文心画眼:张郞郞的童画世界
2018-01-17李兆忠
黑暗的日子里一道最艳丽的晨光,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张郞郞《宁静的地平线》
张郞郞的绘画在我心中縈绕已久,千头万绪,使我不敢率尔操觚。
众所周知,张郞郞有一个绘画大家的父亲。与一般的“画二代”不同,张郞郞并不以画为职业。认真算起来,他是一个作家,一个编辑,一个教师,一个副总经理,绘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是他自娱自乐、抒发心灵的道具。也许以上的原因,使张郞郞终成一名难以归类的“素人画家”(指没有受过正统的艺术训练,凭感觉和直觉作画的人)。
张郞郞的画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令人心痛,令人深思,引人遐想。这种力量,我以为来自两个方面:第一,它承载生命不堪承受之痛;第二,这种痛的表达,直接、率真而不失优雅,并且充满幻想力。在当下中国画坛一片太平盛世,艺术创作普遍缺少作为“苦闷象征”的痛感的背景下,张郞郞的画显得格外醒目。
一
张郞郞的画风,令人想起张仃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创的“毕加索加城隍庙”(一种调侃性说法,出自漫画家华君武,指西方现代派与中国民间美术的混合)变形夸张的造型,强烈原始的色彩,浓郁的装饰情调,甚至题材,如猫、公鸡、鸽子、向日葵……都一脉相承。若将张仃的《洋油灯》《堂屋》《大公鸡》《热带鱼》《向日葵》,与张郞郞的《挑灯夜读》《家中一角》《金鸡唱金阳》《水底鱼世界》《向日葵》一起欣赏,观者会心一笑的同时,或发“有此父斯有此子”的感叹。张仃的这一相当前卫的艺术实验因“文革”而夭折,后转向焦墨山水创作,令人扼腕。张郞郞继承父亲未尽的画风,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不妨说,张郞郞美术教育的开口奶,吃的就是毕加索。在《大雅宝旧事》中,他这样回忆:“一九四五年三月,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毕加索的文章《我为什么加入共产党》 并刊登了他的作品《踏着圆球的女孩》。那时人们就明白了,毕加索是自己人,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对我爸来说,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雪中送炭。于是我爸就理直气壮地从箱子底里拿出来一张毕加索的印刷品,把它贴在我们家的窑洞里。这张画——就是两只眼睛长在一边,鼻孔朝天的戴帽子女子头像,从延安到东北,从东北到北京一直在我们家悬挂在墙上。”
但是,人生经历、时代背景、知识结构的不同,加上遗传基因的微妙差异(张郞郞的血液中还有聪慧脱俗的江南才女陈布文的遗传因子),又使张氏两代的画风呈现明显的差异:首先,张仃的“毕加索加城隍庙”植根于中国的本土文化尤其民间艺术,背后还受“新中国”意识形态与民粹主义审美观的强大制约,张郞郞不受这种制约,在很大程度上,他是一位“世界公民”或者“地球村民”(参阅张郞郞《迷人的流亡》,载《宁静的地平线》中华书局),“毕加索加城隍庙”只是他个人的审美趣味和喜爱的创作方法。其次,与此相关,“毕加索”与“城隍庙”的配方比例,也是因人而异,在张仃,后者重于前者,并且消化前者;在张郞郞,他对西方现代艺术(毕加索)的兴趣和熟悉程度,恐怕远远超过中国民间艺术(城隍庙),加上深厚的西方现代文学修养,使他的画风不免偏西。再次,张仃用中国传统的绘画工具笔墨、宣纸作画,线条富有书法意趣,色彩接近民间年画;张郞郞用西式绘具丙烯之类作画,线条自由自在,未经书法的规范锤炼,原色赋彩,味道接近后期马蒂斯。最后,张仃坚信“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创作从不离开写生,张郞郞不受这种约束,主要凭想象创作,不仅画眼中所见,更画心中所思、所想。
以上如此这般比较,并不意味着张郞郞已经画得像张仃一样出色(这一点张郞郞自己最有自知之明),而是想说明:由于外部条件和个人禀赋的不同,张郞郞作画比他父亲更自由、更解放、更个人化,内涵因此而更加丰富复杂,包含更大的阐释空间。
二
如果绘画作品可分“纯绘画”与“杂绘画”两大类的话,张郞郞显然属于后者。“纯绘画”视绘画为独立自足的世界,强调绘画视觉空间本身而不及其余,反对非绘画因素的掺入。“杂绘画”不受这种限制,在不妨碍绘画表现力的前提下,打破绘画与其他人文科学、艺术门类(如宗教、神话、历史、文学)的界限,体现出综合与跨界的艺术特征。
绘画标题常常指向画作的风格与画家的类型,莫奈的《日出·印象》,夏加尔的《我与村庄》,马蒂斯《红色的室内景》,康定斯基的《构成2号》,在在暗示画家的艺术追求与画作的风格,张郞郞的画题常给人陌生的新鲜感,比如《岁月有痕》《小鸽子错了》《春华秋雨太匆匆》《问花花不语》《鱼知道》《青山微风过》《曾经烧过方为水》……一望而知与诗相关,与文学相关,背后有引人入胜的故事。
从灵感触发、情感表达的角度看,张郞郞画画,与他写诗作文完全是一回事儿。唯其如此,他将自己的画作,定义为“文人画”。
“文人画”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在唐代,王维就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主张,此后成为历代文人画家的艺术圭臬。乍一看,张郞郞的画风与传统的“文人画”相去甚远,与当今流行的“新文人画”也大异其趣。因为在他的画里,看不出多少传统的诗、书、画、印的功力,而这正是“新文人画”诸公大力标榜的。
平心而论,传统的诗、书、画、印功力,对于一个禀赋超群,志向远大,有望成为艺术大师的人来说,是一种必要的锦上添花,使他在筚路蓝缕、开天辟地的同时,保证艺术质地的精纯,经得起法眼的挑剔和时间的考验,使“新”与“好”达到完美统一;而对于艺术资质平常的人,一味强调这种功力而不及其余,或许能造就一个合格的匠人,至于能否登堂入室,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从这个角度看,张郞郞的绘画创作别具一种示范的意义。可以说,他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传统文人画的现代转型,为“新文人画”打开一个新的艺术空间。
写到这里,不能不交代一下张郞郞的艺术背景。他是20世纪中国“新时期文学”(指“文革”结束后思想禁锢解放的文学历史阶段)的先驱者,先锋诗人食指著名的代表作《相信未来》,因他的触发而诞生。张郞郞自幼爱好文学绘画,父亲张仃是大画家,母亲陈布文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文学家(大作家王蒙视为“女神”,参见其非虚构中篇小说《女神》,《人民文学》2016年11期)。张郞郞继承了父母双方的遗传基因,尤其是陈布文孤傲优雅的气质与才华,深深植入他的精神世界。20世纪60年代初,尚在中学读书的张郞郞,凭青春期的激情和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胆量,秘密组织文学沙龙“太阳纵队”。在马雅可夫斯基、洛尔迦、艾吕雅等西方现代诗人的刺激下,创作一批游离时代主旋律,表达内心情感、追求真善美的诗歌,时过境迁,这些作品依然熠熠生辉,其中的代表作《鸽子》这样写道——
我对它说过的,是的,我说过。/在那乳白的晨雾笼罩时/我对它说过/我的声音透过这柔和的纱帐,/我自己听得见/它变得像雾一樣神秘/它像梦里的喃喃的歌声,/在晨光里袅袅升腾,/发着红红的微光/如同那远方模糊的太阳。/是的,我对它说过:/飞去吧,这不是你的家。/大概是没听见,/它困呢,/它把雪白的羽毛紧贴着我,/它把头轻轻地垂下,/仿佛它是一颗纯洁的心,/一颗只会爱的,纯白的心,/它靠着我鲜红的年轻的心,/像两颗情人的心一样。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它的家,/我对它说过/在那乳白的晨光里/是的,我说过,/我真诚的说过,在蔚蓝的天空下,/我悲哀的说过,在秋叶的金雨下,/我不止一次地说过,/飞去吧,/这不是你的家。/我说过,/当白雪在空中交织着无声的图案,/我对它轻轻地说:/像宁静的火炉低语,/像烟斗里的余烟,/我对它说着。/可是/它仿佛没听见,/它累呢,/它呢喃着睡在我怀里,/那样的信任,那样的依靠/我好像变成了强有力的/保护弱者的英雄。/它沉静的酣睡着,/像是窗外的白雪/可这是团温暖的雪……
我对它说过,/是的,是在那火炉旁的冬日,/那漫长与安静的冬日。/我说过,这不是你的家/在瑰丽的阳光下,/在浓绿的草地上,/空气是透明的,/像酒一样浓郁的花香,/是一缕有颜色的芬芳的液流,/空气中浸润着、漫延着。/于是,它苏醒了,/站在我伸向未来的手心,/站在灿烂的自然的光芒中。/扇动了一下翅膀,/开始了飞翔。/这次,/我什么也没说,/它也什么没回答,/缓缓地一高一低地飞着,/投入了蓝天的巨大怀抱,/像一朵迅速消逝的白云。/它永远飞去了/仿佛我的心,也随它飞去了,/永远地,/我早就知道,这不是它的家,/我告诉过它,/在我失去的希望里,/在我含泪的微笑中。/这不是它的家。/“小鸽子啊,它弄错了”
以上不计篇幅引用全诗,是因为这首诗对于我们理解张郞郞的“新文人画”创作,具有互文参考的作用。此诗借用阿根廷诗人阿尔贝尔蒂的《小鸽子错了》的意象,脱胎换骨,浇自己胸中块垒,洛尔迦式的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谣曲风格,被作者运用自如。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鸽子不再是“和平”的象征(那个时代流行的政治文化符号),而是青春理想、自由创造和审美乌托邦的象征,作者艺术感觉的超前叛逆,由此可见一斑。更有甚者,它以“我”的精神伴侣和灵魂对话者出现,缠绵悱恻,难解难分,更其深沉、凄婉、无奈而决绝!正如著名诗歌评论家陈超解读的那样:“鸽子本是‘我心灵的产物,它如此高洁、天真、纤弱,但‘我已无力保护它,使它飞翔,自由地歌唱。诗人既爱鸽子,却又劝慰鸽子飞走,至切地表达了诗人那种混合着伤感、痛惜、高傲而又无畏地抗议的复杂心情……鸽子是‘我伸向未来的心,它不见容于现实,不得不不计代价的飞离,但诗人相信它会在未来找到自己的家。”(陈超:《“X小组”和“太阳纵队”:三位前驱诗人》)
细细吟味,稍具艺术鉴赏力者不难感受其“诗中有画”的别趣,作者的绘画本能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发挥。张郞郞声言自己“喜欢用比喻、象征,也喜欢用颜色来装饰”。这正是现代诗歌创作表现“画意”的不二法门。在《鸽子》中,直接描绘鸽子的颜色仅为“雪白的羽毛”“温暖的白雪”“消逝的白云”,可谓惜色如金,然而,在充满色彩暗示的上下文语境中,如乳白的晨雾、蔚蓝的天空、秋叶的金雨、冬日的火炉、浓绿的草地、蓝天的巨大怀抱……读者脑海中幻化出鸽子的意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三
《鸽子》预示了张郞郞日后的命运遭遇(“文革”中,张郞郞因组织非法的地下沙龙“太阳纵队”,加上对革命文艺旗手江青的攻击罪和莫须有的叛国罪,被捕打入死牢,度过十年铁窗生涯,九死一生。半个世纪后,已届古稀之年的张郞郞在美国退休,开始集中精力作画,令人耳目一新。
张郞郞的新文人画无疑是文学与绘画联姻的产物,其成功的关键,在“文心”与“画眼”的融通,“诗”与“画”的优势互补。令人欣慰的是,张郞郞许多作品达到如此高妙的境界,它们不只以造型色彩的“形式美”吸引人眼球,更以内涵意味的隽永打动人心灵,促使人们探寻画作产生的机缘。
颇具抽象表现主义画风的《红与黑》,是一幅令人过目难忘的沉痛之作,对于我们反思“文革”,反思中国现代的历史,极具启示意义。关于这幅作品作者这样解释:“文革那段时间是红与黑纠结最厉害的时候,那个时候都要穿绿军装,所以画中有一个穿军装的人。我母亲曾告诉过我们,当你在渡过最难熬的痛苦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灵魂出窍,要不然你扛不住。所以我画的这个人是漂浮在空中的,他在纠结的痛苦中只能灵魂出窍了。”时过境迁,可以看得很清楚,所谓红与黑的纠结,很大程度是人为造成的,表现为“革命”与“反动”的二元对立,殊死搏斗,进而“革命”所向披靡,从胜利走向胜利。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既不“革命”也不“反动”的正常人,被推入悲惨的境地,除了灵魂出窍,别无出路。画面中着草绿色军装的空中飞人,无疑是张郞郞的化身,令人想起《鸽子》中那只最终飞向蓝天的洁白鸽子。
《海默印象》是张郞郞另一幅震撼人心的力作。蓝色的背景下,棕色酒瓶相伴的黄色涡旋纹图案的桌面前,拥坐一个京剧黑头般的汉子,他手握酒杯,神情悲怆,一对超大的巨眼直视前方。蓝色墙上有稚气十足的小女像,暗示主人公借酒浇愁的原因。脸部的描绘,融合了“立体派”“表现主义”“野兽派”的手法,色彩的大胆使用,将主人公悲怆的内心渲染无遗。
这幅画视觉冲击力之大,给人的印象之深,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它浓缩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隐含着纷繁复杂的精神信息。
张郞郞这样介绍此画的创作经纬:“海默特别爱喝酒,当时他和太太离婚了,女儿也被带去了天津。海默那时四十岁,他对我说:‘当年的林如海四十岁时送走了林黛玉,现在我也把我女儿送走了。他在墙上挂了女儿的像,因为想念女儿的苦闷而喝酒。当时他在文学上是我们的引路人,我们最早看的很多书都是从他家里借的。我对他非常崇敬感恩,我那时十七八岁,给他画了一幅像送给他,他很高兴。经过文革,这幅画不知哪儿去了。现在我按照这个风格把这张画重新画起来。”
在我看来,《海默印象》包含的意味,已远远超出妻离子散、借酒浇愁的人之常情,一种铺天盖地的悲怆之气,笼罩于整个画面,令人悚然,令人战栗。细细想来,它与张郞郞当年为海默作的那幅慰问之作,一定有很大的不同。因为那时张郞郞不到二十岁,涉世未深,而2012年张郞郞重绘这幅画时,已届古稀之年,半个世纪的岁月沧桑与人生历练,一定会在这幅画上留下印痕。画作最后的落款是“2014年11月12日完”,证明此画创作前后持续将近三年,作者为之呕心沥血,不言而喻。
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张郞郞已经用虚构的文体为海默造过像(见中篇小说《老涛的故事》,载1987年《钟山》杂志)。其中的主人公老涛,就是以海默为原型。小说通过“我”(无疑就是张郞郞)的视角,见证了红小鬼出生的革命作家涛石一波三折的悲剧人生。涛石才华横溢,性格正直、豪放而狂狷,因不喜文工团员的风流和知识分子的深刻,特地娶战争年代掩护过他的老乡的女儿为妻。一直到反右运动,都顺风顺水,一部主题先行的歌颂“合作化”的遵命剧作,使他大红大紫。不料风云突变,“反右倾”运动中,他的作品受到严酷批判,因此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后被开除党籍、公职,老婆与他离婚,同事朋友避之唯恐不及。后因传奇性的机缘,涛石获得平反,过了短暂的幸福日子。不久“文革”爆发,当年与涛石划清界限的人,如今全被打成牛鬼蛇神,聚在一起取暖,惶惶不可终日。令人深思的是,涛石将“文革”的罪祸全部归咎于戏子江青,而对毛泽东的高瞻远瞩深信不疑,还教导“我”要“相信组织,相信群众”。
因“我”的逃亡,小说未能细述涛石最后的结局,只暗示他死得不明不白。现实生活中,海默是因反对江青而被红卫兵装进麻袋,用乱棍活活打死的。十多年后,“我”回到北京,发现人们都在“向前看”,海默之死已变成无关紧要。只有他的女儿小涛,依然不屈不挠,追究涛石的死因,因为她不相信父亲会自杀。小说最后,“我”与小涛有这样的对话——
“你先告诉我一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实在太小”,小涛急切地说。
“他——,是我见过的作家中最像作家的一个作家。”我的语言和人类一起贫乏。
“人们说他并没有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
“是没有来得及写。其实伟大不伟大不在于写没写。”我们又没话说了,她淡淡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酒醒了,脑子里猛一亮出现了一句略略改过的旧话,它冲口而出——
“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总的来说——这个时代很难再有机会,见到那样一条好汉!”
读完《老涛的故事》,再看《海默印象》,会平添种种新的感受和思索,令人沉痛。天才的革命作家海默被红卫兵活活打死的时候,年仅四十五岁,正是艺术生命的黄金年华。那么,究竟是什么毁灭了他?又是什么限制了他?张郞郞画笔下那双悲怆的巨眼,已经告诉你一切。
四
张郞郞能够成为一名不同寻常的“素人画家”,因素有很多,父母的引导,文学世界的诱惑,我以为是主要的。
早年的张仃其实也是一个“素人画家”,虽考入北平私立美专国画系,却讨厌临摹古画,由着性子画起漫画,将传统的民间水陆画作现代的包装,成为抨击黑暗的有力武器,尽管后来转向焦墨山水,深入传统文人画“笔墨”堂奥,其“素人画家”的情怀,其实一直未变。
尽管出生“画二代”,张郞郞小时候并没有像大雅宝胡同二号的伙伴那样,正经地学习绘画。因为老爸最崇拜鲁迅,牢记他的遗嘱:“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空头美术家。”奇妙的是,灵性丰沛的张郞郞儿时并没有显出特殊的绘画才能。据《大雅宝旧事》自述,六七岁时,画家刘凌沧天天到北京草垛胡同张仃的家兼工作室上班作画,他在一旁观看,为刘伯伯“魔术家一样的手,勾出来的线又匀又长”而惊叹不已,于是找来一张纸,想如法炮制,“几经努力,发现自己并没有绘画的天才,也没有那个耐心儿”。
仔细辨析,张郞郞这里所说的“绘画的天才”,是指工笔描绘的才能,因为刘凌沧正是工筆人物画的艺术大师。此事令人想起青年时代的丰子恺。当年自费到日本学习西洋画,在川端绘画学校画人体素描的时候,丰子恺也曾对自己的绘画“才力”产生过疑惑,后来在旧书摊上偶然看到日本著名素人画家竹久梦二的漫画作品,如当头棒喝,觉悟到:“造型美术中的个性,生气,灵感的表现,工笔不及速写。”由此促成他的艺术转向,“子恺漫画”藉此而诞生。
张郞郞的情形与丰子恺大同小异,他的绘画天赋不在“工笔”,而在“写意”。后来,大雅宝胡同的小伙伴们差不多都进了中央美院附中,不能不令张郞郞感到惆怅。据张郞郞回忆:初中毕业时,在好友董沙贝(油画大家董希文之子)的极力怂恿下,也曾打算报考中央美院附中,最终还是放弃,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素描与董沙贝相比差得太远,他丢不起这个面子。于是张郞郞进了北京外国语学院附中。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外院附中三年,张郞郞收获甚巨,掌握了法语,通过这个窗口,窥得西方现代文学、现代艺术的门径,诗歌创作不经意间迎来第一个高潮。与之同时,画兴也随之高涨。有一次张仃看见他的画,眼睛一亮,态度有所变化,对他说:“你愿意画是好事,就按自己的风格去画吧,你这属于文人画,是在画里抒发自己的感觉。”又说:“你的线画的生,没有油滑之感,是好事。”
高中毕业后,张郞郞考入中央美院史论系(注意:是史论系而不是油雕国版系,史论系重点在美学理论和中西艺术史,绘画为副课),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当时张郞郞已经考上上海外国语学院,凑巧,这时中央美院招史论系学生。同样是面子心在起作用,张郞郞跃跃欲试。好在外院附中三年已经打下相当的艺术理论基础,结果在众多的考生中,张郞郞脱颖而出,拔得头筹。是年他刚满二十岁,是文化人格、艺术趣味基本定型的年龄,“素人画家”的雏形此时已经形成。
回顾自己的学画经历,张郞郞一直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进中央美院附中,没有掉进苏式学院派的陷阱,没有被契斯恰可夫烦琐精细的素描弄残,日后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作画。——可以看作一个“素人画家”的夫子自道。
“素人画”是与“学院画”相对的绘画,因为没有受过正统的艺术训练,但凭感觉和直觉作画,束缚较少,自由发挥的空间较大。“素人画”或许没有“学院画”的严谨、圆熟和精美,自有一种朴素稚拙、自由奔放的生机,其中更是保留了儿童画的天趣。
然而,“素人画”的成功是以原始艺术天性完好无损为前提的。儿童天生具备这种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成人时代的到来而消失,只有极少数人能保持这种能力,甚至终生保持。张郞郞便是其中一员。著名文学批评家陈超以“顽童大骑士”概括张郞郞的诗歌,我认为同样可以用到对张郞郞绘画的评价上。
张郞郞的童画世界色彩斑斓,千姿百态,出人意表。在那里,猫可以挑灯夜读,鸟可以水中飞翔,鱼缸里鱼会向小主人告猫的状,长命百岁的人面狐长出第二个尾巴,西方的小丑长着中国京劇的胡须,甚至在红与黑交战的恐怖世界,出窍的幽灵依然天真可爱,草绿色的军装,修长的身影,轻姿曼舞,看了令人悚然。看来,这个审美理想国的“顽童”,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张郞郞的童画世界中,猫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几乎无所不在。许多时候,猫成了作品的“画眼”。张郞郞笔下的猫,高贵、聪慧、独立,善解人意,同时不失神秘的猫性(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这一切在《四蹄踏雪》《猫街静逸》《我们知道》《挑灯夜读》《破帽遮颜》等作品中有真切的表现。其中《猫街静逸》,堪称一幅魔幻现实主义杰作:童话般的彩色房子,几何形的道路,似真似幻,云儿在空中缓缓飘动,万籁俱寂,几个猫的黑色剪影,或蹲或卧,悠然自在,将静谧渲染更加神秘,几令人怀疑:张郞郞的视觉中是否也掺进猫的眼光?
张郞郞对猫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地表现,与国画家们为了锤炼笔墨图式,反复画同一个题材大不相同。可以说,它是张郞郞的顽童之心与猫的自由精灵相互契合的结果,其中融入他的人生体验与生命记忆。(此种情景,母亲陈布文在散文《黑妞》中,弟弟张寥寥在散文《虎妞》中均有真切生动的描写)正如他说的那样:“我们从小和猫一起长大,猫知道我们,我们理解猫。”似乎可以说,猫已成为张郞郞精神人格的另一个“隐身”,而与他相伴相随,无法分离。唯其如此,他明确宣布:“我的世外桃源和别人不同,一定要有猫。”
现代美术史上,“素人画家”扮演了举足轻重角色,塞尚、凡·高、高更、亨利·卢梭、吴昌硕、齐白石、张光宇……概莫能外。这种局面的造成,与近代以降民主、自由、个性解放的历史大趋势有很大关系。张郞郞作为一个时代的幸存者,一位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先驱,一位童心未泯、禀赋超群的艺术家,我们有理由期待他的童画世界更加精纯,更加丰富多彩。
2018年大暑中
(李兆忠,中国社科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