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爱一直在
2021-07-01潘彩霞
潘彩霞
1936年,为了逃避封建婚姻,16岁的陈布文离家出走,来到南京。中学时,她就在林语堂创办的《论语》杂志发表文章,因气质、脾性与鲁迅相似,被老师称为“小鲁迅”。到南京后,为了谋生,她开始给南京铁道部办的《扶轮日报》撰稿,闲适又辛辣的杂文深得编辑和读者喜爱,文笔日臻成熟。
《扶轮日报》上,时事漫画经常占去很大篇幅,其中的讽刺、批判和苦涩味道引起陈布文的共鸣,自然而然地,她与作者张仃相识了。张仃比陈布文大3岁,他是辽宁人,自幼痴迷画画。“九一八”事变后,15岁的张仃流亡到北平,考入北平华北美术专门学校。这时,张仃接触到鲁迅的作品,视鲁迅为精神偶像。日本人的飞机盘旋在北平上空时,血气方刚的他以漫画形式抗日。1934年,因参与左翼美术活动,张仃被国民党逮捕,出狱后,靠给《扶轮日报》画漫画维持生计。
一样的年轻激进,才华横溢;一样的不满现实,崇拜鲁迅,两个年轻人很快相爱了。他们租了一间小屋,举办了婚礼,开始共同生活。在爱与激情的滋润下,陈布文与张仃谈论艺术,抨击时事,民间疾苦成为笔底波澜,一个写文章,一个画漫画,相得益彰。那一时期,陈布文赢得“才女”的名声,张仃也在漫画界异军突起,作品被列入“全国漫画名作选”。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20岁的张仃以凝重的笔触,画出了一大批颇具影响力的抗日漫画。受革命思想感召,他带着陈布文和刚出生的女儿,奔向延安。然而,没有介绍信,来路不明,初到延安,便受到冷遇,这让心高气傲的张仃犯了艺术家的脾气。为了不伤害他的自尊心,陈布文悄悄去找鲁迅艺术文学院副院长周扬,就这样,21岁的张仃成为鲁艺美术系最年轻的教员,陈布文则一边照顾家庭,一边去文学系旁听。
在鲁艺,张仃着装前卫,个性又桀骜不驯,因为给丁玲、萧军画肖像漫画,他被认为是“丑化”革命同志,挨了批评。看他郁郁不得志,陈布文就每天给他读书,帮他排解烦恼。鲁艺图书馆的借书卡上,每一张都写有陈布文的名字。在她的影响下,一向自称“农民”“小学生”的张仃,从此接受了文学的熏陶。
与张仃的失意不同,陈布文很快融入了延安作家圈,经常与丁玲、萧军谈文学。她进入“文艺抗敌协会”担任鲁迅研究会秘书,并深得萧军赞赏。她唯一担心的是张仃。
1942年,张仃被怀疑是特务,有人揭发:“他被关过反省院,肯定跟国民党有交易,要不然怎么会被放出来呢?”陈布文站起来了,她指着揭发者义正词严:“你就是一个叛徒,一个骗子,张仃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从前他是一个抗日青年,今天他仍然是个抗日青年!”台下的人,既欣赏陈布文的勇气,又暗自为她捏一把汗。可是,为了维护张仃,陈布文就是这样不管不顾。
抗战胜利后,陈布文跟着张仃奔赴东北,张仃负责主编《东北画报》,她去了《东北日报》当记者。1949年,张仃奉命去了北京,参与开国大典,设计国徽、纪念邮票,成为当之无愧的新中国“首席设计师”。陈布文则以其过人才华当选为周总理的机要秘书。
随着孩子们一个个出生,家务繁重,陈布文放弃人人羡慕的职位,一面抚育儿女,一面从事文学创作。在家的桃花源里,陈布文和张仃讨论文学,从《史记》到鲁迅,从《红楼梦》到《麦田里的守望者》;她给孩子们读希克梅特、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作,帮他们逐字逐句批改习作;她全身心辅佐丈夫照顾家庭,甘做“天才的泥土”。没有了后顾之忧,张仃专注于设计,多次担任世博会中国馆总设计师,成就有目共睹,他由此成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第一副院长。
1966年,张仃这位开国大典总设计师,这时却挨打受辱,烧锅炉,打扫厕所,一夜之间如坠深渊。在自己家里吃饭,张仃蹲在墙角,怎么拉都不肯上桌。陈布文心痛无比,但她又是那样从容镇定。张仃被揪斗,她像当年一样挺身而出,声色俱厉,大讲延安故事,从气势上压倒对方;她叮嘱孩子们密切关注张仃的情绪反应,他独自外出时,他们轮流远远地跟着他,“不能让他被打死,也不能让他自杀”;张仃参加批斗会归来,病床前,她整夜整夜给他读书,读的是鲁迅,读的是雨果。像个诤友般,陈布文一面严厉地告诉张仃,不能在她和孩子们面前倒下,一面又耐心开导,让他相信历史会给他一个公正评判。她托起了张仃的艰难岁月。
不久,张仃被下放河北农场改造,儿女们有的关进牛棚,有的去了农村。陈布文一个人坚守着,她把有限的生活费分成若干份,一一安排。家书里,她一次次把温暖和抚慰带给张仃,陪他度过最黑暗的日子。
1974年,张仃因病回到北京。户口没了,房子没了,陈布文在香山租了一间农民废弃的老屋,让他得以静心养病。世界不再喧嚣,张仃的心反而回归沉静,他开始拿起墨盒和毛笔,重新创作。从那时起,他走上了焦墨山水之路,迎来了艺术第二春。
动荡的十多年里,许多人家分崩离析,而张仃的家一个都没有少,陳布文就是他们的守护神。动荡终于结束,当张仃和孩子们都踏上新路时,陈布文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躺在病床上,她说:“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她仍是一贯的冷静和从容。
1985年12月8日,陈布文告别人世,年仅65岁。历尽磨难的一生,如儿子张郎郎所说:“我们这个家,父亲是塔尖上光芒四射的宝珠,而母亲就是最下面坚实的大理石根基。她为我父亲,为这个家族付出了一切,耗尽了最后一口气。”生命完结,但爱一直在。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