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冷战与中国文学现代性》
2018-01-17沈双
王晓珏的《冷战与中国文学现代性:1949前后重新想象中国的方法》(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Reimagining the Nation in Chinese Literature across the 1949 Divide)讨论的问题对《现代语言季刊》的读者们来说,并不陌生,即民族文学史。1949年这一将中国文学划分为“现代”和“当代”的分水岭,依然频繁出现在中国文学史的讨论当中,但近些年来,中美学者逐渐不满于对这一年份的盲目尊崇。在此前的研究中,1949年依照历史与地域界限,勘定大致相对应的文学领域,也将中国大陆与港台、海外华人群体分离开来。王晓珏在本书一开始就指出,这种时间划分的困境在于其默許了冷战的二元对立意识,如共产主义与民主、人文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对立等等,而这些对立意识也相应地映射到对大陆、台湾和香港的文学版图的书写当中。
我们应该如何超越这种二元对立的逻辑?一种方法是寻找散文、回忆录或非官方文学史等“小的”或不太正式的文类中包含的跨历史和跨本土的连接。已故香港诗人梁秉钧(2010)正是这样做的。他在一次关于1949年后中国文学会议上玩笑似的提出1957年(反右运动)这一时代划分点,独出心裁,颇有意义。梁秉钧传递的信息很简单:如果考虑所有汉语语言文学史,而非仅仅是大陆的文学史,那么包括1957和1949在内的大部分时间点都是意义非凡的,可同时又是平凡的。梁秉钧的文章列举了很多1957年在香港发生的“平凡”文学事件:对于文学史上的“大”事件——如某现代主义“小杂志”的出版,和常被作为文化注脚来看待的“小”事件——如新加坡电影制片厂流行音乐电影的发行,梁秉钧进行了并置,继而提问:究竟什么才是文学史的恰当范围②?他的文章借助了散文形式的自由和激发性,而《冷战与中国文学现代性》则无疑运用了一种更为艰难的研究方法,来挑战和丰富民族文学史的传统框架。通过对已被充分研究的五位重要作家的讨论,该书梳理和考察了中国文学史中一些关键概念的思想基础。本书整体而言完成得相当成功,与引言和结论相比,各个细读章节尤其具有独创性,展示了五位作家——沈从文、丁玲、吴浊流、冯至和张爱玲——如何面对和处理冷战时代的文化对峙和思想限制。
王晓珏在导论部分提出了现代性和民族主义这对概念,来取代冷战时期主导的二元对立话语框架。实际上,在此之前,已有一些研究从现代性和民族主义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国历史的早期时刻,如史书美的《现代的诱惑》、唐小兵的《中国现代:英雄与平凡》和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与这些作品不同的是,王的著作不仅关注中国历史的较晚时期,还强调了现代性和民族主义的本土经历,因而打破了“中国现代性”这个常见的单一性话语,将其复杂化。鉴于上文提到,早期研究对中国现代性的处理并没有局限于特定地点(李欧梵对上海的研究可能是个例外,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强烈意识到了其作为现代中国实验室的示范地位)。而本土身份或主体性这一问题对王晓珏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在她研究的五位作家中,吴浊流和张爱玲两位就将自身置于“中国”或“中国性”的边缘地带。
从王晓珏对这两位作家的讨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并不认同对本土身份不顾史实的解读,也不愿在大陆与港台之间划定僵硬的界限。于她而言,本土身份始终构建于交互影响和感染的语境之中,这是一个“没有明确界限”的空间③。通过强调港台地区文化的复杂性或多元性,王晓珏也指出,如果把中国现代性仅仅看作影响所有讲汉语社会的单一经历,同样是不够的。这一洞见引人思考:若以复数形式思考由多种“现代性”组成、并在不同地方具有复杂竞争和动态交流的“中国现代性”,是否更有意义?
王晓珏以单数和复数形式交替定义中国“现代性”。该书第五十三页将研究的五位作家称为“中国现代性的动态结构的切入点”,表明作者意识到现代经验本土变化的多重性。整本书中,作者都在挑战对民族文学史的任何单一维度的叙述,认为历史应当是多元的、复杂的、多层次的,应当承载激烈的矛盾、诡异的坚持,或个别作家暧昧的妥协。和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和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一样,王晓珏以语言学者的身份进行人文主义实践,对“文本和文本所处的社会现实进行‘反律法或对抗式的分析”④。
这五章也可被看作奥尔巴赫称为的起点(Ansatzpunkte),即具有“离心放射潜力”的分离点⑤。因此,王晓珏在书中将五位作家视作碎片,这同苏珊·巴克·莫斯(Susan Buck-Morss)在《梦幻和灾难:东西方乌托邦的逝去》中的做法一样。巴克·莫斯认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集团之间具有共性,因为两者的大众文化均起源于工业革命和现代性⑥。而王晓珏却拒绝对现代性的本土(即中国)经历进行宏观层面的书写,相反,通过揭示民族决非单一抽象的范畴,强调中国现代性的复杂性,王晓珏设计的“碎片式”阅读创造了一种有意识地“去冷战化”的研究策略。
第一章深入剖析“中国现代文学”分别在大陆、港台地区的制度化过程,对文学民族主义话语进行一反常规的解读,关注“文化霸权和政治约制”⑦的交集。本章一个含蓄而绝妙的论点是,宣言和政治演讲等一些准文学样式可被看作“不可能”的文类,因为它们自身的工具性导致其作为文学文类的最终“死亡”⑧。这就产生了一个空间,需用幸免于“政治约制”和“文化霸权”的事物来填充,接下来五个章节所讨论的作品正是这些幸存事物的代表。第二章通过阅读沈从文相对不被熟知的作品,包括散文、诗歌和对传统中国服饰的研究等,展现沈从文对文化遗物和碎片的执着,如何超越了民族国家的抽象概念,形成一种重要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第三章考察丁玲对女性主义和革命话语的重要贡献,解放妇女和解放无产阶级大众在主流革命话语中时有冲突,而丁玲的作品则同时关注这两个运动的实现。第四章通过解读吴浊流的长短篇小说,探索吴在“传统与现代、日本殖民主义和中国民族主义”⑨之间游移不定的立场,回顾台湾的现代经历与艰难的本土认同。第五章介绍与沈从文相似但又有所不同的诗人兼学者冯至。与沈从文不同,对于个人与集体、艺术与政治的矛盾,冯至的处理方式看似更为成功。作者认为,冯至的这种能力渊源于他对德国文学和哲学的理解。第六章探讨香港独特的地缘政治位置如何影响了张爱玲诗学的模棱两可和妥协性。
《冷战与中国文学现代性》并非仅通过提倡扩大版图或轻易划定中心与边缘的界限来对当代汉语文学进行重新思考或修改。该书揭示的是现代性和殖民主义作为不断变化的潜在动力,影响并改变了中国文学的版图,并凭借该视角对后冷战时代汉语世界的文化政治提供了适时干预。
【注释】
①原文发表于《现代语言季刊》第76卷第4期(2015年12月)。
②Leung,Ping-kwan.“Yijiuwuqi Nian,Xianggang”(“Hong Kong in 1957”). InYijiusijiu Yihou(After 1949),edited by Wang Der-wei,Chen Sihe,and XuZidong,198-210. 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③④⑦⑧⑨Xiaojue Wang,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Reimagining the Nation in ChineseLiterature across the 1949 Divide. p.178、302、31、47、178,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3.
⑤Auerbach,Erich.“Philology and Weltliteratur,”translated by Maire Said andEdward Said. Centennial Review 13,no. 1:1-17.
⑥Buck-Morss,Susan. Dreamworld and Catastrophe:The Passing of Mass Utopia in East and West. Cambridge,MA:MIT Press,2000.
(沈双,美国宾州州立大学比较文学与亚洲研究系副教授;王晓伟,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