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表征中的审美张力
2018-01-17朱宝洁
朱宝洁
作为被中国内地后知后觉地发现的诗人,木心的出现打破了中国现代诗歌落于西方窠臼的尾随状态,其广博的中西文化背景和宏阔的游历视野使得木心不拘泥于一方天地,而是作为人文主义的继承者以游戏的姿态面对世事人生。陈丹青曾形容木心的文章是“中国风骨,世界观念”。有论者认为:西方的人文主义传统影响着木心的创作,木心的作品远奥精约,是“五四”精神传统充分“个人化”之后,在现代汉语的审美领域留下的意外结晶……。①他关注自我的存在,摆脱了国家、民族、阶级、等级、地域的牵涉;他作品中最常出现的是广阔天地间孑然独立的自我对世界诗性的追问,仿佛屈子彷徨于川泽之间,游荡在平原丘陵之上对天地、自然和人世等一切现象的发问。这种厚实的文化背景与宏阔的历史视野也使得木心的诗歌中自有审美的内在张力。笔者认为,木心诗歌的审美张力主要体现在他将世俗记忆与哲学感知融为一体,在两者的不断牵扯中完善自己。这种审美张力得益于木心诗歌中碎片化意象的隐喻建构。
碎片化表征的意象隐喻成为木心诗歌审美张力的重要体现。“张力”原本是物理学中使用的术语,表示材料的拉伸强度,当作为一个美学概念使用时,则指的是在审美活动中,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的互动所构成的双向反馈关系。在整个文学活动过程中,当至少两种似乎不相容的文学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且在对立状态中互相抗衡、冲击、比较、衬映,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影响下产生出的立体感受。②在木心的诗歌中,这种审美张力体现在感性与理性、现实与幻象、朦胧与清晰等对立统一的关系上,这种审美张力使木心的诗歌具有无穷的魅力和生命力,在木心的诗歌中,审美张力是通过碎片化的意象隐喻所表征的。黑格尔认为在隐喻当中真正的意义和意象之间是没有明确的划分的,隐喻的表达方式只提及意象一个因素,但是所指的意义在用意象的那个整体关系里就已经显得很清楚,仿佛不须与意象分清就直接由意象显现出来。③在木心的诗歌中,诗人使用一系列碎片化意象的罗列来表达诗歌意义,这与黑格尔所说的意义与意象之间无区分的隐喻表达别无二致。
一、碎片化感性意象的理性呈现
以庞德为代表的意象派认为意象是抽象概念与具体有机的结合,因此意象派在创作时总是将物体与情感相联系,直接的表现主客体事物而不加以任何的评论。中国古典诗歌注重借用意象来表述诗人无以言传的感受与领悟,如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越是没有主观的感情色彩的意象的堆积,却越是能够使人感受到诗人“断肠人在天涯”的孤寂之感。中国的古典诗歌注重从眼前有限的形象不知不觉间地捕捉和领会到某种更深远的东西。④而西方意象派诗歌则将这种意象的运用发挥到极致以至于突破了诗歌形式与内容的束缚,如威廉斯的《红色手推车》或是庞德的《在地铁车站》采用意向并置的手法取得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将深广的社会内容和具体的形象结合起来,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美的本质。
在木心的诗歌中,诸多碎片化的意象无不投射着诗人的情感,而感性的意象背后隐含的理性思考成为木心诗歌审美张力的主要特征。在木心的许多诗歌中,碎片化的意象之間并没有过多直接的联系,与其说诗人是在表达不如说是在描述,但是描述的同时所选取的感性意象背后自有着深刻的哲学思考,这便是木心一贯风格。《从前慢》自不必说,在小诗《第六年呀》中,诗人似乎描述了一件颇为寻常的事:在看过了幽暗的老教堂之后,还是觉得牧师夫妇的家宅更加可亲,因此忍不住要对其进行一番赞美:
屋子虽然旧了……旧屋子各个开间实在舒适的很……墙上挂着宗教改革年鉴里的图画/凭西窗放目/远处有架风磨在转/玫瑰色的霞光映的室内如真似幻……⑤
从屋子外观到屋内的开间,从屋中的布景到屋外的风景,再重新将目光转向屋内,这种从内而外又及内的描写与由近及远再退回到近处的刻画仿佛摄像机远近景的滑移与切换,重重意象也在这期间迭起并置;然而接下来,诗人笔锋一转,从家宅转到对上学道路的描画,沿路的村庄与野花,蜜蜂、甲虫、野蜂、蝴蝶等等意象与诗歌前段的家宅内室之间并没有任何直接联系,仿佛是诗人将它们从千万普通的事物当中截取出来糅入一处,然而在这看似碎片的毫无联系的意象之中却有着共同的情感见证;不论是家宅还是上学的道路,都是诗人六年的光阴流逝的“目击者”,诗人与他们两相对望,彼此互为观照。
主体对客观事物之所以会产生深厚感情,一方面是因为客观事物总是和主体一样随着时间的消弭留下印记,这是两者的相似之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客观事物不像主体那样随着时间的消弭迅速的消散,而是拥有周而复始或是焕然一新的能力,这是两者的不同之处。家宅外表虽然陈旧,但内部却仍旧舒适;而人随着年龄渐长却难以保持内心童真;路边的各种事物不论诗人看过无数次或是经过无数次,总是能够保持诗人看到的情景而不产生任何变化,而诗人自己却已经是九年制学习的第六个年头了,时间对人如此残忍却对事物如此宽容,但人类对此无权拥有半句怨言,诗人只好寄情于物,寄情于景,以期留下美好的记忆永不消退。在这首诗歌中,理性的思考通过隐喻深刻隐藏在碎片化的感性意象背后。主体对于时间的把握与思考切合了现代人对时间难以控制的焦虑心理,诗歌在带给我们审美张力的同时也带给我们更多的思索。
二、碎片化越域思维的情感共鸣
正如鲍德里亚所宣称的那样:“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这些可能性已经达到了极限。世界已经毁掉了自身。它解构了它所有的一切,剩下的全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支离破碎的状态让人们很难编织中心化的结构,人们所能做的只是玩弄这些碎片。玩弄碎片……”⑥在多元化发展的浪潮下,碎片化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现象。“传统的社会联络方式的削弱,理性的增长以及分工制造了由松散的个人组成的社会。”⑦分工的细化导致人的异化,抽象的个人取代了完整的个体,现代人所面对的是一个碎片化的现实世界。由此导致人的思维也呈现碎片化的存在,形成一种越域的思维。这种越域的思维对诗歌中意象的生产具有极大的影响。因为意象是一个既属于心理学,又属于文学研究的题目。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或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而这种重现和回忆未必是视觉上的。⑧也就是说,意象是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的结合,不仅仅只是眼前的景象,而是诗人随着思维的跳动灵活的从记忆当中截取的。诗人思绪的腾空跳跃会超出很多逻辑思维所无法掌控的无意识深处,这种碎片化的越域思维必然会引起本不在同一时空下的意象相处于同一时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如果我们假定每个人都和我们具有同一种感官的话,那么感官感觉就是可以传达的。”⑨“于是当我们将‘共通感理解成一种共同感觉的传达的时候,审美活动就使我们给予一个表象的情感不借助于概念而能够普遍传达的方式。”⑩在碎片化越域思维的主导下,以情感为基质或者说以情感为载体的心理力形成了审美张力产生的基础条件。思维灵活的跃动于古今、生死与今昔之间,在诗歌当中达到心灵的自由天地,这也是木心诗歌的审美张力的第二特征。endprint
《周年祭》中的主人公在夜雨中靠着壁炉回忆旧时容颜,这场景仿佛龙萨的诗歌《当你老了》中的那位老妇人静静地回忆青春。
记忆在/世事俱在/犹如多帆的三桅船/爱者(死别的,生离的)/——斜倚舷栏/回望……
这回忆仿佛多帆的船,那些死别的或生离的爱者被诗人从往昔的时光中拖曳到面前,与诗人共处同一时空,他们在似有若无间回望,但彼此却相顾无言,诗人只能看着往日衣履与笑颜在夜雨中徐徐驶向黑暗。过往的记忆如此美好却只能在雨夜独自回溯。这首诗歌一改木心往常的嬉戏姿态,流露出淡淡的伤感,诗人跃动的思维在短短的诗歌间迅疾的穿行于往昔,却又有如船只缓缓徐行,截取的回忆尚不成片段,仅仅留下熟悉面庞的碎片静默相对。现实与回忆共处同一空间,但却又彼此分离,一方脚踩坚实的陆地,一方却在水上恍行,诗人通过思维的跳跃将往昔面孔重现,形成一幅伤感的画面,引起读者对回忆和人生的思考。留存在记忆中的人和事最终都要无形般消散于风中。回忆有何用呢?徒添爱而留不得的伤感罢了。于是放手吧,那些容颜一闪而过后就静默的消散于无边的黑暗之中。人生呀,在该向前时就让那些人、那些事随着乐声慢慢飘走吧。
与《周年祭》的整体格调相似的还有诗歌《JJ》,但是这一次,诗人不想放旧时的人儿走入黑夜,而是在午夜梦回之时反复呢喃:
十五年前/阴凉的晨/恍恍惚惚/清晰的诀别/每夜梦中的你/梦中是你/与枕俱醒/觉得不是你/另一些人/扮演你入我梦中/哪有你,你这样好/哪有你这样你??。
恍恍惚惚与清晰的对比使用使人感受到诗人思维的恍惚跳动,在虚幻与真实之间痛苦徘徊,最终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每每梦回,梦中人仿佛是“你”,却又不是“你”;诗人的意识忽而模糊忽而清晰,思念的“你”与诀别的“你”相继显现,跳动的心灵时而想象“你”仍在身侧,时而想象“你”已经走远。我不能肯定我思念的“你”仍旧是“你”,或许“你”已经变成了不再属于我的“另一些人”,又来进入我的梦乡;这“另一些人”远远没有“你”好,再也不会有“你”这样的“你”了,哪里都不会再有了,当诀别的话语说出的那一刻“你”就从此消失。诗人的思维仿佛在梦中呈螺旋式的上升形成一个理性与感性相互交织的逻辑推理过程,形成虚幻与现实,感性与理性的审美张力。尾声“哪有你这样你”如醍醐灌顶般从梦中顿悟。
三、碎片化现代体验的古典情节
现代诗人在面对着现代社会所赋予的巨大的文化资源和发展自由的同时也面临着人与人之间相对疏离的关系,现代人所面对的是一个丧失了整体性以碎片化的方式彼此发生联系的世界。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作为拥有敏锐触感的诗人,木心对现代性的焦虑比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西班牙三棵树》《伪所罗门书》《巴珑》中简单的诗歌都像是身边任何一个并不像诗人的人张口就能说出的话,但他从不直接评价任何事物,他的情感与态度、他对古典的怀旧事实上统统都隐喻于游戏般的语言背后。其诗歌当中碎片化的意象表征中存在的情感悖论是诗人在面对人生分叉口时的矛盾心态与哲学思考。
这种矛盾的心态与哲学的思考一方面表现为以巧智来抒发自己的现代性体验,另一方面表现在诗歌中对古典情节的强烈怀旧。初读木心,就仿佛听到了来自蒲柏的箴言“思想虽常有/说法更圆满”,其诗歌中流露出的“巧智”堪与十七世纪的玄学派诗人多恩相媲美。与玄学派将并不相同的事物拼凑在一起表达“巧智”不同,木心的机巧来源于对生活的相对热爱,对情感偶然的张扬与压抑,极端时甚显刻薄。他没有避开现代世界,而是融入其中自得其乐。如:“新买的家具象是客人”??将对待新家具的小心翼翼与对待客人相比较;恨不得奉上一杯新茶请它品尝。“信投入邮筒/似乎已经到了收信人手里”信投入邮筒的那一刻,仿佛看到收信人手持信封的神色,心跳都会不期然的漏掉一拍。“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等不到你的时候我的天空就开始下雪,就如同我渐渐冷掉的心。“人是会思想的蘑菇”可不是么,人有多软弱就有多坚强呀。“蠢/都是资深的”这句说的及其张扬甚或刻薄,愚蠢也有自己的缘由,也经过了层层的积淀,所以遇到愚蠢正常的,不必惊讶。“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呐”全诗仅此一句话,却道出了孤单冷寂却又随性张扬的人生。
在某种程度上,木心是一个心中盛满了古典的浓浆醴酒的现代流亡者,在《失去的氛围》中也有所表现,诗人怀念从前的家庭和从前的社会关系,忍不住自叹“生命与速度应有个比例,我们的世界越来越不自然,人类在灭绝地球上的诗意”现代人思维的发展跟不上身体行进的速度,导致人的失衡。在《蒸汽时代》中,诗人描写了一次从火车站回到家乡的路程,从很大很大的火车站出来到城郊后不久,“森林消失,土埂篱笆消失,眼前展开一片没有树木的平原”,城郊突然出现的空旷地带,诗人自然知道这是在为建设工厂开辟土地,但也在心中暗自庆幸“幸亏空旷的地段不是很长”,然而等看到城中顶楼燕子“一忽儿成群飞起,一忽儿啾啾唧唧”却也开始感到不安。这成群结队的燕子为何如此焦躁?难道是这里的阳光不够温暖,凉风阵阵,黄叶飘零,于是“燕子们”准备远行?事实上,并非燕子准备远行,而是诗人将自己的情绪投射在燕子身上,正如前文所述的“如此的无边无际我已经很不习惯了”面对此情此景,诗人不禁想到那首古老的歌“当我归来时”随后又忍不住叹息“当我归来时,一切已成空”。那些人类应当珍视的有限价值统统被现代性作业所破坏,旧有的情感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即将消失殆尽。诗人只好自叹“时代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碎片化感性意象的理性呈现,碎片化越域思维的情感共鸣以及碎片化现代体验的古典情结共同构筑了木心诗歌中的审美张力。他的诗歌张扬而又内敛,灵活而又慵懒,世俗而又理性,似乎写尽了生而为人的所思所惑,带有深厚的人文气息。在《素履之往》中,木心提及艾略特对叶芝的追思,艾略特认为叶芝能够在“为艺术而艺术”和“为人生而艺术”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绝非折衷”四字的性质既浅显易明又深奥难言,木心深以为然。笔者认为,这绝非折衷表现在木心身上,便是以观照艺术的目光观照人生。木心从不说他的诗歌是好的诗歌,但在笔者看来,他的诗歌易读难懂,懂后最易深入人心。相比美术、散文和小说方面的造诣,木心在诗歌方面确实显得懒散了些,他的诗歌从不刻意雕琢,没有古人推敲的苦辛,看起来率性妄为,游刃有余,并不在乎寻常人是否看得懂,他似乎只为自己写作。就此来看,木心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诗人,他超脱于世俗之上却往下看,他不会描写形而上学的高度,但他所冥思的远比外表所能见到的深刻,他调笑着世俗的琐碎题材,但就在这其中,隐藏着诗性的思考,张柠评论他为“木铎金声”实在没有一丝高抬之嫌。这就是木心诗歌审美张力所带给与我们的体验,没有童心的人写不出诗,只有童心的人写不出好诗,木心诗歌之所以能够被人所喜欢,约莫就是他经历了那些本不该经历的磨难,却仍旧对事世怀一颗童心——我自玩笑看你,不疾不徐,你又能奈我何,畢竟“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注释:
①李静:《“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木心散论”》,《南方文坛》,2006年第6期。
②孙书文:《文学张力的审美阐释与张力度的控制》,《理论学刊》,2001年第11期。
③[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27页。
④曹顺庆:《中西比较诗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0页。
⑤木心:《伪所罗门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页。
⑥[美]贝斯特,凯尔纳:《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65页。
⑦[美]哈维:《后现代状况》,闫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79页。
⑧[美]勒内·韦勒克,[美]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76页。
⑨[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3页。
⑩[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地137页。
木心:《西班牙三棵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5页。
[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27页。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2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