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散文中的乡愁书写
2018-01-17冯柏洋
冯柏洋
一
王鼎钧是台湾最受欢迎的散文大家之一,近年来受到海内外学者的密切关注。王鼎钧被列为“当代臺湾十二大散文名家”和“当代新十大散文家”①。在两岸文化交流日益密切的当下,王鼎钧的散文更加引起关注,其散文中以细腻的感情、深邃的思想杂糅其对于人生与历史的认识,对民族过去与现在的思考,表达出一种独特的乡愁美学。
王鼎钧生于1925年,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兰陵镇人,1949年到台湾,1978年移居美国纽约。其写作生涯始于到台湾之后,王鼎钧对于文学的创作涉猎广泛,散文、杂文、剧本、评论、小说、影评甚至文学理论等领域都有所建树,在众多领域中,散文的成就最高。王鼎钧出版的散文集有:《开放的人生》《人生试金石》《情人眼》《人生观察》《长短调》《我们现代人》《灵感》《左心房漩涡》等。
在台湾文坛,王鼎钧散文于60年代已经非常受欢迎,到80年代之后,在大陆才逐渐引起学者的关注。然而由于社会语境的差异以及政治诉求的影响,此一时期在大陆发行的王鼎钧散文呈现较为单一的风格,多为“鸡汤文”,此种文章也成为一时之风尚。“但这些集子囿于时限或是其他某些原因,对作者创作风貌的展示,多有选择性的偏重,而且偏重之处还大都比较一致。”②当然,这也是华文文学作家所面临的共同境遇,在拥有相对丰富的创作资源的同时,在出版或推广自己的作品时,又不得不回到“母语”所在的市场,依旧是戴着镣铐跳舞,这自然导致大陆学界对于王鼎钧散文的认识变得片面化。这一时期在大陆出版的王鼎钧散文多辞藻优美,尽管这种散文很有“市场”,但也给学界留下了单薄的评价,显然,这种“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方法是文学批评的大忌,这种文学批评方法也遮蔽了作家作品中丰富的内涵,不仅对于王鼎钧如此,对于众多的海外华文文学作家亦是如此。时至今日,王鼎钧学术研讨会已经召开两届,第一届在2009年4月于海南大学召开,第二届于2011年8月在王鼎钧故乡山东苍山兰陵召开。通过检索“中国知网”上关于王鼎钧作品的评论,可以有非常直观的反应,自1991年至2008年这18年间共有39篇评论,而自2009至今共有118篇,可喜的是,自召开第一届研讨会以来,对于王鼎钧的关注有了非常明显的提升。
二
中国文化是流淌在所有中国人的血液中的,这在华文文学作家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台湾乡愁文学是历史的产物,其产生是历史的必然,这对于作家是一种个人情愫的倾诉,又是一种家国情怀的表达。台湾的乡愁文学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对于海峡两岸隔绝的遗憾,另一种是自台湾到海外的人对于台湾以及海峡两岸土地和人的系念。作家在作品中表达了这种“漂泊的惶惑”和“无根的焦灼”,朱西宁的《破晓时分》、段彩华的《红丝风》、聂华苓的《失去的金铃子》、林海音的《婚姻的故事》、于梨华的《梦回青河》都是台湾乡愁文学的代表。方忠认为:“台湾的乡愁文学反映了大陆迁台的作家们共同的思想情感和心路历程,作家成了大陆游子的代言人。”③王鼎钧1949年到台湾,1978年移居美国纽约,在不同的文化中,据以上所介绍的两种台湾乡愁文学,王鼎钧于散文中流露出的乡愁是有变化的,然而无论是在台湾还是在美国,不变的是那一份对于中华文化的追寻,不变的是那一份寻“根”意识。在王鼎钧的散文中,常常流露出还乡的愿望。
人不能真正逃出他的故乡,任你在邻国边境的小镇里,说着家乡人听不懂的语言;任你改了姓名,混在第一大都市的一千万人口里;任你在太湖里以船为家,与鱼虾为友,都可以从你的家乡打听到你的消息。④
你说还乡,是的,还乡,为了努力画成一个圆。还乡,我在梦中作过一千次,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起步迎我,一路上洒着碎砖。柳林全飘着黑亮的细丝,又似秀发……⑤
对于作家而言,生活经验的增加及阅历的丰富都会为文学创作打开新的大门,旅美的经历对于王鼎钧,不仅意味着写作资源的拓展,更是在对不同文化之间的了解之后而站在一个“巨人的肩上”思考。多元文化使得他具有更广阔的视野,饱尝人生百态也为他描述人生世态提供了可能,这种丰富的阅历造就了他能够写出有思想、有见地、有情趣的散文。然而一个人无论走多远、走多久,他其实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在王鼎钧晚年的回忆录四部曲中,第一部《昨天的云》第一章以《吾乡》为题,一开头便写了这样一件童年的故事:1943年,也是抗日战争的第六年,王鼎钧在离家千里的地方读流亡中学。教本国地理的老师在讲完最后一课后,问学生们最喜欢哪条河?最喜欢哪一省哪一县?抗战胜利后,希望去什么地方居住?当时,王鼎钧举手发言说自己仍然愿意住在自己的故乡,仍然想住在山东省临沂县的兰陵镇。卡西尔曾在其著作《人论》中对记忆有这样的描述:“在人那里,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以外印象的微弱映射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⑥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故乡总是被作家们反复书写,似乎没有哪个作家不曾写过自己的故乡,故乡是作家们不竭的源泉,这也是一个不变的文学母题。王鼎钧散文中写记忆深处的往事,写所听的故事或传说,也有对生命存在的追问,对文化现状的思考。更何况对于因地理分割而旅居他国的华文作家,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作家因为漂泊、孤独感而不自觉地产生对于故乡的怀念,从而沉浸在文学的世界中,这种怀念便是一个构造性的过程,是一种对于过往的创造,在王鼎钧的散文中,可以看出对过去更加的肯定。在此过程中,作家体会到不同文化的融合与交流,也产生对于异质文化一定程度的排斥,这归根结底是作家以往经历的文化所产生的惯性,于华文文学作家而言,即是无意识地对于中华文化的“文化认同”。在王鼎钧的散文中,表现为对于精神家园的向往之情,这种感情一是源于在异国他乡生活以及因文化差异所造成的疏离而产生的孤独感;一是源于对中华文化的认同,特别是儒家文化,王鼎钧出生于山东,在山东度过青少年时期,儒家文化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他。在儒家文化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和为贵,王鼎钧对于祖国大陆常常流露出恋土的情愫。王鼎钧散文中流露出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可以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就像是流淌于其散文中的血液。当然,这和他小时候的经历相关。王鼎钧1925年出生于山东兰陵,在上小学时,虽然是新兴的学校,但由于战争的爆发,官方的学校停办了,学生不得不进入私塾以学习,在王鼎钧的童年时期,他感受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魅力。他认为,文学应该具有教化作用,从而达到教化的功用,他甚至说要“给读者教训”,尽管教训一词容易引起读者的反感,但是他希望读者在读完他的作品之后,能够多了解一些人情世故,多一些人生的智能。从他的散文中,我们总能找到那种“乡愁”气味,那种“根”的意识,但是王鼎钧的“乡愁”表达,不同于当时其他,在80年代末的政治背景下,乡愁的表达,似乎成了一时的时尚,而不是一种源自心底的真实表达,王鼎钧对于这种现象说:“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思乡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我的乡愁是浪漫而近颓废的,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⑦王鼎钧的乡愁散文并不是单纯的情感宣泄,而能够于文中揉进无疆大爱,将具象的故乡幻化成人人都熟悉、渴望的故乡,写出与众不同的乡愁,具有超越浅显意义上乡愁的博爱精神,使读者读来能够读出自己的故乡,其笔下的乡愁既是具体的,又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既是抒发个人的情感,又是为一代人发声。王鼎钧曾以地图为意象写过一篇名为《地图》的文章,文中写到“我”把一幅中国地图送给友人作为结婚礼物,并让他们用笔在地图上画出曾经熟悉的地方,他们竟然悲痛至不能自已,心中如熄灭的火山重新喷发一般,触动了他们曾经的记忆,这是属于友人与其妻子的故事,更是那一代人共同的情感。在其晚年所作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多路》《文学江湖》)中,每一部都是那个时代的镜像。endprint
三
王鼎钧的乡愁不单是对于故乡的怀念或是美化,而常带有一种冷峻犀利的批判。他常挖掘出人性中的残忍,而这种表达恰恰可以看出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向往。他的乡愁是纯粹超然的,是梦与现实的撕咬与纠葛;他的乡愁是残缺中蕴含的完美,完美中存在的遗憾。
“还乡”对我能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是由一个业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我离乡已经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他失落了四十四年之后还能真正属于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⑧
想起李敖在时隔多年后第一次回到祖国大陆,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不是怀乡,没有乡愁;不是近乡,没有情怯;不是还乡,没有衣锦;不是林黛玉,没有眼泪。”真是无限唏嘘。在1987年“解严”之前,大陆与台湾在四十年里呈现隔绝状态,“解严”后,这种状态结束,出现了一大批探亲潮,大批人终于再次踏上祖国大陆的土地,探亲潮也催生出乡愁散文的另一种表达——探亲散文。作家们通过探亲散文表达四十年间两地隔绝后发生的沧海桑田的变化,有见到亲人、回到故里的激动与兴奋,也有多年后的物是人非而无法回到从前的无奈与伤感。显然,王鼎钧的乡愁是贯穿始终的,又有着不同时期的异同,在前期,王鼎钧的乡愁体现在文字里多是对于美好往事的构建,这是一种天然的选择,到了后来,他又有了理性清醒的认识,这也是他一生“流浪”所留在内心深处的痛楚,在青少年时期就因战争而一直逃难有家难回,在到台湾后仍旧是作为“外省人”,台湾与祖国大陆也长时间处于隔离状态,在退休后又到美国纽约,他再也没回到祖国大陆,也没有回到台湾,一生漂泊,故乡早已成为自己构建的故乡,他既是具体的又是普遍的。
不要瞒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成凋谢,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见最清楚。⑨
在《脚印》一文中,王鼎钧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旅行中两个陌生人互相吹嘘自己家乡的楼非常高,一个人说自己家乡有座楼,楼上有一个鸟窝,有一天,鸟窝破了,鸟蛋跌落,在还没落地时,鸟蛋中的鸟破壳而出,已经可以飞了。另一人则说家乡高楼上跌落一个小女孩,在到了地面上时,她已经长成一个老太太。如王鼎钧文末所说:“现在呢,我想高楼不在远方,它就是故乡,我一旦回到故乡,会恍然觉得当年从楼顶跳下来,落地变成了老翁。”⑩我将这种回到故乡的感觉,想象为在睡午觉的时候,时光机器将你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景,眩晕的大脑、刺眼的光带来一种严重的抽离感。而我也突然理解了,王鼎钧为何在到台湾,后来又到美国纽约的几十年里,没有回台湾过,也没有再回到祖国大陆看一看,在大历史面前,时代总是裹挟着我们,在历史碾过的痕迹里,只剩下干枯的涸辙。
注释:
①陈义芝主编:《檐梦春雨:当代台湾十二散文名家选集》,台北:朱衣出版社,1999年,第4页。
②李林荣:《〈一方阳光〉内外》,《文艺报》,2010年4月2日。
③方忠:《文化乡愁的消长和演变——论台湾当代散文的情感走向》,《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
④王鼎钧:《风雨阴晴》,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年,第313页。
⑤王鼎钧:《一方阳光》,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96页。
⑥恩斯特·卡西爾:《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65-66页。
⑦王鼎钧:《左心房漩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01页。
⑧王鼎钧:《左心房漩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1页。
⑨王鼎钧:《左心房漩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01页。
⑩王鼎钧:《左心房漩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05页。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