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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与窗(短篇小说)

2018-01-17隆莺舞

滇池 2018年1期
关键词:土气小虎冰棍

隆莺舞

先谈谈天气。那天下了雨,那扇窗户打开,我被淋透,土气又丰满的身体在摄像机面前瑟瑟发抖。我站在一只梯子上,感到有些冷,头部正对的那扇窗户像一洞可怖的口子。地面上围满了人,我看到小区保安打了七个哈欠,接着片警过来,又回去,接着陌生人围过来,又散开。我家门口渐渐变得拥挤,还好,无人踏上我的梯子,这让我感到相对安全。

这不是什么奇闻轶事,我感觉没有任何新闻价值,可是那些蠢记者就这样架着摄像机,一定要我说点什么。

我不得不开始说。

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妹,都长着丹凤眼,从小生得古旧土气,长大后,就长得土气丰满。我们一直摆脱不了土气这个标签,后来也懒得改。相比那些时髦的女士,其实土气在一些男人那里会比较吃香。碰上土气,他们会感觉高人一等,错觉下,就开始怜香惜玉起来。蜘蛛说。

蜘蛛是姐姐,比我先出来三分钟。为了区分,我叫她姐姐,这个称呼下,便显得所有事情她都比我有见解一些。我任由她说,心里默默往相反方向去。这导致她日益健谈,我日渐沉默。她幽默,我严肃。后来,她上城东的学校,我上城西的学校,渐渐的,她最喜欢去的甜品店,我坚决不去了。倒不是我讨厌和她相处,或者我们姐妹不和。实际上,我们关系融洽,是好姐妹。只不过说多少话,去哪个地方,读什么书,实在是很私人化的东西。蜘蛛与我外表一样,注定在这些方面不会一样。

十七岁之前,我们唯一相同的是身上的土气。十七岁之后,某一天晚上,我们突然从这座城里的两个不同的地方窜出来,走到同一条马路上。这是第一次,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那会车不多,路边摆了一些小摊子,卖水果。平时她爱吃葡萄,我爱吃苹果。我们走着,脸上带笑,身上却很别扭,蜘蛛还犯起了同手同脚的毛病。我们只好尴尬聊起十八岁的生日,应不应该一起过,怎么过,都是问题,都值得我们提前商量。小贩是一些年轻调皮的小伙子,我们走过,脚步很慢,他们就吹起口哨。夜色下,那些声音从近变远,再由远处重重抛到心里来。我感觉愉悦,蜘蛛也是,而且说得更多了,我也多说了几句。我们都感到那天晚上交谈比较融洽,甚至感到我们似乎可以因此,慢慢建立起一些共同点。

“我们这样,十八岁的生日就好过了。”蜘蛛说。

“是啊,我们都会开心。”我说。

“爸妈绝不同意我们过两次生日。”蜘蛛说。

“可我们必须都吃蛋糕,穿裙子,请同学们来唱歌。”我说。

我们谈到这,觉得对方说得都对,我很难觉得蜘蛛说得有道理,但那天晚上,她的确说得很有道理。就像有时候你看云,看太阳,看一个年轻老师讲习题,一下子打到心上,带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蜘蛛说的话打到我心上,我感到她的心也被打着。于是越说越多,我们口渴了。刚好走到一家卖水果沙拉的店,那里摆着一盒盒切好的水果,各种各样,我们决定一起买点香蕉回家吃。不买她爱吃的葡萄,也不买我爱吃的苹果,我俩加起来的钱只够买一份。

买了,索性决定先不回家。我和蜘蛛把书包拿下,放在马路牙子上,一屁股坐上去,就在店门口吃起来。香蕉难吃,咽下一口,我俩就开始谦让,我让蜘蛛多吃一点,她也拿起竹签夹好往我嘴巴里送。吃得不多,但开心,我们都觉得为某些事情做出了妥协。觉得自己很高尚。和蜘蛛坐在门口吃水果的那个夜晚,特别充实,有感觉。灯下,有一些喝了酒的微醺感。

“蜘蛛,我们应该一起再做点什么。”我拿着竹签当牙签,不停往门牙的牙缝里戳。蜘蛛拿着水果盒,眼神聚焦对面小商铺的收银台。已经看了很久。

“去。”她说,“问他要号码。”

蜘蛛手上拿着竹签,隔着一条马路指向另一边,那里,一个男孩子正在拿出三块钱补给客人。我先看了身高,比我两高出一个半头,看手,修长,感觉很有劲。然后是穿着,一件简单的 T恤,一件牛仔裤。头上梳着一啾小辫子。我感到乏味,跟蜘蛛不同的我又出现了。

“不喜欢。”我说。

蜘蛛听到我拒绝,也不意外 ,开始了她最擅长的嘴上功夫。太长,就不复述了。总之,为了十八岁生日,我不得不同意蜘蛛的恶作剧 ,去问那个收银小哥要号码。

收银男孩叫小虎,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他约我出去逛逛,我带他到了龙潭周围 ,本来要爬山,最后却只在岸边看人家游泳,那是一个天然游泳池 ,夏季,这里的人都往里面扑,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一样。小虎笑起来,说他其实想爬到山上看看。

“你知道嗎?长这么大,我从没爬过山。”我说。

小虎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姐姐爱爬山,我爱游泳。就这样,生下来就注定的。”我说。

他还是笑,也不问,显然知道我姐姐是谁。我很怕他说出蜘蛛这个名字来。那时,这个名字代表很多。比如我会想起自己对自我的背离,因为我不喜欢小虎。还想起做大事时的容忍以及容忍后产生的矛盾与痛苦,这些感觉,都让我觉得人生不易,特别是十七岁,很不容易,我要为了十八岁的到来背弃、容忍自己。这很难。好在,小虎不提蜘蛛,他像一个天使,让我觉得自在。你们知道吗?每个男孩子都会笑,但很少笑得舒服。很多男孩子都叫小虎,但他们不在超市里收银,也不在夕阳下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既然喜欢游泳,那我们跳吧。”他说。

“不,没带泳衣,下次吧。”我说。我喜欢游泳,但不喜欢小虎。

再后来,小虎也约蜘蛛去逛逛。他们爬到山上,也是傍晚,据说那座山离星星很近。蜘蛛带回来一根树桠子,把它插在啤酒瓶里,放在房间的窗台上。我从书店回来,在门口找钥匙,往上望就看见一根枯黄的树桠子。就在这个位置,我腰部这里。它像是还能发出嫩绿的芽,我害怕这样,却控制不住去想。

我决定找蜘蛛谈谈。我们在做一些错事,从那天我们突然走到同一条马路开始,就在做错事。比如不该买香蕉,事实证明香蕉难吃。也不该找小虎要号码,事实证明他会游泳,也会爬山,他两样都喜欢。实在可怕。我不喜欢那样,并且有不好的预感。endprint

走上楼时,蜘蛛在唱歌,我从没有唱过歌。

“蜘蛛,我们的实验可以停止了吧?”我问她,希望她回答我可以。

她看着我,并没有看多久,也没有问为什么。她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可能她也有这个担心。

“你能唱歌了吗?”她问我。

“不能。”

“那就不能停止。”

我语塞。我一直话少,蜘蛛的笃定,更令我一下子想不到说些什么。当时很乱,我的想法,一团乱麻。我们站着互望了一会,我盯着她饱满的胸部,像在镜子里盯着我的一样。我想象她去爬山,汗水从额头往下,流经锁骨,慢慢往下游走,去到更隐秘潮湿的地方。我这样想,仿佛我的乳頭上此刻也挂着两滴汗珠。我从客厅走开,回到房间。坐下,喝了一口水,想平静下来可是脑子里总想着小虎,想着他又喜欢游泳,又喜欢爬山,一想我就害怕。我又走出房门。

“蜘蛛,我可以试试。”

“什么?”

“唱歌。”我额头上其实冒了很多汗,手心也完全湿了。

蜘蛛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好,她说。脸上表情轻松。

“那你唱唱生日歌吧。”蜘蛛说。

祝,你,生,日,快,乐。一字一字地,我打着腹稿,张了张嘴,本以为这些字会像珠子一样顺利掉出来,却发不出一言。蜘蛛看着我,明白我难唱出来。“这样,你先念出来,念一遍。”她说。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很容易,我一下子顺畅地念出来了。我看到蜘蛛笑了一下,她可能感到有希望。

“再来,慢慢地,声调提高,放缓。”她说。我心里想着旋律,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算了蜘蛛,我唱不了,生来就这样。”“好吧。那我们生日怎么办?”她叉

着腰,靠着墙,苦着一张脸。“我可以不唱歌。”“这样可以吗?”“可以,你来唱,只要有歌声,就

行。”我说。蜘蛛想了想,点了点头。过了一会,

又赶紧说道,“那蛋糕呢?”我吃了一惊,“我要吃蛋糕。”“你能吃葡萄吗?”“我不能。”蜘蛛摇了摇头,“除非你能吃葡萄。

不然我们还是得跟小虎来往。”“十八岁生日耶,很重要。我们要吃蛋糕,唱歌,穿裙子。”她说。“对。我们要吃蛋糕,唱歌,穿裙子。”这一点上,我们高度一致。

蜘蛛轻易说服了我。我又被小虎约出去逛逛。他骑了一辆电单车过来,一直停在我家路口,眼睛盯着我家,很久都不眨眼,不知道他在看谁,但的确是在等我。我和蜘蛛站在窗口,暗地里观察他。

“我很不喜欢他。”我说。

“为了生日。”蜘蛛捏着我的手臂,重重说道。

我只好出门,坐上小虎的电车。他说带了一副球拍,要带我去打球。

“我从不打球!”我立刻说道,而且有想跳下车的冲动。

“哈哈哈……”他又笑了,“你们真有趣。”他说。

说完加快车速,一下子就到了球馆。“那你喜欢去哪里?”他还在问,也还在笑。

“书店。”

“你姐不喜欢。”

“什么?”

“蜘蛛不喜欢去书店。”他重复说。

我说哦。他便拿了球拍往我手里塞,“拿着,这样握。”他在我面前,有模有样地示范,接着,抓开我的手,塞了一个球给我。

我昏过去了。

我们改去书店,在那里,我感到自如许多。小虎正拿了一本书,坐在一排书架前看,表情专注认真。

“你喜欢看书?”

“喜欢。”

“也喜欢打球?”

“喜欢啊。”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感觉浑身冰凉。小虎令我害怕,不止一次,那天,他跟我说话我就颤抖。很难想象蜘蛛是怎么和他相处的。那天,我们看了很久的书 ,再没有说一句话,我已经打算就此不跟小虎来往。到后来,他送我回家,已经接近天黑。

“蜘蛛喜欢我。”到家时,他突然在我背后说道。我赶紧裹紧背包,冲进家门。

蜘蛛疯了。她要我最后再做一次实验:趁爸妈不在时,把小虎邀请到家里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看电影。我也疯了,我被她说服了,为了十八岁生日时能契合,我们不得不妥协,一起做一些事情,尽管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小虎欣然赴约。蜘蛛和我在客厅摆上洗好的葡萄,切好的苹果,穿上我们为了生日准备的裙子。

坐在那,等着,门铃响了,蜘蛛下去开门。我性格如此,冷漠一些,就只坐在客厅里等。小虎上来了,拎着一瓶酒,那瓶酒显得他流里流气。后来,他自己喝,说话也多了起来。蜘蛛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在一旁,虽然也想哈哈大笑,总也笑不出来。我承认小虎说的话,有一些很好笑。我也在心里笑,嘴角一扯,却成了冷笑,一度把场面弄得很尴尬。后来我干脆不笑了,他们选的电影我也不喜欢。

“蜘蛛,我去对面买点雪糕。”我说。

“去吧。“蜘蛛说

“早点回来。”小虎说。

他们脸都红红的,蜘蛛偷喝了一点酒。我以为不要紧。

我很快买好了雪糕,上楼,蜘蛛的笑声没了,小虎的声音也没了。我靠近客厅,往里看,我们的房门关着,一些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出来,好像什么东西倒了地。接着,蜘蛛的叫声响出来。我赶紧去敲门,蜘蛛还是叫,椅子咿呀咿呀,也叫起来。

“蜘蛛!”

“小虎!”

“蜘蛛!开门!”

拍了一会,没反应。我跑下楼,手上还拿着三根冰棍,一楼那里靠着一把长梯,为了腾出手,我把冰棍都剥了皮,一下子塞到嘴里,别担心,冰棍不大。拿到了梯子,我知道如何使用它,就拿着出门,架在门口,它一直延伸至二楼窗口。窗开着,一根枯黄的树桠摆在那。架好梯子后,我很快爬了上去,嘴里的冰棍水滴答滴答掉下来,一路流进我胸脯,我肯定蜘蛛也感受到胸部的冰凉了。我一下子爬到窗口前面。

我知道我应该爬窗进去,那时,蜘蛛还在叫,可是,我却迈不开腿。蜘蛛爱爬窗,我一直从门走,这都是天生的。

我爬不进去,一直呆在这,然后你们就来了。

我说完了。

我依旧站在梯子上,无聊时就用手去叩窗,天气由雨转晴,我一直无聊,手一直叩窗。记者没有离开,后来,他们把摄影机转向人群。

“以前这里有一扇窗吗?”记者问两个正在指指点点的人。

“以前他们家是有一扇窗。”两人异口同声道。

“后来就封起来了。”

“热天西晒太毒了嘛,就找红砖封起来了。”

记者在疾笔记录,然后转过头问我,“喂,姑娘,你是说你看到了有扇窗吗?”

噢,我突然不想理他,这个问题多无聊!我明明,在用指关节,轻轻叩着窗呢。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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