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学园”后的MEGA2:对MEGA2编辑现状的考察
2018-01-17李乾坤
李乾坤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苏东剧变之后,历史考证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本文简称MEGA2)的编辑工作经受了重大历史考验。最终,在国际各方积极斡旋之下,以国际马恩基金会为新的编辑组织机构,在通过了新的编辑原则之后,MEGA2的生命得以延续。对MEGA2的基本情况以及它经历劫难并得到拯救的这段历史,我国学界早已不再陌生。实际上,以1993年新MEGA2编辑原则为标志,MEGA2已经产生了断裂,我们可以按照出版机构的不同,将这之前的MEGA2称作“狄茨版MEGA2”(由东德马列主义文献权威性出版社Dietz Verlag出版),而将在这之后的称之为“学园版MEGA2”(由德国专业性学术出版社Akademie Verlag出版)。*这一区分及命名最早由学者夏凡提出。参见《学园版MEGA与西方马克思学的渗透》,《南京社会科学》2007年第10期。在某种意义上,更改MEGA2的出版机构本身也是一件极具隐喻性的事情。1998年以来,遵循新的编辑原则,由新的编辑委员会组织的MEGA2的编辑出版也已经历了18年,这已经超过了“狄茨版MEGA2”的编辑时间跨度。在这些年来,MEGA2的编辑状况究竟是怎样的,在编辑过程中发生了哪些具体变化,在这些变化之中体现出了哪些问题,却是一个迄今为止还没有被深入挖掘过的课题。本文尝试对1998年之后的“学园版”MEGA2的编辑工作进行一个尽可能全面的考察。
一、学园版MEGA2编辑组织架构分析
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历史考证版全集》这一思想界的宏大出版工程来说,编辑委员会的组织构架无疑对于其出版的方式、原则、效率具有决定性作用。一直以来,我们对MEGA2的编辑出版工作更多停留在了成文的书卷之上,而极少关注其背后的编辑出版组织是如何运行的。这里,我们以1975年的MEGA2第一部分第一卷的编委构架为例,首先来考察一下“狄茨版”MEGA2的编辑组织(见图1):
图1 狄茨版MEGA2编委会(MEGA2/I/1),1975
在狄茨版的MEGA2编辑总委员会之下,全集的四个部分各有专门的编辑分委员会,每一单独卷次则有各自的编辑团队。我们可以看到狄茨版MEGA2的编辑委员会组织的整体构架具有鲜明的前苏东科层制的色彩,这一特征在编辑工作中所体现的优点就是层次分明、分工明确。这一编辑委员会的任务,就是坚定地贯彻民主德国和苏联党的中央既定的编辑原则,因而编辑和出版效率很高,自1975年至1993年,狄茨版的MEGA2出版了41卷之多。这一编委会从国籍来看,正如我们所知完全由民主德国和苏联学者构成。但最为关键的是,这一编辑队伍并非仅仅是执行党的意志的非专业工作人员,而几乎全部是相关专业领域的经过良好训练的学者,其专业化程度非常高,几乎所有的编辑人员均为专职工作人员,并且均接受过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人运动史、政治经济学等相关学科的学习。*就这一说法笔者求证于德国MEGA编辑促进会的罗尔夫·黑克教授以及MEGA2编辑专家福尔格拉夫博士,他们强调狄茨版MEGA2编辑人员都具有相关专业的学术训练。
MEGA2新的编辑原则通过后,成立了一个由国际化的、多学科背景的学者构成的编辑委员会,这无疑与以往MEGA2科层制的行政化的编辑体系有着重大的不同。以往的编辑组织方式有利于贯彻落实理论核心的编辑原则和理念,而新的编辑委员会则是为了编辑一套“科学的、中立的、非政治化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而开展“民主的”探讨与研究。这样一个编辑委员会具体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从新的编辑委员会队伍来看,在苏东剧变之后,和两德合并后联邦德国对前东德的科研人员的“收编改造”一样,前东德的MEGA2编辑机构被彻底解散,柏林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以及东德各个大学的绝大多数编辑人员在很短时间里告别了MEGA2的编辑工作,而莫斯科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也同样陷于瓦解*两德合并之后,参与MEGA2编辑的专职工作人员由130多人裁撤到7人。参见[德]赫尔弗里德·明克勒:《从柱顶圣人到经典作家——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的回顾和前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德]尤根·罗扬:《1989年后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出版情况:MEGA的命运》,《创新》2015年第2期。。当阿姆斯特丹的国际工人运动史研究所和特里尔的马克思故居出手拯救MEGA2编辑时,他们提出了两个基本条件:第一,MEGA2应该作为纯粹的学术编辑工作而继续,即编辑工作不应受到任何政治党派利益和需要的影响;第二,MEGA2要在更广泛的国际框架中继续,也就是说,应该让有能力的任何组织或个人参与到MEGA2工作中来。*[德]尤根·罗扬:《1989年后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出版情况:MEGA的命运》,《创新》2015年第2期。这样两个要求的在编辑委员会组成上的具体体现就是清除苏东遗留的影响,重新组建编辑委员会。因此学园版MEGA2在编辑组织工作上几乎是重新开始,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在经过一系列重新调整之后,“学园版”MEGA2的编辑委员会发生了质的变化(见图2和表1)。
图2 学园版MEGA2编委会(MEGA2/II/4.3)2008
国籍/人数出生年代/人数从事专业/人数(约)前西德15人1910-1920:2人哲学:7人前东德7人1920-1930:4人政治学:7人俄罗斯5人1930-1940:12人经济学:5人荷兰:3人1940-1950:13人历史学:10人日本:2人1950-1960:9人其他:3人中国:2人1960-1970:2人其中专门从事马恩文献相关研究的学者:10人其他:5人
通过以上图表,我们可以将学园版MEGA2编辑委员会及科学顾问人员的构成特征归纳为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成长于前西德的学者开始主导MEGA2的编辑工作。通过数据我们看到,有前东德学缘背景的学者仅剩寥寥2人;其次,编辑委员会“去核心化”,呈现多中心的扁平化特征。编辑委员会的国际化程度大为提高,日、英、法、荷等国的学者加入到MEGA2编辑工作中,在世界范围内成立了多个编辑小组。再次,编辑委员会的构成整体上呈现出“老龄化”的趋势。这个统计的样本是四年前的编辑委员会,但自2012年以来,情况并没有大的改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其中,本应作为中坚力量的“五零后”、“六零后”所占比例过低。这诚然与参与MEGA2编辑工作需要长期的学术训练和学术积累有关,但即便是在几年前,也几乎是由一群退休人员在主导编辑委员会,长此以往前景很让人揪心。最后,编委会专家的专业背景也更为多元,特别是一些持有鲜明“马克思学”理论立场和主张的西方文献专家和学者参与到MEGA2编辑工作之中,如特里尔·卡弗,他本人就坚持恩格斯对马克思思想形象的塑造不具合法性的观点。这些改变都直接对MEGA2编辑方针造成了影响。
而在全新的编辑组织构架之下的学园版MEGA2的出版效率是怎样的呢?有这样两个数据是重要的:狄茨版MEGA2自1975年到1992年的17年间,共出版了41卷次。而自1998学园版MEGA2启动至今的18年,共出版了23卷次。单从卷次数量上看,显然学园版MEGA2的出版速度大大降低。综合来看,编辑出版速度大幅下降的原因是:首先,缺乏强有力的核心领导以及有力的组织支持,与狄茨时期的编辑委员会相比,学园时期的编辑工作并无绝对核心的领导。其次,国际化、多中心的编辑方式,多个国家众多编辑小组的参与,一方面使得编辑工作具有多个支点,从而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编辑质量,但另一方面,无疑也大大分散了编辑的力量。最后,不得不说的是,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编辑难度较大的文献留在了后面,这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的编辑。对这一文本的编辑前后经过多次讨论、刊行试编稿等等,却迟迟拿不出能为多数人信服的方案。当然,也有学者指出,相对于参与编辑工作的人员数量而言,MEGA2编辑出版的“效率”其实是大大提高的。*[德]赫尔弗里德·明克勒:《从柱顶圣人到经典作家——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的回顾和前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然而不得不承认,单从效果上看,从对于学界非常重要的成文卷次来说,这样的速度显然已经很慢,并似乎还有更慢的趋势。原计划1990年左右完成编辑的MEGA2,已经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推迟了二十多年,而我们可以想见,其最终完成或许将会遥遥无期。
二、关于新的编辑标准的争论
以往我们对MEGA2编辑原则的关注,更多地将目光集中在1994年通过的新编辑原则上,而很少回过头去看MEGA2诞生之初东德和苏联启动这个巨大的理论工程时的初衷。在1975年出版的第一部分第一卷也是全部MEGA2的首卷前言里,开宗明义,十分清楚地论述了苏东编辑出版MEGA2的意识形态目的:
“人们对马列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的需求正在日益增长,许多资产阶级思想家正在这方面进行投机。他们频频公布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原文,并有倾向地予以选择出版,或者加上反马克思主义的前言和评注。一些人伪造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青年时代的著作同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著作对立起来,或者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同列宁的思想对立起来。另一些人则虚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学说同当代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论与实践的对立,或者宣传马克思主义是‘多元论’的错误观点……资产阶级思想家……想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是要把马克思伪造成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性质的抽象人道主义,以此抽掉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质……照原稿语句出版一部科学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具有特殊的意义。它将为进一步地透彻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历史,为所有国家以各种语言出版科学共产主义创始人著作的其他版本提供一个坚实基础。”*《新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出版前言》,燕宏远译,《哲学译丛》1978年第5期。
从上面这段话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MEGA2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有着明确理论目的的事件。*这里有必要提及的是梁赞诺夫主持的MEGA1,其产生也恰恰有重要的政治斗争和意识形态斗争的背景。关于这一问题我国学者已有涉及。参孙乐强:《在学术性和意识形态性之间:MEGA对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影响及价值评估》,《江海学刊》2012年第3期。联系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西方马克思学的理论活动,我们就知道,MEGA2的编辑出版就是为了反驳西方理论界对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滥用,为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研究提供坚实有力的文献基础。因此,MEGA2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政治需要和意识形态斗争需要的产物。这个前言,似乎给整个狄茨版MEGA2插上了一个“可疑”的标签。那么,这是否与MEGA2本身提供的科学的中立的文本基础相矛盾呢?我们先不急于找到一个答案。
苏东剧变后,各国学者为拯救MEGA2的编辑出版事业而奔走。1990年国际马恩基金会成立后,组建了由来自多个国家的科学顾问组成的新的编辑委员会,并在1993年前后出版了新版MEGA2的编辑原则。这份长达两百多页的编辑原则最主要的内容其实是,围绕MEGA2编辑的具体技术操作(如结构划分)对每个部分的定义等进行详细界定。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或许是这样一条最重要的基本原则:“MEGA2应该作为纯粹学术性的版本得到推进,不应受到任何党派的利益和需要的影响。”*Die neuen Editionsrichtlinien der Marx-Engels-Gesammtausgabe(MEGA), mit einer Vorbemerkung von Jacques Grandjonc, MEGA-Studien, 1994.1, S.33. 这条原则实际上写在格兰德容克的前言里。显然,新编辑标准的制定就是针对着过去那种被政治影响和政党意识形态所主导的编辑方式。但是我们不由得要问,在这样一个学术文献的编辑中,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内容会体现在哪里,又应该如何排除其影响呢?在这里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提示,这一提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来思考狄茨版和学园版MEGA2的“意识形态性”与“科学中立性”的关系。MEGA2编委会学术顾问、德国政治学家吉尔·盖尔森在回顾MEGA2的工作时曾明确指出:新的编辑原则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上的意义,而在内容上影响很小。确立“排除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的原则,仅仅是在形式上区别于以往由官方所编辑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给公众留下的印象。*Gerl Gellesen, MEGA2. Stand und Perspektiven der Arbeiten an der zweit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Sozial.Geschichte Online 4 (2010), S.168. https://duepublico.uni-duisburg-essen.de/servlets/DerivateServlet/Derivate-25676/12_Callesen_MEGA.pdf,2016年3月14日。英国学者丹尼尔·布兰克更为尖锐地指出,在编辑原则上高度强调“非政治非意识形态”,更多反映的是东德参与MEGA2编辑的学者一种自保的策略。*Terell Caver, Danieal Blank,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Editions of Marx and Engels’s “German Ideology Manuscrips” , New York, 2014. PP.101-103而且,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在西德接管MEGA2编辑工作之初,在对其进行学术评估时就已经认为这是一个符合历史考证版要求的全集了。*[德]赫尔弗里德·明克勒:《从柱顶圣人到经典作家——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的回顾和前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所以就文本内容的技术操作来说,狄茨版和学园版并无实质区别。换句话讲,狄茨版MEGA2就文本内容来说并没有多少地方受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学园版MEGA2的祛意识形态的主张其实也就是一种姿态。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在客观的文本之上,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识形态可争夺的空间,那么为我国一些学者时常强调的“意识形态性”的东西究竟在哪里呢?
回顾一下学园版MEGA2的诞生历程我们就可以知道,早在1993年制定新版编辑原则之后,对新版编辑原则的讨论就非常激烈,这其中不乏激进的甚至解构性的观点。其中,尤以德国学者巴克豪斯和莱希尔特的主张最为激进。他们质疑自梁赞诺夫起就奠定的将马克思和恩格斯放在一起编辑全集的原则,他们认为,正是恩格斯对马克思思想的辩证唯物主义的重新阐释,给马克思思想的科学性带来了严重的不良后果,所以将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放在一部全集之中进行编辑的做法,本身就是需要被克服的所谓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Hans-Georg Backhaus und Helmut Reichelt: Der politisch-ideologische Grundcharakter der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eine Kritik der Editionsrichtlinien der IMES. MEGA-Studien 1994.2, S.101-102他们主张应当在编辑之中做出一定的注释,强调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区别。当然,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差异的关注绝非新鲜,但当这一争论体现在MEGA2编辑原则之中时,情况就变得有趣起来。同样,学者卡尔-埃里希·福尔格拉夫(Carl-Erich Vollgraf)和于尔根·容尼克尔(Jürgen Jungnickel)在当时也质疑恩格斯对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所进行的编辑,怀疑恩格斯的编辑是否体现了马克思思想的本意。*Carl-Erich Vollgraf und Jürgen Jungnickel:“Marx in Marx’ Wort?” Zu Engels’ Edition des Hauptmanuskripts zum dritten Buch des Kapital, MEGA-Studien 1994.2, S.3-6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些观点,已经具有非常明显的解构“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学”的色彩了。
尽管如此,在刚刚通过新版编辑原则的九十年代,上述观点都还仅仅体现在论证的层次之,尚还没有直接体现在MEGA2的具体编辑工作之中。其实,如果我们对MEGA2有所了解就会知道,真正在MEGA2之上被直接赋予了意识形态功能的恰恰是在文本本身之外、由编辑人员所撰写的导言和引言。下面我们将要继续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从狄茨版MEGA2的Einleitung(导言)到学园版MEGA2的Einführung(引言)的变化。
三、新的意识形态?全集引言中出现的新变化
在苏东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编辑传统中,不论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全集,还是马克思恩格斯历史考证版全集,均会在每一卷开篇撰写一篇导言(Einleitung),作为对该卷内容的介绍。这样的一份导言往往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包括了对文献的形成历史与传播历史的客观陈述,此外其实更重要的,还是对每部文献阐发了马克思主义哪些原理、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发展史中的历史地位等问题作出一个基本判断,因而显然有很强的理论宣传目的与论战目的。可以说,单论文献本身,可供探讨的空间只在文献的编排顺序以及认定标准等等,这其中的主观判断的空间并不大,因此,作为对文献的一种整体价值判断和思想把握的导言就至关重要。这类导言在狄茨版全集中贯穿始终。在很大程度上,西方学者诟病MEGA2狄茨版的非学术中立性主要就是因为这样的导言。因此,在新版的编辑原则中取消了导言这一结构划分,而重新确立在每个卷次的副卷(Apparat)之中做一个“引言”(Einführung)。而这一引言的体例,按照新版编辑原则有如下基本规定:“如有需要对某一卷(或某一组卷)撰写一个引言的话,其说明和阐释包括如下几点:卷次的构成、其划分以及和其他卷次的关系和它内部的划分;选择和排除某些文献的理由;材料的顺序,与文本特殊特征相应的文本考证分析;在文本考证的结果中涉及的编辑决定(例如确定作者、日期、文本再现方式、文本修订、异文标注以及其他编辑上的特殊性)”*Die neuen Editionsrichtlinien der Marx-Engels-Gesammtausgabe(MEGA), mit einer Vorbemerkung von Jacques Grandjonc, MEGA-Studien, 1994.1, S.48.从这一规定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代替“导言”的“引言”其实是一个完全立足于编辑学的“科学中立”的编辑情况说明,它显然区别于狄茨版MEGA2里的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导言”。
然而,恰恰在确立了新版编辑原则、学园版MEGA2开始出版几年之后的2004年,在当年出版的MEGA2第二部分第15卷(即《资本论》第三卷1894年版)副卷的引言里,发生了与新版编辑原则完全背道而驰的事情。这篇引言由法兰克福大学的经济学家贝特拉姆·舍福尔德(Bertram Schefold)撰写,它首先在形式上完全不符合新版编辑原则对引言撰写体例的规定,它是洋洋洒洒数十页的一篇学术论文。其次,在这篇论文样式的引言中,舍福尔德详细具体地批判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关于价值理论的观点。他讲到: “我们想要在这份引言中再次探讨一下价值和价格理论的基本问题,并阐述一下它的教条化的历史。”*MEGA2,AbteilungII, Band15,Apparat, S.873.舍福尔德的这篇论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三卷,来源与影响”、“转型问题”以及“信用和危机理论”。特别是在第二部分中,作者大量援引了著名意大利裔英国经济学家斯拉法的价值理论观点,对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进行了系统的批判。在引言最后,舍福尔德得出结论道:
“马克思的价值理论被证明是站不住脚的。在马克思全部工作中的启示性力量和综合的功能,使得这些问题在马克思“巨著”的框架里也只有在未来才能够研究。今天首先与斯拉法的名字绑定在一起的理论要素在马克思和新古典主义之外可以被证明为是独立的第三种力量,还是它只是服务于对马克思理论要素的分析性重建以及对新古典主义的特别批判之上,在目前看是有待解答的。数十年以来由斯拉法和凯恩斯所追求的综合,一经开始去超越马克思,就还是既未被完成,也不能被舍弃的。”*Ebd.S.910.
可以判定,这样一份“引言”不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完全背弃了MEGA2编辑原则中所标榜的“科学性、中立性”原则,而具有很强的主观性色彩。在这里我们暂且将这一事件称作“舍福尔德事件”。这一事件也引发了一部分学者的不满,有学者便明确认为这是对MEGA2的一种伤害。*在笔者就此问题询问德国著名《资本论》研究专家米夏埃尔·海因里希教授时,他表达了这一观点。而MEGA2编委会方面则对这一“引言”的发表保持了暧昧的沉默态度。对马克思的批判当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也绝非因为有人对马克思进行批判,身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我们,便要对批判者进行某种消极的价值判断。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西方曾经激烈批判狄茨版MEGA2的“强烈的意识形态意味”,到后来的学园版MEGA2的“舍福尔德事件”;从以前的马克思主义的“导言”,到如今以“科学的、中立的”姿态的“引言”对马克思进行批判,这中间发生了非常微妙的过渡。或许这一事件只是学园版MEGA2编辑过程中的一个偶然,但它显然昭示了MEGA编辑工作背后的某些看不见的新动向。
四、MEGA2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完成及相关问题
《资本论》是马克思最为重要的著作,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构成了政治经济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因此,MEGA2从编辑之初便确立将《资本论》及其手稿作为独立的一个部分进行编辑处理。然而在马克思生前仅仅由他本人整理出版了第一卷,因此对这一部分的编辑也极具挑战性,同时也具有极为重要的理论价值。2012年,随着《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手稿,即MEGA2II/4.3卷次的出版,标志着MEGA2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编辑完成,这是MEGA2四个部分中最先完成的一个部分,因而也是MEGA2编辑历程中的一个重要事件。*这一部分的构成:马克思的全部经济学手稿,其中有《资本论》的主要手稿,这部分被编辑为八卷首次出版;首先由马克思编辑后由恩格斯编辑的全部《资本论》第一版的印刷稿;恩格斯的编辑手稿以两卷首次出版;恩格斯编辑的《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印刷稿。在由国际马恩基金会2014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年鉴2012/13》中,以MEGA2编委会人员为主,刊发文章专题介绍、探讨了这一进展。可以这样说,对MEGA2第二部分的探讨,集中展现了MEGA2编辑工作的思想路向,是我们分析MEGA2编辑现状的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这其中的探讨,可以大体总结为两个主题:
一方面,如何判断恩格斯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编辑问题。这一问题涉及国际马克思主义研究中最为关键的马恩关系问题,在全部《资本论》及其手稿发表后,许多问题得到了澄清,然而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同的观点。例如,海因茨·D.库尔茨(Heinz D.Kurz)依据马克思的经济学手稿认为,马克思对自己的一些经济学判断,在其长期的具体的研究中并非没有产生过自我怀疑,然而恩格斯的编辑工作使得这样一些思考过程被掩盖起来了。*Heinz D. Kurz, Das Problem der nichtintendierten Konsequenzen zur Politischen Ökonomie von Karl Marx, Marx-Engels-Jahrbuch 2012/2013.S.77蕾吉娜·罗特(Regina Roth)的文章则集中分析了恩格斯对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的编辑。她概括了恩格斯本人表述的对马克思《资本论》手稿的处理办法,以及恩格斯对《资本论》第二卷第三卷的修改,认为恩格斯实际上在尽可能贴近马克思的方向上,即按照马克思留下的形式来进行编辑,这种编辑是严谨的。因此并不能在马克思的写作和恩格斯的编辑上看到根本的差别,然而与此同时恩格斯的编辑也留下了很多断裂处,在这些断裂处实际上马克思的手稿表达得更为明确。日本学者大村泉代表仙台编辑小组认为,恩格斯的编辑工作尽可能忠实地展现了马克思的理论工作,并完整和清晰地展现了文本的样态。我们知道,恰恰是在二十年前,相当一些学者还对恩格斯的编辑持有怀疑的态度。而如今随着全部手稿的发表,这些怀疑基本上被澄清了。
另一方面,如何判断《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定位。随着这部分文本的全部发表,多数学者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一个开放的理论研究过程。格拉尔德·胡布曼(Gerald Hubmann)和罗特的文章回顾了MEGA2第二部分的编辑过程,描述了其完成状态的特征。学园版MEGA2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编辑理念,区别于苏东马克思主义理论界为服务于建构一个完整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而将其作为一部完成了的著作和理论体系的观点,MEGA2第二部分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开放的理论体系形成的过程。“第二部分最终重建出来的,并非如最初计划的是一部‘著作’或者一个最终的理论,而是记录了一个开放性的研究过程。”*Gerald Hubmann, Regina Roth, Die “Kapital”-Abteilung der MEGA. Einleitung und Überblick, Marx-Engels-Jahrbuch 2012/2013, S.66.而一系列第一次发表出来的马克思手稿也证明了,马克思直到最后仍在探寻着新的研究对象,寻找着新的研究方法。在这一探索过程中,马克思在其文本中提出的不同的选择,有些与他早期的思想相一致,有些并不一致。因而,胡布曼和罗特指出,《资本论》及其手稿为我们提供了相对于以往教条式的研究的新的起点和新的材料基础。*Ebend.S.66-67.这一观点也被其他学者普遍接受,海尔福里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也指出,这一部分文本清楚表明了《资本论》不是一个封闭的著作,而更多是一个未完成的理论工程。*Herfried Münkler, Zum Abschluss der Kaptital-Edition in der MEGA, Marx-Engels-Jahrbuch 2012/2013, S.71.而弗格拉夫的题为《〈资本论〉——一部直到最后都处于生成中的著作》论文中,更是通过对马克思经济学手稿中的数学运用的具体分析,明确表达了这一观点。弗格拉夫认为,MEGA2第二部分为我们将马克思经济著作放在一个过程性和差异性的语境中进行分析提供了根据。*Carl-Erich Vollgraf, Das Kapital - bis zuletzt ein Werk im Werden, Marx-Engels-Jahrbuch 2012/2013,S.113.
将《资本论》及其手稿视作一个开放的、生成中的理论过程,将其中马克思所进行的理论探索解读为即便马克思本人也始终处于思想实验之中,处于自我怀疑之中,这样也就以巧妙的方式化解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的如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学说以及资本主义危机理论等等学说,这些学说都在这种相对论的语境中软化掉了。在这里,我们联想到对《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的编辑处理方式,因为在陶伯特所提供的试编稿中,也是采取这样的方式将这份文本化解为一堆分散的手稿。
五、结语
MEGA2的编辑工作无疑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项铭记史册的重要理论工程。纵观所有思想家的遗著编辑,从没有哪个思想家像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这样备受波折,又备受世人关注。通过对MEGA2编辑现状的考察,与其说在这里做出了一些结论,不如说是提出了一些问题:第一,如何审视MEGA2的文本内容和意识形态属性的问题。通过我们的考察已经知道了,实际上在狄茨版MEGA2的具体文本内容编辑上并无值得注意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渗入。这样,联想到以往国内一些学者对待MEGA2的态度,我们不得不提出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文本和阅读文本的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文本不会说话,说话的是解读文本的人,正如丹尼尔·布兰克向我们强调的,要探寻编辑背后的人的因素。*Terell Caver, Danieal Blank,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Editions of Marx and Engels’s “German Ideology Manuscrips” , New York, 2014. P.2.然而面对同样的文本,人们却可以解读出完全不同的东西。第二,如何看待“科学的、中立的、非意识形态的”学术研究。政治力量的主导的确是一种操控,然而以平等交换为根本逻辑的科学、中立、非意识形态的学术市场化是否能够真正做到一种“无罪的阅读”呢?在MEGA2的编辑工作中始终强调的一种“非意识形态”化,实际上恰恰以一种“反意识形态”的姿态展现出来,而在某种意义上,反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只是同一枚硬币的两个面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舍福尔德事件”或许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第三,如何看待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性质问题。作为资本主义批判和无产阶级解放的理论文本,马恩的文献是否可以被隔绝于一切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环境,而被放置在思想史的动物园中,作为无害的观赏对象展出呢?在苏东社会主义体系早已成为历史的情况下,一再强调非政治、非意识形态的编辑主张,是否是对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最尖锐的锋芒的去势呢?这样一种号称“纯粹学术化研究”的“马克思学”路径,难道不正是一种隐性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么?最终,问题还是要落到我们中国学者应当如何看待MEGA2的问题上来。近年来中国学者对待MEGA2的态度日益理性化,不再盲从轻信。MEGA2无疑是一项伟大的出版工程和思想工程,几代学者呕心沥血为这一人类思想史丰碑做出的贡献必将铭记史册。利用MEGA2推动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深入研究,是我国学者的最终目的。然而在这一研究过程之中,我们中国学者尤其应当对保持理性的态度,对西方主导的MEGA2编辑中的一些动向以及做出的一些解读保持警醒。目前来看,中国学者直接参与编辑工作,在国际舞台更多参与相关文本编辑的讨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大概还需时日,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