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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容错

2018-01-16岳初阳

南风 2017年34期
关键词:希罗星宿小七

文/岳初阳

/水色花青

他因为一个误会,在另一个姑娘身上,投入了太多,也舍弃了太多,多到当他知道一切真相时,已无法回头,多到一旦回头便是两个人的死无葬身。

十五岁那年,小七一个人跑出希罗教。适逢上元佳节,街头巷尾,人山人海。她戴了一张兔子面具,在人群中东躲西藏。

她一边躲闪,一边偷瞧一眼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教卫们,一个不留神,撞上一堵“人墙”。

重心偏移之际,她下意识抓住对方胳膊,而后缓缓抬眼,看见一名白衣公子,端的面如冠玉,唇角含笑,一双桃花眼漾出万千波光。

她就这么隔着面具傻呆呆望着人家。

对方却也不恼,扫一眼四周形成包围之势的黑衣教卫们,了然般勾起嘴角,然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说:“抱紧我。”

他话语间满是纨绔子弟的轻佻。

她慌忙搂住他的脖子,耳畔的风“嗖嗖”刮过,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却是他风流温柔的嗓音。

一刻钟后,二人在城中最高的房顶上停住脚。他从腰间掏出一壶酒,就着月光便是一通豪饮。

她眨巴着一双眼,望着眼前的白衣公子:“你这人好生奇怪,以前也经常这般随随便便劫持姑娘吗?”

“喂,我刚才可是帮了你。”白衣公子回眸瞧她,一副早知道就不救你的表情:“你们希罗教人的脸皮全都像你一样厚吗?”

一句话噎得她满脸通红:“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希罗教的人?”

白衣公子上下打量着她,不屑一笑:“就凭你身上熏死人的希罗花香以及连本公子这‘天阙第一纨绔’都不认识的兔子眼。”

“你……”她想骂他,却发觉心中莫名欢喜。他的语气虽然带着玩世不恭,却句句透着敏锐的洞察力。

于是,她不打算再瞒着他。

她告诉他,她的确是希罗教的人。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出来,不为别的,就想看看传闻中天阙大陆最盛大的烟花表演。

“哦,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白衣公子坐下来,将酒壶递给她。

酒是好东西,可她发过誓,这辈子都滴酒不沾了,便摆摆手,将酒壶推还给他:“为什么说会失望?”

白衣公子又是蔑视一笑:“真笨,自是因为我看过的。”

可恶,竟然又骂她。这一次,不及她出言反驳,只听一声巨响,一朵大红牡丹瞬间绽开在天际。

她一下子看痴了,合拢双手,一副陶然欲醉的样子。

“少见多怪。”白衣公子嘟囔一句,一个人背过身去大口大口喝起酒来。之后,二人一夜无话。

天快亮的时候,她望着满城的烟花碎片,意犹未尽。她托着下巴叹气:“如果每年都能看到这么美的烟花,那该多好。”

一旁的白衣公子喝了一夜的酒,桃花眼中染了醉意,瞧着她,笑眯眯道:“不如你别回希罗教了,我带你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每天都放烟花给你看。”

她怔了怔,心跳得飞快。

那一刻,她多么想就这么答应下来。可是,她不能。曾经有一个人救了她的命,她发过誓,要护他一生一世。

她笑着摇摇头,第一次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彼时,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而他则是风流倜傥的纨绔公子。

小七同白衣公子上元节一别,再见已是三年后。

这一年,希罗教倒行逆施,教主明里暗里抓了许多武艺高强的江湖子弟炼蛊,引得武林四大家族联手围攻希罗教。

双方鏖战中,教主为掩护少主脱身,寡不敌众,力竭而亡。

希罗教树倒猢狲散。而四大家族一为祭奠亡者,二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便贴出告示,重金悬赏生擒希罗教少主之人。

彼时,夜深人静。

小七怀抱着热腾腾的馒头,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被浓重的血腥味绊住了脚。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上前一探。

巷子深处,身着夜行衣的男子靠墙躺着。借着月光,她看清楚了对方的容貌,不是日思夜想的纨绔公子,又是谁?

尚来不得欢喜雀跃,痛苦的呻吟声便轻拂入耳。

她心下一颤,正要上前查探他的伤势,却寒光一闪,三尺长剑已然架上脖子。四目交接处,仍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却褪去昔日风流,被凛冽的杀意代替。

“是你……”他认出了她的味道。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后,逼近喉咙的长剑“哐当”落地,紧接着人也顺势昏倒在她怀里。

她救了他,将他安顿在一家偏僻的客栈,守在床边,等他醒来。

大概三四个时辰后,他睁开了眼,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倏忽笑了:“你救我,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开什么玩笑!”她瞧着他再度恢复的那股子纨绔劲儿,红着脸叉腰:“你上次帮了我,我只不过想还你个人情罢了。”

“哈,是吗?”他牵牵嘴角,随即又敛了笑意,叹息道:“你若知道了我的身份,这人情怕是就不敢还了。”

“那可未必呦,枢夜公子。”

一语出,他微微惊讶。她却抱臂在胸,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他怎么会知道,烟花夜一别后,她翻遍了希罗教现存的所有世家资料,却怎么也找不到“天阙第一纨绔”这么个人。若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从一册武林卷宗中看见他的画像,她大概不会那么早知道,这个爱扮成风流子弟的纨绔公子竟然会是星宿阁中排名前七的杀手——枢夜。

他不解地问:“那你还救我?”

她既然知晓了他的身份,就该明白他手上沾了多少血,有多少仇家,救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然而,她却拍着胸脯,义冲云天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有仇家上门复仇,我帮你杀敌便是;若你死了,我帮你收尸便是,有什么好怕的?”

枢夜怔怔瞧着她,许久才回过神儿来:“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说,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才十多岁,还是一名富家少爷,因出手阔绰,身边总少不了几个喜欢溜须拍马的狐朋狗友。他们年纪相仿,嘴上称兄道弟。他听着开心,经常请他们到酒楼吃喝。

有一次,他们从酒楼出来,遇见了一个乞丐。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虽衣衫破旧,脸蛋却十分清秀。她应是饿坏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不住朝他磕头:“有钱人哥哥,赏口饭吧。”

他本想踢开她,却又玩心大起。挥挥手招呼小伙伴去对面买了一个馒头,抹上通红的辣椒油,递到她手中。

然后,他找了个暖和的墙角,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望着不远处辣得直伸舌头的小姑娘哈哈大笑。

本以为萍水相逢的笑料,却不想还会再见。

两个月后,他父亲因生意往来要去趟京城。他和伙伴们从未去过那么繁华的地方,就想跟去玩玩。父亲拗不过他,便答应带上他和他的三个小伙伴一起上京。

岂料,一行人刚出城门就遇上了劫匪。

劫匪杀了父亲,又将刀指向他。他吓坏了,慌忙朝小伙伴们呼救。可身后马车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利刃高举,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却又出乎意料地听到一声稚嫩的惊呼:“……快躲开。”

他被人猛推一把,扑倒在地。再睁开眼,怀里多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血粼粼的刀伤横贯整个背部,她却是望着他虚弱地笑了:“阿娘说过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瑕儿做到了。”

原来她叫瑕儿。那是枢夜第一次在心里种下这个名字。

烛影摇曳。

此时的小七听他讲着故事,忍不住有些悲伤。明明那么凄惨的往事,他却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她趴在床边,静静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枢夜却突然缄了口。后面的故事,他不想说了。

枢夜伤势不轻,在客栈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好了十之七八。

那段时日,小七白天陪他在客栈说话,入夜便匆忙离去。时间长了,他生出好奇,问她去了哪里。

她想了想,就将希罗教被破后,她作为少主的贴身侍女,带着少主躲藏起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彼时,枢夜正同小七坐在二楼雅间的一张花木方桌上嗑瓜子。

他换回了白衣,听她说完,指着楼下大堂中零星分布的几个黑衣刀客:“你知道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吗?”

她“噗噗噗”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漫不经心地点头。

一年前,四大家族开出万两黄金,悬赏生擒希罗教少主之人。这件事引得无数高手跃跃欲试。如今,希罗山崖上的祭台早已设好,就等着目标落网了。

“既然如此,你还敢告诉我这些?”他挑挑眉:“难道你忘了我也是个杀手?你就不怕哪天我尾随你,捉了你的少主,换钱喝花酒去?”

小七翻个白眼,瞧着楼下一个个不入流的刀客:“就凭他们,想要捉我们少主,下辈子吧。”

此话不假。

传闻,希罗教少主不仅能以身养蛊,更能如神仙般幻化千万姿态,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以至于悬赏令发了一年之久,期间捉了无数人,竟无一人是真正的希罗教少主。

“至于你……”小七抬起头,正对上他一双水润的桃花眼:“我相信你!”

枢夜一愣,捻瓜子手就那么停在半空。耳畔,少女的嗓音宛如黄莺般悦耳动听,令他有片刻的失神。

不待他说什么,她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推开窗户。

正值初春,街市熙攘。她舒展胳膊,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阳光洒在她眼睛里,她咯咯一笑:“杀手哥哥,我们出去玩吧。”

他没有答应她。

实际上,他此回受伤,便是因为任务暴露而遭到目标人家的追杀。眼下风头未过,实在不易抛头露面。

她却不以为意,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薄皮子。

她让他把眼睛闭上。他一脸狐疑,等再睁开眼时,却发觉她手中多出了一面铜镜,而铜镜中映出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摸摸耳根,没有丝毫衔接的痕迹,有一瞬间,甚至连他自己都相信这就是他本来的面容了。

她告诉他这是希罗教秘传的易容术,除了易容者本人,无人能够破解。她得意极了,挽了他的胳膊,嘻嘻一笑:“这下没有人能认出你了。”

那天,他们什么也没做,就找了个温暖的墙角晒太阳。

他枕着手臂,半倚在城楼下,干净得像个真正的纨绔子弟。

小七坐在一旁,侧目看他:“杀手哥哥,上次你的故事只讲了一半,那么后来你又是怎么进了星宿阁,成了杀手呢?”

听到星宿阁的名字,他明显一滞,而后薅了根草含在嘴里,望着湖蓝色的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她第一次从枢夜眼中看到这样的表情——痛苦、悲伤、无奈。

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他。

他是星宿阁排得上名字的杀手啊!鬼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多少绝望和血腥,才能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商少爷变成一个收银买命的杀手。没有任务时,他爱穿白衣,喜欢扮成纨绔公子的模样,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掩饰罢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热血,一腔情谊脱口而出:“杀手哥哥,不如你别回去了,我们两人一起去过最简单的日子吧。”

他愣了愣,执剑的手轻抚上她滚烫的面颊,终是摇摇头笑了:“你该知道,有些路一旦踏出了第一步,便再无路可退。”

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肚里。

曾经,他也对她说过相似的话,她不也拒绝了吗?她点点头,眯起眼,微微一笑。嗯,这个道理,她懂的。

小七知道这样简单的日子终究不会长久的。所以当星宿阁的人找上门时,她一点也不惊讶。

那是个细风微凉的早晨,数个着黑衣,戴斗笠,背长刀的壮汉闯进客栈。而她则刚从少主藏身处归来,一身露珠未干,霜盈于睫。

她知他伤势未愈,近来嗜睡,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便请黑衣刀者稍候片刻。谁知黑衣刀者只当她有意阻拦,出手便是狠招。

她不会武功,中了一掌,呼吸一滞,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不待她缓口气,对方掌风再度袭来。

她瞪大双眼,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一道寒光掠过眼前,只听一声惨叫,循声望去,掌风的主人已被一柄长剑钉在墙上。

她回过头,便看见一身中衣,墨发未束的枢夜,站在房门口。凉风扬起他的发丝,透着刻骨的寒意。

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他,冷酷、无情,出手便是一击致命的杀招。

余下的黑衣刀者见状,皆后退一步,强撑着气势,质问:“枢夜!你此番是要背叛星宿阁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上前抱起受伤的她,丢下几名黑衣刀者,转身朝房间走去。

一时间,空寂的大堂荡开他清冷的声音:“回去告诉阁主,枢夜不日便会折返。此间事,到时我自会解释清楚。”

回到房间,他帮她轻拭掉嘴角的血迹,柔声问:“难受吗?”

那一瞬,她几乎就要沉沦在他温暖的眸光里。她蓦地抓住他的手,哀求他不要离开。许是动作太大,说完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叹口气,轻扶她的背:“我也是没有办法,星宿阁于我而言虽是牢笼,却也关了我此生最重要的姑娘。”

一语落地,她的心蓦然一紧。

他问她:“你还记得上次我没有同你讲完的那个故事么?”

她点点头,红着眼,关切而焦急。他顿了顿,想了想,最终摇摇头:“算了,你不会爱听的,不说也罢。”

枢夜到底还是走了。

就在当天傍晚,他说下去找店小二要些吃食,之后便再也没有上来。

那晚,小七没有回到少主身边,而是在客栈想了一夜。然后,天亮了,她叫辆马车,往星宿阁奔去。

一路上,她想了千百种混入星宿阁的方法,可到头来一种也没用上。因为,她赶到的时候,枢夜正从阁中出来。

他的肩上背了一个红衣墨发的姑娘。而他身前则染尽鲜血,一条袖管轻飘飘的,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

他见到她时,有些惊讶,随之催促道:“快,带我们去一个隐蔽的所在。”说完,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她望着他,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她思虑片刻,一咬牙,驾车而去。

枢夜再次睁开眼,已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内。小七推门进来,告诉他,这里是她少主的藏身之处,希罗教的地下密室。

果然,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恐怕任街头巷尾的高手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到如今希罗教少主竟还在希罗教内吧。

她眼睛红肿,抓着他空荡荡的左袖,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瞧一眼身旁尚未苏醒的红衣姑娘,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才缓口气,犹豫片刻,道:“她叫玉衡,是我的妹妹。”

枢夜把上次没有讲完的故事告诉了小七。

十年前,他从劫匪手中侥幸逃生。可父亲亡故后,家中没了顶梁柱,很快就散了。之后,他带着八岁的妹妹开始了流浪乞讨的生活。

没过多久,他和妹妹在一次庙会上走散了。

为了妹妹,他一直留在希罗城中寻找和等待,谁知,最后却等来了星宿阁主。阁主见他天赋极高,便带回阁中,传授武艺。

倔强如他,竟是宁死也不肯杀人。为了逼他就范,阁主用尽了上百种酷刑。那几年,他宛如活在炼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他同往常一样随阁主去观摩一场灭门任务,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妹妹。

他疯了似的冲上去,用血肉之躯拦下那把长刀,第一次跪在阁主面前。

他说,妹妹不过这家买来的丫鬟,只要放过她,让他做什么都行。于是,他第一次执起刀刃,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那之后,他正式加入星宿阁,成了七宿之一的杀手。又过了几年,妹妹的武学天赋逐渐展露,也成了阁中排得上名的杀手。

一日前,他折返阁中,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妹妹在一月前的任务中,身中奇毒,性命垂危。

他求阁主出手相救。只是莫说这解药异常珍贵,就算救活,她也十之八九功力尽失,阁主思虑再三,没有答应。他这才一怒之下叛出星宿阁,也为此折了一条胳膊。

故事说完,小七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他吓了一跳,慌忙抬起衣袖帮她擦眼泪,却不知为何,越擦越多。

她一边哭,又一边咧着嘴笑,一边笑,还一边呜咽地说:“杀手哥哥,我懂你的,我都懂的。”

枢夜没有说话,就那么瞧着她。

黑色眸衬着他黑色的衣袂,温柔而悲伤,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开口:“小七,你把我带到此处,就不怕我骗你吗?”

她怔了片刻,仍是在流着泪:“不怕的。”“为什么?”他皱皱眉,十分不懂。

她抹把眼泪,破涕而笑:“杀手哥哥,我这般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这次换他愣住。她之前留过他几次,他也一直都能感觉到她是很喜欢他的,但此刻这般直白地表达出来,还是让他的心莫名一跳。

他沉默一会,忽而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吻上她的眉眼,低声喃喃:“看得出来,当然看得出来呀。”

那晚过后,枢夜便在希罗教密室住了下来。

玉衡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偶尔有片刻的清醒,眼中也是难以言说的悲伤情绪。

小七用了希罗教最珍贵的希罗花为她吊命,无奈她身体里的毒太过蛮横,脸色仍旧一天天苍白下去。

枢夜守在玉衡身边,几天几夜未曾合眼。

期间,希罗教的少主来寻小七,进来看过一次。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饰简单,眉眼恭顺,丝毫没有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少主样子,与枢夜目光交接,也只是微微点头,唤了小七便一道出去了。

枢夜的内心有个想法。

传说,希罗教少主以身养蛊,即能培育出能弑神杀魔的剧毒,也能炼化出能解世间百毒的灵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玉衡就有救了。

于是,当晚他便跪在了希罗教少主的床榻前。然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他始终没有答应。

玉衡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小七说,眼下只用希罗花已经压制不住她身体里的毒,想要她活得更长久一些,就需要配合更为珍贵的几种草药,不巧的,这几种药材,眼下教中都没有。

然而,星宿阁贴出告示,全面击杀星宿阁的叛徒,枢夜和玉衡。无奈之下,枢夜只得铤而走险,每日易了容,趁着月色外出寻药。

有一次,天都快亮了,枢夜还没有回来。

小七有些担心,刚要外出找寻,却见枢夜提着两壶酒,东倒西歪地走回来。

他见了她,二话没说,趴在她肩头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一双眼哭瞎才罢休。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哭成这样。细细想来,她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个穿着白衣的纨绔公子了,想到这儿,她整颗心都疼得要命。

到底是败给他了。

她捧起他皱成一团的脸,轻声道:“杀手哥哥,别哭了,我帮你炼解药救你的玉衡,还不行吗?”

他还当她只是安慰自己。可当她划开玉衡手腕,接满一大碗毒血,一饮而尽的时候,他的心突然便沉下来,眼前的姑娘,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他笑了:“你真的只是少主的贴身侍女吗?”他有些生气:“你果真瞒了我太多事情呢。”他莫名悲伤极了:“你有那么一次,信任过我吗?”

她扶住桌子,唇角发白,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杀手哥哥,有些事身不由己。你也说过,有些路一旦踏出了第一步,便再无路可退,我懂你,你也要理解我呀,嘻嘻。”

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干净,他的心有片刻的动容,有一刹那,甚至都不愿意用自己肮脏的双手去抱她。

以身养蛊,可炼化出能解世间百毒的灵药。然而,代价却是需得承受七天常人难以忍受的钻心之痛。

不会死,但会生不如死。

她缩在他怀里,蜷成一团,痛得眼神都迷离,痛得意识都模糊,却还执拗地问他:“若你早知炼化解药这般辛苦,还会舍得我吗?”

他刚想回答,却又被她抢白一句:“就这一次,别骗我,好吗?”

他愣了愣,第一次希望,如果上元节那天,没有遇见她该有多好,可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用尽浑身力气抱紧了她:“别怕,你会熬过去的。”

她笑了笑,惶惶然又落了泪。

整整七天七夜。

她躺在他怀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她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那么就算再痛、再苦,她也不怕。

可惜,这世间最无情的东西便是时间。第八天,她身上的痛楚开始逐渐消失。

她把胳膊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缓缓割破她的手腕,让合着她鲜血的温热解药缓缓流入碗中。

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解药送入玉衡口中,动作轻柔,前所未有。那一刻,她知道,一切都完了,没有回头路了。

他安顿完玉衡,找来绷带,帮她包扎伤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大概为了缓和尴尬气氛,他忽而开口,问:“你这辈子有遗憾吗?”

“喂!”她突然跳起来抵着他的额头,佯装生气道:“我才十八岁,这辈子还长着呢,干嘛说得好像我要死了似的?”

他没有抬头。

她反问道:“那么杀手哥哥呢,你有什么遗憾吗?”

他认真思考了一番,偏头望向一旁的玉衡:“以前有的。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那个小乞丐姑娘吗?我曾经在她睡着的时候问过她一个问题,可惜她没有回答我。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榻上的姑娘生得太美,美到能让人窒息:“杀手哥哥,你怎么能骗我呢?玉衡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吧。”

他先是一震,一阵寂寂后,倒了两杯茶:“你不也骗了我吗?小七,哦不,应该是希罗教的少主。”

她端起茶,一饮而尽,笑容却是更深了:“杀手哥哥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想了想,其实从三年前的上元灯会,他就已经有所怀疑了。普通侍女逃出来,怎么会惊动那么多教卫。而后来,她的易容术、以身养蛊的能力,以及不经少主同意,便随随便便将他带入希罗教密室,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答案。想来希罗教少主能如神仙般幻化千万姿态,不过借助于易容术罢了。而之前,他曾去求那个少年救玉衡,他拒绝得那般果断,恐怕不是不愿,而是没有这个能力吧。因为他只是个掩人耳目的替身,而她才是真正的希罗教少主。

“哦,那么早呀。”

他又帮她续了杯茶,问:“那么,你呢,又是什么时候发现我骗了你呢?”她看着他,想了好久,笑着说:“今天吧。”他望着她微笑的模样,竟不忍心让她知道,其实,从星宿阁回来,他就在骗她了。

几日前,他回到阁中,得知玉衡中毒的消息时简直要疯了。

那是无解的毒啊,哪怕阁主也无能为力。唯一的希望就剩下能够以身养蛊,炼制解药的希罗教少主了。

但那时,他任务失败,月余不回阁中,又刚出手杀了一名阁中弟子,阁主如何放心他就此带着玉衡离开。

于是,为表决心,他不仅自断一臂,还接下任务,事成之后,必将希罗教少主亲手送上祭台,这才为玉衡换来一线生机。

而玉衡的确不是他的妹妹,进入星宿阁之前,她唤作瑕儿。

相依为命不假、灭门案中重逢也不假,唯一假的是她的身份。

他犹记得七年前,她以血肉之躯为他拦下那把大刀前,在她身上看到的那条横贯肩背的疤痕,哪怕三年炼狱般的酷刑令他记忆模糊,他也忘不了她。那个他曾发誓愿倾尽一生守护的小乞丐姑娘。

回忆戛然而止,而眼前的姑娘也因着茶中的迷药沉沉睡去。

他望着小七平静安睡的面庞,不知为何竟有片刻的不舍。他拼命提醒自己,为了他的玉衡,他不能心软。

小七睁开眼,是在希罗崖上。

夕阳余晖,山风猎猎。

她被紧紧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放眼望去,四周围满了人。有四大家族的人,还有许多前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

然后,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他——枢夜。

他穿了黑色的衣服,深邃得宛如他的眼眸。仅剩的一只手握住身旁红衣姑娘的柔荑,那么用力,那么坚定。

他,当真是爱惨了那个叫玉衡的姑娘呢。

所以,他骗了她,她一点也不怪他。

人生再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的人有穷尽一生也要达成的执念,有的人有付出所有也要偿还的恩情。

就像十年前,希罗教的少主救了她的命。她便成了少主的第七个,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影卫。

她从进入希罗教的第一天,便和少主同吃、同住、同修习术法。

如今,她除了武功与容貌,修为术法几乎和少主一模一样,包括不传的易容术和以身养蛊术。至于她的真实身份,不过少主以防万一,驯养出来的金蝉脱壳的“壳”罢了。

从她救下枢夜开始,一切便都在少主的计划之中了。少主一步步让他相信,她才是真正的希罗教少主,而他便能顺利躲过一劫。

她一点也不恨少主,甚至非常感激少主,给了她那么多同枢夜在一起的回忆。她想,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最起码,她的心是真真切切的。

回忆停止。

有人走上祭台,把她拽到一个深坑前。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五毒。希罗教既然用人炼蛊,那么四大家族便以牙还牙。

她来不及挣扎,就被无情地推下去,落地的瞬间,无数毒虫蜂拥而来。

她痛极了,却只能咬紧牙关。她不能张嘴呼喊,她怕那种毒虫趁机爬进她的嘴里,咬坏她的舌头,那样她就不能说话了。

天暗下来,五毒池内娇小的身躯慢慢不再挣扎。很多人觉着无聊,纷纷打着哈欠下山去了。

枢夜一直远远站着,直到四大家族的人也走光后,他才敢上前看一眼。曾经兔子般活泼机灵的小姑娘,就那么狼狈地躺在五毒池中,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刚要转过身,却听见一声细微的呢喃:“喂,有钱人哥哥,我愿意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一句话,宛如一声响雷砸在枢夜心头,他浑身一震:“你说什么!”他一遍遍朝她呼喊质问,脚下的姑娘却是再没了声息。

他疯了似的跳下去,把她拎出五毒池。而后,盯着她已被毒虫噬咬得体无完肤的后背,欲哭无泪。

那里,隐约还能看出一条丑陋蜿蜒的经年刀疤。

他转头,望着一旁红衣墨发的姑娘:“瑕儿,当年你我重逢时,你同我说你失忆了,把小时候的事情都忘光了,是么?”

那姑娘没有说话,却是不自觉后退一步。那是她隐藏多年的秘密。她的确不是瑕儿,身上的那道刀疤自然也是其他原因所致。只是,当年他替她挨下一刀,错将她认作瑕儿的时候她便知道,那种情形下,她唯有将错就错,才有活命的机会。后来,她曾无数次想向他解释,可每次看到他那般深情款款的模样,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真相竟是这样吗?一瞬间,枢夜脑中走马灯般闪过一些画面。

那年上元,烟花绽放,他微微转头,便看见她眼中五彩斑斓的光。那时,他拼命压抑住自己许久不曾雀跃的心,告诉自己,他爱的人是瑕儿,那个肯为他豁出命的姑娘。他绝不能辜负她。

可现在,真相却远比他看到的更为可怕,更为残酷,更为滑稽。

他低下头,哭笑不得地瞧着眼前血肉模糊的小姑娘。然后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脚,将那具早已失去了温度的尸首踢下了山崖。

曾经,他一无所有,不惧一切。后来,他因为一个误会,在另一个姑娘身上,投入了太多,也舍弃了太多,多到当他知道一切真相时,已无法回头,多到一旦回头便是两个人的死无葬身。

他突然想起,他将曾经未讲完的故事告诉她那日,她的反应。

她一边哭,又一边咧着嘴笑,一边笑,还一边呜咽道:“杀手哥哥,我懂你的,我都懂的。”

想来那时她就已经知道他在骗她了吧。她没有揭穿他,是因为她知道,其实他同她一样,早已进退维谷,无可奈何。

星子初上,寒鸦惊起。

枢夜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衣袖和染满鲜血的右手,忽而抬头对眼前红衣墨发姑娘惨然一笑:“玉衡,你瞧,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呢。”

后来,一向无梦的枢夜做过一个梦。

是十一岁那年的上元节,他衣衫褴褛地坐在寒风中等待。一个小乞丐姑娘抱着一坛酒从庙里溜出来。

那晚,他们都醉了。

他躺在她胸口沉沉睡去前,借着酒劲,问了一句:“瑕儿,我现在这么穷,你还愿意喜欢我吗?”

于是,时隔多年,她历经重重磨难,终于给了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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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视角下《无事生非》中的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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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与中国古代星宿
我们分手吧
《阿塔·特罗尔》与《希罗底娅》中希罗底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