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刀
2018-01-16越时鱼君離
文/ 越时鱼 图/君離
比起长裙,我还是更爱穿短打。
因为只有穿着短打,才方便同你过招,方便同你一起滚地打闹,同你一起躺着喘气,一转头,就看到彼此的脸。
一
月黑,风高。
院墙也很高。
南千叶,北伽蓝。千叶山庄的院墙确实配得上它家的名头。
我退后几步,一阵助跑,然后跃起——
左脚腕蓦地被人捉住,我身子一沉,啪,摔了个响亮的狗啃泥。
声响惊动了院内的守卫,但在他们冲出来之前,我的后衣领已经一紧,被拎上了旁边的大树。
是棵桂花树,枝叶茂盛,花开得正香。姜怀之白衣纤尘不染,在无边的夜色中仿佛自带一身月光。
我屏着呼吸,生怕守卫们抬头,好在守卫们搜得很是敷衍,在墙根转了一圈便回去了,我这才吐出一口气,“姜怀之,你跟踪我!还拖我后腿!”简直越说越气,“拖后腿也就算了,能不能换身衣裳?这是怕人家找不到你吗?!”
“一,你深更半夜偷溜出门,身为你的主人,我该不该过来看看?二,如果我不拖你后腿,你现在刚好扑到巡逻的守卫脚下。”他道,“三,你可以再大声点,这样守卫就可以找到你了。”
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他总有办法堵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恨恨地瞪他一眼。奇怪,我明明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卖药给我的人拍着胸脯担保一包能让人昏睡三天,我生怕会有意外,足足放了三包。
“你说你想来江南,就是为了来这里吗?”姜怀之看着我,目光深深,“小幸,你想干什么?”
“我……我当然是来看风景。”
千叶山庄是江南第一名庄,庄主叶长风也是江南第一高手,这个名号在二十年前打败伽蓝教主姜晔之后,被改成“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所住的地方啊,屋宇连绵仿佛没有边际,点点灯光闪烁,如同星海。确实是挺美的。不过伽蓝山更美,千丈绝壁之上,早晚沐浴在霞光里,离星辰那么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
“看够了吗?”
我很想说一声“没有”,但他的眸子沉沉的,让我很难说出那句话。
姜晔心高气傲,无法接受失败,也无法接受伽蓝山的名号排在千叶山庄后面,一战之后抑郁成疾,临死前要姜怀之立下毒誓,必须先打败叶长风才能接任教主之位。
在刀法大成足以打败叶长风之前,千叶山庄,绝对不是一个姜怀之愿意多看的地方。
我只有跟他回客栈。
但,我不能就此放弃。
我早就考虑过了,登门挑战,人家问我什么名号,我说我是伽蓝少主的陪练侍女,可想而知,叶长风连面也不会给我见着。
但我必须找到他。然后,打败他。因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姜怀之不可能打败叶长风,他连我都打不过。
这是一个事实,好几次,已经涌到喉头了,我却还是说不出来。
我找到他的囊袋,咕咚咕咚大喝几口。
酒名冰雪烧,入口冷如冰雪,入肚热如火烧,酒气在我的胸中沸腾,我终于能把话说出口,“姜怀之,我决定了,我要替你挑战叶长风,我——”
我还想鼓励他一下,告诉他,他的刀法一定有大成的那天,从前人们都说伽蓝出鞘,天下无敌,我想他一定会有那一天。
只是,来日方长,正好我们此时人在江南,而我的武功比较厉害,代他出马,搞定叶长风,岂不是方便顺手?大不了,明年生日,他再实现我一个心愿,比如送我几箱黄金珠宝什么的,我也就勉强笑纳了。
但是,我说不出来。
我的舌头变大,我的腿发软,我的眼前发黑。
十年了。这种感觉十年前才有过,那时,我第一次喝酒。
而这一次……在昏过去之前,我视线颤巍巍落在囊袋上,我那三包蒙汗药,好像、仿佛、大概,就是下在这里面……
二
第一次碰到姜怀之的时候,我九岁。是个秋天。
秋天是个很可怕的季节,明亮的阳光让你以为天气还暖和,但一离开破庙,风就露出真面目,冷得跟冬天没有差别,能把人冻掉一层皮。
如果真的是冬天就好了,人们总喜欢在腊月里办喜事,大方点的人家会舍粥舍衣,小气点的也很容易讨到一些残羹剩饭。而现在,我兜了好几条巷子才讨到一只冷馒头,只是还没来得及吃,脑后就有风响。
我衔住馒头,一矮身,避过后面这记冷棍,后面虎视眈眈的人不止一个,都是些很熟的老朋友。
据说有钱人家的老爷注重养生,会在饭后活动活动筋骨,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一般在吃饭前活动。
并且我还能一边活动,一边把饭吃了。
等所有人趴在了地上,我最后一口馒头也咽下肚。
然后我看到了姜怀之。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姜怀之,也不知道他是伽蓝山少主人,我连伽蓝山是什么东西都没听过。吃太急了,险险咽住,我要去巷口那家婆婆那儿讨口水喝,而姜怀之就在巷口,骑着一匹雪白的大马,马鞍和蹬脚一色纯金。他穿着白衣,系着滚毛披风,披风比马匹还白,而他的脸,又比披风还要白。
一人一马,仿佛是冰雪化成,大概是头上挨了一棍的缘故,我有些眼花,一时间,还以为下雪了。
“让让。”我口气不太好。不知道他在这儿多久了,方才那场免费的格斗表演可有令这位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满意。
他却没有挪开的意思,“你很能打。”
“哼。”那还用说?别的不说,就说这汾城,有谁抢得了我的饭?
“我是说,你很能扛打。”
有什么不一样?扛不住打的人,难道还想打人?但我实在没空跟他废话,我需要水。
他在马背上抛了一样东西下来,我习惯性想闪躲,不过眼尖瞥见那上面有什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连忙接住。
是只囊袋。里面是牛皮,外面套着锦缎织成的袋子,闪亮的是袋子上的金线刺绣。“谢少爷赏赐!”我立刻眉开眼笑。“喝吧。”
喝?喝什么?哦,袋子里面好像盛着水。第一次用这种家伙喝水,嘴还没喝到,衣服先洒了一身,奇异的香气升腾在空气里,我大口大口地喝,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香喷喷,甜丝丝,还有一股特殊的辛烈味道。
“这水真好!”我赞叹。“不要多喝。”“为什么?”
“因为会醉。”他淡淡道。
我还想问为什么,可惜,舌头已经大了,腿也开始发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地上,眼前最后的画面是,他下马走到我面前,俯下身。
天蓝如玉。白衣胜雪。眉眼清绝。
三
头昏昏沉沉,眼皮好像有千斤重,身下颠跛,我努力睁开眼,只看到四条马腿和半截衣摆。
十年前昏过去之后被驮上伽蓝山,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乍然仿佛还以为自己回到十年前,上山,练刀,过招,歇下来躺在草地上看白云缓缓飘过……恍恍惚惚,好像做梦。
不过我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因为边上路人对我们指指点点,那口音已经不再是吴侬软语,我一个激灵,“我们在哪儿?”
“离千叶山庄五百里外。”姜怀之见我醒来,一脸平淡地将另一副缰绳丢给我,然后手一挥,将我送上我的马背。这就是该死的我一直不曾修习过的内功,以前总缠着他带我上山下海,把我抛来抛去,现在我只想冲上去捉住他的衣领,“回去,回去,我还没有见到叶长风!”
“你那是送死。”
“不,我要打败他!”
“哦,是吗?”接话的声音来自头顶。二楼酒楼上,一名中年男子俯视着我们,“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如此有志气的年轻人了,还是一位姑娘,真是难得。”
“是又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男子一声长笑,“你要打败我,算不算和我有关系?”
姜怀之身子一震,我则是一呆。果然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刚放完狠话,正主儿就能听见。
“很好!”
我的血液升温,拔刀的手因为兴奋竟有些颤抖。
可还没等我下马,已经有人掠至叶长风面前。“晚辈姜怀之,向前辈讨教!”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的刀已经出鞘。
淡蓝色的刀光像迷蒙的月光一样美丽,叶长风失声,“伽蓝刀!”
我也失声:“姜怀之!”
姜怀之不行……不行。我刚上山的第一年,初练刀谱,姜怀之还有机会将我打得满地找牙,可到了第二年,他的刀法在我眼中越来越简单,往往随手一挥就能直指他的要害。
这说明我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同时也说明,姜怀之没有天份。
果然,几招之后,叶长风的神情就由凝重转为轻松,甚至能微笑,“伽蓝刀,一代不如一代。”
姜怀之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我的心仿佛也收缩了一下。我不许任何人这样说他。
我跃下马,昏迷好些天,脚一落地,膝盖就一软,险些跪倒,但没有时间了,我一刀斩向叶长风。
叶长风的兵器是一把折扇,看起来风度翩翩,实际上扇骨都是精钢打造。他一扇挥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伸出来的扇骨,我觉得我这刀差不多可以把它劈开,可姜怀之偏偏一刀拦过来,不让我接招。
我急且气。这个时候他使什么性子?而且他怎么可能拦得下我?我的手腕一转,刀锋几乎擦着伽蓝刀的刀口掠过,找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切进姜怀之的刀势里,横向他的脖颈,为了避这一刀,他不得不转身。
“姜怀之,别生气,等我——”
我的话没有说完。我还没有看清叶长风的动作,折扇就到了我咽喉。扇骨森森,锋利如刀刃。只不过眨眼间,我被逼到退无可退,连一招都没能使完。
“……原来如此。”叶长风若有所思,看看我,再看看姜怀之,“姜家少主,原来你的刀还没有出鞘。”
姜怀之脸上没有血色,冷如冰,“放开她。这是你我二人的恩怨。”
“比试而已,何谈恩怨?”叶长风收了折扇,“也许我比你父亲更希望你的刀法早日大成,那样,你才能成为我的对手。”他说着,微微一笑,“至于现在,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姜怀之好像挨了一鞭子,脸色一白。我怒道:“叶长风,你闭嘴!”
叶长风却看也没看我一眼,只道:“我会在千叶山庄等你。”
他飘然远去。
四
路人之中也有识货的,悄声指指点点。
“伽蓝山少主哎,就这点本事,还想挑战叶大庄主,真是自不量力。”
“还说什么伽蓝出鞘天下无敌,哈哈,真是笑话。”
要处理这些声音很简单,对着他们乱挥几刀就把所有人吓跑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姜怀之。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骄傲,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无力。
想了想,我抬起手,手在空气里迟疑了一下,还是拍上了他的肩,“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今天已经很好了,只不过是略处下风而已,你看我明明是个武学奇才,却连一招也没走过,你说奇怪不奇怪?气人不气人?”
下一瞬,我的手落进姜怀之的手里,他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狠绝而暴虐,眸子深处全是血光,仿佛要择人而噬,而这个被噬的人就是我。
手上剧痛,指骨好像要被他捏碎了,我险些不能呼吸,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笑容,让语气听上去尽量轻松一些,“才输一次而已,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我们以后一定可以打败他们,一定可以……”
姜怀之死死地看着我,仿佛被我的笑容刺痛那样,他忽然大叫一声,松开我,狂奔而去。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这样失态,第一次是在我上山第三年。
那是个大晴天,阳光特别明亮。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十二位长老会一齐来观看我们对招,我在第一百二十招的时候挑飞了他的刀。
收刀之后我从怀里掏药瓶扔到他身上,“搽上。明天继续。”
那平平淡淡、高高在上的语气我一定学得很像,因为我听了不止一百遍。
每次输给他都是一身伤,然后他会给我一瓶药。
他当时还躺在地上未起身,闻言挑了挑眉,然后长腿一勾,想让我摔个狗啃泥,但身为武学奇才,我岂会中招?
他在地上打架的经验远远没有我丰富,但我力气没他大,手脚没他长,两个人平分秋色,翻来覆去,滚得一身都是树叶草屑,直到力气耗尽,瘫在地上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回过脸,我们可以看到对方脸上的灰尘和额头的汗珠,空气里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我想他也一定可以在我的瞳孔里看到他的脸。
不知道是谁先笑的。只要看到对方笑,另一个就一定会跟着笑起来。这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记得那笑声。清脆,响亮,仿佛可以直抵青空深处。
观战的长老站了起来,面色看起来有点凝重,他们把姜怀之叫到一边。
看来姜怀之要挨骂了……哎呀,早知道该给他一点面子,比如到五百招的时候再挑飞他的刀,呵呵。
我不怎么认真地想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去捡我的刀,然后就听到姜怀之说:“不!”
声音太尖锐,像一声惊叫。
我回头,看到他一脸的震惊,和……恐惧。
五
我骑马跟在他身后,手里还牵着他那一匹。
我想他总会累,总需要坐骑。
可他好像根本不知疲倦,大路变成小路,小路变成荒野,一条河拦住去路,我满以为这下他总会停下来,可他连顿都没有顿一下,蹈水而过,衣袖飘飘,像传说的神仙那般。
我不会轻功,所以只好望水兴叹,就在河边拴起马,点起火堆,还顺便捉了两条鱼。
忽然想起九岁那年跟姜怀之上伽蓝山,错过宿头,只好宿在荒郊野外。这位大少爷捡来湿柴准备点火,又将刚捉上来的鱼直接扔进火堆里烤。
最后,火是我生的,鱼是我烤的。
“我说少主大人,你还真是什么都不会啊!”
“我会刀。”
“刀能当饭吃?”
他轻轻拔出刀,眼神落在刀锋上,就像蝴蝶停在花瓣上那样温柔,“你不懂。”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伽蓝刀,非常非常淡的蓝色,像是用一天的星光铸成。
真美。
我想我就是在那一瞬也喜欢上了刀,所以后来被揍得再辛苦,也愿意陪他练刀。
我摸了摸怀里,刀谱一直在贴身收藏的位置,我没有师傅指点,姜怀之说这本刀谱他不能学。
我按图索骥,无师自通。姜怀之能胜过十二长老,我能胜过姜怀之,我以为我是伽蓝山第一高手。
可是,我却接不了叶长风一招。
风过,火光忽暗忽明。
太出神了,我回头的时候,姜怀之已经来了,他靠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脸上是一种疲惫到极点的苍白。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俩都没有说话,两人寂寂,周围的声音特别清晰,有水声、火声、虫声,风声。
很久很久,他开口道:“鱼烤糊了。”
鱼确实烤糊了,没有佐料,淡而无味。真奇怪,那时候居然觉得是无双美味。
当年可能是看我吃得太香,姜怀之试了一口,那一口就让他的脸皱了起来,于是我得到双份。
这一次,咬了一口就皱起脸的人换成了我,他却仔仔细细一口一口,吃得只剩鱼骨,然后问我,“你那份还要吗?”
我狐疑地把鱼递过去。
姜怀之那条也吃了。动作珍重轻柔,仿佛品尝绝世珍馐。
我呆呆地看着他:“姜怀之,你这么饿啊?”姜怀之抬头看我。
月牙弯弯,星光疏淡,篝火在他眸子里轻轻跳动,可他的眼睛依然是凉的,凉如水。
“小幸,你有什么愿望?”
上山的第一年春天,姜怀之生日,举教上下为他庆祝,我塞了一肚子鸡鸭鱼肉之后羡慕地说过生日真好啊,他淡淡地说那也给你过。但问题是,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
“那么,就九月廿三吧。”他说。
“好啊。”我很随便的,有生日就好,“不过为什么是九月廿三?”
“我在巷子里捡到你那天。”
从那以后,这样一句话,我每年都可以听一次。今年我的愿望是下一趟江南,我们一路从北方走到南方,从春天走到秋天,直到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偷偷抵达千叶山庄。
可从前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虽是淡淡的,眼睛里却有柔柔笑意,淡淡星光,而不像现在,篝火也无法点亮他的眸子。
他的眼神悲凉如水。
自从那次被长老一起训话之后,偶尔的偶尔,我在不经意回头时,会看到他有这样的眼神,转瞬即逝。
“心愿啊……”我认真地想了想,“我有两个问题,盼你好好回答。”
“你问。”
“当年我就问过你,堂堂伽蓝山少主人,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去汾城那种小地方,你说,你在找你的刀鞘。是不是?”
当时我细细看过他的刀鞘,刀是极淡的、星光般的蓝,刀鞘是洁净的、雪一样的白。
当时我还想,嗯,看来汾城这地方还不赖,至少能出个了不起的刀器师傅,让伽蓝少主都纾尊降贵亲身前来。
“……是。”他答得缓慢,仿佛这个字有一千斤那么重。
“好。”我的语速也慢下来,每一个字都很重,想快也快不起来,“第二个问题。那一次,长老们对你说了什么?”
显然,他知道我问的是哪一次,他的瞳孔像是被针扎了那样,猛地一缩。
风吹过,篝火更暗了。我一直觉得江南的秋天比北方温暖多了,没想到今夜的风却特别冷,让我有回到儿时的错觉。天寒地冻,而我流离失所,又冷又饿。
他慢慢站了起来,眼神变得很冷,声音也是:“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我想笑一下,头一抬,眼睛却在刺痛,有什么东西想涌出来。
我知道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武学奇才,之所以能轻易胜他,是因为我学的刀谱专门针对伽蓝刀法的弱点,而当他能杀了我,即是克服所有弱点,刀法大成。
伽蓝出鞘,天下无敌。
我就是,他的刀鞘!
六
几乎是立刻,他的刀出鞘,掠起一抹淡蓝色的刀光。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我的刀迎上去,刀刃对着刀刃,我咬着牙,笑,“所以,少主大人你今夜想出鞘了吗?”
他死死地抿着嘴,冰冷的眼神说明决心。
刀光如雾,长风过境。
小巷中的相遇,十多年来的朝夕相伴,伽蓝山上的风和月……我所以为的那些最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假的!
我是他注定要破除的鞘!
他要杀我!
用冰棱扎透心脏,再用烈火炙烤,心就会痛成现在这样吧?我发狂般用尽力气快攻,刀与刀无数次碰撞在一起,每一次都会在我的刀锋上留下一道伤口,终于,“咔”地一下,刀断了。
伽蓝刀长驱直入,劈向我的胸膛。
我不要死!
没有爹娘,没有食物,没有衣服,我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瘦小得像只猫,可我一样要活下去!一样要好下去!
我不要死!
我挥着断刀,冲上去!
断刀扎进他的胸膛,而伽蓝刀——
伽蓝刀掠过我的脸颊,削落了一缕头发。
天地都在这一刻停顿。河水凝固,长风消歇,火光浑沌,万物静止。
我忘了呼吸。眼前只有他的脸,和我的刀。
血从刀下涌出,染红雪白衣襟,我猛地缩回手,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我杀了姜怀之!
不,不,不,我拼命提醒自己冷静,断刀太短,伤不到心脉,药……金创药,只要有金创药就可以!
我跑向马匹翻包袱,包袱里药瓶不少。我上次我伤风半个月,养好了之后,姜怀之还不放心,问大夫要了药丸路上备用;还有头一回吃海鲜,莫名其妙全身起疹子,光是涂的药膏就在三四瓶,更别说有一次吃到奇怪的牛肉,我上吐下泄,姜怀之险些拆了那家店……
瓶瓶罐罐挤在一起,咯咯作响,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我的手在发抖。
我怎么……这么蠢?
姜怀之……那个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姜怀之,那个给我酒给我温暖给我一切,无论我想要什么都会答应的姜怀之,怎么会要我的命?
泪水流下来了,这奇怪的东西,我脑海里没有关于它的记忆,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流泪没有任何用处。
我带着金创药奔到树下,姜怀之已经站了起来,我要去扶他,他一挥袖,一股内劲将我逼退。
他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了,耳朵嗡嗡响,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说,“滚开。”
“好,好。”眼睛又在胀痛了,我拼命忍住它,把药掷给他,“但你要上药。”
他拔刀,封穴止血,脸上因为疼痛和失血而苍白,神情却冷漠到极点,仿佛受这一刀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他上好药,径自翻身上马,这一动作,血又涌出。
我死死咬住唇,阻止自己喊出声,也跟着他上马。
“不要跟着我。”
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努力,再努力,想像往常那样扯出一个微笑,然后死皮赖脸地说,“不跟着你我跟着谁?我是少主你的人啊!”
我一定失败了,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嘴角在抽搐,听到我的声音在发颤,像是下一瞬就要哭出声来。
“你只不过是我一时无聊,从路上捡回来的小乞丐。”姜怀之坐在马上,高高在上,背脊笔直,声音冰冷,“现在,给我滚吧!”
重重的一鞭抽在马臀上,那马惊嘶一声,带着他走远。
我的视线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天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泪水,好像要把十九年的份量一次补齐。
九岁前,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又冷,又饿,没人疼,没人管……直到遇上他。
现在,他不要我了。
七
我记得他的方向是往南。
我快马加鞭,赶到千叶山庄。
叶长风很乐意款待我,“二十年我以一招之差险胜,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再与伽蓝刀一战,你是他的刀鞘,你在这里,他一定会来。”
我没有告诉他,姜怀之大约是第一个扔开刀鞘的伽蓝刀之主。
在千叶山庄住到第十天的时候,我见到了姜怀之。
他养好了伤,前来挑战叶长风。
但代为出战的却是我。
那一刻我在姜怀之脸上读出了清晰的意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这么惊讶哟姜家少主,你总不会以为对我下了杀手之后,我还会乖乖会回伽蓝山等你吧?哦,不对,你都叫我滚了,大约你以为我重新回汾城去当乞丐?不,我不要。叶庄主对伽蓝刀很有兴趣,愿意多了解一下伽蓝刀,所以我把刀谱给他看了,希望少主你不要生气。”
姜怀之看我的神色,好像不认识我这个人。
我一面说,一面闲闲地理着衣袖,上等的丝绸,地道的苏绣,今天这一身真是美极了,“看,叶庄主比你要大方多了,我在伽蓝山只能穿粗布短打,在这里可以穿绸缎长裙呢!”
姜怀之一个字也没有说,但眼眶里好像要绽出血来,
“来吧,姜少主。”我慢慢地拔刀,“这把刀是叶庄主送给我的礼物,可不会再随便断掉了。叶庄主说,他想看一场刀鞘困死伽蓝刀的好戏,我要演得好,说不定还能成为庄主夫人……啊,千叶山庄,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高手的夫人,呵呵呵,听上去是不是很诱人?”
“住口!”
我第一次见到姜怀之如此愤怒,淡蓝色的刀光泼天而来,像暴风雨。
而我的刀似拈花拂叶,切入刀光当中,漫天风雨散去,刀刃与刀刃相交,目光与目光厮杀。
“最后一次了。”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
“最后一次了。”他也说,咬着牙。
伽蓝刀幻出一片微蓝的光芒,劈空斩下。这一刀,迅疾,飘渺,不像是刀法,更像是绝世名帖最后挥洒的一笔,或者是丹青国手的最后一抹,让人目炫神迷,完美得快要窒息。
我格住他的刀,然后借着这一震的余力,刀逆刃而上,滑过他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道口子,血色迅速涌出来,染红他爱穿的白衣。
刀尖微垂,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入尘土,我微笑:“第一刀。”
他捂着肩头,眼中最后一丝柔软与迟疑散去,刀再次挥起,血流如注,刀势却更为惊人。
“第二刀。”
这一次,我的刀划过他的腿,不过因为避得快,口子要浅一些。
第三刀,只扫断他一缕发丝。
他的速度变快了。
招数与招数之间的衔接变得流畅,圆滑,就好像凝冻的冰渐渐融解成水,一点点汇成溪流。
第四刀,两刀相格,刀与刀狠狠撞在一起,同样撞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视线。
他的眼神奇异极了,悲凉到极点,绝望到极点,也愤怒到极点。
刀风如骤雨,如果之前的刀意像溪流,到这一招,已经如大海。
我再也窥不破他的刀意,百忙中只能就地一滚,脖颈微微一凉,一抹,上面有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第一刀。”姜怀之冷冷道。
第二刀,我单膝一弯,伤在腿部。
刚上山的时候,我们用木刀,别看没有刀锋,打在身上一样疼。可这一次,冰冷刀锋侵入血肉,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凉,凉完之后,生出浅浅的暖意。
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刀,原来不是,原来不是啊,我喜欢的,是那个恣意挥刀的你。
我站了起来,站得笔直。这将是最后一招,刀谱上最复杂也最强大的一招,针对伽蓝刀所有弱点,一招绝杀。
最后一次奉陪,我的刀可以斩断风雨。
可他的刀不是风雨。
他是海。
深沉广大,无边无际。
我那一刀就像是泥牛入海,并没有泛起一点浪花,而刀光像月色瓢泼而至,刺入我的胸膛。刺痛,并且甜蜜。
我缓缓低下头,看见了伽蓝刀的淡蓝色光芒,那么美,像初见一样。
面前这个人,清眼清绝,也像当年一样。
“恭喜你,姜怀之……”我拼命忍住涌到喉头的腥甜,露出笑容。我要笑,我不能吐血,我今天穿得这么好看,我要给他看我最美好的样子,“恭喜你……伽蓝出鞘,天下……天下……”
血还是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我想捂住嘴,却已经没有力气。
“小幸!小幸!”他扶着我,抱着我,我靠在他在怀里,听到他狂乱的心跳,他的声音好远,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只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像个做错事、被全世界丢下的孩子,惶恐又绝望,他的泪水滑落,啊,姜怀之,原来你也会流没用的眼泪,可是,不要哭,不要哭啊,我其实,很高兴。
我是你的刀鞘,我助你刀法大成。
你会是天下无敌,伽蓝山重回天下第一。
多好,多好。
只是可惜,看不到那一天,只是可惜,不能再和你喝一壶冰雪烧。
力气随着血一起奔出我的体外,眼皮再也睁不开,黑暗淹没了我。
八
人们说,伽蓝山少主打败了千叶山庄庄主。
还有人说,其实是千叶庄主打败了伽蓝少主。
不过更多的说法是,伽蓝少主确实打败了千叶庄主,但那是因为伽蓝山少主抢了千叶庄主的女人,庄主是因为痛失所爱才发挥失常。
听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我在伽蓝山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姜怀之就守在身边。
一切好像是做梦。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仿佛下一秒,我就可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去陪姜怀之练刀。
但身体告诉我,那是错觉。
我连动一根手指都吃力,能下床已经是半年后的事。
那时我已经知道,我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叶长风给了姜怀之一颗九转大还丹。
“他为什么要救我?”我很是奇怪。像大还丹这种秘药,罕世难求,叶长风一定是为自己准备的。
“因为他说,他希望今后的每一年,我都可以和他比一场。”他淡淡的语气还是老样子,“如果你死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伽蓝刀了。”
一定是死过一回的缘故,我的脑子迟钝了很多,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
我只说了这一个字,喉头就哽住。
如果我死了,他也不会活下去。
隔得这样近,我在他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脸,他也一定能在我的瞳仁中看到我的。
我俩的眼眶都一样发红。
那没用的泪水好像又要一涌而出,还是姜怀之先止住,拉起我的手,“带你看样东西。”
这样东西比较庞大,具体说来,就是几十箱丝绸、七八个裁缝师傅、五六名绣女,绣女们分别擅长苏绣、蜀绣、鲁绣,以及其它我没听过的绣法。
“……这是?”
“有人所喜欢的丝绸长裙,不是千叶山庄才有,在伽蓝山也一样可以。”姜怀之淡淡道。
我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得太大声。
比起长裙,我还是更爱穿短打。
因为只有穿着短打,才方便同你过招,方便同你一起滚地打闹,同你一起躺着喘气,一转头,就看到彼此的脸。
而这些,才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