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林墓与华师伊墓出土印章看苏宣篆刻的艺术风貌
2018-01-16李兴涛
■李兴涛
一、顾林墓与华师伊夫妇墓概况
顾林墓,位于无锡市南郊扬名街道邓湾里(今沁园新村),1976年在当地基建工程中被发现后,便由无锡市博物馆进行抢救性发掘。[1]该墓为男女合葬墓,在两个石室中陪葬了大量的生活器具,这些器物不仅囊括了玉器、瓷器、印章、妆饰和金丝发罩等物品,而且还出土了完整的墓志盖,志盖上刻有“明故太学生顾伯子鬱卿墓志铭”,下款隶书“万历丙申季秋旦弟叔白勒石里人何之清镌”。
从志盖上镌刻的信息可知,该墓下葬时间为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其墓主为明太学生顾林。顾林出身于无锡顾氏望族,其祖顾起纶、其父顾祖源,皆为明朝官吏,拥有显赫的家世。从该墓出土玉器的年代来看,“既有汉代器物,又有唐、宋至明代的器物,显示出墓主是一个喜欢收藏古物且相当有品位的文人”。[2]除玉器外,该墓还出土了19枚青田石印章。针对印章,原发掘报告除了指出“长卿”款四枚印系何震所作外,对于镌刻有“苏应制篆”款、“尼生”款、“詹泮”“政叔”款、“宗仁”“毋佞”款、“兆之”款和“守之”款等未加详考。值得注意的是,在未考的印款中,镌刻有“苏应制篆”(图1)款的“应制”二字,在无锡华师伊夫妇墓出土的印章中也同时出现。
华师伊夫妇墓,位于无锡市甘露乡彩桥村的明代华察家族墓地。华氏墓地规模较大,东西长约200米、南北宽约50米。[3]华师伊生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卒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葬于崇祯二年(1629年),系华察之孙,华伯贞次子,江苏无锡人,明朝南京翰林学士。1984年7月,无锡市文物管委会、无锡市博物馆等单位对华师伊夫妇墓进行了联合发掘,出土了锡茶壶、青花团凤纹碗、“大彬”款紫砂壶、鎏金铜手炉、漆盒、折扇、毛笔、端砚和印章等物品。在该墓出土的4枚印章中,印文分别为“公衡”“公衡父”“椒束室”和“清机阁”。其中“清机阁”一印,在顶款处镌刻有“清机阁,应制”(图2)五个字,该印石质,造型、印文布白、以及顶款书体与刀法,与顾林墓出土的“苏应制”款印章,在诸多方面均保持着一致性,可以确信为同一人所刻。
苏应制,即是明代印坛上的篆刻大家苏宣。在苏氏的大量作品中,以“应制”之名落款者相对较少,目前所见的也仅有“汉留侯裔”印曾镌刻了“苏应制篆”(图3)四字。针对“应制”一名,蔡卫东先生在《无锡顾林墓出土明代流派印实物考述》一文中转引了刘东芹先生在其文中所引明人赵重道撰写的《苏尔宣传》,赵氏曾云:“苏尔宣者,歙人也。名应制,尔宣其字。”苏宣“弱冠之年曾仗义杀人,官府追捕,逃遁于淮海间避藏”,[5]苏氏“应制”一名较少出现的原因,笔者以为,大抵是其长期遁迹的心理影响所致,此论是否公允,以俟方家明辨。从苏宣的生平履历来看,其与顾林、华师伊的生活时代大部重合,故两墓中出土的“应制”款印章,可视为苏宣有明确出土年份的作品。
图1《顾林之印》
图2《清机阁》
图3《汉留侯裔》
顶款 名氏 苏应制篆
顶款 清机阁 应制
顶款 汉留侯裔 苏应制篆
二、苏宣生平情况
苏宣(约生于1553年,1626年尚健在),字尔宣,一字啸民,号泗水,又号朗公,安徽歙县人。[6]苏氏天资聪颖,幼承家学,早年喜读书、好击剑,勤奋习书之余,又旁通经史百家。其父苏汇,具有深厚的学养,不仅长于诗词文章,而且还是一位知名书家,尤工草书,曾有草书千字文传世。苏门厚重的家学,使苏宣在早年的成长中积淀了丰富的学养。
苏宣早年虽好经世文章,但其生性耿介、嫉恶如仇,曾在弱冠之年仗义杀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其人生轨迹,为躲避官府追捕,他一度遁迹江淮,待事情平息后曾暂居吴中,开始往来于父辈故旧之门。因其父苏汇与文彭素有通家之好,故前去投奔文彭,得文彭传授六书之学和篆刻技法,“博士(文彭)最高其品,无忘故人,遂进以六书之学,用精其传”。[7]在文彭的精心施教下,苏宣在精研六书之余,纵览秦汉玺印,金石典籍,“残碑断碣,无所不窥”。[8]明人周应愿曾高度评价了苏氏深厚的学术积淀:“苏生苏生真绝伦,溯文观鸟信有神。自言二十耽文藻,三苍二酉探奇宝。尽识五名蝌蚪书,中山兔苑猎如扫。”[9]长期而深入的学习与实践,使苏氏开阔了眼界,锤炼了技法,为其后的实践与创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向文彭问学之余,苏宣不仅能够积极向同出文门的何震虚心求教,而且又在文彭的举荐下先后前往上海、嘉兴等地,拜谒顾从德与项元汴等收藏大家。广泛的交游活动,使其在顾家饱览了秦玺汉印、图书典籍,在项府又阅览了大量法书、绘画与金石典籍。值得一提的是,嘉兴项氏不仅有着丰富的藏品,而且还有着广泛的人脉关系。项元汴“所与游皆风韵名流,翰墨时望,如文寿承、休承、陈淳父、彭孔嘉、丰道生辈。或把臂过从,或遗书问讯,淡水之谊,久而弥笃”。[10]在项氏家族的收藏活动中,文彭兄弟充当着书画买卖中介和高级书画掮客的身份,[11]而文氏广泛的社会影响,又促使其在与项氏频繁的交游中,建立起了以项氏家族为中心,以书画家、鉴藏家与篆刻家为主体构成的文化圈。这种圈子的形成,一方面有利于项氏在特殊的氛围熏陶中逐渐提高其鉴藏能力。另一方面,项氏丰富的藏品,又促使晚明一批卓有成就的鉴藏家、书法家与理论家在潜移默化的浸润中成长。苏宣在这一圈子的融入中,得天独厚的优势资源,使其在开阔了眼界、增进了学养的同时,也获得了更为广阔的成长舞台。
苏宣在文彭的引导下获得了治学门径,在顾氏与项氏等收藏大家处开阔了眼界,而广泛的交游活动,又使其在不断的学习中获得了更为宏阔的学术视野。针对这一历程,苏氏坦言:“寿承先生则从谀之,辄试以金石,便欣然自喜,既而游云间则有顾氏,槜李则有项氏,出秦、汉以下八代印章纵观之,而知世不相沿,人自为政。”[12]在多年的奔走与问学中,苏宣得以博览秦汉玺印,曾摹汉印近千钮,积聚了深厚的功力。而在诸多领域的广泛涉猎,又使其在石鼓、小篆与诏版的研习中汲取了更为丰富的学养。多方面的精深造诣,使其领悟到了历代印章“世不相沿,人自为政”的个性特点,最终促使其篆刻作品在与时俱进的创变中,展现出古朴雄浑、大气磅礴的风格。苏氏鲜明的革新意识与卓尔不群的作品风貌,使其与文彭、何震一起,获得了“鼎足而三”的崇高地位,而顾林墓与华师伊墓中出土的苏宣印作,正是其社会影响明德四方的见证。
三、苏宣作品风貌及其革新意识
(一)苏宣作品的整体风貌
在中国篆刻史上,苏宣以其突出的个性风貌,继“三桥派”与“雪渔派”之后,成为“泗水派”的开山鼻祖。作为明代晚期的篆刻大家,苏氏在满白文、细朱文、古玺、缪篆、籀书与虫书等诸体创作中,可谓无所不能、各臻其美,而其突出的艺术性征,主要表现在章法、刀法和字法三个方面:
其一、在汲取秦汉精髓的基础上,于章法布局中,既体现出汉印的精神特质,又不乏鲜明的创新精神,是苏宣篆刻的一个重要特征。晚明的文彭与何震,承继了赵孟頫和吾丘衍等人的复古思想,在“印宗秦汉”的思想主导下开创了篆刻艺术新局面,使秦汉印风成为千秋典型。苏宣在长期的学习、承继与实践中,也同样深受这一思想的影响。文彭的篆刻,既承古法,又具新意,其以秦汉为宗,在力矫元人乖谬之弊的同时,展现出淳厚畅达、雍容自如的个性风貌。苏宣在审美倾向上与文彭有着密切的渊源,从其“作个狂夫得了无”“墨皇率臣”“苏宣之印”“字夷令”“流风回雪”(图4-8)和“顾林之印”诸印来看,苏氏在章法布局中,不仅与汉印平正方直、结体宽绰的布局特点保持着高度的契合,而且又能在整体气息上展现出文彭篆刻浑穆与雅正的风韵。在苏宣早期与中期的作品中,其既深谙于秦汉印章质朴雄浑的精神气质,又能以雍容饱满的布局方式在实践与创新中承继汉印传统。而出土于顾林墓中的“顾林之印”,从其出土时间来看,其镌刻时间大体处于苏宣中年时期,此印在章法布局上颇具秦汉风骨,表现出浑朴雄健、雅而可观的整体气息。
图4 作个狂夫得了无
图5 墨皇率臣
图6 苏宣之印
图7 字夷令
图8 流风回雪
针对章法布局,清人吴先声指出:“章法者,言其成章也。一印之内,少或一二字,多至十数字,体态既殊,形神各别。要必浑然天成,有遇圆成璧、遇方成珪之妙。”[13]从苏宣不同风格的作品来看,其在承继了汉印平正、开阔之风的同时,往往习惯于在章法布局中借助疏密、轻重、屈伸、离合、挪让、承应、巧拙、盘错、界画与残损等手段,在将诸多复杂因素有机统合的前提下,进一步增强印面的丰富内涵。从“顾林之印”来看,苏氏在该印的布局中,为了营造一种平正疏朗的整体气息,在将“顧”字左面的“户”与“隹”部作屈伸处理的同时,将“户”部上移,在两者的挪让与盘错中为下部的“隹”部留下适度的回旋空间,使“顧”字与其它入印文字保持疏密得当与协调统一。由于“之”字笔画较少,结构相对简单,而为了使之与其它文字相呼应,苏氏增大了“印”字“卩”部笔画的负空间,以使“之”与“印”字的负空间形成上下承应的关系。为使印面更加协调统一,苏氏还进一步强化了“之”与“印”字的笔画曲线,使两字于外在形式上保持呼应。
无独有偶,苏氏巧妙的布白方式,在华师伊墓出土的“清机阁”印文中同样得以展现。为使印文布局趋于饱满,苏氏将“阁”字从体势进行上下延展的同时,为了使其与“清机”二字整体统一,在镌刻过程中有意强化“清机”两字局部笔画的粗细对比,使“清机阁”三字,在借助笔画的粗细与布白的错落中,于外在形式上建立了巧妙的呼应关系。而为了使“阁”字不至于因重复的竖线而显得突兀,苏氏在弱化“清”“机”二字“水”部和“木”部的同时,又借助残损手法,将“阁”字左下端与“机”字右下端作残破处理,使其形成既对比又统一的关系。而从“顾林之印”与“清机阁”两印呈现的视觉效果来看,苏氏在章法布局中,使长短、曲直、粗细、轻重、方圆等诸多矛盾因素在印面中进行了整体统合,既丰富了印面的细节内涵,又建构了和谐统一的关系,此举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匠心独运。
其二、苏宣篆刻的另一个突出风貌,则体现在多元刀法的表现上。针对刀法,明人甘旸认为:“运刀之法,宜心手相应,各得其妙。然文有朱白,印有大小,字有稀密,画有曲直,不可一概率意。”并特别指出“运刀之利钝,如大则肱力宜重,小则指力宜轻,粗则宜沉,细则宜浮,曲则婉转而有筋脉,直则刚健而有精神。”[14]而清人吴先声同样认为运刀之妙在于“宛转徐疾,如大则鼓力宜重,小则措力宜轻,疏贵有密理,密贵有疏致”。[15]事实上,苏氏不仅善于用冲刀和切刀表现线条的爽利与蕴敛气息,而且还特别注重在轻重、缓急的运刀中表现印面关系的细节内涵。在“清机阁”印文中,苏氏依托冲刀在大刀阔斧地营造了劲健率直气息的同时,又借助切刀再现了线条的遒劲与含蓄。而从“顾林之印”来看,该印是典型的满白文,其布局平正朴拙,苏氏用刀同样是冲切结合,于平正宽绰的气息中洋溢着奇崛之趣。从“顾林之印”的顶款行草书“苏应制篆”四字来看,苏宣在镌刻中则是依照线条走向顺势而为,借助单刀和转刀在承转与呼应中,进一步表现行草书牵丝映带、潇洒流丽与顾盼生姿的整体风貌。无独有偶,在“清机阁”印的顶款中,苏氏以单刀入石,用刀使转自如,于轻重缓急中,使其刀下的线条洋溢着率意恣肆的生动气息。事实上,苏氏不仅善于单刀刻款,而且还善于借助双刀法表现边款文字的典雅之美。在“汉留侯裔”边款中,苏氏刀下的隶书“汉留侯裔”和楷书“苏应制篆”八个字,不仅布局疏朗、点画工稳,而且还表现出沉静悠远的古雅气息,这与文彭边款所展现的潇洒风致,可谓是异曲同工。
从篆刻艺术的发展历程来看,明代文人篆刻的兴起与开拓,文彭虽有首创之功,但真正开启并推动了刀法的革新,则非何震莫属。何震的印风,在承继了文彭“雅正”思想的同时并不因循守旧,而是借助冲切结合的刀法为其作品注入“猛利”之气。相比而言,苏宣“在用刀方面,除运用冲、切刀外,已经出现了横披浅削的兆头,他的用刀角度显然较文、何偏袒,用刀的速度显然较文、何更为缓慢”。[16]针对苏氏的这类横披浅削之法,明人徐上达指出:“刀路中心本深,再观之忽疑虚耸;两旁本浅,久视之翻觉下削。是笔虽偏贴印面,而其像却似浑圆,斯称神功,人力非所及矣”。[17]从“顾林之印”和“清机阁”两印的刻痕来看,苏氏并非是简单的冲、切结合,而是在两者的结合中借助披削刀法进行综合表现。值得注意的是,“顾林之印”顶款“名氏”二字为典型的八分书,而针对这两字的镌刻,苏氏在单刀入石中并非一冲到底,而是依据笔画的走向,在起伏承转中,运用披削之法以增强线条的劲健效果。苏氏在多元化的刀法表现中完全做到了以刀代笔,其娴熟的刀法,在轻重缓急和顿挫转折中,将线条的粗细、曲直与参差的节奏变化,于刀石之外赋予了一种奇正相生的笔墨意趣。苏氏在多元化的刀法表现中之所以凸显出一种显见的从容与笃定,正是得益于其早年习武练就的腕力和指力,他能在冲刀与切刀之外,辅之以披削、转刀之法,通过微妙的轻重把握而深入表现线条的遒劲与蕴敛气息。而这种多元化的刀法表现,使其与同时期的篆刻家产生了高度的分野。
其三、从苏宣篆刻的入印文字来看,其不仅谙熟于秦汉以来缪篆入印的传统,而且还特别善于运用古文奇字进行创作,这也是他篆刻风貌的另一个突出特点。“古文”字体曾广泛流行于战国时期,而在秦汉以降的千余年时间里,这种文字作为入印元素曾一度消弭。秦统一六国后,其“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的主导思想,致使六国地域的古文字消失殆尽。汉“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18]但这些得以幸存的古文字数量已十分有限。卫恒在《四体书势》中曾云:“自黄帝至于三代,其文不改。及秦用篆书,焚烧先典,而古文绝矣。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以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19]西汉之初,尽管朝廷以通晓字学、精擅书写为标准来选拔文职官吏,其时萧何制定的《尉律》,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两汉正字措施的落实起着决定性作用,但字学之退化已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汉人对古文字的写法、音义和六书的义利已越发模糊,大批民众“写字随意变乱,向壁虚造,太学郡国学诸生凭主观想象说字解经;俗儒因不通文字学,讲解经意也穿凿附会;廷尉解释法律,甚至用拆字方法来判决”[20]的现象可谓屡见不鲜。古文字之学在汉代已趋式微,而后世在业已割裂的文脉中延续与传承,其难度自不待言。从这一点来看,苏氏在古文字印创作中,势必会面临着两难的境地:一是古文字存世较少与版本芜杂的现状,为其在配篆中进行合理取法造成了无形的障碍。二是古文字突出的个性特征,使其在印面安排上既要考虑到不同元素间的依存关系,又要保持文字结构上的准确性与完整性。苏宣跟随文彭研习六书,虽不乏相应的字学基础,但由于古文奇字具有“丰中锐末”的突出个性,当一种非印章文字运用到印面时,在保持文字基本面貌不变的情况下,将其巧妙地“印化”则是不可回避的问题。既不能失去古法,又不能使诸字之间形同陌路,没有足够的字学知识与摹古经验是难以胜任的。从苏宣的古文字创作实践来看,其既不同于先秦的古玺印,又有别于文彭的雅正与何震的刚猛,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如“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恨古人不见我”“今之相者兮举肥”“御风处”以及“鸣骚阁”诸印,不仅疏密有致、和谐统一,而且还表现出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的个性风貌。
对于顾林墓与华师伊墓的印章创作,苏氏在参照汉印规范的同时,摒弃了先秦古玺印自由布局、随意穿插的结构方式,而是在印文与顶款创作中,将不同书体、形态各异的文字,在弱化个性与彰显共性的前提下,将其巧妙地布白于印面上。无论是印文,还是顶款创作,均表现出整体呼应、浑然一体的视觉效果。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苏氏的古文字印与两墓出土印章相比,二者在字法上虽有显见的区别,但在印面布局上所展现的主导思想与精神意趣,可谓是殊途同归。
(二)苏宣的实践与创新意义
晚明时期,文人篆刻蔚然成风,篆刻队伍的逐步壮大与理论著述的不断推出,也促使篆刻艺术从审美理论到创作实践,均获得了长足的发展。篆刻理论的系统建构,在推动印人审美意识逐步趋向自觉的同时,也促使篆刻创作在风格上呈现出多样化与个性化的一面。
从苏宣篆刻的总体风貌来看,其鲜明的尚古与创新思想,始终是在不断演绎与发展中彼此促进的。苏氏既立足于传统,又着眼于创新,师古而不泥古,在创新求变中奠定了自身无法撼动的地位,成为继文彭、何震之后开山立派的领军人物。对于创新,苏氏有着鲜明的见解,他认为:“(印之)如诗,非不法魏、晋也,而非复魏、晋;书非不法钟、王也,而非复钟、王。始于摹拟,终于变化。变者愈变,化者愈化,而所谓摹拟者逾工巧焉。”[21]苏氏将继承与创新、摹拟与变化之间的关系阐述得简明透彻,其观点可谓颇有见地。刘江先生指出,没有强烈个性表现的艺术家,没有高瞻远瞩、通晓艺术发展史规律的人,是不可能总结出这样精辟入理、简明扼要的规律来的。[22]
苏宣在多年的学习、实践与创新中,在积极吸收秦汉精髓的同时,遍览经史,精研六书,于钟鼎、石鼓、瓦甓、诏版与碑碣中曾作广泛涉猎。丰富的学养与宏阔的视野,使其对于不同的印面内容,在章法上采取不同的布局方式以充分适应印面的实际需要,其作品无论从形式、线条、章法、篆法,还是在气质与神韵方面,均能表现出比何震更加鲜明的审美理念与醇正的秦汉风骨。苏宣在根植秦汉传统的同时,另辟鸿濛,开拓了文彭与何震不曾涉足的新领域,既有朱白相间、错觉置换的阴阳文,又不乏极富装饰效果的鸟虫篆与古文奇字印,还有清健疏朗的玉石印,以及斑驳陆离的烂铜印。在诸多领域的深入实践,不仅促使其在章法布局中积累了丰富的视觉经验,同时也促使其在不同书体的入印实践中开拓了新印式,凸显出苏氏鲜明的革新意识与审美理念。在秦汉印章缔造的审美传统中,秦代的摹印篆、汉代的缪篆,作为入印的篆书形式,如果说前者为印文奠定了方正平直、排叠匀称基础的话,那么后者则为印文拓展了屈曲缠填、伸缩变化之美的表现空间,二者共同构成了印面布局的美学法则。苏宣能于经典法则之外,充分依托自身在字学方面的综合素养与精深造诣,将三代之时流行的古文字体大量运用到篆刻创作中,从字法的角度,开创了多元文字入印的应用空间,无形中引领了时代风潮。自苏宣以后,直到乾隆年间,苏氏的这类古文印广为流传,从詹景凤的“东图父”,乾隆的“信天主人”“养心殿”,黄道周的“一凤五化”,王士祯的“渔洋”,以及石涛、查士标等人的“古文”印来看,苏氏广泛的社会影响由此可见一斑。针对苏氏以“古文”入印的成就,明人曹征庸不乏溢美之词:“苏尔宣氏,盖善以古字学古人者,当今率推为第一。睹其风貌,俨然古人也。”[23]
作为明代印坛上承前启后的人物,文彭与何震皆以秦汉为宗,但在刀法上,文彭以冲刀为尚,而何震则以冲切相糅的方法,开创了猛利、生辣、率意而不加修饰的新风貌。相比而言,苏宣在刀法表现上规避了何震因用刀猛利而导致笔画质薄的不足,而是冲切结合、披转并用,其印文笔画清晰自然、不加修饰,或圆厚质朴,或遒劲蕴敛,颇具自然天趣。从苏氏的运刀特点来看,其主要依重刀刃、刀背和锋角,用刀刃来表现苍茫气息,用刀背浅刻展现披石的浑脱气韵,用锋角来表现线条的坚挺风骨,起伏顿挫,上下披削,似屋漏痕、如折钗股。这种多元化的刀法,为苏氏篆刻的点画与线条赋予了耐人寻味的生命力。从顾林与华师伊两墓出土印章的整体风貌来看,苏氏无论是在印面的处理上,还是在边款行草书的表现中,均已摆脱了何震篆刻刚猛率意的气息,而是借助其豪放、耿介与豁达的侠义性格和冲、切、披、转并用的多元刀法,使其作品呈现出一种气格壮美、质朴雄浑的精神气质。
事实上,在“顾林之印”与“清机阁”两枚印文中,苏宣虽然从印面布局与刀法表现上为我们展示了其部分风格,但由于出土印章数量较少,且风格相对单一,并不能全面反映苏氏作品的整体风貌。而从两印的款文来看,苏氏以单刀刻行草与隶书边款的独创之举,同样洋溢着“放浪形骸之外”的恣肆率意与洒脱奔放,可谓开一代新风。
四、结语
元代文人对印章的审美倾向,在明代印人群体中得以延续,仿汉白文和元朱文两种印式一直作为明末印坛的主流而存在。随着汉印审美风尚的广泛盛行,其相应的镌刻技法在实践中不断得到归纳和提炼,而技法的成熟又促使印人群体对篆法、笔法、章法和刀法,以及印章的风格、品评与鉴赏等美学元素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与总结。这种风尚,在促使《印谈》《印章集说》《印法参同》等大批印论应运而生的同时,也促使文人群体集古著录之风盛行,而苏氏也同样深受这一时风的影响。
从苏宣一生的履历来看,他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篆刻家,同时又是一位长于理论梳理与经典辑录的著录家。作为以创作见长的印人,苏氏不仅系统辑录了自身的作品,而且还针对古代经典印作做了大量的辑录工作。自万历二十八年(1600)开始,他先后辑录了《苏氏纂集集古印谱》一册、《苏宣印册》二册、《苏氏印略》四册。在对自身作品辑录的同时,他还“应荥阳收藏家潘云杰之请,与印人杨汉卿一起用青田石精心摹刻秦汉玺印达两千四百余方,辑成《集古印范》十册,所摹印章与古印形神相通”。[24]从苏氏所做的辑录工作来看,尽管其在理论建树中并未形成相应的系统构架,但其在探幽发微中针对篆刻理论的部分观点,仍不乏真知灼见,虽片语吉光,却是可圈可点的。而从其《印略》自序,以及为何通《印史》所作的序言来看,他对于临摹、创新,以及印章文化的认识,已不仅仅局限于篆刻本身,而是将其架构到文化的高度上加以阐发,其价值远远超越了对印章本体的认识,更凸显出社会文化史的意义。
苏宣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披荆斩棘,开拓进取,以卓有成效的实践与创新,为篆刻艺术探索了一条多元发展的路径。其丰富的实践经验与鲜明的创新精神,对于我们今天的学习与实践,依然发挥着无可置疑的垂范效应。而顾林与华师伊两墓印章的出土,在为我们再现了苏宣实践和创新历程的同时,也为我们进一步走近苏宣开启了不可或缺的门径。
[1]钱宗奎:《无锡明顾林墓出土的文物》《无锡文博》1993年第3期。
[2]蔡卫东:《无锡顾林墓出土明代流派印实物考述》《中国书法》2016年第6期。
[3]无锡市博物馆,无锡县文物管理委员会:《江苏无锡县明华师伊夫妇墓》《文物》1989年第7期。
[4]转引:赵重道《苏尔宣传》《文南赵先生三馀馆集》卷十,台湾中央图书馆藏明万历(丙辰)四十四年荊溪赵氏家刊本,第21-23页。
[5][22]刘江:《中国印章艺术史》,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292页。
[6]叶一苇:《中国篆刻史》,西泠印社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
[7][8][12][13][14][15][17][21][23]韩天衡编定:《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版,第472、473、470、 178、 80、 178、 126、 470-471、 474页。
[9]转引:刘东芹:《周应愿生卒及生平考述》《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明]周应愿:《苏生行赠苏尔宣》《江左集》卷3:10。
[10]转引:董其昌:《荣台集》卷八,《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2册,第364页。
[11]叶梅:《晚明嘉兴项氏法书鉴藏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9页。
[16]韩天衡:《明代流派印章初考》《印学论丛·1984年西泠印社八十周年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1987年版,第171页。
[18][汉]班固撰:《汉书》(艺文志第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06页。
[19]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2页。
[20]华人德:《中国书法史·两汉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页。
[24]韩天衡,张炜羽:《亦儒亦侠的印坛巨子苏宣》,《新民晚报》2013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