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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社何以供给安全食品
——基于集体行动理论的视角

2018-01-16田永胜

关键词:集体行动社员供给

田永胜

一、问题的提出

中国的农产品主要由2亿多小农户供给。笔者调研的云南省K市,由于气候条件良好,11万多亩的平地被省内外的公司流转用以发展现代农业,其余60万亩左右的山地仍然由小农户种植。K市的情况,是中国整体情况的折射。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化肥、农药等现代要素开始用于农业生产。伴随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农业科技推广,愈来愈多的化肥、农药、农膜、生长激素、兽药、转基因种子、除草剂等进入农田,农业投入品的残留,不仅成为影响食品安全的重要因素,还导致地下水、土壤有毒物质超标,进一步恶化农产品的生态环境[1]。处于这样大环境中的小农户很难独善其身,进行生态化农产品生产。依靠政府工作人员的监管来解决食品安全问题,也不现实。如果农民合作社把农民组织起来,按照无公害食品甚至绿色食品或有机食品的标准,在一定区域采取限用或禁用农药、兽药、化肥、除草剂、生长激素的集体行动,则能较好地保障食品安全。

自2007年《农民专业合作社法》颁布以来,中国的农民专业合作社(以下简称“合作社”或“农民合作社”)迅猛发展。截至2017年9月,全国农民合作社达193.3万家,入社农户超过1亿,入社农户占全国农户的46.8%。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就合作社如何供给安全食品做了一系列的研究。一些学者肯定了合作社对保障食品安全有重要作用[2-6],一些学者研究了合作社保障食品安全的机制和措施[7-11]。既然合作社对保障食品安全有重要作用,为何现实中达成供给安全食品集体行动的合作社少之又少?李凯等以集体行动理论进行实证分析,认为合作社由于无法解决搭便车问题陷入质量安全控制不力的困境[12]。刘刚和张晓林认为合作社内部治理机制不完善、监督成本较高,易使合作社陷入“集体行动的困境”[13]。

这些学者研究的对象大都是供给常规农产品的合作社。本文的“食品安全”采用《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安全法》的定义:“指食品无毒、无害,符合应当有的营养要求,对人体健康不造成任何急性、亚急性或者慢性危害。”具体而言,就是指无公害食品、绿色食品和有机食品。本文的研究对象是生产无公害食品、绿色食品和有机食品的农民合作社,“成功供给安全食品”是指合作社供给的食品达到了承诺的品质,“没有成功供给安全食品”是指未能达到承诺的品质。按照这个标准,本文以半结构访谈、参与观察法研究了黑龙江省、湖南省、福建省、江西省、云南省、贵州省、广东省的10个成功采取集体行动供给安全食品和5个由于“集体行动的困境”未能供给安全食品的农民合作社,调查了合作社负责人的情况以及社员“搭便车”的情况,对比了两类合作社保障食品安全的具体措施及克服社员“搭便车”的制度安排,并研究了政府部门、企业、消费者等外部制约因素对两类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影响。

二、合作社领导层的道德资本是供给安全食品的第一要素

从奥尔森到奥斯特罗姆的集体行动理论演化过程中,对集体行动的组织者、领导者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奥尔森探讨了有共同利益的个人组成的集团如何克服成员“搭便车”以增进共同利益,但没有进一步研究集团的领导者在这个过程中的角色和作用。奥斯特罗姆研究了“一群相互依赖的委托人如何才能把自己组织起来、进行自主治理,从而能够在所有人都面对搭便车、规避责任或其他机会主义行为诱惑情况下,取得持久的共同收益”[14]35;但是,她也没有进一步研究领导者在自主治理过程中的角色和作用。

中国的农民合作社除了由农民自发组织起来创办之外,更多的是由乡村精英、返乡农民工、下乡创业大学生、城市白领创办的合作社,以及政府涉农部门和涉农企业领办的合作社。由此,许多合作社是作为一个外生的社会群体嵌入到传统的村庄环境中的[15]。面对各不相同的利益诉求,合作社领导层的自然资本、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对合作社是否成功组织社员进行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有直接的影响,更加重要的是,合作社领导的人品、诚信、敬业、良知等道德资本直接决定了合作社供给食品安全的程度。西班牙学者西松认为:“道德资本可以被定义为卓越优秀的品格,或者拥有并实行特定的社会背景下认为适合人类的各种美德……具备美德或者优秀的品质可以被视为道德资本,这不仅是因为它们是一种财富形式,而且还因为它们是在个人身上积累和发展起来具有生产力的能力或者力量,其积累和发展途径是在时间、努力和其他方面的投资,其中也包括在资金方面的投资。”[16]41可以说,合作社领导层的道德资本是食品安全的第一推动力。

笔者调研中发现,在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中,合作社领导层的自然资本、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发挥作用时都离不开道德资本的支撑。首先,拥有很高道德资本的合作社领导会顾及食品对消费者的健康影响,会把生产安全食品作为经营理念,而不会以赚钱为唯一的经营目的,也不会为追求利润弄虚作假或降低对安全食品的承诺和要求,甚至当市场发生风险、经营条件恶化时,领导者仍然不会轻易放弃食品安全的标准。因为“具有较丰富的道德资本的人不会较易地以牺牲其优秀的道德品质为代价,去追求健康、知识、社会关系或者利润”[16]41。其次,拥有很高道德资本的合作社领导层会引入限用或禁用化肥、农药、兽药、除草剂、生长激素之外的新技术手段,培训社员树立安全食品的理念、掌握安全食品的生产技术,同时辅以相应的监督、检查、奖惩制度。最后,拥有很高道德资本的合作社领导层,能够促进合作社社员科学理念和道德觉悟的提高,确立供给安全食品的价值取向,让社员通过供给安全食品获取较高的经济效益,在满足生存需要的同时,赢得消费者和社会的尊重。

湖南省Z市原味生态合作社(本文所有的合作社在第二次出现后省略省市)现有社员60多户、1 000多亩地,已经做了有机认证。2009年,理事长TJ带着100多万元从广东返乡做现代农业,看着消费者吃自己喷施很多次农药的蔬菜,虽然赚了钱,但良心的不安使他冒着前期亏本的风险选择了有机农业。他回忆当时的心态:

问题是自己种的自己都不敢吃,我觉得我还要拿到市场上卖。十年前,ZJJ是很小的那个小县城,天天碰到的都是熟人、亲戚、朋友、同学、同事过来我这买我的菜……我卖了,真的好久没睡着觉嘛,不卖也不现实,不卖我投这么多钱进去啊,活不下去啊。卖了,又良心不安。你不卖又吃不了饭,所以就很纠结嘛。

黑龙江省W市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理事长FYJ说:“咱做合作社最后的落脚点一定是承担社会责任,就是社会的效益和生态的效益一定要上来。”贵州省L县的有牛哥为保护侗族的老种子不失传,前几年发动村民种植老品种的水稻,并卖掉房子全款收购农民的老品种稻谷。2017年初,他发起成立有牛复古农业合作社,发动全村10个寨子的1 397户把3 000多亩耕地全部按照侗族传统的牛耕方式进行有机种植。合作社理事长YH是有牛哥的侄子,也是返乡大学生,他说:“有牛哥他是政府的官员,所以他在里面没有股份。他就是义务啊,我们合作社又不给他发工资,政府给他发了。”贵州省Q市的共生生态种植农民合作社技术总监ZYY今年69岁,从医院退休后拿出自己积攒的八九十万元退休金,多次自费到泰国学习有机种植方法,给合作社买拖拉机、支付电费等开支,还把自己的汽车给合作社用。福建省H县大爱果蔬农民合作社理事长GQH原本是做电子产业的,10年前发现食品非常不安全,“报纸也看,报道也听说,你说没用啊,还是实实在在自己做”。从几亩开始做到现在的1 000多亩地,买了100多万元的有机肥改良土壤,前期主要种植马铃薯和胡萝卜,现在改种火龙果,每年要赔进去200多万。云南省J县福新果蔬合作社理事ZSB说:“你种出来自己都不敢吃,你卖给别人良心也不安了。”福建省Q市泉珍合作社理事长WYN说:“既然决定要这样做了,那损失的是你个人的这一点产量,但是消费者他也买单了,你家的米也是卖得更贵。那你只能取其一,不能什么你家都要赢,那和人类的健康比起来,既然我们选择了健康,就不要耍流氓选择产量了。所以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样,我们都一直坚守。”广东省L县天地人禾消费合作社创始人LSW曾任职于绿色和平以及中国最专业的环保基金会(阿拉善SEE基金会),创办天地人禾的目的是让消费者吃上健康美味的放心米、保护环境和生物多样性、让农民获得受尊重的收入。云南省K市群力优质稻合作社理事长WXR在2011年被评为H州道德模范。江西省Y县稻香南垣生态水稻合作社理事长YHF是返乡大学生,最初在自家的30亩地搞生态农业,后来应村民的要求才组建合作社带领村民按照有机食品标准种植水稻。

白丽和巩顺龙认为,如果合作社对采纳某项食品安全标准的期望收益低于对采纳该标准的执行成本的预期,那么即使该标准属于强制性标准,合作社也不会积极性采纳该标准,在监管效率低下的情况下,合作社及其成员甚至会采取违规行为[17]。在调研的过程中,笔者发现,合作社领导层欠缺道德资本的话,一定会把经济效益最大化放在第一位,不会在意食品是否达到承诺的质量标准,对食品生产的监管、对社员的培训都会弱化甚至放弃。云南省D市的A蔬菜合作社自称集无公害蔬菜种植、加工、冷藏保鲜及销售为一体,2014年获“国家级示范社”称号,年销售额高达9 000多万元。合作社副理事长YY说:

我们控制不了,我们也没有检测的机构。我们只能说是询问他使用违规药物的情况,(农)药是什么时候打的?比如说一个星期以前,就可以。那如果说是间隔期不够的话(就不能砍菜),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已经约定成俗了这个东西。砍(菜)之前是不准打药的,在我们这都是这样。打了(农药)之后你必须把这个间隔期养够了。但是,价格好的话,还是会有人(在间隔期不够就砍菜)。这个我们还是控制不了。我们没有权力让他不砍,也没有权力没收他的蔬菜。但是,如果万一收了这种菜被检查出来,我们自己就认倒霉嘛。

云南省L市B蔬菜种植合作社,也号称生产无公害蔬菜,被N州授予“州级合作社”称号,是由每年农资销售额高达7 000多万元的一个家族牵头成立的。合作社理事WS说:

常规是育苗这一个阶段,本来也要用(农药)的,但育苗这一阶段是我们在用,就杀菌啊各方面(的农药)我们在用。然后从基质化漂浮育苗后,移到农民地里面,基本上我们的用药控制在三次。然后它还有什么壮根水啊,对不对?这个我们控制在三次。然后营养液它是漂浮育苗,直接就在漂浮池里。到老百姓的地里我们大概也是用到五次(农药),在它修枝打叶啊,苗比较弱的时候用一次,出花期的时候因为它吸引昆虫来的时候用一次。然后各种(喷洒农药)的方法都上,有时候用是烟雾弹那种。防虫的农药基本上使用五次,多的有八次。如果说是老百姓他这个使用农药的确是有问题的。多数时候可以有针对性的使用农药,比如说,有些地有(虫子),有些地没有(虫子),这个时候你在前期帮他上滴虫灵,然后减少这个地表的这些虫子来吃,这个都是有相对性的。不同的区域用不同的(农药),但是规模都不会太大。基本上就是告诉他们,他投入的人力都能转化为经济,就看他愿不愿意投入?你照顾得好,听我们的技术指导的话,最高的亩产大概可以达到五吨。

贵州省T市的C绿色生态种植合作社理事长YXY,原来是退伍军人,下岗后搞石油赚了钱。发现S县的蔬菜严重不足,大都来自湖南怀化,决定成立合作社种植无公害蔬菜。他引进云南种植蔬菜的技术人员,却大量使用养殖场的粪便,使用农药、杀虫剂、杀菌剂、颗粒剂对土壤进行消毒、杀虫,用农药熏蒸对蔬菜杀虫。技术人员说只要上市前几天不打药,就不会检测出农残超标。可见,后3家合作社领导更注重的是合作社的经济效益,对于蔬菜是否达到无公害标准并不在意,当农业局的监管不到位的情况下,直接导致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失败。

三、合作社促进社员集体行动的制度安排

奥尔森提出,在追求集体行动的过程中,“除非一个集团中人数很少,或者除非存在强制或其它某些特殊手段使个人按照他们共同的利益行事,有理性的、寻求自我利益的个人不会采取行动以实现他们共同的或集团的利益”[18]2。针对这种“集体行动的困境”,奥尔森提出以下几种治理方式:“有选择性的激励”、强制、小集团。奥斯特罗姆则提出:“为组织集体行动的所有努力,不管是来自外部的统治者、企业家,还是来自希望获取集体收益的一组当事人,都必须致力于解决一些共同的问题。这些问题包括搭便车,承诺的兑现,新制度的供给,以及对个人遵守规则的监督”[14]34。本文对15家合作社领导人的道德资本与制度安排、食品安全程度之间的关系进行实证分析后发现:具备很高道德资本的合作社领导层会制定详尽可行的高标准供给安全食品的技术制度、监督制度、培训制度、奖惩制度,建立一支执行制度的队伍,有效克服社员“搭便车”的行为,同时,从合作社外部获取技术、信息、销售资源,确保对消费者供给安全食品的承诺,实现对社员高价包销食品的承诺;道德资本较低的合作社领导层不会严格采用安全的食品生产、监督、培训、奖惩等制度,也不会认真执行这些制度,导致合作社社员不断“搭便车”,最后,难以兑现承诺的食品品质,也不会兑现给社员的承诺,合作社由于“集体行动的困境”而难以供给安全食品。

(一)新制度供给

奥尔森认为,实现集体行动的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强制。合作社通过多种新制度的供给,使社员能够以集体行动进行安全食品的生产。

1.供给安全食品生产新技术

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建立起一套限用或替代化肥、农药、除草剂、生长激素等的技术方案。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统一提供非转基因种子、有机肥料、生物农药、劳动工具、种植生产操作规程。稻香南垣生态水稻合作社统一购买非转基因种子、统一施用菜籽饼肥、统一采用鸭稻共育模式除草防虫。天地人禾消费合作社统一发放非转基因种子、生物农药、有机肥料。群力优质稻合作社统一采用非转基因种子、统一机耕、统一采用生物防控技术进行病虫害防治、统一采用有机肥、农家肥。共生生态种植农民合作社集体制作生物菌肥、集体种植、集体收割。大爱果蔬合作社则集中施用有机肥,覆盖黑地膜防草、人工除草。福新果蔬合作社统一提供马铃薯种子、低毒农药、肥料、种植技术。红冠果蔬专业种植合作社统一提供突尼斯软籽石榴树苗、复合肥、生物防虫技术。泉珍合作社集中施用饼肥、人工除草、播放音乐、不杀稻田的虫子。原味生态合作社采用自留种、集中制作菌肥、采取控草技术、统一收割。合作社的这些替代技术有效规避了社员的机会主义和“搭便车”行为,保证了合作社社员生产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未能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要么没有采用安全的生产技术,例如A蔬菜合作社、云南省L市分水岭脱毒马铃薯生产农民合作社;要么采用规避被检测出农残的技术,例如B蔬菜种植合作社、C绿色生态种植合作社;有的则要求社采取无公害生产技术但并不进行严格的监督检查,例如云南省W县五印乡中药材种植农民合作社。

2.建立定期培训教育制度

刘宇翔曾指出,合作社应通过培训等方式提高社员对合作的认知度,形成合作意识和合作文化,最终提升社员对安全食品的供给度[19]。合作社定期外请专家或当地农技专业人员培训社员,一方面可以培训社员掌握限用或替代化肥、农药、兽药、除草剂的新技术,强化农民的食品安全意识,提高他们供给安全食品的主动性和自觉性;另一方面,可以让合作社领导与社员面对面的沟通,让社员萌生对合作社领导层的信任感,增强社员对合作社的归属感和认同感,有助于提高社员供给安全食品的能力和意识,缓解“搭便车”的行为。群力优质稻合作社每年的培训不低于6次,福新果蔬合作社每年最少培训3次,天地人禾消费合作社每个月召集社员参加培训,有牛复古农业合作社经常邀请外地的专家到合作社讲课。稻香南垣生态水稻合作社除了培训,还发动社会捐建藏书6 000册的儿童图书馆、设立国学班、组建妇女舞蹈队。红冠果蔬专业种植合作社邀请省农科院专家、供苗的河南公司及本地的土专家培训社员。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建有新型职业农民培训学校,经常培训社员。笔者调研的5家未成功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只有2家表示以前有过培训,但培训的内容大都是如何使用农药防虫防病。

3.建立监督、检测和食品安全可追溯制度

谭智心、孔祥智认为,中国农民合作社中小社员产生“搭便车”行为的主要原因是合作社内部监督的缺乏[20];但是,笔者的调研发现,不仅缺乏监督的合作社社员有“搭便车”现象,而且那些建立起多种监督制度的合作社,还是会出现“搭便车”、逃避责任和各种机会主义行为。“机会主义是企图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来提高自己福利的欺诈行为,它有多种形式,从前后不一或无意识的偷懒行为,到精打细算去欺骗有持续关系的合伙人的行为”[21]55。合作社给出远高于常规食品的价格要求社员生产高品质的安全食品,但是,仍然有社员会偷偷使用化肥、农药、除草剂、膨大剂等增加产量,希望获得更高的收入。群力优质稻合作社、有牛复古农业合作社都发现有社员偷偷使用农药。2016年,天地人禾消费合作社检测出4户社员的大米有农残,2017年检测出1户有农残。贵州省T市梵净福海粮油有限公司采取了公司+合作社的形式,以3 000元每头的价格购买合作社按照无公害标准饲养的猪。三和村种养殖合作社饲养的无公害猪只有96头,却偷偷从广西买回200多头猪,想一起卖给公司。当部分社员会发现贡献大小都同样分红后也容易出现“搭便车”,群力优质稻合作社的年终分红让那些稻谷品质很高的社员感觉不公平,就不再愿意花费更多的心思提高稻谷品质。

奥斯特罗姆说:“当个人面对社会困境时,仅有习俗是不够的。如果没有自觉设计的规则、监督机制以及对违规行为加以惩罚的方法,那么,欺骗的诱惑通常是相当难以克服的”[22]。为了防止少部分社员可能出现的“搭便车”、逃避责任和各种机会主义的行为,成功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建立起监督制度,监督者一般都具有丰富的经验,通过与社员交流及对农作物生长情况的观察,就能够发现社员是否实施机会主义行为,解决了由于信息不对称可能造成的食品安全问题。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约20户社员设1个区长进行监督,社员则每3到5户联保,一旦一有户违规,合作社就不再收购其余几户的产品。福新果蔬合作社有16个科技辅导员定期巡查包片的农田并把拍的农田照片发送到微信群。稻香南垣生态水稻合作社每年雇7个农户组成巡视组,每户负责1个片区,每星期至少巡视2次。另外,还装了摄像头24小时监控部分稻田的情况。有牛复古农业合作社有2个工作人员专门到田间巡查,同时,约20户社员设1个组长监督社员,社员都有相互监督组员的责任,社员间的血缘关系、地缘关系会带来家族伦理道德的压力与相互监督的动力,从而给机会主义者造成无形的约束,进一步提高了社员对合作社规则的遵从度。

除了对生产过程的监管,很多合作社还在收购社员的食品时进行农药、重金属残留检测。天地人禾消费合作社每年收购稻谷前对所有社员的稻谷进行农残检测,每隔一年检测大米的重金属含量。稻香南垣生态水稻合作社对社员的水稻进行农残抽检。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每年由有机认证机构抽检1次,合作社还要送检2次。有牛复古农业职业合作社对稻谷都要抽检重金属含量。原味生态合作社除南京国环每年抽检农残之外还要送检。福新果蔬合作社从每片地随机抽查两到三家的马铃薯送到县农业局检测农药,并在该省建立起第一家可追溯制度的合作社,通过扫描二维码,可以掌握该食品的用药、用肥等农资记录、社员姓名及培训记录等信息。天地人禾消费协作社每袋大米上都贴着标签,写明种植者、播种及收割时间、种植方式、肥料使用信息等,并附上社员照片。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的大米可以追溯到具体的社员。这些制度都对规范和约束社员的行为起到非常好的效果。未能成功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中,3家没有这样的制度,2家只依靠农业局的抽检。

(二)选择性激励

合作社的选择性激励需要具备一定约束条件,才能促进社员采取安全食品生产的集体行动:(1)合作社对安全食品的统一收购价格高于社员自行销售的价格;(2)从事安全食品的生产比普通食品的生产成本低;(3)社员从事安全食品生产获得的收益高于常规食品;(4)一旦违反合作社制度,合作社将拒绝高价收购,违约人甚至被迫退社,丧失从第二轮集体行动中获取收益的机会;(5)合作社对安全食品的“统一收购”是长期的。选择性激励可以有效约束社员“搭便车”,避免因为个别社员的有限理性行为而导致合作社的集体行动困境。

选择性激励包括正面激励和负面惩罚两个方面。正向激励针对那些为集体行动做出贡献的社员,既包括奖金、分红等物质性激励,也包括非物质激励,因为“人们有时候还希望获得声望、尊敬、友谊以及其他社会和心理目标”[18]56。农户作为理性的经济人,他会对自己的经济行为做出成本收益分析,一旦社员发现按照合作社的标准生产安全食品能够比“搭便车”获得更高的收益,他就会积极遵从合作社的要求。群力优质稻合作社把分红改为质量奖励,一等稻谷每吨奖励600元,二等稻谷每吨奖励400元。原本交售二等稻谷的社员次年都把稻谷提升到一等稻谷的质量。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奖励负责任监督的区长,每收购一万斤符合要求的稻谷奖励100到200元的提成,区长感觉自己既赚钱还有面子,非常认真监督社员。毫无疑问,“选择性激励”促使社员对未来收益形成良好的正向预期,有助于强化社员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

负面惩罚是对“搭便车”、逃避责任和机会主义者进行经济上或其他方面的惩罚,以保障合作社的集体行动。有牛复古农业合作社发现社员违规使用农药后,对违规的社员罚50斤肉、50斤米、50斤酒,整组扣分,组长受牵连。稻香南垣生态水稻合作社只要发现用农药、化肥、除草剂,永远开除,没有任何情面可讲。天地人禾消费合作社规定,如果查出哪家社员的稻谷有农残,当年不收,次年再给一次机会,如果还有农残则取消社员资格。另外,村庄内部的社员之间构成熟悉的社会网络,“搭便车”者会被贴上“污名化”的标签,在村庄中会被村民孤立、排斥和边缘化。这种将“搭便车”者排斥在社会网络之外的惩罚手段成本较低,但其效果却很好。贵州省S县三和村种养殖合作社从广西买回200多头猪冒充无公害养殖的猪,梵净福海粮油有限公司发现后拒绝购买该合作社所有的猪,不再收购该合作社的粮食。合作社社员骂那些造假的“搭便车”者,迫使合作社领导一再到公司求情。负面惩罚使社员意识到不遵守合作社的要求就只能“单干”,不仅要承担市场风险,还要忍受中间商的盘剥,而且收益还远低于参与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获得的收益时,最优的选择就是遵守合作社的制度。

(三)可信承诺

奥斯特罗姆认为:“在解释一组委托人如何才能组织起来取得长期集体利益时,需要解决的第二个难题是承诺问题”[14]51,也就是委托人直接相互达成“如果你遵守承诺,我也遵循承诺”。对合作社而言,可信承诺就是合作社领导承诺以约定的高价收购社员供给的安全食品,社员则承诺按照合作社的要求保证食品的质量。笔者调研的保障了食品安全的合作社首先对社员做出保障社员经济利益的承诺。稻香南垣生态水稻合作社的社员在加入合作社之前每亩水稻大概1 000斤,除了化肥、农药、除草剂费用,每季每亩收入900元左右。按有机种植方式,每亩水稻产700斤~800斤,除了菜籽饼肥费用,每季每亩收入2 000元左右。有牛复古农业合作社社员往年种杂交稻,除了化肥、种子、农药钱每亩就剩余几百元,以有机种植方式种合作社提供的老品种,保底1 200元。原味生态农业合作社社员原来的一亩水稻除掉农药、化肥、除草剂、种子等费用,可能就剩下六七百块钱。加入合作社后,所有的投入由合作社免费提供,稻谷包回收,保底1 300元。如果农户急需资金,合作社还根据农户当年大概的收成先预支一部分钱给农户救急。群力优质稻合作社理事长WXR给社员做工作时说:“为什么袁隆平搞的,他的一吨卖不到我的五六百(公)斤,为什么会存在这样呢?现在的人们,这个食品安全,还有它的质量,这个是大家都挺关心挺关注的。比如他的一公斤卖三块至四块,他的一吨才卖三四千,而我的(一公斤)卖十块钱,七八块钱,我的四五百(公)斤可以卖到他一吨的价格。但是他这个劳动力就多了,一吨要多少劳动力去弄,而我的五六百(公)斤,四五百(公)斤我要很少的劳动力就把它弄好了。”

奥斯特罗姆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人可能为了获取唾手可得的利益而违反规则。因此他认同外部强制是解决承诺问题的方案,“可信承诺只有在解决了监督问题之后才可能做到”[14]53。合作社领导以监督方式确保社员达成食品安全的承诺是可信承诺。而合作社领导一旦不能确保社员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时,社员就会以脚投票,把自己的产品卖给出价更高的收购者,或者不再遵从合作社的要求甚至脱离合作社。分水岭脱毒马铃薯生产农民合作社理事长MZJ说:“像我收的一块二,人家收一块三、一块四,那农户心理产生不平衡。是不是啊?你只是收那么低,别人来买那么高(的价格),有相当一部分农户就不交给我土豆。种子你到手他照样拿,他脸皮厚嘛。他拿回去了,马上给你变卦,你拿他没有办法。”L市B蔬菜种植合作社的社员看到市场上的西红柿卖价高时,也不会交给合作社。五印乡中药材种植农民合作社因为不能全部收购社员按照无公害标准生产的粮食,而且个别社员一直没有拿到欠款,导致很多社员开始重新使用化肥农药种植粮食和药材。

可见,合作社领导与社员之间的可信承诺是相互制约的。合作社领导确保社员较高经济效益的承诺是合作社领导要求和监督社员集体行动的基础,也是社员供给安全食品的重要条件。一旦合作社领导不能解决社员产品的销路或不保证较高的经济效益时,社员不会遵从合作社领导的要求和监督。因此,也可以说,合作社领导在监督者社员兑现承诺,社员也在监督者合作社领导兑现承诺。双方的相互监督不仅保障了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也为社员来年是否继续遵守合作社规则供给安全食品提供了决策依据。可信承诺和相互监督这两者相互补充,相互强化,促进了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

四、外部因素与合作社的集体行动

奥尔森与奥斯特罗姆更多地关注集团或组织内部影响集体行动的因素,对影响集团或组织集体行动的外部因素研究甚少。笔者的调查则发现,合作社是否采取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不仅与合作社的内部治理有关,还与政府、企业及消费者等外部力量是否参与有关。合作社如果得到政府部门的资金、政策和技术支持,得到龙头企业的技术支持并提供销路,得到消费者高价购买并以参与式保障方式参与合作社的监督,都将促进合作社持续地供给安全食品。

(一)政府部门

安全的食品首先是生产出来的。政府要创新社会治理机制,引导合作社供给不含有毒有害成分的农产品[23]。陈新建、谭砚文认为政府支持的力度与合作社的食品安全服务功能呈正相关关系[24]。但是,笔者对15家合作社调研的实际情况看,如果按照食品的安全程度是从无公害食品到绿色食品再到有机食品逐级提高的话,政府的支持并非影响合作社食品安全程度的重要因素,政府部门偏好支持规模大、经济效益好的合作社,偏好那些与政府部门关系密切的单位或个人组建的合作社,与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程度没有正相关关系。福新果蔬合作社有5 000家农户,被评为“国家级合作社”,其中生产无公害、绿色食品的核心成员只占十分之一,但J县先后投入1 500多万元给合作社修路、供水、供电。分水岭脱毒马铃薯生产农民合作社有600多家农户12 000亩耕地,获“州级合作社”称号,只有部分是无公害马铃薯,政府每年给合作社免费发放农药和肥料,共提供数十万元的资金支持。群力优质稻合作社获“国家级合作社”称号,种植无公害水稻,农业局提供资金、技术支持并每年免费提供有机肥、各种生物防治设备。但是,那些专注安全食品生产的合作社领导没有时间去政府部门联络感情或规模较小,就得不到政府的支持。原味生态农业合作社只获得过3万元补贴,其余的合作社均没有得到政府的经济支持。

(二)企业

企业与合作社形成生产、加工、流通的一体化关系后,企业通过制定食品质量标准,规范合作社社员的食品生产技术和方法,形成了对食品质量的外部约束。合作社为了维护其声誉和效益,会积极消除个别成员的机会主义行为,社员为了长远的利益,也不会冒险去违反合作社的各项制度。云南省H州WL米业有限责任公司是省级“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与群力优质稻合作社形成长期稳定的供销关系,公司每年都会提前以较高价格与合作社议定次年的稻谷收购价格,然后,公司会持续地以多种形式监督合作社,并且在收购稻谷时进行农残检测。贵州省T市梵净福海粮油有限公司在贵州省S县挑选了28家合作社生产无公害食品,不仅付给合作社较高价格,还将其交付产品总销售利润的60%返还合作社。公司一方面通过村庄的乡贤会监督社员,一方面派人经常监督检查,收购合作社产品时还要现场抽检农残。山西省J市衡荣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把11个村庄的全部村民组织起来成立合作社,公司的收购单价比常规产品高10% ~100%,公司要求村里不准出现化肥、农药的痕迹并经常派人到村里监督,收购时还进行农残检测;因此,企业对安全食品的外在约束非常有助于合作社实行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

但是,如果公司感觉到优质食品卖不上优质价格的话,对合作社的监督就会松懈,合作社社员就会逐渐出现“搭便车”的行为,最后导致有机食品不有机、无公害食品有公害,遭遇集体行动的失败。云南省L市农资公司牵头成立了三河草果合作社(15 000亩中的1/3为有机认证草果)和瓦姑茶合作社(7 000亩中的2 000亩为有机认证茶叶),有机草果的收购价格按普通草果的市场价被外地的客商收走,有机茶叶也卖不上好价格;因此,农资公司对合作社的日常监管和规范就形同虚设。笔者调研时就了解到有社员使用膨大剂和农药,但农资公司收购的时候只看草果和茶叶的品相,并不进行农残、重金属检测。收购A蔬菜合作社无公害基地蔬菜的所有企业,给出的收购价与常规蔬菜价格一样,也不要求合作社出具无公害蔬菜的检验报告,最后,合作社就根本不再主动监管社员的蔬菜质量。

(三)消费者

如果消费者以多种方式“嵌入”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之中,将对合作社保障食品安全的集体行动形成重要的外在制约因素。笔者的调研发现,由于中国的绿色食品、有机食品假冒现象很多,很多注重食品安全的消费者会基于对合作社领导道德资本的认可,不断购买这些合作社的食品,推动了合作社持续不断地供给安全食品。原味生态农业合作社有500名会员预交几年的米款,会员可以不限次数地到合作社免费吃住,通过多种方式参与到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过程中。稻香南垣合作社有200多名会员,每年购买几万斤大米。此外经常有政府部门、新闻媒体、实习大学生、消费者、同行考察参观学习,提高了合作社大米的知名度,增加了销量。天地人禾消费合作社为种植稻鸭米的社员建立档案,同时邀请消费者走访稻田,亲手体验插秧和收割,现有约200个固定的客户长期购买大米。泉珍合作社的网站可以实时查看稻田的生长情况和大米的加工车间及加工过程,让消费者可以实时监测,吸引了众多的大小客户,合作社的大米根本不发愁销路。有牛复古农耕合作社2017年收购了150吨米,经常有外地的消费者和客户到合作社参观考察,与合作社社员一道插秧或收割稻谷,参与合作社小木屋的认购和耕牛的认养活动。川美稻水稻种植农民合作社与绿色和平联合发起众筹,众筹的消费者可以参与水稻的插秧、收割等活动。总之,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采取的各种措施,使得消费者通过信任评审、信任建立与信任维持三个机制,最终形成了与合作社的长期合作与信任关系,使合作社与消费者的关系由系统信任转向人格信任,实现了食物体系“信任共同体”的重建[25]。由此,合作社与消费者形成了对等的话语权,在利益一致的基础上巩固了合作关系。在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消费者仍然只注重食品的价格,只想购买所谓质优价廉的食品。这会对一些原本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形成负面的动力,当部分合作社因安全食品难以找到销路或低价销售时,合作社就无力监管和要求社员供给安全食品,难以规避社员的“搭便车”行为,最后导致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失败。

五、结论与启示

本文的研究表明:合作社组织农民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是否成功,不仅取决于内部因素,还取决于外部因素。就内部因素而言,合作社领导层的道德资本是第一要素,健全的新技术供给制度、培训制度、监管制度以及选择性激励和可信承诺的兑现是主要条件;就外部因素而言,政府部门的支持、企业的参与及消费者的参与都通过打通合作社安全食品的销售渠道而促进了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就现实情况看,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受制于政策、资金、技术水平、销售渠道的局限,供给的安全食品总量还是太少。2017年,通过无公害农产品、绿色食品、有机农产品和农产品地理标志的“三品一标”农产品质量认证的有4.3万家合作社,只占合作社总数的2.2%。

基于农民合作社在食品安全供给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本文提出政府、企业、消费者需要共同参与,积极促成更多合作社成功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第一,各地的农业部门应抛弃过去单纯追求农产品数量增长的发展理念,加大对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的支持力度,从政策、技术、资金等方面大力支持供给安全食品的合作社,把农业补贴与资源节约、环境保护、食品安全挂钩,促进合作社对安全食品的供给。第二,与合作社建立供应关系的农业龙头企业是安全食品的重要供给者,处于食品供应链的核心环节,农业龙头企业应该承担起供给安全食品的企业社会责任,龙头企业对安全食品的重视将积极影响合作社对安全食品的供给,而且对提升中国的食品安全状况有重要的意义。第三,消费者为了健康,应该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地购买合作社供给的安全食品,一方面保障了家庭的食品安全,提高了生活质量,另一方面支持了合作社供给安全食品的集体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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