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秸秆焚烧与农村环境危机:基于“代谢断裂”理论的思考

2018-01-16司开玲

关键词:秸秆农民环境

司开玲

从1999年国家环保总局颁布《秸秆禁烧和综合利用管理办法》至今,秸秆禁烧政策实施已近20年。然而,无论从环保部对秸秆焚烧火点数量的监测结果,还是从新闻媒体的相关报道,亦或是笔者的切身体验来看,秸秆焚烧还是表现出了屡禁不止的客观事实。围绕这样一种“烧”与“禁”的现实,从某种程度上,对当前中国农村社会来说,已经构成了一种社会人类学意义上的“总体社会事实”。其不仅呈现了国家和地方政府之间的政治权力格局,而且展示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关系互动,牵动着农村社会内部生产方式的调整。这引起了笔者的深思:秸秆焚烧对农村社会究竟意味着什么,使得“秸秆禁烧”这样一种在官方看来“利大于弊”的政策推行起来那么困难?在本文中,笔者将选取马克思生态学中的“代谢断裂”理论为切入点,对秸秆焚烧的社会原因和环境后果进行深入探讨——这种探讨将聚焦于农村社会的系统性变迁,以及这种系统性变迁所置入其中的广泛而深入的现代化进程——它加剧了农村的环境危机和城乡关系的失调。

一、何为“代谢断裂”理论

在西方理论的语境中,“代谢断裂”(metabolic fracture)是批判资本主义农业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重要工具,其代表人物为马克思。他借用19世纪中叶提出的化学词汇“新陈代谢”概念来描述传统农业中自然与社会之间有机的、复杂的互动关系,通过这种互动关系,生命的持续、成长和繁衍成为可能。但是到了19世纪60年代,马克思认为,传统农业中的这种有机关系遭到了资本主义农业生产方式的严重破坏。在资本利润的驱动下,地主们倾向于迎合市场需求耕种单一农作物,并且拒绝回收利用秸秆等农作物剩余物,从而造成了对土壤中有机营养素的掠夺。这种资本主义农业生产方式使得生产者从土地里快速榨取利润的欲望胜过了对人和土地可持续发展的照顾。这样一种现象就被马克思称为“代谢断裂”,它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重要内容[1]8-10。

尽管马克思较早的提出了“代谢断裂”的思想,但是约翰·福斯特(John Foster)结合现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成果对该思想进行了系统的发掘和阐述。他认为,新陈代谢断裂的概念是马克思生态批判的核心内容,该批判集中于现代农业的消极方面,它包括一系列重要观点:

(1)资本主义在人类和地球的新陈代谢关系中催生出无法修复的断裂;(2)这就要求对必要的新陈代谢关系的系统性恢复成为社会生产的调节法则;(3)然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大规模农业和远程贸易只能加剧和扩大这种新陈代谢的断裂;(4)对土壤养分的浪费反映在城市的污染和排泄物中;(5)大规模的工业和大规模的机械化农业共同参与了这种破坏性进程;(6)所有这一切都是城乡对立关系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一种写照;(7)理性农业是不可能的;(8)现实情况需要对人类和土地之间的新陈代谢关系进行理性调节,这种调节指向超越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2]127。

这些要点所指向的核心内容,强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塑造了城乡分离的生产关系,并且导致了农村的土壤养分的缺失和城市的污染。

福斯特指出,马克思提出“代谢断裂”理论,与19世纪西方社会所发生的第二次农业革命是紧密相关的。在这个阶段,土地肥力的枯竭是欧洲和北美资本主义社会最重要的环境关切,这种关切引发了当时许多学者的反思。早期的研究中,苏格兰农业经济学家詹姆斯·安德森(James Anderson)就已经从土地“租金”的角度关注到了持续改良农业的可能性。他认为,农业中普遍存在的土地肥力问题,是由于土地所有者和土地耕作者的分离,使得他们未能采取理性的可持续性农业耕作方法造成的结果。另外,城镇与农村的分离,使得人畜肥料遭到浪费并且造成城市河流的污染和“臭气熏天”,这个过程也导致了自然肥料的丧失。福斯特认为,安德森的思想为马克思提供了资本主义农业批判的思想根源[3]153-155。后来,美国经济学家亨利·凯里(Henry Carey)、德国化学家尤斯图斯·李比希表达了同样的观点,通过对英国增施肥料的集约农业的批评,李比希甚至将该农业生产方式理解为一种对于土地和自然环境的掠夺制度[3]125-153。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认为,大土地所有制使农业人口减少到一个不断下降的最低限量,同时又造成一个不断增长的拥挤在大城市中的工业人口。因此,是资本主义制度不断地强化和加深了人类与土地之间的新陈代谢断裂,大工业和大农业的共同作用使土地和工人变得枯竭和贫困[3]155。

根据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农业的新变化,福斯特深化了“代谢断裂”的分析思路。他认为,有两种发展趋势导致了土地养料循环的第二次断裂,一个是氮肥的生产,另一个是畜牧生产的集中。这两者共同导致了一个新的现象,即农业动物与它们饲料生产地的分离。这种现象所造成的环境后果,一方面使得农业越来越依赖合成肥料,另一方面导致能源过度利用、水污染、生物多样性减少和杀虫剂滥用等危害[3]158-162。

作为后发展国家,中国农业发展采取了与上述西方社会中农业生产一样的路径,即朝向现代化、工业化的目标迈进,然而两者之间表现出了时间上的错位。当马克思、李比希等西方学者对自身农业发展方式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时候,中国传统的小农生产模式却被用来作为他们的借鉴。早在20世纪初,中国的农业耕作系统曾被时任美国农业部土壤局局长、威斯康星大学教授的富兰克林·金(Franklin King)誉为典范[4]76-95。在《四千年农夫》中,他详细描述了当时中国农民对于秸秆的循环利用方式,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作者对这种以生态循环为基础的耕作方式的肯定。可是,随着农业现代化进程的推进,这种耕作方式在中国同样遭受了遗弃。由此带来的“代谢断裂”,及其对环境的影响,除了上述马克思、李比希、安德森等人所注意到的土壤污染、水污染等,还包括了空气污染的问题,即主要由秸秆焚烧所表现出来的大气污染问题。至此,农业现代化对于环境的影响,可以说已经变得无孔不入。

根据提姆·海沃德(Tim Hayward)的观点,马克思的社会-生态的新陈代谢概念,抓住了人类同时作为自然和肉体生物而存在的根本方面,即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的能量和物质交换,这种新陈代谢受到自然规律的调节,也受到劳动分工和财富分配等制度化准则的调节[2]158。从物质和能量的角度来看,代谢断裂可以理解为一种“物质、能量的错位”:它们被放置在了不当的位置,或者是以不当的形式释放出来,由此导致了土壤、空气和水的污染问题。

马克思的“代谢断裂”理论又被视为自然-社会代谢断裂理论,在这样的分析框架下,同时涵盖了“自然”和“社会”两个要素,并且关注到自然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因此,对于以“环境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为研究对象的环境社会学来说,它可以成为具有启发性的分析框架。本文即尝试用该理论来思考当前中国农村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秸秆焚烧”现象,这种现象将社会要素和环境后果之间进行了关联,呈现了现代社会的深刻变化。

二、现代化变革下的秸秆焚烧

作为农业生产过程中的废弃物,秸秆在农民的传统生产生活中具有重要且广泛的用途。对此,熊帝兵通过历史文献的梳理,对农作物秸秆的利用方式进行了系统性的总结[5],其中包括用作肥料、生产材料、防寒材料、保鲜材料、保温干燥材料等等。围绕秸秆的这样一些用途,形成了中国在农业社会中积累的生产生活知识,以及物尽其用的生态智慧。但是,随着现代社会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有机循环的生产生活方式并没有得到有效传承,秸秆焚烧是其中的突出体现。

围绕秸秆焚烧的原因,学术界、政府官员和普通民众已经有了许多共识性的判断,其要点主要概括为:在经济发展和农民生活水平提高的背景下,一方面传统对秸秆进行循环利用的生产生活方式逐渐被淘汰,另一方面对秸秆进行产业化、商业化利用的方式又难以实现,于是秸秆必然过量剩余,就出现了秸秆焚烧屡禁不止的尴尬处境。他们认为,核心的议题在于为秸秆寻找出路,即关于秸秆的综合利用技术的开发和推广。这种分析本身尽管符合经验逻辑,却过于依赖技术,而且没有触及农业现代化的实质及农村社会的系统变迁。笔者认为,秸秆焚烧体现了目前中国农村社会人与环境之间系统性的“断裂”。不仅如此,这种“断裂”还内涵了一种无形的却又强势的力量,对农村社会进行彻底的改变。无论从政治上,还是从经济上、文化上,农村的这种现代化和系统变迁都表现出了它的统一性及其悖论。

第一,秸秆之所以成为问题,与现代农业的工业化生产方式紧密关联,尤其是肥料变革和机械化推广。在西方社会,用化学肥料替代有机肥和用现代机械替代牲畜进行耕种分别是第二次农业变革和第三次农业变革的重要特点。随着这两次农业革命,西方的农业技术突飞猛进,农业效率也得到大幅度提高。由此,农业生产领域的单作化、专业化、化学化、大型设施化等迅速展开。日本学者祖田修(Osamu Soda)认为,西方农业生产力的发展是农学各领域(包括育种学、土壤学、农药学、农业机械学等等)研究成果汇聚的结果,它塑造了大量消费-大量生产的“农业的工业化”的生产体系。战后的世界农业几乎超越了不同的体制、发展阶段和地区差异所包含的多样性,将“农业的工业化”当成普遍归宿[6]145。同样,麦克尼尔(J.McNeill)指出,农业的这种全面变革体现了能源与技术密集的潮流[7]222-232。

在中国,这两次农业变革所带来的“农业的工业化”在一个压缩的时空中发生。这种生产方式的转变对秸秆的处理产生了重要影响。通过对《人民日报》中有关“秸秆”报道的检索可以发现,早在20世纪50年代,秸秆仍旧是农村社会中非常重要的肥料来源,当时《人民日报》曾报道山西农民用煤代替秸秆作为燃料,以节省秸秆用来沤肥①用煤代柴省下秸秆沤肥,人民日报,1956-02-06(002)。。但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秸秆露天焚烧已经成为农村社会中的普遍现象。在这个过程中,耕种收等农业生产活动逐渐从完全依靠人力向依靠小型机械、大型机械的方向发展。从农业部的资料来看,2004年到2014年,我国主要农田耕种收综合机械化水平从34.32%增长为61.60%,并于2015年部署主要农作物生产全程机械化推进行动[8]。机械化的发展过程,除了节省劳力使得粮食与秸秆的分离更为迅速便捷之外——这是秸秆废弃的重要原因之一,也伴随着其它农业生产方式的变革,并对秸秆的利用产生不同的影响。比如,单一作物种植方式的普及,导致农业种植结构中,用于牲畜饲料的作物比例越来越少,从而减少了牲畜饲养中对于秸秆的消耗。另外,单一种植导致生物多样性丧失,需要越来越多的利用化学杀虫剂控制农作物病虫害,这个过程除了带来食品安全的威胁,也增加了秸秆中有毒有害物质的聚集,并最终通过焚烧或者还田等途径返回给环境,带来环境危害。

第二,农民日常生活的“商品化”,使得秸秆在农民的日常生活中被废弃。在传统的村落社会中,农民的生产生活是一种自给自足的方式,通过人与自然的有机循环满足日常生活所需。此时,秸秆是一种重要的资源,甚至是战略物资,它可以作为燃料、饲料、建筑材料等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动力得到迅速释放,满足日常需要的商品越来越丰富。在这样的背景下,农民的日常生活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从传统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转变为对市场经济下商品的依赖。其中,与秸秆废弃与焚烧密切相关的,应该是农村的能源结构调整。相关资料显示,1980年我国农村生物质能源使用比重高达84.3%,2002年下降到56.3%,目前更低①章柯:农村能源日趋“高碳化”,第一财经,2012-03-26。。除了做饭取暖越来越多的依赖液化气、煤炭与电力等能源,农村地区在房屋建造中越来越多的使用砖、钢筋、水泥等原料,这种原材料的替换,既表明秸秆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被废弃,同时也意味着农村对不可再生能源消耗的增加。在农业部等相关部门的支持下,清华大学曾组织师生对24个省、市(自治区)的150个县级行政区进行调研,结果发现,我国农村住宅商品能源(煤、电、气)总量已经达到城镇建筑用商品能源的三分之一,而且每年以10%以上的速度增长②同注①。。能源利用方式的替代,既导致秸秆等生物质的废弃,并以焚烧的方式带来环境污染,同时也增加了人类对于不可再生资源的消耗。

第三,农村劳动力人口向城市和非农行业的大量流动,造成处理秸秆的人力不足。据统计,2016年,我国农民工总量超过2.8亿人,其中外出农民工约1.7亿人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中华人民共和国2016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7-02-28,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704/t20170428_1489334.html。。大量人口的“两栖型”的流动方式,既造成了上述“代谢断裂”理论中城乡分离的环境后果——土地肥力的缺失与城市的污染,同时也带来了农村劳动力的缺失。如果按照传统的精耕细作的方式来安排农业生产,意味着农民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在秸秆沤肥、除草等生态可持续的生产活动上。但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劳动力的缺失,以及农民从农业劳作中获取的收益低廉,导致秸秆焚烧成为农民的理性选择。对此,河南省的农民做出了精细的计算:

玉米收割1天,剥皮2~3天,晾晒2~3天,之后再把玉米运回家,收获过程是7~10天。这样,剩在地里的,就是玉米秆了。以10亩地为例,把玉米秸秆归拢好,再拉回家里垛起来,这个过程,至少需要4个劳力齐心协力辛辛苦苦干上3天!如今,中国农村劳动力短缺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很多参加秋收的农民,都是外出赶回来参加抢收的,再让他们多花三天时间收拾这些“垃圾”,无疑是奢求[9]。

三、秸秆焚烧的环境后果

对秸秆焚烧所导致的环境后果的判断,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的资料,一是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分析,另一个是系统性的科学论证。通过历时性的文献资料梳理,这两个方面时常交织在一起,但是总体而言,早期阶段,人们更倾向于对秸秆焚烧的后果进行经验分析,随着科学技术的应用,秸秆焚烧的后果得到越来越多的系统论证。秸秆焚烧的环境后果,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秸秆焚烧所导致的秸秆资源的浪费,根据2010年农业部的调查,我国农作物秸秆可收集资源量在2009年为8.2亿吨,其中被废弃以及焚烧的为2.15亿吨,占31%左右[10]。二是秸秆焚烧对农业有机循环的危害,尤其是对土壤微生物群落的危害。三是秸秆焚烧所导致的环境污染,尤其是大气污染。

需要注意的是,政府部门和科学研究对秸秆焚烧环境后果的认知,具有时间序列上的变化,从20世纪80年代末至2007年,这个阶段更多关注秸秆焚烧所导致的气象影响和经济秩序的损害,在国家环保部门早期对秸秆焚烧危害的认识上,主要有这样的陈述:

秸秆焚烧对空气造成了严重污染,带来了许多危害,第一影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危害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破坏了城市的环境形象;二是直接影响到民航、铁路和高速公路等公共交通设施的正常运营;三是形成新的安全隐患,而由此引发的火灾和其他事故,影响了经济发展的正常秩序[11]840-841。

从这种表述可以看出,政府部门对秸秆焚烧与大气污染之间关系的认识,最初尽管注意到了秸秆焚烧对大气污染的危害,但是关注的重点并非是大气污染本身,而是以大气污染为中介,秸秆焚烧所产生的社会经济损失,尤其是对社会经济发展枢纽的铁路、高速公路、民航机场的影响,甚至是“城市形象”的破坏。

2008年以后,对秸秆焚烧的关注重点转变为它对空气质量的影响,尤其是对城市空气质量的影响。这里面有两个重要的历史事件,一个是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另一个是2013年华北的严重空气污染。前者,使得秸秆禁烧的范围逐渐从重点区域转变为普遍禁烧;后者,使得普遍的秸秆禁烧逐渐从形式化走向实质化。对于这一点,本文暂且不做过多讨论。这里关注的重点是,随着空气污染问题越来越严重,尤其是“雾霾”的弥散,秸秆焚烧对空气污染的贡献逐渐得到了科学的论证,对于露天焚烧秸秆造成大气污染的状况也得到了科学的解释。根据曹国良等学者的分析,到了2000年,秸秆焚烧所排放的黑碳、挥发性有机物、一氧化碳等污染物占总排放量的比例为:BC11.17%、VOC10.78%、OC10.37%、CO7.71%、CO26.13%、NOx3.63%、NH31.49%、CH40.68%、SO20.05%,说明BC(黑碳)、VOC(挥发性有机物)、OC(有机碳)、CO(一氧化碳)和 CO2(二氧化碳)对总排放量的贡献已经非常明显[12]。此外,朱佳雷等人利用长三角地区2008年的数据,证明了秸秆焚烧造成的污染物排放会导致大气中PM10(可吸入颗粒物)、CO浓度升高30%[13]。此外,2013年以来始终挥之不去的雾霾,使得防治大气污染逐渐成了秸秆禁烧越来越被强调的合法理由。但是,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在有关秸秆焚烧对空气质量和雾霾天气影响的研究中,绝大多数将研究的重点集中在城市区域,关注秸秆焚烧对城市某次重霾天气的外来影响,忽视了秸秆焚烧对农村和农民的环境影响——这种“环境影响”不仅仅是利用现代科学技术证明秸秆焚烧对农村大气环境的贡献,更重要的是通过历史的维度,理性的思考秸秆焚烧对于农村环境意味着什么。

在秸秆的传统利用方式中,一切以有机循环的方式进行,当秸秆被用来生火做饭和取暖时,燃烧后的草木灰可以作为肥料还田;当秸秆被用作饲料喂养牲畜时,被动物消化后可以实现过腹还田;当秸秆被用作建筑材料时,年久日衰腐烂之后同样可以作为肥料还田。随着新陈代谢关系的断裂,秸秆的上述用途衰弱,越来越多的被作为废弃物集中露天焚烧。从长期的环境影响来思考的话,这种集中的露天焚烧与传统的做饭取暖焚烧究竟有何区别?在自然科学的研究思路中,目前判断秸秆焚烧所带来的环境后果的主要因素为焚烧的秸秆总量以及污染物排放清单。从上述农村能源结构的变迁中可以得知,在20世纪80年代,秸秆被作为生物质燃料进行分散燃烧的比例达84.3%,远远高于农业部2010年评估报告中露天焚烧的比例31%。另外,传统的分散燃烧多集中在农民家庭中,由于空间的封闭性,相较于露天焚烧来说,往往燃烧更为不充分,因而产生的有害气体更多。

既然这样,为什么秸秆露天焚烧会成为研究和解决空气污染的重要关注点?笔者认为,在秸秆焚烧问题上,尽管科学认知和科学话语中存在着城乡差别,但是事实上,城乡所面对的空气污染却是一致的,甚至农村作为秸秆焚烧的发源地,受到的危害更为严重。如果说马克思所描述的“代谢断裂”更多的指涉产业化过程带来的城乡分离所导致的对农业有机循环的危害的话,中国当前的秸秆焚烧则在环境层面加剧了城乡之间的融合:由于空气的流动性和开放性,秸秆焚烧所释放出来的颗粒物、碳黑、一氧化碳等污染物可以从农村飘向城市,这样,原先在一个封闭的循环体系中,由农民独自承担的环境后果,转化为城市居民和乡村农民二者共同承担秸秆焚烧带来的环境后果。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对秸秆焚烧的研究和治理并非出于对农村环境的关注,而是因为农民的环境行为影响到了城市居民生活中的环境质量。

如果以农村环境为关注点,秸秆焚烧所导致的环境后果应当放入历史和生产过程中进行系统考量。首先,不同历史时期“秸秆”的变化。换句话说,尽管同样名为“秸秆”,但是不同时期秸秆所含物质可能并不相同。因此,目前自然科学通过污染物排放清单所测量的秸秆焚烧对于空气污染的贡献率,尽管可以对特定时间特定区域中秸秆焚烧带来的空气污染进行测量,但是,并没有真正说明污染的来源。实质上,问题的核心不仅在于焚烧秸秆这种环境行为及其环境后果本身,而是由于农药、化肥的使用,使得秸秆本身在源头上已经遭受污染。从目前的研究状况来说,这一点尚未得到关注。

其次,在农业生产过程中,带来空气污染的不仅是秸秆焚烧,还有机械化收割所导致的扬尘。在今年的夏收、秋收两季,当感觉到天空变得灰暗的时候,城市居民通常的判断是“农民又开始烧秸秆了”。但是,笔者通过田野调查发现,当地已经通过秸秆离地的方式实现了“禁烧”,走进农田,导致天空灰蒙蒙的是机械收割时的扬尘。相较于秸秆焚烧,扬尘所危害的更多的是农民的环境。无论如何,机械化收割过程中的扬尘和秸秆焚烧带来的空气污染都是非常短时期内的现象,它们对于空气质量的影响究竟如何,还需要审慎判断。

第三,秸秆禁烧的环境后果。秸秆焚烧导致空气污染,这是看得见的环境后果,正是因为这种环境后果“看得见”,政府采取了运动式的治理——“秸秆禁烧”。虽然秸秆禁烧可以避免秸秆焚烧带来的空气污染,但是,它会不会导致其它形式的环境后果,尤其是对农村环境的污染?在笔者的实地调研中,农民普遍认为,秸秆粉碎还田会产生“黑水”流向附近河流。但是,对于农民感知到的这种环境污染,尚未受到重视。

四、“代谢断裂”理论的扩展:秸秆焚烧折射下的农村环境危机

马克思的代谢断裂理论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与其生存的物质基础之间的疏离,它为当代环境分析者们提供了一个理解人类与自然关系的视角。因此,“代谢断裂”理论关注的核心是自然-社会关系,或者说是环境-社会关系。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环境”与“社会”并不是单向度的呈现,而是一个复杂的互动过程。因此,在运用该理论时,既需要关注人类活动对环境的影响,同时也要关注环境变化对于人类社会关系和社会制度的重塑。通过这样的视角,在思考秸秆焚烧问题时,不仅仅要考虑什么样的社会原因导致了秸秆问题的发生、秸秆焚烧会带来什么样的环境后果,同时,还需要考虑这样的环境行为所带来的社会关系的变化,甚至是社会运作机制的变化。这种社会关系和社会运作机制的变化同样呈现出“断裂”的特征。

首先,从农村社会内部关系来看,秸秆焚烧既是人际关系疏离的表现,也加剧了这种疏离。秸秆不仅联接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联接了人与人的关系,比如,农村社会中原先所普遍存在的“打谷场”,便是这种关系的直接呈现。作为一个公共空间,“打谷场”既是农业耕作中收获的场所,在这里,人们将粮食与秸秆相分离;同时,在这里,人与人之间也产生出相互合作的意义。然而,秸秆焚烧却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造成“断裂”。随着农业机械化水平和农业生产效率的提高,使得农村社会个体化程度增强,农业生产越来越依赖核心家庭,家族和邻里之间的合作逐渐疏远。表现在粮食和秸秆的处理上,就是对秸秆的“付之一炬”。

其次,秸秆焚烧所呈现的社会关系的断裂,表现在城乡关系上。随着越来越严重的空气污染,秸秆焚烧使得城乡之间关系表现的越来越疏远,甚至对立。由于工业生产、燃煤、汽车尾气排放等因素已经导致了城市大气环境的不堪重负,秸秆焚烧又来雪上加霜,如果说前者给城里人带来福利、是城市自身发展内含的副作用的话,由秸秆焚烧所带来的污染对城市来说则完全是个外来之物。出于对铁路、航空等经济秩序的考虑,以及出于对“霾”和PM2.5的恐惧,城里人以及坐落在城里的政府官员开始对秸秆焚烧怨声载道。于是,想法设法阻止农民焚烧秸秆。与此相对,尽管农民也承受着秸秆焚烧带来的空气污染和不良影响,但是出于有限的生计选择,在细数了不烧秸秆的代价之后,仍旧将秸秆焚烧作为一种便利的生产方式去忍受。于是,焚烧秸秆虽禁不止。至此,秸秆焚烧已经构建了一堵无形的墙,墙外的城市居民追求清洁的空气,墙内的乡村农民则追求环境公正。然而,无论是市民所追求的禁烧减霾,还是农民所追求的环境公正,都是在面对现代化发展后果中的挣扎。

第三,现代化进程造就了农民的理性化与个体化,使得秸秆焚烧表现出了文化层面“断裂”。文化层面的“断裂”,在秸秆焚烧的语境中,指代一种有关秸秆有机处理方式的“意义”支持系统的终结。对此,凤凰网曾就农民在秸秆焚烧中的困境进行了描述:

农民首要担心的问题是成本太高,把秸秆还田需要多加两道程序,一是把秸秆粉碎,二是要把土地深耕,将秸秆埋在地下。据央视报道,粉碎一遍30元,粉碎两遍50元,如果再深翻一次,40元到50元,这两道程序下来也就是100块钱。今年一亩地玉米产量1 000斤左右,按照今年的市场价只能卖800多块钱,耕地、种子、化肥成本已经花费了300元,如果在秸秆还田的话又要增加100元的成本[9]。

如果说秸秆焚烧对大气污染乃至人体健康的影响确实像政府官员和科学研究者所描述的那样严重的话,那么,在秸秆焚烧的环境危害中,农民可以说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受灾最重的群体。然而,恰恰是农民在替秸秆焚烧进行辩护:在机械、种子、化肥、农药等种地成本的限制下,农民从土地中获取的收益微薄,无力承担秸秆还田所带来的额外负担。因此,通过焚烧处理秸秆是农民在农业工业化、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理性选择。这种理性选择,使得农民既成为环境污染的受害者,同时又是环境污染的加害者。这样一种处境,既是我国长期城乡不平衡发展政策所导致的结果,同时也是人类工业文明的深层悖论。

五、总结与讨论

从环境的角度来说,农业带给人们的一直是辛苦却充满“绿色”的想象,尽管农民在劳动过程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甚至会弄得灰头土脸,可是,他们的劳作过程和劳动成果却是与自然亲密接触、有机的、循环的、可持续的。然而,秸秆焚烧的事实已经使得现代农业在绿色想象中增添了灰色的成分。这种变化预示着现代农村社会—环境的系统性危机。

一方面,“农业的工业化”生产方式、农民商品化的生活方式以及农村劳动力人口的大量外流等因素共同作用,导致了农村社会人与环境之间的断裂。因此,尽管农业越来越具有高效率,能够在短期内快速满足人们对于粮食的巨大需求,但是从环境后果来看,这种生产方式除了导致对于土地的掠夺之外,也带来了秸秆的废弃,使得农村环境呈现水、土壤、空气的全面污染。

另一方面,在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环境状况中,对秸秆焚烧的治理加剧了社会关系的断裂。目前,秸秆焚烧的治理方式主要有“疏”和“禁”两种。其中,“疏”主要包括综合利用秸秆进行还田、发电、培养基料等,这些综合利用的方式尽管可以缓解秸秆焚烧所带来的空气污染,却加剧了农业对于机械化的依赖和对能源的消耗。而“秸秆禁烧”则耗费了大量的社会资源,同时也给基层政府带来巨大压力,并且导致基层官员与农民之间的疏离甚至对立。

可以说,当前农村的环境-社会的系统性危机是现代政治、经济、文化权力统一形塑的结果。这种强有力的“统一性”策略可以理解为对“现代化”的发展迷思。这种现代化的发展不是通过政策的手段有效的调节城乡之间发展的不平衡,不是给予传统有机循环的小农耕作方式适当的保护,而是使得农村社会更深刻的嵌入于现代市场经济体系之中,共同承受财富和风险的分配逻辑,享受消费欲望所带来的刺激,强化了农民的形式理性精神。这是秸秆问题的深层机制,也蕴藏着农村环境的深层危机,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秸秆综合利用与秸秆禁烧——即“疏”、“禁”结合的治理策略——推行了近二十年,秸秆焚烧依然普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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