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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三记

2018-01-16文/邵

中国医学人文 2018年7期
关键词:输液化疗病人

文/邵 敏

2016年9月,我患肺癌,左右肺两处。先手术切除右肺肿瘤,期间经历术后恢复和化疗的痛楚,也留下了一些生命的体验和思考,特辑录如下。

咳嗽记

咳嗽是人体清除呼吸道内分泌物的一种保护性呼吸反射动作,几乎每个人都会经历,但在胸外科病区,咳嗽则是一道实实在在的特殊风景,虽空间上不会有“万户捣衣声”般的壮观,但时间和个体生命体验上却绝对让你震撼。

无论何时,你只要一踏入病区,就每分钟全天候随处可闻那从不中断看似单调重复、细品却各具性格特征甚至性命相搏的组合交响:啪啪啪,这是护工用她的空手掌在病人背上的拍打,帮助病人咳嗽;咳咳咳,这是病人用尽全身力气忍着撕裂般的疼痛努力将自己的痰液从胸腔挪向喉咙的过程。然而,由于术后的无力和肉体对疼痛的本能畏惧,这平日只需用力一咳就能冲然而跃越过虎跳峡一般的分泌物,此刻居然在每一串的咳咳咳声中,也只能勉强将之向前推进3毫米路程,随后又滑落2毫米或者1毫米,于是你得重新调整你的姿势,组织起你的力气,再次为1毫米或者2毫米的推进而聚精会神。这时候,即使有恐怖袭击,即使有再大的灾难降临,也比不上把喉咙口那极度的刺痒止住,把那一口物事排出。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如此,常常需要经过好几次甚至十几次的努力,哪怕你咳成了一个水人,那物事最多也是只能咳出半口的。那余下的半口,对于一个近乎虚脱的人来说,只有留待下一次,这个周期最长也就是医嘱规定的两个小时。

我是个咳嗽较多的人,因此,这样的煎熬间隙对我来说极为难得,密时差不多五分钟一次,疏时也就二十分钟。那种刺痒让你即使再痛也不得不反射着要咳起来,而那种从伤口深处因为用力而被撕扯甚至炸裂的痛又让你的本能极力去躲避这种剧烈运动。两种都是本能,但取向完全相反,于是,太痒了就负痛而咳,咳到痛的承受超过痒的刺激时,两者暂时平衡,有了为下一次重复运动的休战期。

肉体本能搏斗时,意志毫无疑问是挑战和增大痛感的同盟军。因为术后肺部干瘪,容易感染肺炎或者肺栓塞,这很危险,解决的办法只有一条:咳嗽,每两小时至少一次的肺部运动,借此将自己的肺重新扩展,恢复原有的功能。于是,因为盼望,每一次撕心裂肺都成了自我救赎之道:咳出的,是旧肺清除的残骸;扩张的,是新肺重生的机会。

慢慢地,也就有了一些缓解苦痛和加剧咳嗽力度的心得,一是咳嗽前,你必须让人帮助你按住胸部前后,越紧越好,这可以让你的肺感到稳固安全,可以咳得有力一些;在冲击“虎跳峡”时,还可以用一根手指用力抵住咽喉,让人在近乎窒息的情况下利用濒死挣扎本能完成最坚决有力的一跃。

就这样,咳咳咳,每一次剧咳是旧我的告别;咳咳咳,每一次负痛是新我的期盼。它是生理的被动反射,更是精神的主动迎受。

铁打的医院流水的病人。一批批病人出院一批批病人复又入院,弥漫在胸外科病区的是永恒的连绵不断的咳嗽和这咳嗽声中个体生命的征战:灰暗与光亮的争战。

化疗记

化疗是癌症患者经历最多的一个程序,它用杀敌一百自伤百万的悲壮表达了对医学的信任和对生命的依恋。

我总觉得“化疗”这个词有点名不副实,也许用“化燎”来替代更加贴切。因为“疗”的效果一直无法量化确定,同样的病,同样的用药,同样的疗程,效果却相差何以千里?而“化”的副作用不仅确定而且患者都必须具体承担,诸如晕眩、恶心、呕吐、反胃、皮疹、失眠、便秘、脱发等。每个人总能够获得其中几项甚至全部囊括者也不在少数。

而“化”和“燎”的关系则不仅确定且紧密相连。从那化学液体滴入静脉的那一刻起,就随着血液燎向全身,烧烤着每个细胞,让人想起农人的烧荒。对,烧荒,凡经过处无不黑漆漆一片残骸。

此刻,我的脸庞就记录着这一次烧荒,不,“化燎”的结果。先是潮红闪亮却并不发烫,因为燎着的是内里的血液,像是地火燃烧表层却不起波澜;继而红褪黑长,黑漆漆布满全地犹如被照射了过量的紫外线;接着随新陈代谢取而代之的是黑白夹花,像未进化好的斑驳的奶牛,最后看似一点点恢复原状,但黑色素沉淀没有时间老人的参与又岂能消化?

我们一生似乎都在追求某种确定性,但人生又处处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常常为之惶恐或为之着迷。“化燎”的疗效之不确定和副作用之确定既表现了现代医学的局限和人的无奈,也是对个人肌体、意志、灵魂的摧残和考验,但即使如此,其间的意义也并非一个“忍”或“熬”字所能涵括。你被击倒撕扯,甚至奄奄一息,但只要一息尚存,又总能够拼接整合复苏起来。生命的脆弱和坚强几乎一体。你是你,你又不再是你,走过来了,你的生命某种程度上就得以“化”合,在遍体的细胞残骸中总有一些新的东西在你的生命里生长,新生再生重生其实是一个意思。

珍惜上帝每一次的做工,即使是疾病和苦痛中,也一定有他的美意在。我想。

但这话说得是否有些轻巧,是否禁得起诘问?——这会不会只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一种自我升华和拔高?在煎熬过程中你也能够这样认知吗?——我承认,在经历“化燎”最初的日子里,我曾经软弱,也曾经想过放弃,而且思绪凌乱破碎漂浮根本不能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想法。更何况,有人经历了36个疗程甚至同一天化放疗双管齐下,因为全身痛楚而只能采用双膝跪着的姿势一分钟一分钟地捱过长夜从而说出了“生不如死”这样的词句,面对此,我是否还有勇气说出同样的话语?

我完全没有把握。在没有经历全部的体验之前,任何言语都未免轻薄。但我还是想说:我也许不能,但我希望我能。

输液室随记

这个世界有许多不容易被常人看见的角落,里面也藏着有趣的风景,癌症患者化疗的输液室就是这样一个角落。

它可绝对不像你曾经见惯了的输液室,输液者虽有形形色色,但都是让外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患者和陪同家属的区别。病人多一脸病容坐着,其精神萎靡、呼吸急促、两颊通红、步履蹒跚,肺部感染和感冒发烧算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而家属则总是匆匆忙忙奔走的身影,要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还要一会儿看吊瓶所剩多少以便及时通知护士换药,一会儿给病人测脉搏倒水喝问候病情有否改善,忙得不亦乐乎,所有这些,都是站立或奔跑着完成的。

但癌症患者化疗输液室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在这里,你除了看见正在进行中的输液者外,等待着的患者和家属几乎完全没法分辨,你几乎找不到死神的气息,相反却体会到生命力的顽强。来这里的,至少得是身体和心理双重的健康者:每个疗程结束后的连续三个星期都要检查白细胞、血小板和肝、肾功能等指标,生理指标不合格者是不能进入化疗程序的,不然怎么经得住化学药物沉重而又连续的打击?而每个经历了化疗煎熬能够重新站立在这里的患者,假如没有强健的心理承受度又岂能应对?所以,身体不合格不健康和因为不能够承受而选择放弃的患者是不会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简言之,在寻常输液室是一个个病得歪歪唧唧的病人去找医生减除痛苦,而在这里,恰恰是一个个健康正常的个体去重新挑战和主动迎接苦痛的到来。因此,你不仅可以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所焕发的勇气和毅力,你还能发现独属于这里的美丽。

比如,由于担心化疗摧残所引起的免疫力低下容易致使患者感染,陪同的家属都会自动过滤选择健康的前来,每一个认真出于个体自保的动机,却构造成了一个群体性的效果——在这里,你很难听见公共场合司空见惯的咳嗽声或喷嚏声,一切在小心翼翼和互相关照中进行,没有告示,没有说教,没有保安,一切都在自律自保自觉的基础上形成了大家彼此需要的“安全岛”。这样的“三自净土”好像还真想不出其他地方会有第二个。

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要比外界敞开和透明,邻座之间交流起来,没有避讳,也没有心理设防,虽然是偶然坐在一起不过一两个小时,但无论是病症性质、病情演化、疗治体会、化疗反应、营养补充、食物烹饪,交流起来都顺畅自然:高调者,滔滔不绝,但你并不会感觉其浮夸而只能体会到他(她)的热心,感谢他(她)极力将自己的经验体会与大家分享;低调者,总是聚精会神地认真听讲,默默地吸取每一点有价值的为自己所用而绝不会旁骛。一样的话语,无论是求生欲望的诉求还是超脱意愿的表达,无论是安慰或者警示,只因为死神面前人的平等和共同的处境遭遇让彼此打破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壁垒。记得列宁同志曾经说过凭着《国际歌》的旋律可以在全世界找到自己的同志一样,化疗输液室的人与人也因为彼此之间有着CA这个共同的符号而能够获得比常人更多的共鸣和首肯。

这里每天都传播着故事,每个述说者和听讲者每天都有着随机的变化。那化疗几十次依然坚强地坐在你隔壁的人虽然只有面对你偶然的一次,但对一个初次化疗的人来说却也提供了多大的精神鼓舞和求生信心?那个只有17岁坐在对面的帅气男生,让人心痛怜悯之余是不是也有对自己生命路程回顾的珍惜和具备起码的超脱?至于那临走时道一声“活下去”“早日康复”或者“加油”的鼓舞,都是刺破这寒冬和疾病黑暗的一道光束,让人明晓世间和人性的善良、坚韧和互相之间的理解、扶助也是无处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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