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的家事
2018-01-15肖德林
肖德林
1
小麦父亲,八十四岁,瘫痪在床,哪儿也去不了。
这个下午,小麦听到厢房里呜呜啦啦的声音,她知道父亲在叫她。她正在锅上刷碗,慢了一拍,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父亲的床头铃声大作。这个铃铛是三麦给他安的,但是父亲很少摇,现在它响了,小麦慌忙冲进厢房。
父亲的裤裆湿了,他已经没有能力把尿撒进尿壶。一股骚气扑鼻,小麦已经习惯了。父亲昂着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啊啊”不停。她嗔怪父亲说:“你老这样,你不想让你姑娘活啦?你生了6个姑娘,凭什么就我一個人受苦?”父亲不吱声了,哀伤地看着小麦,两滴浑浊的泪挂在腮帮上。父亲拽住她的衣角,她回过头看父亲,父亲颤抖着嘴唇,吐出几个字:“过……江!江!”
下巴上几根白胡子,不服气地冲天翘着。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杨树村在江北,传统是老人逢这个年龄,就要过江,到江南,给佛烧上一炷高香,祈求跨过这道坎,子孙平安。过江是件大事,每个过完江回来的老人,都容光焕发,似乎度去了一切苦厄。小麦愣了一下,说:“你还没有糊涂到忘记自己的年龄,可是你这样,谁陪你跨江呢?她们连个脚影子也看不到。”
这个“她们”是小麦的几个姐妹。杨树村离江边百十里地,但是要过江,得走几座城市,拖着一个瘫痪的病人,几乎不可能。
父亲坐在冰冷的地上,残疾的左手半撑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昂着头听小麦唠叨。小麦又说:“我真的没有力气抱你上床……你这样,怎么能过江呀!”家里的黑狗摇着尾巴窜进屋来,咬她的裤腿,她打了一下黑狗的头说:“你怎么不长出手来?”她想起儿子,喊:“萝卜——,萝卜——”黑狗依偎着坐在冰冷泥地上的父亲,开始舔他枯黄的手。这只手几乎已经没有肉,像一只冻僵的鸡爪子,铁青。
萝卜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冲出来,冲到爷爷身边。两个人忙半天才把父亲挪上床。丢下喘息的父亲,小麦转身奔向后屋给他盛饭,他总是饿。
父亲有时候糊涂,有时候却很清醒。
2
父亲没有儿子,把小麦当儿子。
而这是小麦抱怨最多的。“你怎么选中我留在家里?为什么不是大麦三麦四麦,或者五麦六麦?凭什么我就是那个最应该受苦受难的!”
父亲大多时候嘿嘿笑,好像这件事情根本跟他没有关系。
父亲是个穷人。家里曾经穷得养不起一条狗。“人都没得吃,哪有狗吃的?”父亲说。小时候,姐妹虽多,但小麦是孤独的,她羡慕别人的新衣裳、新袜子、新鞋子,有时候用花花绿绿的纸给自己做新袜新鞋,穿在身上给三麦四麦显摆,但是会被大麦扯碎。“死人才穿纸衣服,你新年头头的,咒自己呀?”小麦淌一会眼泪,就不哭了,因为她的脚上这时候是光的,长满了冻疮,她怕大麦发现她的鞋里偷偷垫上了棉花,那是秋天捡棉花时,偷偷藏下的。如果被大麦发现雪白的棉花垫了她的臭脚,一定会扯她耳朵。大麦扯人耳朵,几乎会把人耳朵扯裂。小麦的名字是顺着大麦叫的,为什么叫大麦,小麦不知道,但是大麦的手可以撕她们任何一个人的耳朵。
18岁那年夏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人,小麦谈不上喜欢,甚至是讨厌的,他长得有点老相,一双招风耳,忽闪忽闪。但是父亲非常高兴,因为这个年轻人愿意入赘。
这时候大麦早已出嫁,她嫁到了一年四季在水上漂的渔船上,男人是一个被河风吹得酱紫的大扁脸,因为在水里讨生活,总穿着一双亮晶晶的黑靴子,“咵吱——,咵吱——”地行走,像一只长了黑色长腿的动物快速滚动。即便这样,大麦也不愿意留在家里,宁愿做个渔妇。逃离是唯一的目的。
小麦低头择菜,只是偶尔瞟一眼在堂屋里不安坐着的男人。男人不敢看他,眼睛总是从她的脸上飘过。
下午的时候,屋里很闷热,汗水洇湿了衣服,小麦更是感到身上一群小毛虫在蠕动。男人说:“其实我注意你好久了……你看我摔砖去。”男人的砖垄就在河对岸,小麦一下子想起来,这个男人其实早就盯上了自己。到河边码头洗衣或者洗碗,总感觉有异样的目光和口哨声从对岸传来。对于男人的邀请,小麦心里冷笑了一声。
砖窑在一片荒坟上。
这处荒坟,小麦不愿意看到它们,黑魆魆阴森森,总有恐怖的气息的传来,有时夜里会看到坟地会有一两点亮光,起初吓得大哭,后来胆大了,躲在屋里轻易不出门,出门也不看它们。男人喝的是凉水,男人对父亲说:“凉水解渴。”她感觉到这个男人贼眉鼠眼地看了一下自己,她讨厌这个目光,躲避这个目光,最后害怕这个目光。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烧开水,最后一只水壶三年前被五妹打得粉碎,现在扔在西屋头,独自腐烂。家里喝水都是就着水缸,舀一瓢生水,呼呼地闷喝一气。家里姐妹的肚皮好,没有一个因为喝生水而拉肚。小麦远远看了一眼那个阴森的砖坯堆,它们一垄垄地码得很整齐,有一点气势,像一支队伍。那个男人突然跳到她面前又说:“你到我那去,我给你摔砖。”
小麦看着他红黑的脸蛋,因为激动表情乱颤。她知道,也许她对这个男人很重要。鼻子上的汗蚯蚓一样蜿蜒而下,小麦对着阳光不管不顾地打了个很响的喷嚏,喷了那个男人一脸,小麦满脸通红,很歉意对他笑笑:“真对不起,我给你擦擦。”男人很慌乱地跳开一步说:“不碍事,不碍事。”
村里别的姑娘可以嫁出去,当一回嫁娘,小麦没有资格当嫁娘。嫁娘的感觉也许很微妙,真的希望自己做一回嫁娘。但是自己只能娶一个男人回来,她从心底里发出呼喊: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这个男人愿意倒插门,也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相亲的时候,大麦揭开了他家的锅,似乎揭开了这个家的一层皮,露出满锅面目不清的红山芋粥。小麦心里一沉,这家人甚至连白米饭也吃不起,家里飘荡着奇怪的臭味,后来发现是屋角黑暗的地方什么东西在动,仔细看出来,是两头兴奋的猪。这家人对媒婆老娥挤眉溜眼,小麦讨厌这个浑身是嘴的老娥。但是,父亲对这些好像很不在乎,照样大声说话,很响地喝蛋茶,小麦知道,父亲早就同意了这门亲。她对父亲很不满,他对自己的幸福,是如此漫不经心,他对她们姐妹的幸福也从来没有打算。endprint
大麦是很少回来的,但是小麦的婚姻她很上紧。大麦是不是后悔自己嫁到渔船上,小麦不知道,但是大麦说:“女人嫁人是二次投胎,我们投胎在穷人家,一定要睁大眼睛找个好夫家。”在小麦眼里,这个家就像一窝鸟巢,雀子都会一只只飞出去,最后只剩下父亲孤零零地守着空巢。父亲会衰老,他害怕这天的到来,她完全理解父亲的自私。但是眼下这个男人,小麦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有什么不好呢?”父亲嘟囔,“鲜花好看,肥料当家,牛屎是多好的肥料。”父亲咳嗽着抽完一根烟,扔下烟蒂,把它在地上碾了又碾,抬起日渐浑浊的眼睛,问小麦。小麦发现父亲的眼袋越来越重,像一挂沉重的大网。小麦看到大麦皱着眉头,不仅是对父亲的反感,还有来自腹部的疼痛。大麦告诉她,这疼痛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频繁。
全家人对大麦的疼痛似乎不太关心。在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己扛,几乎没有上医院的习惯。实在病得厉害,父亲就会叫嚼蒜头,蒜头在家里包治百病。屋檐下,常年挂着两捆蒜头,那是为全家供上的良药。父亲说:“你妈妈生了你们这么多丫头,没有进一次医院,你们不也活蹦乱跳好好的?上医院费那个钱不值得。你看乡医院那些雪白的墙壁,几乎从不熄灭的明晃晃的灯,还有悠闲地穿着雪白衣服的医生护士,都是需要钱的,这钱都得从病人口袋里掏,我家哪里掏得起?”小麦知道,家里穷,穷出了名气,她家在穷旮旯生了根。
小麦躺在房间里想心事。黑色泥墙上,蜘蛛网一层叠着一层,几只蜘蛛经常打架。黑黑的木床已经瘸腿,因为姐妹们的打斗,床叽叽嘎嘎响,随时有倒塌的危险,床上两三条被子相互扭打在一起。这是他们姐妹的床,小麦时常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多好呀。但是这几乎是一个奢望,父亲几乎没有再打一张床的打算,因为家里几乎没有放一张床的地方,父亲认为她们几个丫头在一張床上咬牙放屁说梦话,挺好。小麦看到土墙上的一条缝隙越来越大,决定用报纸把它糊起来。既然家里没有买砖瓦的钱,报纸总能找到,谁说报纸不是一面很好的墙?
有一天,三麦光着脚冲出了房间,“蛇!蛇!蛇!”一条蛇从缝隙里游过,三麦好奇地用手隔着报纸顶蛇肚,三麦能感到蛇游过报纸的沙沙声,她一激动,惊动了那条蛇,蛇一个甩头,钻破了报纸,吓得三麦哇哇大叫。三麦在墙角发现了一窝蛋,小小的,晶莹剔透,刚开始她们以为是鸟蛋,欣喜若狂,她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鸡蛋了。她们迫不及待地把它煮熟剥开,用舌尖一点点地送进肚子。父亲后来说,这是蛇蛋,她们一个个头皮发炸,恨不得吐出来,她们非常担心,会有小蛇从嗓子里钻出来。但是五麦说:“蛇蛋就是好吃,哪怕有蛇来追命,也值。”小麦从那天起总是在做噩梦,总是有一条红色的蛇吐着信子钻进她的被窝,钻进她的身体……
小麦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除非我死,我都不会要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一条乱坟堆里爬出来的蛇!
3
小麦现在想想,其实那个时候,自己朦胧中是惦记着一个人的。
杨树村是一座孤岛,几乎。四周全是水,一棵棵树歪斜着身子,像永远干渴的老牛饮水,它们排成一排,场面蔚为壮观。小麦时常看着它们发呆。这些树粗糙的皮肤,龟裂成一道道刺手的鱼鳞,小麦爬上去,像个男人似的躺在上面想心事。她看到对岸的树荫里,那座窑场,现在,她看它的感觉变了,这种改变,让自己吓了一跳,你为什么牵挂他?为什么?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说:那是一个多么老相的人,你愿意每天闻着他的坟堆的气息,一个锅里吃饭?不,不能。但是另一个声音又说:现在谁会娶你做新娘?你这个穷困的家是多么大一个累赘!
父亲花尽平生力气,砌了一座五架梁的红砖红瓦的大房子,这让他们全家都很高兴。
房子就是杨树村人的脸面。而此前多年,小麦家是没有房子的。她们住在杨树村的猪场,当然这时猪场已经被遗弃,没有一个人,更没有一头猪。他家搬进公房,是因为母亲,母亲的病。母亲的病,揪着全家人的心,愁得小麦经常从梦中惊醒。她意识到妈妈会死,会离开这个世界,会永远抛弃她们,她无力拯救她,唯一能做的,祈祷那个时刻永远不要来。
母亲患的是血癌,这个病把家里所有的人吓得目瞪口呆,家里人都不相信,家里从没有一个人血里生出无处不在的要命的细菌,父亲低头沉思了几天后,说你母亲惹上了邪气。她看着父亲悲伤麻木的侧影,觉得他已经被悲伤淹没了。对父亲的结论小麦心里在冷笑,她心里想,母亲的病一定与她的生育有关,她生育了她们,每次流那么多血,血抗议了,长出了癌。
杨树村几乎见不到水果,偶尔有树长着梨、枣、桃子,开花的时候就有人看着,直到花落挂果,几乎不让一只鸟停留,下面一定插上呼啦啦随风飘荡的红旗。那熟了的梨子桃子枣子,被当作大礼物,在村上送来送去,几乎没人舍得吃。小麦家曾经有一棵李树,家里人一下子叫不出名字来,后来爷爷回忆,曾经有棵大李树,给砍掉了,爷爷叫李树大家就都叫李树。因为方圆几十里,没听说还有第二棵。她们对水果知识是贫乏的。不幸的是,有一年夏天,这棵李树死了,三麦四麦抱树痛哭。
村里请来一个瓜狗,狗看家护院,他看瓜,他带来了西瓜。西瓜是水果之王,小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准确地说他带来了黑黑的西瓜籽,但是小麦热切地把它说成西瓜。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红艳艳亮晶晶流着甜汁的瓜瓤。说西瓜的时候,舌尖的涎水快要漫出下巴。
四麦问:“明明是个人,怎么叫狗呢?”显得很有见识的三麦微笑着说:“他像狗一样忠诚,他看不好瓜,可以像教训黑狗一样教训他。”这个老瓜狗快50岁了,黑红的印堂,瘦削的脸,长满麻子,连鼻子眼睛上都缀着,他看人的时候眼睛有点歪斜,好在他几乎不太正眼看人,只低头伺弄他的瓜苗。他说着一口“侉话”,舌头像短了一截,含含糊糊地听不清说的啥。小麦只注意比他耐看多了的小瓜狗,小瓜狗跟他老子长得不一样,白白净净,一笑两只眼睛全陷进肉里。小瓜狗是卫校学医的学生,以后是要穿白大褂当先生的,不需要再淋雨晒太阳,更不需要土里刨食,这让小麦羡慕得不敢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事。
杨树村谁也没有种过西瓜。杨树村的土,黑如乌金,粘如浆糊,据说,并不适合西瓜生长,老瓜狗却坚定地说:“没有土地长不出西瓜,就像哪里的女人都能怀娃,那都是天经地义的。”endprint
当初分田是按人口分的,小麦家人多田也多,但是没有劳动力。大麦的逃离,更是把种田的重担撂下了,父亲已经50多岁,许多农活已经露出干不动的迹象,他还硬撑着。虽然小麦第一个愿意撂出点田来种西瓜,即使也许是一桩亏损的买卖。小瓜狗成了家里最受欢迎的人。几乎人人脸上挂着微笑,搞得小瓜狗手足无措。
父亲的手在这个午后,被脱粒机皮带碾碎了大拇指。父亲捧着左手,衣服上沾满鲜血,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父亲没有哼一声。小麦捧着父亲的手,热泪滚滚,父亲咬着牙齿骂她:嚎什么嚎?一会又迟迟顿顿地说:“我大意了,我脑子里一团浆糊。”父亲满嘴嚼着大蒜头,说话呼呼地喷着蒜味。小麦用一件旧衣服给他包扎伤口,可是血止不住,洇了一片。小麦决定带父亲去医院,尽管父亲不太愿意。在路上小麦遇到了小瓜狗,小瓜狗嘴角牵着笑,飞快地骑着一辆自行车,像长了翅膀,飞在绿树清水间。他看着小麦父亲的手,果断地骑上自行车带他到医院,他说:“不快点,叔叔的血就要流尽了……”父亲现在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已经说不出话来。小麦把他扶上自行车,飞速离去。无助的小麦对小瓜狗的背影充满感激。小麦感到父亲很轻,从未有过的轻。
父亲的手被一层层纱布包着,与那黑漆漆的皮肤相比,显出了高贵。他就捧着这只手,在门前屋后徘徊。没有了大拇指的父亲的手,已经不是一只手,看着像一只猫爪狗爪。
一天雨后,小瓜狗拎来了一条大鲫鱼。鲫鱼在杨树村是贵重的礼物。因为家里没有男孩,没有人到水里取鱼摸虾,家里一般不会割肉杀鸡,家里的铁锅太素了,几乎没有荤腥。这条鱼有三两,姐妹们很兴奋,也许她们一个人只能分一筷子,“哪怕喝口红汤也是好的!”四麦对小麦耳语。小瓜狗涨红了脸,在旁边直搓手,兴奋地收割着小麦一家人的感激目光。父亲狐疑地看着小瓜狗:“你家为啥不吃?”小瓜狗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家有一条,锅也小,两条烧不了,你受了伤,喝点鲫鱼汤。”小麦知道他在撒谎,但是小麦为此高兴。小麦看了一眼门前的杨树,此时它们已经脱了夏天的盛装,显得冷峻沉默,树上的虫子早已经变成满世界扇动翅膀的蝴蝶。小瓜狗和父亲谈得很开心,父亲看的那些沉默寡言的书被小瓜狗激活了,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过这些不能当饭吃的书,父亲满脸通红,青筋毕露,嘴张得很大。父亲读过师塾,敬畏文字,也崇拜文字。老村长雷根曾叹着气对小麦说:“你爸爸灌了一肚子墨水,把自己的眼睛也熏黑了,他找不到发家致富的门道。”她们姐妹没有一个读书好的,也没有一个爱字的,没有人告诉她们读书可以收获很多。通过读书去换一个好生活,对她一家是个奢望。
后来他们又说吃的,小瓜狗说:“天上龙肉地上狗肉,狗肉是最好吃的,雪天里杀一条狗,围着火炉喝狗肉汤,打死也不松口。”父亲爽朗地笑了,父亲提醒说,“狗肉上火,别浑身起出血泡来。”小瓜狗不好意思笑笑:“哪能呢,哪能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无数双大脚在愉快赶路。
田地里更多的活儿落在小麦的肩上手上,没日没夜地打理它們,直到心灵和手臂都麻木。她必须像个战士,在田地里冲锋陷阵。
蚊子越来越厉害。嗡嗡,巨大的声响撞击着身体,它们把身体当着巨大的机场,不断起飞降落,小麦想,它们在起飞和降落时,怎么没有相互撞死?小麦实在没有办法,除了希望它们相互撞死。小麦在割猪草。栏里七八头猪,吼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狂躁地嚎叫,一起挤在栅栏边,不怕把脑袋挤扁。青草发出浓烈的清香味,吸引了更多的蚊子。夕阳已经西下,但是留下燥热继续炙烤西瓜地。这些杂草与西瓜争养分,不除掉它们,她的西瓜将面黄肌瘦。
小麦是能唱点民歌的,这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虽然母亲几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只要她开腔,总是有股唱到人心底的意味。那时,四麦五麦六麦还没有出生,三麦正吊在母亲的奶头上,母亲坐在凉席上,一边奶三麦,一边给小麦扇风,母亲就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人扇风二人凉,
杨柳叶子青儿得,
嘣儿得,松儿得,
哎哎子哟,一个扇风二人凉。
……
小麦哼这个曲子,想到母亲已经静静地躺在泥土下面,把她们姐妹扔在地上受苦,越唱越悲伤,最后变成了哭泣,一滴滴泪珠像露水一样在草丛里跳跃。她看到母亲死死看着她,那阵子,她已经不能说话,她的眼里有无数的不舍,无数个不放心,这个目光穿透了她似的,看得她心惊肉跳,最后,她不敢看她了。但是,她的目光不断在脑海里跳跃,似乎从来没有走出过她的目光。
家里干活的人越来越少,父亲终于严肃地对小麦说:“家里需要劳力,没有劳力,全家人只能饿死。”小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小麦还是不愿意。父亲说:“你想着那个书生吗?那个小瓜狗,不,他不适合我们家,这个走路打飘的年轻人承担不了我家的重任。”
那个父亲嘴里走路打飘的年轻人,此时正站在她的身后,不声不响地把她铲下的青草,装进箩筐。
小麦刚开始佯装不知,她现在和小瓜狗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她陶醉在这种默契里,只是她感到离他的世界是如此遥远。
小瓜狗说你嗓子真好,亮亮的。
小麦抹了抹眼睛,转身对小瓜狗说:“你跟着我干嘛,你走!”
小瓜狗说:“我为什么要走,我愿意。”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我不愿看到你,我不愿你这个无事的先生给我添乱。”
他们俩对视着,怒发冲冠。
小瓜狗咧了一下嘴角,露出一脸坏笑,小麦转身蹲下来继续割草。小瓜狗站着,突然不动了,满脸忸怩。小麦低头一看,脑子“嗡”地一下,脸上一下子烧得火辣辣的,自己低头弯腰之间,胸部的两只白白的东西在跳跃,尽落在小瓜狗的眼底。小瓜狗突然从后面抱住她,小麦一惊说:“你要死呀!”小瓜狗不吱声,手上用劲,小麦挣扎了一下,甩不开他,只好站在夏天葳蕤的草丛里,任蚊子一把把地袭来。
4
父亲的手即将愈合的那一天,看透她一生似的对小麦说:“我看刘箩不错,别想那些虚头巴脑的事。秋后,就把事办了吧。小瓜狗是国家的人,你小学没上几天,说不成话。”endprint
父亲又从口袋里捏出一只蒜头扔进嘴里,嚼得青筋爆裂,满嘴蒜味,熏人。
一记闷棍打在小麦的面门上。
刘箩现在进出家门,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小麦不太理他,他远远地看着小麦,向她微笑,小麦感觉就像一条伤狗的眼光。他随时使出摔砖夯泥的劲,为父亲做事,看着他背脊隆起的黧黑健硕的肌肉上汗珠滚滚,心里就涌起某种歉意,他在家出现的次数越多,这种歉意越浓,相比较,对小瓜狗的好感,显得轻薄,像雾一样,但是,小麦宁愿融化在这轻薄里,这里有令她迷醉的东西。
夏天就要过去,小麦知道小瓜狗要返回学校,返回他的世界里。小麦很失落,没什么来由,心里骂自己贱。一天刘箩兴奋地告诉父亲:小瓜狗犯错误了,真下流!小麦对刘箩走进家门充满了无奈,父亲是首肯他的,姐妹们是欢迎他的,只有她不太愿意看到他,但是她说不出口,田地里的农活需要他,她几乎没有权利说“不”。小瓜狗竟然躲在西瓜地里看一个年轻媳妇小便。刘箩说,那个妇女在压瓜藤时,突然尿急,看看四周无人,脱裤在墒里小便,白白的屁股给小瓜狗看到。这个媳妇是“杨辣子”,裤子都没有拉好,一把揪住小瓜狗:“你是个学生,怎么也这么下流?回家看你妈妈去!”小瓜狗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西瓜上,嗫嚅得说不出一句话。老瓜狗与小瓜狗发生了激烈冲突。老瓜狗非常注重自己在杨树村的名声。他不止一次教育小瓜狗,我们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讨生活,靠的就是正派诚实的名声,你那双眼睛怎么不瞎了呢?老瓜狗折了一根水柳,抽向小瓜狗,小瓜狗抱头站着,身上一道道红印。刘箩说:“他护的是他那个小白脸!”老瓜狗决定驱逐小瓜狗,小瓜狗本来还可以在杨树村呆几天,这下子呆不住了。小麦看着刘箩,他的长相越来越丑,因为兴奋而变形,她开始真切地讨厌这张马脸。
小麦走进西瓜地。西瓜一个个饱满厚实,青皮绿叶。敲一敲,声音一个比一个脆响,小麦知道,这些西瓜都已经成熟,瓤红籽黑,甜香沁人心脾。它们即将下藤,为她们一家挣来喷香的钞票。小麦远远看一下在高高河堤上的棚子,希望能看到小瓜狗的身影。以前,只要小麦出现在西瓜地里,不管炎热的中午还是烦闷的傍晚,小瓜狗不久就会从不同方向的角落里钻出来,嘴角挂着笑,不咸不淡地和她扯闲篇。瓜狗的棚子视野好,可以看见瓜田里所有的可疑人,但是今天小麦隔过宽大的草帽,看到瓜棚死一般寂静,不仅看不到小瓜狗,老瓜狗的身影也看不到。小麦想:老瓜狗离开岗位了,一定会被雷根发现,雷根又要扣他的工钱。雷根虽然很老了,但是还是忠于职守的村干部,他看这个西瓜田,自己说,比瓜狗都看得紧,这是为杨树村人看紧了钱袋子。小麦低头把瓜藤一一掰开,不让它们绞在一起,否则结出的西瓜就会相互挤压,长出变形的西瓜。这是一个细心的活,必须像伺候婴儿一样伺候这些到处乱跑的瓜藤。这是小瓜狗对她说的,小瓜狗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新鲜。但是直到太阳西沉,小麦也没有看到小瓜狗,小麦很失望,她不时抬头盯一眼静静的瓜棚,终于看到了穿粗蓝布衣服的老瓜狗的身影,她心中一动,心脏跳得嘣嘣响,但是最终失望了。老瓜狗背着手,在河堤上行走,毛巾在脖子上晃荡,小麦对这条毛巾生出了恨意,真咯眼。
小瓜狗就像午后太阳洒下的几滴雨,落进草丛,倏尔不见了。
小瓜狗从杨树村仓皇消失,作为一个秘密,小麦把他埋葬在心里,小瓜狗在她心中死了。这次小麦家卖西瓜,上船给他家卖的是刘箩。上几次,小瓜狗都说,“没关系,我帮你家卖。”直到每一只西瓜都兑换成钱。这次父亲叫刘箩上船,代表小麦家(小麦是女孩,上瓜船不方便)。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村里的大妈开玩笑说:“小麦家终于添男劳力了。”小麦沉着脸不回答,低头薅猪草。
刘箩就这样走进了家里,这个从坟堆里爬上来的人,也许手上粘着的泥土曾经掩埋过棺材,身上还残留有死亡的气息,小麦只能痛苦地接受。本来,大麦是她的同盟,但是那个秋天,大麦意外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死得那样仓促,那样凄凉,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突然遇霜打凋零。大麦的死,让她感到什么都是指望不上的,就像杨树村诡异的天气。她娶进这个男人时,浑身僵着,不知道笑不知道哭。自己像只木偶,被老娥牵着,走进了婚姻。她感觉自己陷阱了沼泽地,没人听见她的呼喊,没人看见她的眼泪,他们带着巨大的热情,把她摁进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沼泽地,她很害怕自己会被这些淤泥陷死,被这些荒草缠死。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刘箩有权利在自己身上耕耘耙地,她脑子里闪过小瓜狗仓惶害羞的脸……刘箩摸着她,满意地笑,她背过脸去,两行热泪洇湿了被角。她家的屋子是简陋的,窗子只是用纸糊了一半,另一半与天光融为一体,星斗漫天。
她心里说:我从现在是一个娶了男人的女人了。
小麦学会了打麻将,她觉得麻将的碰撞声,很好听,把脑子里坚硬的东西变得柔软,自己可以化成一摊灵动的水,带着波光在桌面上游动。
5
沉默的父亲,又摇响了床前的铃铛,小麦心里一惊。但见父亲好好的,说“你吓我呀?”父亲颤抖着嘴唇说:“五麦!”小麦说:“你又是过江又是五麦的,我怎么忙得过来?”
父亲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五麦是家里一個忌讳,几乎没人会挑起这个话题。好在姐妹多,话题也多,会有别的话题岔过这个话题——五麦丢了。
小麦愣了一下说:“现在到哪里找呢?如果她孝顺,早应该跟家里联系,现在通讯这么发达,萝卜有手机,家里有电话,姐妹们都有电话,可是她也许只顾自己快活,早忘了你啦,早忘了这个家!”小麦记得好像五麦曾给家里来过一封信,只有这封信不知给父亲藏到哪里去了。
父亲不说话,手颤抖得厉害,突然哭了,苍老的声音,枯黄的泪水。
那时候,小麦正在和刘箩闹矛盾,父亲说矛盾不是好闹的,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父亲说:“我曾经因为小气,害死了一个人……是大麦的妈,在你妈之前,我还有大麦的妈。”小麦半张着嘴,半天说不了话。别人的父亲都年轻着,原来小麦不解,自己的父亲怎么就老成了一条干枯的丝瓜瓤。谜底在这——大麦和她不是一个妈生的,招女婿进门的只能是她小麦!endprint
父亲当时对大麦妈说:“你去死!”
那年秋收割稻子的时候,家里田多,请了一位稻客来家帮忙。那稻客活泼幽默,常逗得人哈哈大笑。大麦妈很喜欢听她说笑话。稻子割下来要捆要挑要脱粒,田里里忙得乌烟瘴气没日没夜,父亲从来没有对这位稻客起什么疑心,客客气气地招待,问候。一天雷根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个书呆子,只顾忙田里这些收成,也不回家看看,你家稻堆上也许有只大老鼠,正冲你家呢。”父亲听了这句话,觉得莫名其妙,哼哼地不睬这个捉狭鬼。雷根吃了冷团子,咽不下这口气,哼哼冷笑,转身离去,冷笑着说:“今年天气热,王八满地爬,被人逮住,还不知道怎么死的。”父亲正挑稻把,这些稻把浸了水,异常沉重,父亲为了赶时间,一担要挑八只,有两百多斤,这沉重的担子压得他没有心事想其它,等他歇下来的时候,再想雷根说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次出的是冷汗,操起扁担就往家赶。
父亲回家其实也没有看到什么,但是父亲觉得很诡异,面对着这种诡异,他愤怒地打了那个稻客。稻客劲大,摔得他满地爬,这摔打更激起了父亲心中的愤怒,他看到蜷缩在墙旮旯的雪亮的镰刀,一个骨碌爬起来,操起镰刀就要上去砍稻客的脑袋,但是被她死死抱住了,大麦妈声嘶力竭地喊:“你不能,你会坐牢了,……你砍了人家,我们这个家就完了!”父亲不听,愤怒地喊:“你這个死人,你还帮人家讲话,你做下的丑事,我只能戴红裤头上街了!”大麦的妈一边哭一边对那个稻客:“你是个死人吗?你怎么还不走?”稻客转身气喘吁吁地跑了,父亲更加愤怒,转身打大麦的妈,打得她抱着脑袋打滚,父亲边打边说:“你死去吧,死去吧——”
大麦在糨褓里,哇哇大哭。
这天深夜,大麦妈吊死在屋后的大杨树上。
父亲是看不得光头的。光头是他痛苦的记忆,劳改首先就得剃光头发。大麦妈的娘家人告他谋杀,父亲被抓了起来,经过三年的劳改,父亲从一个叫立新的劳改农场回来,成了生产队里胆子最小的人。父亲虽然沉默寡言,但是父亲是倔强的。他像一头牛一样,默默地在村里行走,默默耕田犁地。父亲从此爱上了帽子,哪怕是炎热的夏天,不戴帽子不出门。
刘箩和小麦的矛盾的起因就是五麦。在刘箩和五麦之间,小麦总感到有点什么,但是她说不清,抓不住,只能窝着无名火。小麦回忆那几天五麦有点心神不宁,似乎在偷偷哭过。这时田地里的活忙得火烧屁股,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五麦说:“姐,我回家喝口水。”
那几天小麦总听到一只枯鸟在半夜里啼叫,她枯坐在床上,心里很害怕,觉得总有不详的事要发生。曾经在母亲死的那个夜晚,她也听到了这只枯鸟的啼叫,最后,它是在哭泣。母亲曾经告诉她,这是一只苦命的鸟。母亲过世后,她已经多年没有听见这只鸟的啼叫。
这个晚上她没见五麦,她睡不着,她坐在床上,刘箩的鼾声像巨浪一波波地撞击她的耳鼓。她弄醒了他,对他吼:“不是你妹妹,你就这样安心睡你的猪头!”刘箩惺忪着眼:“你个死人,让不让人睡觉?就一个晚上,也许明天就回来了。”小麦还不死心:“你帮我回忆回忆,最近有什么异样的人在门口走动没?”“就这个破家,有什么好留恋的,早走早好,省了你一笔嫁妆。”小麦很愤怒,一腿踢在他的肚子上,刘箩“哎吆”一声,坐了起来,劈头盖脸地抽她,小麦也不示弱,抓他,抓得他身上脸上一道道血痕。后来,小麦靠在床头,强忍住眼泪,她在这个家里,眼泪是没有用的,她不哭,看天上的星星,心里恨不得拿把剪刀捅死刘箩。但是她埋怨刘箩有什么用呢?刘箩不可能时时拽着她,小麦怨的是刘箩的态度,他的态度里有一丝诡异的僵硬。
她透过窗子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只有天上的星星是熟悉的,它们每天陪伴着她,不管她是在割草还是弯腰种田,它们都看着她,不管她是高兴还是哀伤,星星知道她心中的委屈,也许妈妈就是这些星光中的一颗,可是妈妈,我把五麦弄丢了——
五麦是家里的闷葫芦,有了心事从来不诉说。这一点,像妈妈。
6
父亲说要过江,小麦像召唤归巢的鸟儿把她们齐刷刷地召唤回来。父亲睡在厢房里,对她们的问候,用哭来回报。她们拜望了父亲后,都聚在堂屋里等待。父亲的病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已经瘫了五年,他的病像一面大大的镜子,让她们纤毫毕现。小麦刚说父亲要过江去,她们很快否定了父亲这个荒诞不经的愿望,她们说过江那要倒几次车,一个瘫子,搬上搬下的,没有哪个客车愿意,现在还是保命要紧……。
四麦搬出了麻将,示意小麦摊开桌子。小麦没有动,她们不知道,自从萝卜得了忧郁症,小麦再没有摸过麻将。
小麦说:“父亲不是我小麦一个人的父亲,除了死去的大麦和不知死活的五麦,你们都有一份。”她们都沉默了,小麦知道她们沉默是因为她们没有精力照顾父亲。她们要到城里打工,自顾不暇。“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三麦红着脸说,“我们……我们也很艰难……”
在小麦眼里,她们从这个家脱壳而去,一个个神气活现。父亲开枝散叶,现在她们在不同的地方,一年难得见一次面。四麦的嘴永远闭不上,她在宣布自己将生二胎。三麦是沉默的,对她们的议论也是不屑的,她只顾忙着和儿子玩游戏,三麦住在城里,三麦家小孩的玩具是最新潮的,惹得六麦家儿子盯着他的屁股,最后终于成了他的小跟班。六麦仗着最小,总是当一个批评家,对姐姐们的各种落伍的言论与穿戴作出批判。小麦羡慕她们嘴里不经意间提到的地名,那些都是在书上和电视上才会出现的地名,而她们吐出这些地名毫不费力,好像这些地方只是门前屋后的一根葱一棵树而已,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丢下一切去这些地方讨生活的,她感到自己与她们越来越说不上话,自己说的也是一堆陈芝麻烂谷子,没有她们口里的那些新鲜内容,那些内容透着无穷乐趣。时间是一个长长的管道,妹妹们从这个管道里钻出来,现在都花枝招展,而自己好像就在这个逼仄的薄薄的田地间站着过了一些稀里糊涂的日子。六麦说:“父亲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只有这一个。”四麦打断她:“这不是废话吗?捡重要的说。”六麦有点不满地看了四麦一眼,笑了一下:“四麦说得对,重点就是父亲瘫了,我们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再站起来,……现在他需要人伺候,一家人轮流一个月如何呢?”大家沉默。四麦说:“别说一个月,我想父亲要一辈子呆在我家。可是,我要打工,我要生二胎,现在国家政策允许了,我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我已经40岁,你们知道。”“没人不知道,我们正准备给你祝寿呢——”小麦悠悠地说一句。四麦说:“现在大家路途这么远,都隔了省隔了县,老人家哪里经得起折腾。我们姐妹给钱,由小麦照顾,不离家,省得让老人受苦。”endprint
小麦知道她们是有理由的,父亲招婿在家不就是为了养老?六麦犹豫一下开口:“对的,我们给钱。”转头问小麦:“你们让父亲睡在厢房里,冬天冷得跟冰窖似的,夏天西晒太阳还不把人蒸死?”
小麦有点不高兴,她紧张地看刘箩的影子,她害怕这个脾气暴躁的人会发作。其实家里实在没有地方,自己和刘箩一间,萝卜大了,要一间。父亲只有厢房还能摆一张床。家里的条件就这样,小麦已经很满足了,她们已经忘记当年曾经在一张床上睡觉,几乎就没有完整地盖过一床被子。
刘箩抽着香烟,蜷缩在一张板凳上,似乎没有听到她们的议论,刘箩说他总感觉到胃疼。小麦想他的胃病又犯了。
大麦的老公,穿着长靴的扁脸一直低头做事,把中午要吃的菜炒的炒烧的烧,因为长期在渔船生活,走路小心翼翼,生怕撞破了头。他听了他们的议论,放下中午要吃的一片茨菰烧咸肉,捋捋汗说:“别忘了我,大麦不在了,我还在。”自从大麦死后,他没有再娶。扁脸每年都要来拜丈人年。他接着说:“你们姐姐不在了,她的责任还在,我还在,算上我一份,让老人家知道,大麦他没有白养。”
六麦红了眼睛说:“姐夫,你别说了。大姐在和不在一个样。”
扁臉已经把父亲从房间挪到天井里,他坐在塞满干草的化肥袋上,怕光,帽檐上搭了一张黄纸,眼望远方,似乎对他们议论的内容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
母亲死后,六麦被送了人家。当年,这个家已经没有力气再养活她。小麦看出六麦在父亲的病前表现出的犹豫,她也有点怨恨父亲。她说:“作为女儿,6岁的时候我就被泼出门了。”
小麦听了,说:“你没良心,把你送走,父亲经常在没人的时候哭,你看看他的眼睛几乎瞎了,就是为你哭的!那时候,家里刚刚分到责任田,根本没有吃的,有的只是老牛般的劳作,无穷无尽的农活,没人照顾你。何况,把你送给的是远房亲戚家,父亲不是经常上门看你吗?你看你读了书,比我们这睁眼瞎强,你现在能到城里打工,也许不送你到亲戚家……”
六麦苦笑着打断小麦,把话往回收:“我不是不尽义务,是我们实在没有时间,怕耽误了父亲。”
四麦冷笑了一声:“我们都是这棵树上掉下来的,生下来都是赤条条的,喝西北风是长不大的。怨就怨我们父亲,生了这么多丫头,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也就罢了,偏偏把二姐留在家里,如果都嫁出去,一家人一个月,我看哪个敢推托,轮两次一年就过去了……”
小麦听出四麦的话里有话,本来想挑明了,但是想想姐妹们能聚到一起,真的不容易,把要说的话又憋了下去。
谁也没提父亲过江的愿望,仿佛就是个屁!小麦安慰自己,父亲病好一点,也许能带他到江南。心里又抱怨,和她们商量,还不如说,是自己在发发怨气,小麦想,娶了男人的女人首先要把自己变得跟男人一样坚强、忍耐,还要把自己变成一头牛,不到累死,不能掉一滴眼泪!
三麦说:我看老的已经是这样了,管管小的。她指了指萝卜说,你们不能让他光着……说不定,老爷子一高兴能多活几天……
小麦拍拍桌上麻将说:今天我开戒,陪你们打。
7
小麦父亲最后一次出远门,已经是五年前的春天。父亲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什么事情不放在心上,好像打着瞌睡度过了一生。但是他对萝卜的婚事认真了。那时候,他步履蹒跚,戴着一年四季不脱的蓝色帽子,春天的阳光打在他歪歪斜斜的背影上。小麦知道,他出去是为他的孙子说上一门亲,能在瘫痪之前,娶上孙媳妇。他曾经无数次去求那些媒婆媒公,但是,每次都会人财两空。小麦对父亲的这一举动越来越不抱希望,后来干脆烦了:“别孙媳妇没找到,你自己倒跌死在垄沟里。”父亲转头看她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又趿拉着鞋歪歪扭扭地出发了。
三麦的话,一下子击中了小麦。父亲过江的愿望一时实现不了,但是一定要在父亲看得见的时候,给萝卜领个人回来。小麦有一次看到萝卜光着身子爬上了屋顶,嘴里呼呼有声。心惊肉跳了几天,她内疚想,儿子茁壮发育的身子需要一个出口,身体内部的力量在折磨他,让他夜夜难以安宁。萝卜不爱说话,长久地一个人对着墙发呆,来个生人远远地躲起来。小麦几次追踪,发现他有时躲在小麦地,有时躲在河坎里,有次,竟然发现他躲在了大杨树上。小麦抱着他,哭了。她真的不懂他,为什么这些人让他如此害怕?到医院一查,医生说你家孩子得病了。啥病?自闭症。自闭症是个啥病?自闭症就是心中只有自己,没旁人,不愿与人打交道,是个精神病。“精神病”,三个字吓得小麦四肢冰凉。
萝卜本来已经出门打工了,但是被人家退了回来,这是一个丢脸的事情。等同于一个废品。她和刘箩吵架:“都是你狗日的把孩子打得痴呆了,三岁的时候竟然把小孩踢进了垄沟,差点给憋死。”“你好,一天到晚在麻将桌上生了根?还怪我?”萝卜刚刚落地,父亲听说是个带把的,立即兴奋得手舞足蹈,直至口吐白沫,吓得全家手忙脚乱。回家后,买了两箩鸭蛋,向四邻亲戚报喜:“想不到,我姓李的也有今天扬眉吐气的时候,我有孙子了,我姓李的这下有了根了!”对雷根说:“我当年让小麦招婿这一步是走对了!不然我哪里来孙子?”父亲的话翻来覆去,最后成了呓语。小麦对他起名萝卜不满意,说这名太土气了,以后长大会被人笑话。父亲一瞪眼:“名贱贵长,你看这孩子,肥头胖脑,红扑扑的脸蛋多像一枝红萝卜。”
小麦看看,果然像根红萝卜,是李家的一根宝贝萝卜,可以光荣地栽在家谱里,茁壮成长。
萝卜必须治好病,这次,他们下定决心,到城里医院去。自己可以挨着不看病,儿子一刻耽误不得。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她时常看着村里的姑娘发呆,再去打听,说人家在城里打工。儿子要找上老婆,必须进城。前提是必须治好病。虽然这个病在小麦心目中,确实算不上什么大病,但是村里人不这么认为。
到了城市里,小麦才知道什么是人海,他们密密麻麻地扎堆在一起,目无表情地擦肩而过,自己的姐妹就是被这些高楼街道,吸去了魂魄,回杨树村总是魂不守舍,宁愿做一只苍蝇,急冲冲向城里撞。endprint
医院的大厅很大,就诊的人很少,人们都板着脸,偶尔有一个傻笑的,赢得的是其他人同情而哀怜的目光,到处是铁门,钢条很粗,有的已经扭曲,显示出曾经被暴力蹂躏。医生和挂号的人用钢板隔着,大家几乎都没有声音,默默地掛号取单。这是一座不一样的医院,小麦怀疑自己把儿子送错了地方。她很矛盾,她想把儿子从这里带走。这个念头被刘箩摁灭了。刘箩凶巴巴地看她,说:“要回,你一个人回,你儿子有病,你也神经了?”小麦不能听“神经”两个字,这两个字带着寒光,插在她心上。她捏着儿子的手,害怕一松手,儿子就会长翅膀飞了。这双手已经越来越粗糙,变成了一双男人的手。她还记得小时候,捏着这双手,像捏着两团小小的面团,绵软细腻,怎么也摸不够,摸得满心怜爱,能溢出去。小麦不满地看一下刘箩,不理他,举起儿子的手看,心中万千不舍,万千歉意,儿子刚生下来是多么活泼可爱呀!
萝卜被医生领走后,小麦一点劲也没有,整个人虚虚地瘫在椅子上起不来。他看着儿子被领进了一道铁门,儿子反抗,回头找她,她看到他无助的目光,像只惊恐的小野兽,她低下头,她不看他,她看地,看地上裂得七零八落的砖纹,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从梦中惊醒。小麦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满世界一片白。这个人是小瓜狗,小麦心里喊他的名字,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小瓜狗很欣喜地说:“你是杨树村的……小麦吧?你一点都没变呢,他又看到了远处扶在门框上的刘箩,那是……刘箩吧?”小麦急促点点头:“亏你还记得我们,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这里的医生?”小麦激动地说。“是呀,我是这里的医生,你怎么在这儿呢?”小麦终于止不住,哭泣起来。
在回来的路上,刘箩说:当年确实是我撒了谎,……他没有看女人屁股,你怎么就信了呢?
小麦一愣,旋即想起滚落在岁月皱褶里这件旧事,小麦没有生气,小麦已经懒得生气。她心里冷笑,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回到家,父亲嚎啕起来:“我的孙子呢?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小麦和刘箩都不理他,他边哭边自言自语,“还我孙子!”
刘箩听得不耐烦,“哐当”扔了打井水的桶,他本来要打水冲院子,离家两天,院子里到处是鸡屎乱物,看得人心烦。刘箩吼:“你嚎什么?我们哪愿意把儿子关进精神病院?烦死了!”
刘箩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似乎就在父亲的纵容之下。刚进门的时候,刘箩是看着父亲的脸色过日子的,小麦可怜他,故意呛父亲,但是,自从生了萝卜后,父亲开始感激刘箩,刘箩的脾气汲取着感激的营养蹭蹭长高长大了,直到有一天小麦发现父亲和刘箩说话,话软了,某种东西被压制住,而刘箩说话嗓门无所顾忌地大起来,动不动就吼,父亲在这个声音里刚开始还嘟囔,后来直接不吱声。病了以后,对着这个吼声,父亲开始微笑,天啦,小麦发现父亲开始微笑的时候,心里开始变冷,悲伤,可怜的父亲!但是小麦试图制止刘箩时,发现自己也是那么无力。刘箩心里是憋气的,所以开始承包荒田。许多人不愿意在田地里扔死力,都纷纷洗去脚上的泥巴进城打工,田就撂下了,刘箩拼命地捡田,小麦跟着他几乎苦死,一年到头连洗脸的时间都没有,头发一年难得打理一次,永远是乱糟糟的。四麦看不下去,说:“姐就你这个样子,以后萝卜的媳妇肯定要嫌弃死你!”小麦笑笑说:“你们做姨娘的可得帮他。”小麦虽然憧憬着这一天,但是她不知道这一天会不会来。刘箩承包了许多田,刚开始还是赚了一点的,姐妹们都称他种田大户,后来就不行了,赚的钱越来越少,甚至亏本。刘箩不信邪,开始承包河荡养鱼蟹,赚了一点。一年发洪水,亏得血本无归,村里到处可以抓到鱼蟹,村人兴高采烈捉回家烹饪时,小麦觉得他们煎的是自己的心。现在刘箩又开始养猪,满栏的猪,小麦真不知道它们能赚几文钱回来。父亲跟她有同样的担心,父亲说他是盲目乱干,这个破家很快就会被败光。他们的争吵,都以父亲的无奈低头结束,父亲有一次捶胸顿足地说:“我哪里招的女婿,我请的是一堂菩萨!”在这个家,父亲越来越缩进角落里,刘箩越来越武断,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全家噤若寒蝉。
8
萝卜被从医院接回来的那一晚,刘箩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了一夜烧饼。第二天对小麦说:“我要给萝卜改姓,得姓刘,我不能让他姓李,我这么多年给你家姓李的当牛做马,报答过你们了,我不能让我的孙子还继续给你家当牛做马。”小麦想起来,刘箩有这个想法已经不是一次了,在萝卜十岁那天喝醉酒时曾经提出来过。当时父亲拿着雪亮的镰刀说:“你改萝卜的姓,我把我的头现在就割下来给你!”
小麦直直地看着他,说:“你以为我父亲瘫了,不能动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刘箩冷笑了一下,小麦看到他的嘴角的皱纹都要撕裂了,点上一支烟,很舒服地喷出一团蓝雾,眯着眼说:“凭什么我的儿子要跟他姓?”刘箩的声音很大,惊得小麦心跳了几跳,她很害怕父亲听见。好在,父亲的厢房里很静,小麦闻到了臭味,她知道父亲又拉了屎,心里一阵烦躁,对刘箩说:“老头子拉了,帮我一下。”刘箩好像没有听见,小麦恨不得踹他一脚,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胆量来碰这只老虎。小麦喊萝卜。萝卜从医院回来,果然活泼多了,他抱着衰老的“黑珍珠”兜圈子,小麦听到了他的笑声,在小麦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萝卜的笑声,现在,他心中的业障被止住。小麦当时高兴得只对小瓜狗傻笑,她欣喜地看着他,曾经的过去像梦一样,它们也许真的没有发生过。
萝卜早溜进他爷爷的房间,父亲呵呵笑,最后被一口痰堵上了。小麦进去时,一阵异味扑鼻而来,小麦抱怨父亲:“你也不知道拉铃?”接着,心疼地对萝卜说:“我来,我来——。”父亲不好意思地傻笑,露出没有牙齿的红色牙床,很怪异。他含混不清地说:“我孙子没病,谁说我孙子有病?胡说八道!”
小麦没好气说:“你管不了那么多事,现在自己趴在床上都快没命了,还管东管西,你管得过来吗?”父亲被呛,稀疏的白胡子翘上了天。萝卜把他的裤子扒下来,快速擦了他,把污秽物窝成一团,扔在地下。小麦心里想我这样的儿子,要姓刘,做梦去吧!她转头看刘箩,看到他已经从躺椅上爬起来,心事重重地在院子里转圈。她叫道:“刘箩,打井水。”刘箩好像没有听到。endprint
萝卜看了一眼他们,开始亲切地唤老狗:“珍珠——,珍珠——,”黑狗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嘴里吊着一条花毛巾,那是父亲的毛巾。
在家里,黑狗是另一个成员。父亲常说:“人怂狗不能怂!”它是什么时候到家里来,好像大家都忘记了,在来的时间上有分歧,但是它是一条被人抛弃的狗,是确凿无疑的。应该是萝卜10岁那一年,这只狗已经在家里生活了10几年,好像岁月就在它一扑楞一扑愣间就没有了。
这只狗是家里最愿意与外人打交道的,三麦四麦六麦只要回来,一跃而出的肯定是它。它熟人似地在她们面前转圈子,作出低低的回声,村里一群狗远远地看着。这狗长了一身黑毛,全黑,能在阳光下看出五颜六色的光环,六麦给狗取一个名子“黑珍珠”。“黑珍珠”四肢强健,肌腱一梭一梭的,摸一下胀的全是力。“黑珍珠”的眼睛汪汪的一片,透过它的眼睛可以看到河流房屋和树叶在滴溜溜地打转,珍珠一样闪光。萝卜喜欢骑在“黑珍珠”的身上揪着脊毛张牙舞爪,满村乱疯。
这狗出门,全村的狗都要行注目礼;只要“黑珍珠”一叫,全村的狗都撒欢似的狂吠,像马屁精表演给村长雷根看。“黑珍珠”一不叫,所有的狗一会儿都咽气吞声,低头转圈。父亲常牵着“黑珍珠”,慢慢移着步,手搭个凉棚,把村子东南西北瞧个遍,然后,回家。
每个姑娘走的时候,父亲都要手搭凉棚看好远,其实他啥也看不清。“黑珍珠”帮他送这些女儿,出了河堤,姑娘们拍拍它脑袋,它听话地站住。走出丈远,姑娘回头,“黑珍珠”还站着,摇尾巴。突然一声狂吠,接着村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为姑娘们送行。
它现在老了,只能看家护院,守着生命快要消失的父亲,听从萝卜含混不清的指令。
有一天,村里的老娥来到了自己的屋里,“黑珍珠”睁眼看了一眼她,理都没理她。小麦想,这只狗也有懒得动的时候。老娥真老了,头发掉得光光,拄着拐杖,手上脚上的骨节越发粗大,两只眼睛还有光,透着干练,但身体干瘪得只剩骨头,走路缓慢,没什么声音。她先到西厢房去看了父亲一眼,很快被味道呛了出来,压抑着咳嗽了半天,拖着小麦的袖子说:“你家老父亲,确实好不了啦——”小麦对老娥是感激的,她把她们一个个接到世界上来,甚至还冒着被雷根吊打的危险,没有她血污的双手,就没有她们阳光下的生活。
老娥说:“我给你家萝卜看了一门亲事。”小麦听了,心怦怦乱跳,感激地看着她,她虽然已经高龄,但是关心着自己家的事,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在老娥面前,小麦感到自己正在缩小,有种想哭的感觉,恨不得再缩回她的掌心,让她拍着屁股叫:这回又是一个胖丫头!老娥在家里转转:“我说话,你别生气,就家里的样子,现在想找个本地的姑娘,难啦,我已经帮你家在村里透过几户人家……,哼,难!你们都是我接到世上来的,我不能眼看着你儿子打光棍……”小麦尴尬地笑笑,“你不说,我也知道,现在的姑娘要求高,稍微灵活一点的,都进城了,城里有让她们喜欢的地方。”老娥说:“她们的魂被吸走了!杨树村已经没有能力拽住她们的魂了……,前庄有户人家,来了一个亲戚,来自穷地方,愿意嫁到我们这,我什么时候给你把人带来?”小麦兴奋得直点头,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松动了。
现在她更能理解父亲,当年面对她们时内心的惶恐。
9
在收拾家的时候,父亲成了一个难题。小麦想把父亲送到三麦四麦六麦家,但是她们都在城里打工,没有人伺候。现在钱是她们的亲老子,有了它,亲老子可以当废物。小麦又想把父亲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洒点花露水,把父亲屋里浓重的异味盖住,但是,父亲得吃饭,出于礼貌,对方一定会来问候父亲,所以刘箩坚决否定。
一个星期不到,老娥带着人就上门了。那天,小麦特意看看门前的大杨树上是不是站着喜鹊,可是没有它们的影子,它们早已被猎枪打死,变成酒桌上一道香喷喷的红烧肉,剩下的几只余孽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哭泣,哪有时间帮她家报喜?这个不重要,小麦想,没了你们的伴唱,我家萝卜照样相亲。小麦把家里扫了又扫,桌椅板凳擦了又擦,拿出了两条新毛巾,雪白的毛巾上绣着牡丹花。只是老娥迟迟没有出现,小麦望穿了秋水,又叮嘱了一遍萝卜,对着姑娘的家人你尽管微笑,尽管点头,看我眼色。萝卜有点不耐烦,皱着眉头转到屋后去了,小麦又是一百个不放心,偷偷看了几回。锅上烧得呼呼直响,热气氤氲,小麦想,一定要请他们吃上蛋茶,只要喝了蛋茶,事情就成了,所以蛋茶特别讲究,准备了青蒜花,猪油、酱油、麻油,又撒了几颗芝麻,色香味齐全。日头要中的时候,杨树上终于落了几只麻雀,枝上枝下跳,小麦看到一行人远远地从南边公路上踽踽而来,老娥拄着拐杖,共四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两个年轻女人,她回头大喊一声:“他们来了!”就听到屋内一阵桌椅板凳響,转身看见刘箩紧张的嘴里“噗噗”发着音,手抖得香烟盒撕不下来。萝卜沉着,把电视机的罩子取下来,调到了莺歌燕舞的娱乐台,家里气氛果然不一样。小麦和刘箩走出好远去迎接,小麦最关心的是那姑娘长什么样,最担心的是姑娘看不上她家。
小麦搀着老娥,把客人往家带,刘箩和那个男人握了手,老娥说这是小孩的舅舅。刘箩给人家让烟点火,两颗脑袋碰在一起像是前世失散的兄弟,小麦第一次感到吸烟是个好习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下子成了亲人。刘箩搂着舅舅,两人挥舞着手,一齐挤进了家门,萝卜站起来,有点惊慌。小麦只是瞟了一眼姑娘,黑,显得老气,但是嘴边有两只酒窝,小麦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女人是她表姐,多少年前就嫁到邻乡。只是这姑娘娘家太远,在云南,是傈僳族。这把小麦吓了一跳,老娥跟她耳语说这地方日头厉害,人晒得黑,显得老气,其实姑娘年轻着呢,家在大山里,所以也困难,就想在我们平原上找户人家,最起码能吃饱饭。小麦不知道怎么招待这几个尊贵的客人,心里想,人家真能看得上我家这个穷窝子吗?小麦看了一眼有点发傻的刘箩说:“你还不带舅舅转转?”挤着眼睛,想刘箩应该把他带到田里去,河汊里,那是她家的田地她家的鱼。舅舅看完了,笑着说:“你家这么多田,这么多河汊,我外甥女可干不动。”刘箩犯了大错似地点头如捣蒜,“哪能呢,哪能呢,我们怎能让孩子受苦……我把她供着。”舅舅很响地笑了一下,很响地说:“跟你开个玩笑,做了亲,就是亲家了,一家人……”两个都愉快地笑了。endprint
小麦行路小心,说话小心,捧出蛋茶更是小心翼翼,害怕不小心把萝卜未来的家给打了。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儿子的家,只要有了它,所有的辛劳和愁苦才有了意义。吃蛋茶的时候,两个年轻女人不见了,舅舅大手一挥说:“我们吃。”在杨树村,只要对方喝了蛋茶,才能说这门亲事基本成了,不喝蛋茶,基本就没指望了。小麦几乎是看着舅舅吃完每一口鸡蛋喝完每一滴汤。这时听到不远处的黑狗在猪圈旺旺叫了几声,把来人吓了一跳,这只狗像父亲的魂,不管父亲走到哪里,它都要跟着,猪圈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接着听到那个女孩“哎呀——”地叫起来。她们在猪圈里看到了一张沧桑的脸,这张脸恐怖地笑着,一只灰蓝的帽子随意扣着长长的乱糟糟的白发,还飘过来浓烈的臭味,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萝卜好——,好萝卜——”
这是可怜的父亲,小麦心里一声尖叫,想这下完了。
此前,刘箩想了两天,出了个馊主意,把父亲藏进猪圈。小麦听了,当时很生气,你以为不是你亲老子,你就把他当条猪?刘箩皱着眉头说:“那你说怎么办?我可告诉,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你儿子打光棍,你负责!”一想到儿子,小麦沉默了。在儿子与父亲之间,父亲轻多了,小麦安慰自己:“就一天,就一天。”再和父亲说,老头竟傻呵呵地同意了。
他舅舅说:“我恨不得把吃的蛋茶抠出来。”
老娥打圆场,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他舅舅沉着脸,有随时抬脚就走的意思,黑姑娘抚着胸口,直说吓死了。
老娥最后说:“他爷以前喜欢养猪,养了一辈子猪,得了个怪病,不听猪打呼噜睡不着觉,小麦他们没有办法,为顺遂老人的心,让他偶尔和猪呆在一起,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舅舅沉着脸,不说话,拽住黑姑娘就走,老娥几乎忘记了拿拐杖,跌跌绊绊地跟上去。
小麦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下来了,心沉重得能挤出水来,她多么希望他们能回转身,吃完她准备的饭菜。但是,没有,他们很快消失在南边的土路上。
10
父亲藏进猪圈,成了一个笑话,小麦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大杨树上。这是父亲呀,没有他哪里会有这个虽破败但养育了她们的家?四麦打来电话,说到这个事的时候,小麦吭气半天说不出话。刘箩抢过电话吼:“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这么孝顺,怎么不把老人接到你家?”
“什么?你们付了钱?2000块,你们是付了钱,我也愿意给你钱,你把他弄回家去?”
“我是儿子,我是儿子吗?我姓什么?我姓刘,他姓什么?我是没本事,我有本事我也会造出洋房、买来汽车,我比不了外面那些男人,我就是一只土里刨食的鸡,低头拉犁的牛……别说那些没用的,我儿子快讨不着老婆了……”
……
刘箩气急吼吼地对着电话喊,突然抱着肚子蹲下来,脸色蜡黄,汗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小麦想扶他起来,刘箩对嚷:“我死不了,给我拿大蒜头来……哼哼……”
小麦骂了一句“神经”,转头找大蒜头,这个东西现在是家里的宝贝,一年四季离不得。
父亲的生命是顽强的,他好像有好转的迹象,他现在除了起不来,饭量明显增加,有一天举着残疾的左手说:“我孙子媳妇呢?”
小麦没好气地说:“在他丈母家养着呢,你睁着眼,千万别闭上,你孙媳妇进门,第一声就喊你。”作为女儿,父亲身体的好转她暗暗高兴,但是饭量增大,排泄得就多,每拉一次,全家就要忙活半天,她对刘箩的愧疚就增加一分。有一天,刘箩没好气地说:“你不能让他吃得太饱!”可是小麦看着父亲求助的目光,流着眼泪给他喂饭,父亲也咽出了老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依赖上刘箩。虽然他时常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对她发泄着愤怒,但是作为一个杨树村的男人他是不服输的,他总是在动脑子,想为家里增加收入,无奈运气总是不太好,养鹅养鸡的那一年来了禽流感,含泪把那些鸡埋了,村里杀鸡埋鹅成了风气,现在养鱼,河水一天比一天浑浊,一次被上游化工厂毒死了白花花滿河的鱼,那些鱼无助地一条挨着一条,看得叫人掉泪。还有洪水,冲溃河堤,他们遭遇的难事一桩接着一桩。刘箩说:“总有好的时候,冷灰还会发火,什么都不做,等死?”小麦想他说得有道理,再难,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儿子一天天长大,逼着自己去流汗,去种西瓜养蚕,不能让土地和河水一时一刻闲着荒着。荒着,就是庄稼人的耻辱。
小麦一家焦急地等待着老娥的回音。刘箩唉声叹气,烟抽得咳嗽不断,小麦没时间管他,田地的庄稼不断地呼喊她去伺候它们。小麦不放心萝卜,教他学着做田地的活,他不能把他闷出病来。小麦常想,自家就是田里的蚁蝼,随时有毙命的危险,但是只要有泥土有阳光,就要蹦跶,就要向泥土里钻,就要拼命活下去,争着呼吸那一口气。
萝卜不愿意,嘟囔:我一定要出去,杨树村,太闷了!
11
父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人消瘦得很快。父亲现在已经不再提过江的话,他知道这已经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小麦知道,那个可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老娥没几天,颤巍巍地领了一个姑娘上门,这姑娘一直在笑,见了萝卜直点头,小麦心“咯噔”一下:这姑娘有点傻。老娥看姑娘点了头,也不隐瞒,对小麦说:“上回那个姑娘不愿意了……这姑娘,还行,不精明,但还是懂事的。”小麦看着姑娘头发染成了好看枣红色,想:爱美的姑娘,不一定傻到哪里去。
再问萝卜:“你看这姑娘你愿意吗?”
萝卜甩甩脑袋,笑笑:“我无所谓。”
在父亲的房间,父亲仰着头问:“我这孙媳妇怎么变了模样?”小麦含笑说:“本来就是这样,离家时间久了,变白了。”父亲点头,说:“这孩子离家时间太久了,得补补身子。”
父亲肉色的牙床又露出来,越笑越傻了。
刘箩在屋后头,捞了一下午鱼草。跟老娥打了个照面,脚影子也见不到了,小麦知道他不满意。他不满意,就把气撒在她身上。送走老娥,小麦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这姑娘是个宝贝还是累赘,但是,除了这个傻姑娘,还有谁愿意嫁到她家?她拿着铁叉帮着刘箩捞河草,两个人都不吱声,只有铁叉子刺啦刺啦的声音,草腥水腥混杂的味道让她咳嗽不停,小麦看到河里的鱼不断浮上头来,慌乱地抢草吃,鱼有鱼的快乐,也许当一条鱼,比当一个人好。后来,刘箩按着肚子,脸色铁青地蹲在芦苇丛里,小麦想他的胃病又犯了,想去搀扶他,刘箩一推说:“忙你的去!”小麦知道,他还在气,一扭身准备离去,想想,还是把他架到河岸上。刘箩说:“我就不懂你了,上次上过当,怎么还去找老娥?”小麦低头扯断几根草,垫在刘箩的屁股下,说:“那你说,找谁去?谁还愿意给我家帮忙,我们这个家,你儿子这个情况,已经吓走了所有的媒人!”endprint
两个人不再说话,看远处几只水鸟上上下下地翻飞呢喃。
小麦憋不住,说:“你一定要到医院去看看。我陪你去——”
刘箩笑了一下说:“要你陪什么?吃个药就好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田里那么多事,明天就叫萝卜去把地收拾一下,请机耕田耕了,好插秧。我看他就是个种田郎。”
“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他不忧郁。他喜欢田地庄稼。总比在外面飘荡强。”
没几天,老娥回信来,就这几天把婚事办了。小麦也不铺张,叫几个姐妹吃了顿饭,就把傻姑娘迎进了门。傻姑娘嘴甜,逢人先傻笑,然后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小麦很满意。小麦羡慕她虽有点傻,但是,她终究是做上了嫁娘,尝了做嫁娘的滋味,比自己强。
只是老娥提的一个要求她没敢答应,老娥说她也可以参加上帝会,老娥信了上帝,她说信了上帝一切人都平等,都是上帝的儿女,但是有一样,从此家里不能再有香炉,不能再敬菩萨了,她没敢答应。老娥很失望地咂咂嘴,小麦只能一个劲地赔笑。
冬天,小麦进了一趟城,给小瓜狗送去礼物,狗肉——“黑珍珠”。它红彤彤,冷冰冰,瞪着眼。小瓜狗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曾经说过他喜欢吃狗肉。小瓜狗说:“我早不吃狗肉了。我现在吃鱼,细腻的鱼肉。”小麦说:“我真不知道,原来城里人已经不吃狗肉了。下次给你送点河里的野鱼。”
小麦没有告诉他,这是家里的“黑珍珠”,这狗是她家最贵重的礼物。
小瓜狗说:“你千万别送,城里的超市很发达,要什么有什么,海鲜河鲜,蔬菜和乡下的蔬菜一样新鲜。”
小麦突然哭了,“你一定要收下,你不收,我们心不安。刘箩……也许没几天活头了,他得了胃癌,晚期了。”
小麦泣不成声。小麦感到前面一路黑。
小瓜狗不安起来,取下眼镜,擦了又擦,说:“你不是屋漏又遭连阴雨吗?我跟你们那个地方求求情……”
小麦摇摇头说:“我们自己想办法,大病的医疗费可以到村里报一部分。穷了一辈子,穷惯了,也不觉得什么。我们一家,这么多年给村里添了不少麻烦……都這么过来了,这个坎一定会过去的。”
小瓜狗点点头说:“我喜欢你唱歌呢,‘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你现在还唱吗?”
小麦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唱得真好,我不会唱了,早忘记了。我妈教我的,我妈死了,再没人教过我唱这些歌。”
小瓜狗还想留小麦吃饭,小麦说家里有事,不肯。
小麦后来买了一只烧饼,喝了几口自来水。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她流泪了,那些令人念想的日子,也一起流掉了。她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快速蒸发的,现在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留不住。发了一阵呆,小麦笑了,拍拍自己脸自言自语道:你真傻!
12
大雪覆盖了杨树村,小麦得准备渔网,必须在春节之前,把河里的鱼捞上来,能卖个好价钱。往年这事都是刘箩张罗,现在她和萝卜默默准备。刘箩进行了胃切除,现在进行化疗,头发一把把落,疼得成夜睡不着觉,对小麦说:“我一辈子不知道到医院吃药打针,这一次是全补上了。”
小麦一低头,眼睛酸酸地看着渔网,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是一片白光,白得晃眼。
那个傻儿媳也指望不上。这个儿媳妇在家里呆不住,她说家里太闷,她会闷死的。她不断出走。好在,杨树村通了公交车,驾驶员都认识她,不管她在哪里,好心的驾驶员都会把她带回来。刘箩对这个儿媳妇越来越不满意,小麦劝他你身体不好了,自己的脾气得改改,不要整天唬着个脸,萝卜怕你,别再怕出什么病来。“我真的承受不起了,算我求你,好吧?”刘箩说:“你别以为我得病了,死不了。……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我死,是不是?”刘箩努努西厢房。小麦说:“你这是胡说呢,你是家里的大树,你怎么能倒下呢?我怎么办?”大雪连续下了几天,小麦很害怕父亲会冻死,加了几条被子,本来燃了一盆碳,但燃着了父亲的被子,他的腿动不了,发现时已经烧出几只大泡,小麦心疼得直掉眼泪。好在萝卜一有时间就会到厢房为父亲端屎倒尿。傻姑娘有一点好,她也会帮萝卜给父亲翻身,好像没有闻见满屋子异味,一个劲地喊爷爷好,爷爷啥时候出去看看,现在杨树村添了不少景,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穿得衣服五颜六色,晃人眼。父亲咧咧嘴,几乎连笑的劲都没有了,但是父亲总是顽强地活着。终于有一天,傻姑娘背起骨瘦如柴的爷爷出了远门,但是公共汽车怎么也不带他们,傻姑娘急得跺脚流泪,小麦知道的时候,傻姑娘哭着抱住小麦说:“爷爷要过江,他们为啥不让我们上车?”
小麦流着泪埋怨父亲。
父亲颤抖着说:“我爬也要爬过江!”
刘箩走进西厢房,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对父亲说:“想不到,我也许会走在你前面。”
父亲抬了抬残手,小麦把他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刘箩点上一支烟,塞到父亲的嘴里,父亲吸了几口,舒服地长舒口气,看着刘箩。
刘箩的头发几乎已经要掉光,脸上的肉突然间消失了,皮肤夸张地挂着。父亲点点头,眼中的目光是哀怜的。刘箩小心翼翼地说:“你能不能答应我,假如萝卜有个一儿半女的,把姓改过来,我一辈子为你家做牛做马,我要个姓刘的孙子。”
父亲眼睛突然放光,下巴颤抖,几根稀疏的白胡子根根直立。
“我死后,怎么见我刘家的先人?我不好意思。”刘箩说。
父亲不吱声,嘴上的烟蒂抖落了一堆灰尘。他伸出右手,指了一只断了腿的橱柜,指挥着小麦找到一只蓝色的中山装,那是父亲最正式的一件衣服。小麦发现内侧的口袋里缝了一封信,小麦用牙齿咬断了线头,掏出张纸,皱巴巴的,看来父亲本来是要带进棺材的。
父亲示意刘箩看。刘箩识字不多,信还是能看完的,那是五麦写给父亲的信,上面泪水斑斑,已经变成了一沱沱黄色的圆点,像一滴滴血斑。
刘箩看完之后,脸色大变,几乎要跪倒在父亲的面前。
“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当时念你在我家不容易,我恨不得一斧头砍死你!你知道五麦在江南怎么过,你知道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来?她是怀了身孕,逃出去的,你让她生不如死!我恨不得把你送进监狱!”endprint
父亲几乎是喊出来的。刘箩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嘴里嘟囔:“父亲,父亲,我不该这样报复你,我总觉得我亏了……现在家里这一切都是报应,我错了!”
父亲老泪纵横。
后来,父亲颤抖着用烟头点燃了那封信,纸屑飘起来,像一群舞蹈的魂灵。小麦知道,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有灵魂。
小麦想:刘箩果然曾是一条毒蛇!
这个春天来临的时候,萝卜的媳妇怀孕了,萝卜兴高采烈地向小麦报喜,小麦看到傻姑娘呵呵傻笑,也傻笑起来。萝卜说:“我已经到镇上看了拖拉机,我要带着我儿子到镇上兜风。”小麦盯着萝卜的眼睛,这双眼睛熠熠闪光,越来越明亮了。
刘箩却一脸沉重,晚上他对小麦说:“不知道你为谁高兴!”小麦心里一愣,刘箩的话里有话。小麦给刘箩端上一碗茶,静静地坐着,等刘箩开口。刘箩病后,戒了香烟,嚼口香糖。他“噗——”吐掉了口香糖,说:“真的是报应,我要死了,你一个人在世上孤零零的,我真不忍心说。”小麦心一酸:“你不能这么没良心,你这么年轻,病肯定要治好的,你的耳朵大,长命!你的孙子还等着你抱呢——”刘箩苦笑了一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是我该死,这都是报应!有人说漏了嘴,这个傻媳妇在外面受到了几个光棍的欺负……这个孙子是谁的还说不清楚呢——”刘箩擂着床背:“但是,你千万不能说,这是一个秘密,否则你儿子……我怕他……想不开……”
小麦目瞪口呆,小麦恨不得浑身长出獠牙,出去咬人。刘箩说:“孩子总是没有错的,比抱养一个要好,你将有个孙子,这是笃定的。他也将姓李,为你家传宗接代,你心里有了盼头,这光阴才能继续下去。”
小麦在床上坐了一夜,她又听到了怪鸟的叫声,已经多年听不到它叫了。
小麦拍着床板,叫醒刘箩说:“这是村里人在嚼舌头根,别信!打死我也不信,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一条忠实的狗不离开儿媳妇半步。”
她爬起来,到灶间找到料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醒来后,她经常小心地抚着心脏,这里藏着锥子一样的秘密。
13
父亲在一个早晨静静地走了。
他是一个老实人,死得一样老实。刘箩要给他戴上帽子,小麦一把拽掉:“他都戴了一辈子了,够了!”小麦遗憾的是,他没见着重孙子,否则也是四代同堂的一大家子。
小麦突然明白,五麦在江南,其实父亲一直是知道的,苦命的父亲念叨着要过江,是临死还要去找她的女儿,哪怕找不到,他也要看一眼五麦生活的地方。小麦想:我挖地洞也要到江南把五麦找到……五麦的身影不断在她的眼前晃,晃得小麦泪眼婆娑:爸唉,妹呀……
小麥喝酒,刘箩制止她:你喝醉了,谁给你父亲捧遗像?
你捧,你是他儿子!你捧到江南去!
小麦拿过酒瓶,又倒了一杯酒,回头笑眯眯地看了刘箩一眼。
……
在父亲停灵的最后一天,来了一个老头,穿着很干净,满头银发,脸上刀刻的古铜色皱纹。来了之后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几刀黄纸,很响地磕了几个头。他不看人,低着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小麦搀扶了一下他,他浑身在颤抖,满脸泪。他向她点了一下头,不再理任何人,转身佝偻着腰,慢慢淹没在一片树影里了。没人知道他是谁。半晌,雷根突然抚手拍着巴掌说:“……莫不是……莫不是……那个稻客?……是的,一定是他,赎罪来了!”
小麦知道,他也许就是改变父亲命运的那个人,父亲的命运总是被改变:这个稻客,早已经躺在坟墓的爷爷,她们……甚至还有总是出毛病的身体……父亲从来没有按自己的意愿活过。现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睡上一百年!
现在,喊爹,再没人答应了……
父亲送葬的队伍有几百米长,父亲终身为这些女儿所累,在成仙的时候,终于享受了她们的荣光。
捧着父亲轻飘飘的相框,小麦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衔着父亲过江。
蓦然回首,阳光刺得眼泪婆娑,小麦猛然发现父亲正默默走在送葬的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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