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之下
2018-01-15马力
马力
跑到武隆来,看天坑是例行的功课,正和到泰安必得走十八盘一样。不错,登岱宗可以“小天下”,而十八盘两旁,连峰空谷虽也绝险,天坑却是瞧不到的。中国山多,换个地儿,能不能碰上天造之坑,未能有定,故不敢妄言。我只在武隆遇着了它。凭这点识见,姑且撂下一句话:武隆山景可说冠于各处。
爱水的人当然不少,喜山的人也很有一些。亦智亦仁,大自然对人类品性的鉴定,倒深藏一种神力似的。神的力量摇撼魂魄,也给山体塑形。杜诗“造化钟神秀”道出的恰是这个意思。
李可染画山,先看大的形势,再看大的转折,笔墨绝不零碎。渝东南一带山,体廓是丰盈的,肌质是温软的,姿媚的颜容叫人夸在口上。草木养得尤其好,丰荣、芊绵、葱倩、蓊郁,面貌不让他处。欲滴的明翠遍笼坡岭冈峦,连那山脊线也柔缓起来,落入画幅,也清美,也秀润。还是李可染的话:“画山要介于方圆之间,太圆会显得软。”照此画理,武陵山,还无妨加上乌江之南的大娄山,只看那皱叠的断层,只看那溶蚀的槽谷,只看那昂仰的列嶂,只看那簇聚的崖石,宛若神巧,简直蓄足了乾坤的力量。满目嵯峨,尽览崚嶒,心神因之悠远。大笔挥运,哪里会有一丝软?
天坑,文字上来得响亮,名实也算相符。真是一个“坑”,深而且阔,口子朝天敞着。它的出现,是很早的。地壳的抬升与沉陷,吾生也有涯,失去见证的资格,只能把这事交给时间。
郁盘的崖壁直上直下,悠然不迫地环拱过来,山外的世界,隔远了。看天,看云,看山;听风,听雨,听泉。耳目所接,无非这些。日子简单却很长,世辈下来,寨子里的人跟大山相熟,熟得能叫出每一棵树木的名号,熟得能学出每一只飞鸟的清唳,熟得能辨出每一块岩石的纹理。
受着年光的挤压,经过一个久远的时期,山崖成了今天这种一层叠着一层的样子,加上丛桠散叶繁密地挂在上面,衍出的画境显得凌乱了些,构图的清整是见不到的。我却喜欢它那种不事梳扮的朴野风致,眉心就一舒。眼下已进了农历八月初旬当中,团圆节再过数日也就到了。秋光渐老,而山间树色看去还是青碧的,梢头的黄也仅是初染,微微透出一点冷意。但有一件,景观不会完全无缺的,草木披覆未到的所在,跟那些不做栽植的濯濯童山并无两样,岩峦遂变了一种颜色,灰黪中杂入黝黑。这一变,绮丽的锦裳快要换作褪色的衣衫了。
羊水河峡谷的底下,溪流的潆绕、卵石的堆聚、虬柯的斜逸、藤蔓的蟠曲,本也没有什么别样,山鸟的鸣啭在四壁激出的欢悦回音,消去了山中的清旷与幽寂。待到我朝高处去追那声声啼唱时,眸光蓦地凝在崖壁间裂开的矩形口子上,一条横在顶端的厚重石梁最为特出,凛凛地逼了过来,势甚恐栗,俨如一尊怒目向人的威神,早守候在那里的。打量片时,感其并无倨慢之气,犹可亲近。它劈空跃出,全无道理。若究其实,道理自然是有的。天之所生者,变异不常,这话似乎说得稍远一点,那就无须添造《山海经》一类怪诞故事,只待于地质演化有专好的人叙述一番初终原委,则可破去心中之疑。
以一石之闳而轻藐远近嶂崄,此种景状不是每看一山都有的,真占得“峥嵘”这个词。它的奇古,它的诡异,它的玄冥,别处山里虽则也能领受,却绝没有这么悼胆,绝没有这么怵魄,故其神韵可说全在壮伟。一山之中,最可引人注意的便数得着它。探索成因,绕着常识打转怕是不行的。不避自馁之嫌,此等山石在望的时辰,其超常的尺度感是怒触的急湍,我用经验垒砌的堤坝,没等回过神儿,便被冲溃。
石梁看不出弯陷,确乎不枉它的硬度,撑持这硬度的,是犹在发育的躯骨。两侧山壁劲峻拔起,挺直地支上去,抵得稳,抵得牢,那叫一个结实。巨柱似的力扛千钧,正好把石梁门楣一般托住,边框清晰而规整。粗略望去,关隘的模样也颇俨然。它以孤峭的形姿崿峙于大地上,在幽僻的深山扮演沉默的角色,而混沌的远古、蒙昧的洪荒,都成为飘过的一片烟。谁也无从剥夺它独立存在的权利,它毫无顾忌地显露着矜傲气度,将观者的目光撞击得狠了些,像是执意跟人类保持距离,以激起对方深深的敬畏。禀受于天的好处,大约尽于此了。
风物入壮怀,何等豪纵,何等畅神。看久了,无所觉察中,心胸会宽起来,气量会大起来,上圆下矩,莽莽荡荡。在宋人诗歌里,我读过富有襟抱的句子,那是:“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目之所迎的武隆雄胜,确属“天开”。默睹陈迹,对景舒啸,正巧用得着文学语汇。可在这道石梁面前,搦管操觚,一切摹状都变得毫无价值,缤纷好词被它投下的冰冷阴影鲁莽地吞噬。“天地,亦物也。”这是列子的断定。对着宇宙物质合成的风光,语言的奴隶们呀,掩口而不能一发枢机,大块文章过眼,不下一字,曳白退场,未能给天地献上一篇颂词,我似有未了之事梗于胸次,殊觉歉然。
许是这石梁形相的大,太摄心魄,在山里人看,仿似一座石桥凌空架在头顶,沟垭因之接天。状貌与景象这般奇峭的穹石,我在唐宋以降的山水画中还未得见。“黄山最不好画的是气象,有了气象就活了。”这个心得,仍来于李可染。形巨的“石桥”矫矫不群,气势大得压得倒人,足以让自傲之情退到心外,推誉为武陵山中特别的一景,可以无愧。拈毫着色,把它画好,也是同理,正与可染先生所说相契。
我爱云峰林谷、层岩丛树的野性浑成,施诸丹青,唯用泼墨法方能气韵尽出。求细,皴法宜全用斧劈。粗重的线条、尖硬的棱角、沉着的笔致、苍老的韵味,构成了饶具象征寓意的图形表达。说句略近训谕的话:尝试从崖谷上发现美,鉴赏最原始、最古朴的艺术形式,这就是极好的开端。
这样的石桥,一连倒也有三座,均气宇不亏。一切都粗砺,一切都犷悍,了无差逊,堪称鼎足。叫法各异,却都嵌进一个“龙”字。“天龙”、“青龙”、“黑龙”是它们的排序。这些名字不知道是哪位起的,他可能徘徊了很长时间,从山石上只看得出欲飞的龙姿,栩栩欲活的神气也留心端量了。
桥甚巨,人力不能逮。这一来,只好归功于天。“天生三桥”之所以得名,其故在此,就不消我多言了。“天生三桥”旧写成“天生三硚”。“硚”改作了“桥”,没有谁告诉我为什么要换一个偏旁。通假字吗?也不是。推想昔时用“硚”,一定有番道理。入山,怪石磊磊,磐结交互,从形旁而望字生义,也说不定。我只在悄寂的涧中低回,且看它们在半空卧着。虽在白天,那怪蟒似的身子犹拖着夜的冷光。我没攀到桥上去,心里暗忖:陟臨或许也同升天那样难吧。设若能够蹲踞于势状雄强的石梁之上,眼光一垂,把偃蹇于幽峡的天坑收进来,方得此地风景的三昧,才不算只见它的一面。endprint
桥顶至坑底的距离,表明视线的长度。俯览,下有百丈之溪;仰望,上有千仞之峰。俯仰之间,分出了人的位置。“低处才能看清世界”这话,是有人讲过的。可是此刻的我呀,感到坑谷的四周太清寂了些。空茫到了如此,立身蕞尔的情绪便来扰了,竟让旧戏里的一句唱词兜上心头:“叹举目将谁倚赖。”忽而,一片飘落的叶子寻伴似的,翛然进了我的眼。我的目光撵着它,生怕它太单茕,太冷清。旋动的气流中,落叶坠下一道弯斜的曲线。这曲线,载满妙想翩翩翔舞,只是隐着翅膀罢了。它的闲逸与舒徐,足够得暇来设譬。在你的眼里,它若是一片薄羽,就轻捷;它若是一只彩蝶,就蹁跹。印满纷乱履迹的地面,叶子触着了;泥土和青草熟悉的气味,叶子嗅着了。它找到归宿似的安静地伏着,水湄的芳馨芬馥,又极清润可爱,让它忘掉了憔悴,忘掉了衰残。它再也回不到崖罅的枝头上了,却能久留于湿滑的溪畔,在水光的晃漾中安稳入梦。此梦好长,长过山中日月。
瀑布从云端下来似的,花雨般飘散。旧诗文里,瀑布得了好些异名:匹练、玉帘、谷雷、怒泷、垂水、悬濑……不妨去想它自山巅泻落的姿态。每扇削壁上的蛇形水渍,留下瀑水飞流的痕迹。黑亮的光缕一道深一道浅,宛似攀爬的茎蔓,垂向矮处茸茸的苔藓。年在桑榆的我,揽镜自照,衰鬓又添了几绺,抑扬天地的高情壮思,差不多散尽了。嗟嗟兮悲夫。我多次拟想,大山的皱纹里含着愁,我要轻抚岩表的瘢迹和它一同伤老。入山一看,这却不对。泉瀑使山体苍润鲜碧,熠熠放出的光彩,驱走了我那可怜的念头。韶华也为旧人留,我恍如跟当年一样青春。
瀑布的叫法也有地域性。乐清的大龙湫,郁达夫是写了的;永嘉的白水漈,朱自清的笔墨亦曾到过。出了浙南地界,叫出什么新名目,我就不清楚了。“湫”和“漈”,读过二位的散文,我才知道还有这两个字。武隆的岩溶瀑布,实为崖头跌落的山泉,多在黑龙桥那边。领来的嘉名很有几个:雾泉、珍珠泉、一线泉、三迭泉。因形赋名,聊得神理。“雾泉”二字,用得好!望上去,这泉叫风扯着,一刻摆向左,一刻摆向右,摇摇晃晃,全不着急的样子,未等直着落到地,便散成缕缕飞烟,去远了。风若猛些,只一吹,它便断了丝,碎珠儿似的迸溅,连挣扎的劲儿也失掉,瞬间幻作淡淡的影子,极似仙人嘴中送出的一口气,任何固执的性情都会开始软化。看雾泉,须得拢紧目光,方才捉得住它。
四围陷入宁谧,坐听瀑音,很能品出一种禅味。神思一偏,来时眺览的山色飘回我的忆想:苍苍的峦岭尽朝路的两旁分布,雄列的屏障似的。一排青山刚要望断,另一排又补了过来,隐隐衬在后面,不动声色地压住了阵脚。复嶂林壑间,填满乳白的雾霭,每一浮动,都证明风的存在。雾气来得浓时,山脊线断续荡在天底下,逢着云烟迷蒙,瞥去实在是很缥缈的,趋赴若奔的众峰,愈显空远了。北京没有这么干净的雾,它很纯,很润。吸一口,里外清凉。
一面赤幡挑在官驿的墙垣外,倚崖造起的几间老式风格的屋子,围出一个宽绰院落。浮移的林霭中,翼角翘向斜下来的危岩,对映相衬得倒有点突兀。我当时竟乱了眼,一似品得北宋燕文贵《溪山楼观图》的那个味儿:雄秀巧密。走到门的近前,我仍止不住发怔,若非差了几声清梵,真要疑心撞上一所森森的野庙了。涪州至黔州的驿路,竟从这般险厄的狭峪间伸过去,值得记载的事必可详加胪列。见于赵朴初诗里的“凿空汉使惊邛杖,已信西南道可通”之咏,平仄所向,几近此境,就不能不对古人设馆置铺的勇气拍栏长吁。“吏马驰行”的景况,引着后代把思绪溯向迢遥的秦汉,去追千载社稷的遗影。带着使命登程的驿差,携将诏旨、文书催马疾骋。途陌漫漫,关山重重。胯下鞍韂,手上短鞭,一时间,越过多少山隈与岩阿。骤雨打湿了颈上的蓬鬃,急促的蹄音一阵一阵响在岑寂的深坳,盖住了崖根的滴沥奏出的清泠乐调。瓦檐木窗下,蜡炬透出的微光,摇闪于静夜湿翠的空山。
这座林麓深庇的官驿,为今人仿筑,取着唐朝的形制。旧日气象失掉几分,可那材质的讲究与营建的精细,却是胜过从前的。营葺完竣后,给张艺谋拍摄宫斗片《满城尽带黄金甲》用了一回。偏爱把游迹印于川岳的我,平素见到的景致为数不算少,不知怎的,这儿的几间屋、几盏灯,檐头轻摇的细草、阶前滞积的雨水,竟令我痴贪此处的寥落与幽邃,并且顿生谣诵的野心,竟至要寄情于一吟一哦了。思接流年,心已向古史靠近一步。
荒弃的驿路,蒙上了时间之埃。腾尘的飞骑早无,有的是览胜的人。他们只顾四处放眼,脚下是不忙的。忙的是抬滑竿的汉子,身子精瘦而腿脚格外有劲。山既这样深,足够滑竿杂沓来去,自由如风。当路的几乘滑竿,暂没招来主顾,很似锚定的舟子泊岸不动。等到生意找上门,汉子们赶紧挽了裤管,负客踏着纡回的山阶,一路奔去,健快而安稳,眉头都不皱一皱,打我眼前一闪,歘,过去了,嘴里的呼哧声也听得见。滑竿上的人倒是不喘的,颤颤悠悠极自在,一点不觉累的。不看他们,难懂何为逍遥。我率尔抢步,想把滑竿担在肩头,只试了几下,体力却不够了。汉子身上的功夫,真不是自己的本事,无可如何,只得耸了一耸膀子,不再显能。
游山如读诗。策杖上翠微,始知武隆诸峰养育多种动植物。我无缘逐个地见,把它们的名称抄记下来,心头就浮出活泼泼的影子:猕猴在水杉、青冈、崖柏、柞栎、乌桕和枫香间蹿跃,黄鼬、穿山甲与果子狸在草莽灌丛中爬行,身子透明的丽条鳅在溶洞深处的暗河里来去。山野清光映着的幅幅图画,很好看的。“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此之谓也。
青龙桥下长着几棵树,羽状的绿叶向外拱垂,有点像桫椤。如果是,那就名贵了。水边一位侍弄花木的老人讲:不是的。是什么呢?老人说出了树名。偏巧他口音特重,没听清。嘿,瞧我这耳朵!
北去数里,几个天坑也在那儿凹着,互为邻接。我心里明白,可看的正多呢。我是择了另一个日子往而访之,识其天然面目的。游屐甫至,抬眼,倚天的石梁是觅不到影子的。神龙首尾,遁得没了形迹。那坑却在崖下敞着,一眼见底。直观视觉提供了暗示:好像把米开朗基罗式的圆穹屋顶倒置过来。自然界伟大的设计天资,已显露十分了。坑大,仍是前面说过的:归功于天。窃天之美,以为己力,断乎不行。轉念,究天人之际,自信还是在的。刘禹锡的《天论》里有一个明白的看法:“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仰赖天力,人力亦未可轻。endprint
满满的日光笔直地射下,比箭镞迅疾,如见出刀剑的锋芒,霎时占满整个空间。每个角落都亮了,你会因为拥有一个透明的心怀而全身兴奋。坑口极阔,足显方圆之广。我便这样估计:放脚在傍崖的栈阁上走,绕一个来回大概要费半日工夫。这座天坑,当地人唤作“中石院”。这是一个浸着感情的叫法。住在里头的村民,与它朝夕晤对,亲如宅院,搬不到旁处去。寨中老少从它沉静庄严的神姿上,享受到安宁。此座天坑刚在眼帘里一映,我便要连呼三声:观止矣!曾见的山景皆不足奇,喻为“沉屈下僚,名位不显”可也。这大坑的周边,是陡直的断壁,是相叠的岩层,是丛密的林木,又天然形成一个大致的圆,釜状地深陷下去,高差总在三百米还多,劈出的剖面裸在阳光下。坑底的屋舍、池塘、田塍、坡径,皆被围抱,一派荒村野舍的风味。向内倾斜的坑壁,挡去了许多嚣杂,更邀不到零星市声。纵使有狂肆的风来,也要驯服地停歇在外头,无力搅扰里面的静。前回见识的天坑,哪里比得过它?姑妄言之,推为第一总也不是无端吧。忆及我的游历,说它“目未经见”应算一句实话。
我朝一片圆圆天空凝眸。游倦了的白云憩在我的视野里,它翳住了一团日辉,遮下的暗影恰巧覆在坑口的边缘,只一瞬,坑中原本清显的物象就黯淡了。
进了土家族的寨子,也有人去喝烈性的拦门酒,也有人去尝香糯的烤糍粑,更有人去赏吹跳的芦笙舞,更有人去聆凄婉的《哭嫁歌》。我却叫别的诱了去,只管往坑底走。我想看堆放包谷的晒坝,想看垂挂红椒的泥墙,想看袅绕炊烟的灶屋,想看低响虫音的芜草。餍饫于此而粗晓乡俗,乃我之所愿。
夕阳布设的盛美饯筵收场了。此山若有神,我向他揖别的时刻也已迫近。最后一抹残晖被远山吞去,刚才还投映于裂谷的崖影和交杈错叶的树色隐灭了。暮光沉沉地漫过来,荫蔽了巉岩上斑驳的襞褶,仿佛嫌厌画里的勾擦。在一个地方,折往低处的斜道盘得陡了,又朝四近岔出去,似乎没有确定的延展方向,筋脉一般乱。荒旷的坑里,只剩我一人。耳边的喧嚷倏忽就被阻断,穿花的莺燕也不留半点声。死的沉寂中,太古的气息紧紧缠裹我的心,隔世的记忆也唤来了。坑底的一切,晻晻的。暝色转深,泛绿的菜畦、潴水的莲塘、横斜的田埂和吊脚楼的短栏,愈微茫了,都似被一个梦境收去。窈兮冥兮,我觉得苍老的断崖竖起高大的弧面聚拢过来,如同阴森的古堡,弥散着冷寂的空气。踽踽独行的我,脑中猛地浮上一句《孟子》中的话来:“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妙谛,我未必参得透,怯怯地对着挺向天际的敧突岩壁,心还是一悸。脸色有异的我,身子竟瑟缩了,想到退避,又自怨存不住一点英雄气。
铁一般严懔的天坑呀,我若微如芥子,你则大如须弥。
这个时候,想象被生硬地遏止,连四肢也受了紧仄之感的钳束。可我竭力抗拒自然的强迫压力,不肯让意志痛苦地坍毁。我把脚步放迟了些,松弛着情绪,挣脱精神的捆缚,又像一尾潜入黝黯海底的鱼,张开布满神经的鳍,感应浪的力量。一片轻云拂过铁石般峭厉的崖顶,牵去我的视线。只消瞧瞧烟霞的放逸游姿,只消瞅瞅岚岫的沉毅静影,就很对武隆苍莽的大山兴叹。我向圆状的坑口凝目的那刻,上空在旋转。
恢恢天坑,开旷、空廓,将它来比做演出的台子,还算适切。说是“取譬入妙”似嫌弱了些,以為“得其仿佛”总该不差。古罗马那个圆形剧场,是恺撒修建的;武隆的这个,是上苍筑造的。相形之下,前者是具体而微了。眼底的种种,布设出精彩的场景。喊山、对歌,放在此处再妙不过。畅远的喊声、清越的歌音,皆朝渺无限度的广宇响去。
寥落的人家被沉暗的清影轻笼着。我如有所恋,又默默自量:倘或再晚些,怕要踏着月归去了。
风化的岁月化作山岩上的褶痕,载录着峰林和洼地形成的历史。在溶洞里弓身钻行,随手捡起一块灰岩,就似掌心中的化石。不必追溯海陆变迁的年代顺序,不必驰念陵谷沧桑的玄奇衍绎,在这里,原始神话、创世史诗,跟我的河流一般的联想衔接。我渴盼从宏壮的演出中寻找到诗意的激情,拊节而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