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扣
2018-01-15麦笛
麦笛
牛百顺睡醒的时候,看见阳光透过门窗照进屋子里,一屋的灿烂。他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一束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地打在他脸上,他本能地想要转过头去,可脑袋沉甸甸地不听使唤,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是他六十大寿,晚上他破例喝了几杯酒,那是在县城工作的女儿孝敬的蚂蚁酒。现在酒勁儿还没有过去,他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像在做梦。
他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一只眼睛,还是觉得眼花缭乱,他只好重新闭上了双眼。他嗅到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碎花被褥上淡淡的肥皂味,刚刚在太阳下晒过的感觉,床单舒服而干燥,他在心里感念着老伴儿。
屋子里依旧浸润着一股淡淡的温润的草药味道,那些略有苦涩的味道好像是从年久失修的木质门窗里散发出来的,又像是挂在蚊帐钩上的有些发黄的棉质蚊帐里飘出来的,一会儿又好像是从那已经瓷实黑黝的泥地板里透出来的,他的嗅觉灵敏地追逐着那些味道,最后还是不能确定那些时有时无的气味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他有些泄气,但心里还是觉得舒坦。
门外院子里粉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芍药花开得正热闹,邻家的娃娃追逐着两只色彩艳丽的凤尾蝶满院子疯跑嬉闹。那些细碎的笑声像一串串晶亮的珠子,从门窗缝隙里撞进来,啪的一声又碎了。牛百顺觉得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好像跑到自己心里去了,弄得心里痒痒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觉得嗓子眼儿很干,伸手习惯性地去摸索床头旁一张小木桌上的搪瓷杯子,冷不丁,手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一哆嗦,噗地一声闷响,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猛地抬起头,睁开了眼睛,看见一碗粘稠的绿豆粥溅了一地。他知道老伴儿这会儿在隔壁厨房忙着给几头猪弄吃的,他想喊她过来,却没吱声。
他的床正对着木格窗户和半掩着的门,那些小小的木格子把外面的天空划成一块儿一块儿的,让那些流畅的阳光显得有些支离破碎。
他盯着院坝头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神情有些恍惚。
他看见年少时的牛百顺,赤着双脚,穿一条肥大的天蓝色的卡其布长裤,裤管挽得高过膝头,套一件红紫黄相间、百衲衣似的旧毛衣,两只袖管挽过双肘,扛一把锄头,站在院子里的地角边,一脸灿烂地望着自己笑,他把那棵从集镇上捡回来的槐树苗小心地种在自己院坝边上。那时,牛百顺的父亲还在,是村里的民办代课老师,父亲说:“门前一棵槐,财源滚滚来。”于是,牛百顺笑得更欢,那神情不像是种了一棵槐,倒像是种下了一棵摇钱树。
其实,牛百顺种下那棵槐树的时候,没有想到让它招财。他已经快12岁了,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没有人告诉他。他是听人说,“房前种下槐,亲人早回来。”他希望有一天,那个他从没有见过的母亲会回来,这是一直以来埋藏在牛百顺心里的一个秘密。
父亲和年少的牛百顺都不懂得,槐树在适当的时候是需要打掉多余的枝干,才会长得比较高大的。于是那棵槐树便以顽强的生命力自我放逐似的旁逸斜出,枝叶交错,最终长成了今天这样一棵粗壮浓密的伞状植物。
成年以后,那棵槐树没有给牛家带来财源,也没有给牛百顺带来母亲的消息。却在炎热的季节意外地给周围劳作的村民带来荫凉。后来有一个看风水的人从这里经过,说这是一棵风水树,长得那么旺,一定会给村子带来好运。于是,这棵树上就逐渐挂满了许愿人的红布条,贴上了歪歪斜斜写在半张作业纸上的“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之类的字条。
牛百顺也虔诚地在槐树上挂上了自己的红布条,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许了什么愿。因为他听村里人说,许下的愿是不能跟人说的,说过就不灵了。
不过牛百顺怀疑自己许愿的时候是不是声音太小,大槐树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他觉得自己好像就没有顺过。昨天刚过了六十岁生日,他已经半生不遂地在床上躺了十三年,幸运的是,他娶了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老婆——牛嫂。
这十三年来,他就每天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棵他亲手种下的槐树,看着它一年比一年茂盛,一年比一年高大,从春天抽芽看到秋天落叶再到抽芽,清晰地算计着自己的六十大寿。按牛百顺自己的说法,人必须要活过六十岁才不叫短命,他不想做个短命鬼。
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沉,梦见自己坐在院坝头那棵大槐树下,那棵大槐树原来是一把伞,带他飞上了天。他想他是该去了。
“老太婆,”他提足气大声地叫着,牛嫂闻声从隔壁灶房三步并着两步走到他跟前,一双粗糙、黝黑的手沾满了细碎的青草。
“老太婆,我昨天给你交代的那事弄好了没有?”
牛嫂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悄无声息地转身出去,来到灶房,从靠墙的一个木质碗柜的最上层,取出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老鼠药,放在灶台上。又拿了一个半大瓷碗,很细心地用抹碗布擦了又擦,然后从开水瓶里倒了半碗水,伸一根指头进去探了探,发现很烫,又从一直放在灶台上的一个凉水碗中倒了一些凉开水,兑了一下,自己觉得满意了,才把药和水送到牛百顺面前,放在床前的小木桌上。牛百顺有些悲壮地一仰头,像平常喝中药一样,把一包老鼠药咕噜咕噜送下肚子。
牛嫂默默地从灶房的柴火灶里撮了一小铁铲柴灰,轻轻地把它抖到地上那些溅得到处都是的绿豆粥上,然后又用一把高粱杆做的扫帚,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扫着地板,那架势似乎想要把地板扫脱一层皮。听着牛百顺给儿子、女儿、亲戚们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嘱咐他们过来帮忙把丧事办得热闹些,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牛百顺打完电话,舒心地笑了。他让牛嫂坐到身边来,看着牛嫂枯糙、花白的头发,他心生感激,更多的是内疚。这些年来真是害苦了她,要不是牛嫂贴心贴肺、细心照料,他捱不到今天,也不会走得这样体体面面而且了无遗憾。他轻轻摩挲着牛嫂布满硬茧的手,心里涌动着一股温暖:“老太婆,这些年我拖累了你,我走了,你也好清清闲闲地过几年。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下辈子一定还你。你去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起,到时候多烧些倒头钱,莫让我在那边受穷。”
牛嫂抹着眼泪忙活去了。endprint
牛百顺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候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牛百顺发现自己还没死,只是有些难受,他想也许是药性还没有发作。两个小時过去了,牛百顺依然活着。没料到想死还这么难,他有些烦燥,用力拍打着床沿大叫:“老太婆,老太婆。”
牛嫂悲悲切切地忙着准备纸钱、火炮、寿衣等东西,一边想着牛百顺的种种好处,不由嚎啕大哭。听到牛百顺的叫声,她扎扎实实吓了一跳,赶紧擦干眼泪,急急忙忙赶进睡房。
牛百顺气冲牛斗:“喊你去买老鼠药,你又在哪里图便宜买到假货了,你叫儿子、女子回来吊活孝咹?”
“老太爷,红口白牙的没法乱说哟,这、这是托你侄儿在集镇上买的嘛,我都给他说清楚做啥子的。”牛嫂有些凄凄艾艾,“是不是老天爷不想让你死哦。”
“你懂个屁。你、你、你,是不是想坏我的好事?”牛百顺有生以来,没有这么窝火过,他很生气。
牛嫂叹了口气:“老太爷,实在没法就上吊,要得啵?”
牛百顺犹豫了,他听说吊死鬼舌头会吐得很长,他怕死了以后会吓着孙儿。但他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最终还是同意了。
牛嫂在堂屋里找到一根麻绳,机械地挽在手臂上,磨蹭到机压井旁边用井水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很仔细地挽了一个绳扣,往屋梁上搭绳子时,才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都挂不上去,她有些沮丧。
牛百顺静静地望着那棵老槐树出神,望着望着,笑意就布满了他的脸。直到牛嫂过来说,绳子挂不上去,他才回过神来。
他梦呓般地提醒牛嫂去找人帮忙,她这才想起自家兄弟,忙跑到下院坝叫兄弟上来帮忙。
兄弟从灶房扛过来一张长板凳,站在板凳上,很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把绳子挂到屋梁上,结成一个琵琶扣,用手拉了拉,很结实。
牛嫂摸了摸那个琵琶扣,发现有些扎手,想了想,赶紧跑到堂屋找了一块很干净很柔和的布,仔仔细细地缠在上面。一直到觉得满意了,才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征询牛百顺的意见:“老太爷?”
“抬我过去吧。”。牛百顺招呼牛嫂和兄弟把他抬到吊绳前,往常一个人把牛百顺背进背出的牛嫂,今天浑身软软地怎么也使不上劲,险些把牛百顺摔倒在地,好在有兄弟帮忙。
望着那个晃晃悠悠悬在空中的琵琶扣,牛嫂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力气都用尽了,不由得有些绝望。
她把缠着布条的琵琶扣小心翼翼地套在牛百顺梗着的脖子上,牛百顺闭着眼睛咕哝了一句什么,牛嫂的手抖了一下,“啥?”。兄弟在旁边回答说:“他说,老槐树。”
牛嫂的手再一次颤抖的时候,牛百顺的身子就猛地悬空了。那一瞬间,一大滴晶莹的泪从那他张倔强的脸上滑落下来,一直落进牛嫂心里,牛嫂觉得自己像一根忽然失去了依附的藤,轻飘飘地迷失了方向,无声无息,身不由己地萎顿在了地上。
责任编辑:魏建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