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卒
2018-01-15高上兴
高上兴
胡四不杀猪以后,他那些形狀、用途各异的刀子,就整日整日趴在谷堆里打瞌睡。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除却偶尔出手下两盘象棋外,唯一能帮他打发时间的,也就剩下那台咿咿呀呀的唱戏机了。
从六岁跟着老头子看杀猪起,六十三年来,死在他手底下的猪不知道有多少。又尖又锐的刀子,握在他那青筋暴起的、粗壮的手上的时候,就有了生命,会跳跃呼吸尖叫,猪们的性命,就一条又一条的葬送在雪亮的刀子下。末了,胡四洗洗刀子,一头挑刀具,一头挑猪头,像一个斩了敌酋的将军一样,傲傲然走回家去。他的女人——那会儿还很丰润——早备下了热水,一则给他洗身子,二则好褪猪毛。这是帮人杀猪的光景。及至九十年代中后期,到养猪人家买猪自杀自卖,又是另一番光景。胡四和陈老七的冤仇就是那个时候结下的。
胡四杀猪,卖猪肉。陈老七不杀猪,只卖肉。初时,两人心照不宣,胡四不到下村,陈老七不到上村,两村隔着一条河,相安无事。后来,陈老七开了个猪肉铺子,从外地源源不断把新鲜的猪肉进过来。这样一来,上村的胡姓人就常跑到下村陈老七那里买猪肉,这就让胡四感到了危机。
村子被一条河隔为上下两村,上村多半姓胡,下村多半姓陈。胡姓人跑下村陈老七那里买肉,这让胡四感到自己的地盘正在一点点被侵蚀。但脚长在人家身上,胡四虽有不满,却也无法,只能挑着肉,挨家挨户喊:“卖肉——卖肉——”以往只要他这么叫,女人们就会出来,多少称一点,有穷苦些买不起的,也来看看,问问价,这让胡四有些自得。但陈老七的铺子一开,胡四的肉就卖不出去了。转了大半天,也只卖出去三斤,还是好说歹说费了很多口水才卖出去的。
到了鸡毛那草棚的时候,鸡毛醉眼迷离刚起来。鸡毛见着胡四,就说:“老四老四,给我砍两斤肉吃吃。”
胡四觑着他醉眼,就知道他昨晚必定又喝多了。鸡毛是胡姓人,算起来也是胡四的侄子一辈,但太嗜酒,整日里醉醺醺,平日喝酒吃肉,多是寅吃卯粮。
因卖了大半日都卖不出去肉,胡四心里不快,就顾着自己走,没理鸡毛。鸡毛见胡四不理他,忙穿着拖鞋赶上来,拦着胡四,说:“老四老四,砍两斤肉给我,钱过两天给你。”
胡四见怂人压不住火,说:“要肉没有,吃屁去吧。”
鸡毛吃了个闭门羹,知道胡四不会把肉赊他,一面转身走去,一面嘟囔,说:“不赊就不赊,该你屁也卖不出一个,又不是你一个人有肉,老子去下村。”
胡四被这个浑人一通话气得嘴唇发抖。好嘛,这没用人都跑我头上拉屎拉尿来了。
胡四想起陈老七那肉铺没开之前,自己挑着肉在村里转,哪个不四哥四哥地叫。尤其是这鸡毛,前前后后,赊过多少肉吃了。
都是些没良心,白眼狼。胡四挑着肉担子,肚里骂人,嘴里却叫:“卖肉——卖肉——”迎面走来自家婶子。
“婶子,买点肉吃,新鲜的。”胡四说。
“买了,哦,老四啊,前几天才买过,不买了,不买了。”看婶子的神色,胡四已经知道,她去过下村买肉了。
没奈何,胡四只好挑着他那担肉回到了家里。女人见他没卖出去肉,黑着脸,就小声说:“大家都去陈老七那里买了,要么吃了饭,你去隔壁几个村看看。”
胡四扒拉了几口饭,只听女人又说:“听人说,陈老七那里的肉便宜、新鲜、份量足……”
她的话还没说完,胡四便一巴掌糊在了女人脸上,说:“他便宜、他新鲜、他份量足,还骑不到我胡四头上来。我杀猪那时候,他陈老七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下午我到下村去卖。”——胡四现在想想,真不该打她的。何必呢?
“下村都买陈老七的肉了,你挑了也白挑。”挨了胡四一巴掌,女人索性加大了声音。
“你别管,我有办法。”胡四说。放下筷子后,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在各处坐了一会儿,黑着脸,让女人温碗黄酒。
“你要做什么?”女人说。胡四在杀猪前有个习惯,要喝一大碗黄酒,微醺时节,方才大着胆子,手起刀落,了结猪命。
“去热酒。我有分寸。”胡四说。女人就不多说了,去温酒。他佛样坐着,喝了酒,才一手提尖刀,一肩挑肉担,大步过了石桥。女人在他身后远远跟着,像一根小尾巴。
下村的人见他提着刀,挑着肉,都知道他的意思。装作出门,远远近近地观察他。
“瘦肉便宜卖……鲜肉便宜卖——”过了桥,胡四放声吆喝。一路吆喝,不免惹来了问价的人。胡四把肉价足足压低了一半,等于是半卖半送了。一开始,下村人还有点犹豫。
“一分钱一分货,说不准是死猪肉。”下村人中,有人这么说。
“是不是死猪肉,又不是瞎子,可以看的。我杀了这么多年猪,什么时候卖过死猪肉。”胡四不客气。
在村里杀猪杀了这么多年了,他多少还是有些权威的。这时候点出自己是杀猪人。有些人的声音就低下去了。是啊,陈老七的肉是便宜,但杀猪人是胡四啊,逢年过年的,谁家不要杀一头大肥猪。谁不要请胡四去帮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了胡四这个杀猪人,这猪可就难变成肉菜了。
“四哥,给我砍半斤。”一个说。久违的“四哥”的称呼回到胡四头上的时候,胡四手中刀一划拉,足足给了那人七两还多。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一则是多少要给胡四点面子,二则是实实在在的便宜放在面前,有便宜不占是傻子。下村人不是傻子,胡四的肉很快就少下去了。
“四哥,给我砍两斤,我腌着吃。”当陈老七的弟媳妇拿着一只白釉的铁盘子过来的时候,大家伙都给她让出了道路。
胡四挑肉过桥,又压价出卖,针对谁,下村人心底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会儿正主没有出来,但正主他弟媳妇来了,这出戏就变得更好看起来。下村人知道正主多半也就要出来了。果不其然,胡四还没称好斤两,陈老七就过来了。
“四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陈老七问。
“你说我什么意思便是什么意思。”胡四说。
“一个村的,你这么做就没意思了。”陈老七说。endprint
“我觉得很有意思。”胡四说。
“你赚这么多钱吃得了吗?上村给你卖还不够,到我这里来。”陈老七最先沉不住气,不再跟他“意思”来“意思”去了。
“上村给我卖,上村都到你这里买,我卖个屁。”胡四说。
“上村人愿意到我这里来买,我管不着。”陈老七说。
“下村人愿意到我这里买,你也管不着。”胡四说。
“这里是下村,不是你的上村。”陈老七说。
“下村也不是你的。”胡四说。
两人越说声音越大,不免越挨越近。也不知道是谁先碰到了谁,这下子,炸弹就炸了。胡四抓过插在肉上的、原先在手里拎着的那把刀,就要砍陈老七。
“你来,你来!”陈老七也从胡四的篮子里抓过一把尖刀,大声嚷嚷着。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两个,说归说,别动刀子。”村人见这架势,知道不能再吵了,不然非出人命不可。
“都少说两句,四哥来一趟下村卖肉也不容易,老七,我看就算了吧。”有人劝陈老七。
“四哥,不跟他吵,到我家去吃杯茶先。”下村的胡姓人,则来劝胡四。下村毕竟是陈姓人比较多,在大家的认识里,下村是陈姓人的下村。他们心底里也觉得,胡四这么挑着肉担跑到下村来,多少有点理亏。
争肉事件后,猪肉这个原本在村庄极平常的东西,开始变得敏感起来。原来村里人想买肉,只需要在胡四那里,或者陈老七那里招呼一声,称了肉付了钱走人就行。现在,村人买肉之前,就要在心里头暗暗掂量一番。
买胡四的肉,就得罪陈老七。买陈老七的肉,就得罪胡四。村庄好像一下子就被一柄看不见的刀子割成了两半。最明显的一点改变是,傍晚去河上廊桥上看走棋的人少了。
以往在廊桥上,每天晚上都会摆出棋局,人多的时候,胡陈两姓轮番捉对厮杀,一方败下去,立马换人上阵,很有些前赴后继,不死不休的意思。
以往杀到最热闹的时候,往往是胡四与陈老七的对阵。两人下棋,各有风格。胡四落子如风,奇快无比,两门大炮轮番轰炸,不一时单车已杀到陈老七皇城根子底下。陈老七与胡四恰恰相反,他擅慢棋,每走一步,都要花上很長一段时间思考,一会儿东比划,一会儿西比划,边上的大小君子们,可急坏了,闹哄哄给他出主意。胡四这时候就瞪着眼珠子,大叫,别吵别吵,快下快下,爽快点。
啪!陈老七终于落子。
啪!又一声落子声。胡四跳马,却已将陈家的皇帝逼入了死角。
“将军!将军了!哎呀……”这时候,大小君子们就提醒陈老七,又不免各自争论陈老七下步该怎么走。
陈老七又入神了。隔了许久,方下出一手,化开了死局。说也奇怪,两人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慢条斯理,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胜败相差无几。
陈老七开猪肉铺的时候,胡四与陈老七直接的下棋便有些不对路了,两人下着下着,胡四有时候会忽然站起身来,直接下桥回家去。发生争肉事件后,两人就更不到廊桥上去了。这样一来,晚饭后的棋局,就少了许多乐趣。仿佛缺了个主帅一般,胡陈两姓的棋场,一下子就冷落了下去。
但胡四与陈老七的交锋并未就此结束。那天争肉回到家后,胡四让女人把剩下的肉都腌起来,女人一面腌肉一面说:“早知道不如全自己腌了,还省得赔一笔。”
胡四说:“你懂什么,我这么一闹,陈老七就不卖肉给上村人了,上村人还得到我这里来买。丢卒保车,亏一次算什么?”
女人说:“我不信。我要是陈老七,就降价卖。”
胡四瞪了她一眼。女人就没声息了。下了这么多年的棋,胡四了解陈老七。陈老七这个人有点傲,下棋的时候,有时候他明明失误下了棋,但他从不反悔,不像胡四,什么落子无悔之类的,对他全是屁话,只要有助于赢的,他不介意反悔一次。所以他敢落子如风,无所顾忌。在争肉事件上,如他不到下村去胡搅蛮缠一次,陈老七会把整村人都吸引过去买肉。但他这么一闹,陈老七抹不开面子,上村人就买不到肉了。
争肉事件前,胡四原本打算次日就到隔壁村去杀一头猪。争肉发生后,他特意延迟了杀猪,每日里扛着锄头,背着柴刀上山去,一副金盆洗手、忙于耕作的样子。
他在等。上村人也在等。陈老七那里果然如胡四所料,不再卖肉给上村人,这样胡四不杀猪,上村人就没肉吃了。有等着吃买猪肉熬油的,等不及,只好托人从远远的山外买进来,但更多人则是只好不沾荤腥。
有一天,胡四刚想上山,鸡毛就拖着他那双一年到头都黑不溜秋的拖鞋上门了。
鸡毛手里捏着钞票,先把先前欠胡四的肉账还了,而后没话找话,说:“老四,最近怎么没杀猪?砍两斤给我吃吃,我给现钱。”
胡四知道,鸡毛馋肉了。不单是鸡毛,这段时间,先先后后有好几个女人来胡四家,问什么时候有肉。这些人都是家里有小孩在乡里寄宿上学的,孩子周六早回来,周日下午走,要带咸菜,吃一个星期。妈妈们自然想尽办法,让孩子们吃得好一点,肉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往日胡四卖肉的时候,周五的肉卖得最快,女人们都一斤两斤地砍,一则是周末可以让孩子吃好一点,二则是周末腌一腌,周日一炒,放咸菜罐里让孩子们带上,好歹能吃上一两天。胡四不卖肉,陈老七那里也不卖,周末没了肉,孩子们就吃不下饭了。
对这些来问肉的,胡四的回答都一样:“肉卖不出去,不敢杀了。”
女人们知道胡四的意思,就都说,哪天杀猪了,他们一定买,且都先预定了部位、肥肉、斤两,甚至连用途都预先计划了。
鸡毛问肉,本来胡四想回答说,肉卖不出去,不敢杀了。但他看到他,就想起这浑人那天的浑话,话到嘴边,就成了:“想吃肉去下村买,我这里的肉,屁也卖不出去,还杀个屁猪。”
鸡毛知道胡四生气那天他说的话,赶忙说:“四叔,我鸡毛就是个疥狗,识不得好歹,你不要跟我计较,下村那陈老七的肉,不新鲜的,还加水,没法吃,吃来吃去,还是四叔现杀的新鲜。同样的钱,谁不吃个新鲜?”endprint
听鸡毛这么说,胡四知道杀猪的时间到了。当天下午,他就挑着装杀猪刀的篮子,出了村口,穿过长满芭茅叶的乡间小路,向外村走去。有在高处干活看见他这副行头的都知道,胡四要杀猪了。
鸡毛那幢破败的老房子火光冲天的时候,胡四正在桌子边算账。这时候正是晚上十点钟左右。被大火惊醒的村民正忙着往火场上泼水,但这火燃得正旺,又哪里能够阻止得住?
“人呢?鸡毛出来没有?”胡四向救火的人吼。
“就没看到,怕还在里面。”不知道谁说了一声。
胡四拿水淋在自己身上,就往火场里冲……等胡四把满身酒气的鸡毛拖出火场的时候,他那破落的房子,已经彻底燃成了一团火球,救无可救了。胡四把一桶冷水全倒在鸡毛身上,鸡毛才嗷的一声跳起来。这时候,这浑人才知道出大事了。
这一场大火,不用鸡毛多说,胡四也能猜知大半。傍晚的时候,鸡毛在他那里称了一斤多的猪头肉,又在村里的小店买了几瓶酒,这浑人多半是吃醉了酒,走了火,才惹出这场祸事。
“四叔,我鸡毛这条命是你的。”鸡毛打着酒嗝,跪在胡四面前。
“死远点。别妨碍我。”胡四一脚踢在了鸡毛身上。鸡毛就顺势仰天躺在地上。
大伙折腾了大半夜,才总算把火势控制住。第二天,乡里来人清点损失的时候,村人到处找,也没找见鸡毛。鸡毛就这么消失了。鸡毛再次出现,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那天,胡四刚杀完一头猪回来,一头挑着个猪头,一头挑着杀猪刀,在薄暮的小道上走着,突然就看到鸡毛背着一个敞口的皮牛仔袋。牛仔袋子里,分明装着一个娃娃。
“断种的!”胡四心里头骂了一句,再问鸡毛这娃娃的来路,这浑人说是自己跟人生的,老婆跑了,他带着孩子回家来。再细问,他就支支吾吾,不愿多说,胡四只好作罢。
不用多久,整个村子都知道,鸡毛带着儿子回来了。说是整个村子,其实也没几个人,都是些半老头子和体弱的村民。这几年村子几乎没了小孩,鸡毛带着小孩出现,让村里人都感到有些新鲜。大伙儿轮流着帮鸡毛抱孩子,又有人从家里找出很多年没用过的黑乎乎的奶瓶,冲着浓米汤给鸡毛,大伙儿像过节一样。
鸡毛原先那被大火烧過的房子现在已经不大容易看到痕迹了。胡四在地基上种上了番薯、南瓜和金针花。好在胡四家还有个牛栏,原来是关牛的地方,现在村里没了牛,那牛栏便一直空着,他和鸡毛花了一天的工夫,清理了牛栏,又添置了一张破床,就算是鸡毛的新家了。
对自己的新家,鸡毛倒是安之若素,一点也不觉得差。上床后,鸡毛仰天一躺,不一会儿已呼噜震天响了。
他抱来的那个小孩呢?此时正躺在村里某户人家的床上,吧嗒着嘴,一点也不认生。
陈老七出殡那天,胡四坐在院子长凳上正在想事,小鸡毛蹲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看蚂蚁。这个时候,胡四想起来,自己和陈老七仇怨的化解,还有小鸡毛的一点功劳。
因为猪肉生意结下的怨,胡四和陈老七一直互不相让。两人除了有时候不得不说话外,其他时候一概奉行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的政策。即便是后来,陈老七的猪肉铺歇业,两人也仍旧互不搭理。在路上碰到的时候,胡四和陈老七都很有默契的把头看到另一边,两人就跟没遇到对方一样。
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出了名的,以至于连外村人都知道,陈老七和胡四是死对头,在陈老七面前不能提胡四,在胡四面前也不能提陈老七。有一回,有个不知好歹的外村人,在胡四面前说陈老七怎么怎么慷慨,有次买肉钱没带够怎么怎么给他赊账,说得天花乱坠,气得胡四当时就拉下脸来,表明以后再也不卖他肉。那外村人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给胡四赔礼。
不过,形势毕竟在不断发展。胡四的不卖肉或者不杀猪,有时候也不见得有用。现在从乡下到城里比起以前方便了不知道多少倍,乡下人有想吃肉或者杀猪的,往往也可以到镇子里去,买肉自然不必说了。杀猪也可以找镇子里的人。对方开一辆小货车,将猪往车后的笼子里一关,就突突突开走了,一点也不必搞烧热水、杀猪、褪猪毛这一套。
陈老七的猪肉铺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倒闭的。本来,陈老七是从镇子里买来肉,再到自己店铺卖的,现在交通一方便,好了,大伙都直接上镇子里去,也就没人上陈老七那里去了。
对这一种变化,一开始胡四是乐于见到的。陈老七的肉卖不出去,他不一样,他是杀猪的,再怎么着,这方圆村庄,谁家要杀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杀猪胡四。但后来,也不知道刮的什么风,大家养的猪就越来越少了,甚至有人家开始不养猪了。这就让他感觉到了危机,杀猪人是相对于猪存在的,村子里都没了猪,他这杀猪人,好好的手艺,也只好荒废了。
对这一种不好的变化,胡四是有自己的意见的。他曾好几次借着与村民闲聊之机发表自己的看法:“现在的农村人真是越来越懒了,田也不种,猪也不养。”
他这么说,他的女人不想养猪的心思却是越来越强了。有时候,她会故意旁敲侧击地说,某某家不养猪,出去帮人采茶叶,一年收入多少多少。又说,养猪怎么怎么不划算。听得胡四心里头一阵一阵抽。——那几年,真不该硬要女人养猪的。现在,猪圈早已坍塌了,想想,何必呢?
对种田人不养猪的看法,陈老七也发表过类似胡四的看法。那天,陈老七在廊桥上说闲谈的时候,说:“不种田,不养猪,叫什么种田人嘛。我看,种田人是要绝灭了。”当时就有人说胡四也这么说过。
陈老七就难得地说:“就是嘛!就是嘛!”
陈老七死后,胡四后来想起来,这可能是陈老七在释放某种和解的信号。当然,这种微弱的信号,并不足以打破两人之间早已结下的怨仇。
说起来,胡四和陈老七时隔多年,第一次面对面说话,还真亏了小鸡毛。那天黄昏,小鸡毛哇啦哇啦哭个不停,鸡毛没了法子,就跑到胡四家里,说:“四叔,四叔,真见了鬼了,小鬼头哭个不停,怕是看到脏东西了。”
胡四就说:“莫乱说乱说,这小鬼头哭这么响,火旺着呢,怕什么脏东西。”一面说着,一面去捧了小鸡毛的屁股,托着他晃了会儿,说也怪,小鸡毛到了胡四手上,立刻就不哭了。endprint
“嘿嘿,嘿嘿……断种的!”鸡毛腆着脸,在那傻乐呵。
胡四就想起自己家娃娃小时候的样子,高兴起来,口中说:“带你去看猪猪,看猪猪……呢呢……呢呢……”抬起步子来,出了家门。鸡毛嘿嘿笑着,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跟在胡四身后,像一条疥狗。
这村子条条道路通河边,胡四这时节心里头高兴,也就没想到那么多,转眼就到了桥上。这几年村里人少去后,桥成了大伙聚在一起相互瞅瞅解闷的地方。胡四抱着小鸡毛一出现,马上就成了焦点。
大家都伸出手,想抱抱小鸡毛。原本和大伙一起说闲谈的陈老七见到胡四到来,原本想走,但偏偏小鸡毛却看中了他,挥着一双小手,非得让陈老七抱。
这下,胡四只好把小鸡毛交给了陈老七。
——他手上已满是皱纹和斑点了。那一双抚育了无数秧苗的、拿过雪亮杀猪刀的、粗壮有力的手,此刻皮肉松弛,遍布黑褐色的皱纹。那么瘦、那么干枯。
他用他那同样皮肉松弛、遍布黑褐色皱纹的手触了一下他的手。他们的手搭在一起,小鸡毛稳稳当当地从一双手转移到了另一双手。
“四哥吃过没啊?”陈老七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是这么一句话。
“就烧了。就烧了。”胡四说。
“断种的,断种的,真会认人咧!”鸡毛在边上骂着小鸡毛。胡四和陈老七说话了。这下,橋上的人全明白过来了。
“啊哈,鸡毛都有儿子了。我们这些人能不老吗?”不知道谁说了一声。随后,引起了阵阵感慨声。
“都老喽。老四,老七,你们什么时候再杀一盘?”有人提问。
“杀就杀。”几乎是在同时候,两人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同一句话。
胡四和陈老七恢复“邦交关系”后,桥上就热闹了。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方寸棋盘上捉对厮杀。胡四和陈老七大部分时候只是看,有时候,禁不住周围人的撺掇,也会下场来上一局。
胡四还是老样子,两门大炮轮番轰炸,配合上单车直来横往,真个是横刀立马所向披靡。陈老七呢,下棋似乎越来越慢了,手指在棋盘上东点点西点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惋惜叹气,就是不落子,急得边上的人恨不得亲自上阵替下他。
“快点快点,你那几个子,怎么下都是一样。五步内死将!”胡四催促。
“不急,不急。拱卒。”陈老七终于下了一个子,却是一只老兵颤巍巍过了河。
陈老七善用卒子。平平常常的卒子,在他的东比划西比划下,一个个都活了。尤其是到了棋局后期,盘上的棋子一少,他那卒子,可真是步步生莲,巧妙之极。
为克制他的卒子阵,胡四可花了不少心思。本来,他的大炮轮番轰炸,多少也会炸死几个卒子的,但陈老七却铁了心,宁愿“丢车保卒”也决不让自己的卒子伤亡过于惨重。可以说,陈老七能与胡四战成平手,并时有胜出的法宝,要把功劳算在这几枚卒子身上。
“断种的,老七这步棋不得了!”看着陈老七的卒子渐渐拱到胡四的皇城根子底下,鸡毛忍不住怪叫。
“好!”见到不提防间,陈老七的卒子瞒天过海,竟直捣黄龙而来,胡四也忍不住叫了声好。没奈何,他那车只好长途奔劳,回京勤王了。
“晚了。”陈老七这时候却快了起来,单车杀入,直接将死。这一下来得又快又凌厉,真让人招架不住。
看着送陈老七进山的人三三两两回来,胡四坐在自家破落的小院子的木头长凳上,心里头空落落的,好像身上的一块肉掉了,又像是三魂丢了一魂。耳边厢听到唱戏机里孔明在咿咿呀呀唱着:“……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一来是马谡无谋少学问,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我的街亭。连得我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诸葛亮在城楼把驾等,等候你司马到此,咱们谈、谈、谈谈心……”
哎呦呦。胡四平白里打了个冷颤。陈老七现在死了。他记得陈老七死的那天晚上,他们还一起下棋。两人从晚饭后下起,一直下到深夜。那天晚上,说也奇怪,两人一直都是平手。
平日里,一局棋杀到最后,往往会变成胡四的车马炮对陈老七的卒子,但那天,不知怎么的,两人杀到最后,都只剩下几只卒子在那反复纠缠。
陈老七那天晚上说了很多话。胡四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句都记不起他说的话。
虽然想不起陈老七说的话,但胡四觉得,那天晚上,陈老七说的话很怪。他的语速很快,一句连着一句,就像是一片黏糊糊的猪板油,让人想割却割不断。
在长条木凳上坐到黄昏的时候,胡四想起了下完最后一盘棋后的事。下完最后一局棋,胡四送陈老七到家门口。
陈老七说:“不早了。我要走了。”
胡四说:“路暗。慢点走。”
陈老七拧开自己带来的电灯,就一步步走到了黑暗里。陈老七走后,胡四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估计陈老七走到了家里,才关好大门,闩好。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据陈老七家里人说,那天陈老七回到家后,躺着床上睡着了,就再没有醒过来。胡四坐在小木凳上,觉得临别的时候,陈老七那句话别有深意。
人难道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吗?胡四不由得想。也许真有一点。胡四这样想,就想到村里的几个老伙伴。下村的牛兄弟死的头几天,放牛的时候把牛放丢了;上村的小气鬼烂鼻头死的前两天,破天荒称了一只大猪脚来炖着吃;还有邻村的黄狗、毛坑村的村长、刘庄的老刘,一个个的死之前,总有各种反常的地方。细细想来,一切都别有深意。
不光人如此,就是猪。在死之前,也会显得有所不同。譬如有平时安静的猪,一到死期将至,就显得躁动不安,整日整日地哼哼个不停;有平日很躁动的猪,死到临头,却显得特别安静,趴在猪栏门口,用一种哀怨的的目光看着前方。
好似一阵秋风来。叶落满地。
胡四每天也上廊桥上去坐坐,廊桥明显空了很多。现在,常在廊桥上坐镇下棋的是鸡毛,他那抱来的孩子,越长大越脏,脸上身上,到处都脏兮兮的。鸡毛下棋的时候,他就抹着鼻涕坐在他怀里。
“龌龊吃龌龊大哦。”鸡毛说,“断种的。”
他口里说着,手上却没闲着,一会儿挂象一会儿跳马。鸡毛下棋,又是另一个路数。又刁又滑,明着是跳马打炮,暗地里早把双车布置好,就等着对方送上门了。
胡四大多数时候只看看,或者用火笼子捂小土豆给小鸡毛吃——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干过了。整个村子,大概也只有胡四还固执地提着火笼子吧。他有时也下场杀一盘。他下棋越来越慢了。有时,他下着下着,会靠在廊桥的柱子上打起瞌睡来,边上有人叫醒他,他就说:“没睡,没睡,我在想棋路呢。”这样说着,他就伸手推一下棋子。
是一只卒子。他越来越迷恋卒子了。尤其杀到最后,当棋盘上已没有几个子的时候,他会一反常态地精神起来,挺着腰板,将那卒子一步步往前方逼去。好像在这方寸棋盘上,他每多走一步,就是胜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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