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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论视野下的中国“文化研究”

2018-01-14

中州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化研究文艺学大众文化

张 静

(中国人民大学 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872)

从西方传入的文化研究理论①与马克思宏观政治学批判有着本质上的共通性,自20世纪90年代引入中国以来,以其马克思主义式的批判性、实践性、开放性等特点,成为中国人文知识分子介入、批判现实的话语理论工具,藉以分析21世纪经济社会转型期复杂多元的中国社会文化现实、开拓新的批评空间、满足文艺理论发展的内在需求。

中国的文化研究,尤其是近年来,却呈现出了批评力度弱化及疏离中国现实等问题。文化研究强烈的使命感和批判意识在不断减弱,没有对权力、资本、体制、现代性等社会公共领域的重大问题进行深入剖析,而是专注于具体个案研究,热衷于追随消费主义的足迹,对分析日常琐碎现象乐此不疲。文化研究的批评模式渐趋为一种社会学民俗学的眼光。

对于文艺理论批评者来说,这种文化研究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批判性思维是否相去甚远?或者说从一开始国内文化研究者的定位是否就没有像英美学者那样从对社会的批判性角度去考虑,更多的是一种社会现象的自娱自乐?同时,在现代社会语境下,如何保持文化研究敏锐的宏观视野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锋芒?

针对上述问题,本文将重点阐释21世纪以来,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语境下,文化研究在中国的理论吸收和具体实践,并对其批判功能进行理论反思,以进一步思考中国文化研究未来的走向。

一、世纪之交的文化转型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初中期,中国的文化研究还基本处于简单译介和初步应用阶段,研究者主要热衷的是译介和引用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精英式的文化工业批判理论,那么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及21世纪初,面对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消费主义热潮空前高涨的社会背景下,有学者对法兰克福学派文化批判理论开始了反思和质疑,主要质疑它与中国本土理论语境和文化的契合度上,反思是否存在生硬套用西方理论的现象,并积极寻找消费大众的正面价值和大众文化的积极意义。②

部分文化研究学者开始转型,对大众文化产生认同,出现了大量肯定相关的著作、文章、辑刊和网站,在部分高校开始设立文化研究的课程和机构,各类相关研讨会也随之召开。

大陆文化研究的两份代表性刊物《文化研究》③和《热风学术》的出版,由李陀主编的《视界》学术辑刊,文化研究网站“文化研究:西方与中国”与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的网站“当代文化研究”等,都为文化研究理论与本土实践提供了重要的学术平台。[1]

2000年前后,李陀主编的“大众文化研究译丛”、张一兵主编的“当代学术棱镜译丛”、以及各大学术出版机构纷纷推出传播学译丛。④各种直接介绍文化研究的“导论”与“读本”也大量被译介,这些译介工作为中国的文化研究开辟了新领域和新维度。

有关“文化研究”的讨论随之在学界轰轰烈烈地展开[2]32。

首先是学者们就西方文化理论与中国本土现实的复杂关系重新进行了审视。《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于2000年第6期发表一组关于“文化研究:西方与中国”的笔谈,几位文化研究的代表性学者围绕西方文化理论如何与中国本土现实语境有机融合进行反思。金元浦充分肯定了大众文化的积极意义,指出中国大众文化是一场解构神圣的世俗化运动,是市民社会成长的伴生物。陶东风的思考主要聚焦在文化研究的中国语境问题,即反省西方批判理论在中国的适用性问题。陈晓明就文化研究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展开探讨,他明确指出,“文化研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新的意识形态产生的超级机器”,需要中国的文化研究者面对一个“政治上正确”的问题。周宪比较辩证地分析了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和英国文化研究学派的异同,重点指出了这两种研究范式潜在的问题。清华大学的尹鸿教授则对大众传媒表示了充足的信心,他相信媒介构成了当代社会的“新的权力核心”,为消费社会中饱尝“失语”焦虑的当代人文知识分子提供了切入社会实践领域的契机。⑤

其次,一些学者从跨文化和全球化的理论视角来分析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这方面的代表是王宁。[3]王宁的见解是,经济全球化必然带来文化上的全球化趋势,这就导致文化范围的日益扩大,研究领域和学科的界限日益模糊,原有的学科界限被打破,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的界限被消解。王宁主张将“文化研究的某些合理因素和有意义的课题引进文学研究,这样既可以扩大文学研究的范围,也可以为未来的跨东西方文化的文学研究提供一些新的课题或理论思考的视角。”因此,在全球化的语境下,将传统的文学研究的范围扩大是有利于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互补的一种选择。[4]

另外,跨学科特点是文化研究的一大显著特征,学者罗钢和孟登迎对此有着比较精辟的分析,他们阐释了文化研究的成果在两个方面与传统学术有着差异:第一,文化研究将个人经验变成了研究材料。第二,文化研究对文化体制尤其是学科体制进行批判,反学科实践本身成了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5]

以上可以看出,世纪之交,随着伯明翰学派、费瑟斯通等英美当代文化研究的新理论、新范式进入中国,并挑战原有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批判模式在国内的单一统治地位,中国的文化研究者进行了新一轮的反思和实践。

二、文学与文化的争论

在新世纪文化研究如火如荼的同时,也引发学界关于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范式和价值立场的争论,包括学科边界、研究对象、文化研究在理论界的合法性,还包括中国文论的“失语症”等问题。其中“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争论成为当时学术界参与人数最多、论证最为热烈的一个话题。《文艺争鸣》《文艺研究》《文学评论》等报刊均开辟专栏发表系列文章讨论这个话题,共有200多篇论文参与探讨。

2002年第一期《浙江社会科学》发表了陶东风的《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兼论文艺学的学科反思》一文,首次在大陆的学术语境中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含义以及文艺学如何应对这种现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日常生活审美化”作为一个学术话题正式出台的重要标志,是《文艺争鸣》在2003年发表的一组题为“新世纪文艺理论的生活论话题”的笔谈,集中推出了王德胜、陶东风、金元浦等7位学者的文章。这组具有冲击力的笔谈,引发了中国美学界和文艺学界关于该话题论争的导火索。正如该专题的“编者小识”所言,新世纪需要一种广泛的文化研究去应和文艺生活化的转型现实,而日常生活审美化恰恰符合了当时中国文化的转向。[6]

在2003年的笔谈之后,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学科与《文艺研究》杂志社共同举办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艺学的学科反思”讨论会,随后《艺术研究》2004年第一期继续发表了一组“文艺学的学科反思”笔谈,逐渐扩大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影响。2004年5月,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中心召开了“文艺学的边界”学术会议,集中讨论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问题和文艺学的学科边界问题。同年6月,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与中国人民大学等单位召开“多元对话语境中的文学理论建构”国际学术研讨会。[7]

纵观这场有关“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论争,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由审美泛化即“新的美学原则”问题所引发的论争。学者们很多是从批判的角度加以阐述。黄应全认为,要将“日常生活审美化”与中国当代美学中的“美学泛化”区别开来。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并不意味着原先非审美的生活领域向审美领域(艺术领域)的入侵,相反倒是审美领域向生活领域的扩张。因此,“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虽然确实意味着美学泛化是可能的和必要的,但决不意味着中国当代美学中存在的那种美学泛化是值得肯定的。[8]鲁枢元随后指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提倡者们混淆了“日常生活审美化”和“审美日常生活化”两个口号,“审美日常生活化”是技术对审美的操纵,而“日常生活审美化”论者的目的,是希望确立这种技术化美学理论的绝对话语权。[9]毛崇杰从知识论和价值论上说明,“日常生活审美化”只是文化消费主义的一种“建构”姿态的颠覆谋略,是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美学和文化表达,其主要哲学基础为虚无主义和实用主义。[10]赵勇同样是从价值判断的角度,批驳陶东风将中国的文化研究带入了一种误区:“日常生活审美化”工作仅仅停留在事实判断的层面,缺少其价值判断,因而会使中国的文化研究出现批判精神的下滑、问题意识的缺席、价值立场的暧昧等问题。[11]

“日常生活审美化”所造就的“新的美学原则”的确得到了很多学者的批驳与反对,但也有诸多学者认为,回归日常生活世界是美学的大势所趋,“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确带来了美学的变革。比如王德胜提出可以从“感性学”本来的出发点去理解“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现象及问题。[12]高建平认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观点其实早已有之,这是个被主流美学所压制但却一直存在着的传统,回到杜威那里,可以更明确地看到这种回到生活的美学主流趋势。[13]周宪通过较多的例证说明,消费社会和后现代文化的兴起在中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日常生活审美化”正是这一特定语境的产物。[14]

二是由日常生活审美化所带来的学科边界问题的论争,主要是文艺学学科边界问题。

日常生活审美化所引发的文艺学学科反思与整个文化研究思潮合流,深化了人们对文艺学学科的认识。倡导文化研究的学者对于文艺学边界的扩容一般持肯定态度。这方面的代表性学者主要是陶东风和金元浦。

陶东风认为,由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以及审美日常生活化深刻地导致了文学艺术以及整个文化领域的生产、传播、消费方式的变化,乃至改变了有关文学、艺术的定义,因此,文艺学应该正视审美泛化的事实,关注日常生活中新出现的文化、艺术活动方式,及时调整、拓宽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15]同时,陶东风又明确指出,文艺学的学科边界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移动变化的,它不是一种客观存在于那里等待人去发现的永恒实体,而是各种复杂的社会文化力量建构的产物。中国文艺学必须紧密关注日常生活中新出现的文化艺术活动方式,及时调整自己的研究对象与方法。[16]

金元浦的观点与陶东风基本一致,指出作为转型期的当代文学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边界,文学的体裁和种类也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文学的边界也一直处在变动中。[17]金元浦《在历史的思索中前行》(《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1期)和《重构一种陈述——关于当下文艺学的学科检讨》(《文艺研究》2005年第7期)两篇长文,对其观点做了更为系统和深入的阐述,重申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边界固定不变的文学。其他学者,如阎景娟[18]、陈晓明[19]等也都阐述了文学越界这一客观存在的现象,在不同程度上肯定了文学研究要进行文化转向。

另一方面,钱中文、童庆炳、朱立元等学者则展开对文学研究扩界的质疑和批评,他们虽然并不否认文学研究边界的移动性,但他们对文学理论的“扩容说”却提出强烈的质疑。童庆炳坚持认为,把这样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纳入文艺学研究,实质是鼓吹文学终结论,他认为具有独特审美场域的文学是任何艺术也无法取代的,文学不会终结。[20]朱立元等学者随之呼应,认为当今出现的新文学现象虽然在量上扩展了文学版图,但并没有导致文学边界和范围的消失,文学的边界依然清晰,文学与日常生活的界限没有消失,当代文艺学要坚守文学艺术的自律立场,以文学为中心而不是无限扩容。[21]

总而言之,21世纪初,对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讨论吹响了文化研究的号角,冲击了原有的美学观念,在理论和实践上对中国学者引起的震动都是空前的,并且至今仍然持续引发着相关思考。

三、文化研究的范式

在21世纪初“日常生活审美化”等诸多争论的热潮之后,文化研究者们也渐渐出现了不同的研究范式和实践指归,笔者根据文化研究代表性学者的不同研究思路,大致将其分为现代派范式、新左派范式和民族志(个案研究)范式。

(一)现代派范式

现代派是相对于传统人文学科的思维方法和价值立场而言的,其理论出发点是对大众消费文化的研究,是在新世纪初对法兰克福文化批判理论的反思中,出现的多元文化研究视角。这种理论范式更多的是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世俗化转型角度,去肯定大众文化的进步政治意义。[2]42现代派范式比较有代表性的学者是陶东风、金元浦、陆扬等,必须指出的是,现代派理论范式的学者也是有个人差异的,理论兴趣由最初的趋同转而走向分野。

陶东风是在文化研究战线反思最多、思想游走差异比较大的一位学者。20世纪90年代初期,陶东风第一篇关于大众文化的专题论文《欲望与沉沦——当代大众文化批判》发表于《文艺争鸣》1993年第6期,其中还明显受到法兰克福学派的影响。到了90年代末21世纪初,他就开始从对于法兰克福学派理论的热衷逐步转向社会理论,认为从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角度看,世俗化与大众消费文化是中国新世纪现代化转型的必然伴生物,在现代社会具有消解一元文化主义、推进政治民主化与文化多元化进程的积极历史意义。由此,陶东风阐发了一系列重要文章:比如《文化研究:西方话语与中国语境》(《文艺研究》1998年第3期);2002年引发日常生活审美化大讨论的《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兼论文艺学的学科反思》;以及提出解神圣话题的《文学的祛魅》(《文艺争鸣》2006年第1期);等等。

在陶东风推出“日常生活审美化”十年后,他本人对这个问题又率先进行了反思,他指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提出当时是对传统精英主义美学的强有力冲击,导致了文艺学和文化领域研究范式的调整以及跨学科研究方法的运用,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也并不意味着对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现象完全的价值认同。陶东风明显表现出文化批评中的政治批判意向,他认为,十年来中国消费文化的畸形繁荣,已经掩盖了公共政治领域的萎靡,现在急需建构一种立足中国本土语境的政治批判话语去抗衡这种消费主义。这就需要我们向左翼马克思主义者学习,把文化价值上的批判精神和学科上的平民主义很好地结合起来。[22]可以说,陶东风对大众文化、世俗化的现代理论范式始终保持着融合中国现实语境的期望,希冀在不同的时代有新的思考和突破。

金元浦是现代派里面对大众文化最为积极的拥护者,自始至终基本没有涉及大众文化的消极面。除了20世纪90年代初发表过文章用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来对大众文化进行道德与审美批判,到21世纪后基本都是强调当代大众文化的合法性。他认为,大众文化体现的是现代科技与现代生活,大众文化在建立公共文化空间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表明了市民社会对自身文化利益的普遍肯定以及小康时代大众文化生活需求的合理性。[23]由此,金元浦提出了文化进入市场、进入产业,文化与经济一体化的构想。从21世纪初,金元浦即投入到文化创意产业的大潮中,发表了100多篇有关文化创意产业(约2002—2003年)、人文奥运(2004—2013年)、互联网和创客空间(2014—2016年)等文章,同时积极投身到文化创意产业的实践,成为北京人文奥运研究基地的领军人物以及文化创意产业的有力推动者。

应该说,金元浦的文章能敏锐地捕捉到大众文化、特别是视觉文化、互联网等新媒体在拓展公共空间方面的民主化潜力,也关注弱势群体利用这种空间的可能性。这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一个研究视角。不过,金元浦对于大众消费主义和日常生活的关切偏于理想化,很少关注大众文化背后的政治维度和批判意义,这与文化研究本身作为一种批判工具来说还是有距离的。与金元浦的研究范式比较趋同的还有金民卿的《大众文化:一种新的文化生产方式》和祖朝志的《对大众文化批判的批判》等文章,都倾向于把市场经济、现代科技、市民社会等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技术形态理想化,未能在中国的特殊环境中分析它的存在形态和历史意义。

陆扬作为学院派的代表,在文化研究方面的贡献主要是比较系统地引进和介绍西方大众文化理论。2000年出版的《大众文化与传媒》,是国内第一本系统介绍西方大众文化理论的启蒙性读物,一定程度上也是大众文化批判理论的一个反批判,包括对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批判理论、汤林森的文化帝国主义理论等,都提供了更为新近的反思视野。2005年陆扬、王毅合著《文化研究导论》,迄今一版再版,是介绍文化研究理论资源比较全面的书籍,现在也作为文化研究的教材,影响深远。同时,陆扬也开设了文化研究相关课程,撰写了大量西方文化研究的文章,为中国文化研究者接触西方最新理论资源起到了比较积极的作用。

(二)新“左”派批判范式

新“左”派的文化批判范式是注重政治经济学分析与意识形态阶级分析,认为现在的大众文化只是中产阶级的、特权阶级的文化,而不是真正的大众文化。真正的大众文化应该能代表底层群体或弱势群体的利益立场。新“左”派批判范式的代表人物有:旷新年、戴锦华、孟登迎等。

新“左”派批判范式最早的一次集体出场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读书》杂志上(1997年第2期)。该期刊出的系列专题文章“大众、文化、大众文化”,基本上奠定了新“左”派文化理论的核心——大众文化的“大众”不是以前贫穷的大众,而是中产阶级的“小众”,而真正的大众文化应该能代表广大无产阶级的利益。旷新年在《作为文化想象的“大众”》中明确指出,随着大众文化概念的出现,“大众”的内涵已经发生了扭转和变化,“大众”这一历史主语已经转变成了为白领大众。旷新年的另一篇代表性文章《文化研究这件“吊带衫”》(《天涯》2003年第1期)中,更由对大众文化的批判走向对整个文化研究的冷嘲热讽,批判文化研究没有政治目标,文化研究由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生死攸关的政治斗争转变为一场装满橡皮子弹的语言和文化斗争。

新“左”派批判范式的另一重要代表人物是戴锦华。戴锦华在1999年出版的《隐形书写:九十年代中国文化研究》一书中,反复申明一个重要观点:中国的大众文化是定位于中产阶级的大众文化,正完成着新的意识形态的隐形书写。[24]在她主编的另一本书《书写文化英雄——世纪之交的文化研究》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现在的文化精英是被想象和建构出来的中产阶级文化英雄,一个更为巨大、无声求助的社会群体却隐入不可见之中,远未被关注。[25]在戴锦华的代表性论文《大众文化的隐形政治学》(《天涯》1999年第2期)中,戴锦华从“广场”这个词的含义变化切入当今商业与政治的合谋,标明一个革命时代的过去,一个消费时代的来临。她认为,大众文化与消极自由主义的倡导者是同谋关系,为新富阶层提供合法性的意识形态。

新“左”派批判范式还有一位学者是孟登迎,他的观点是,要走出中国“文化研究”面临的困境,不能只讨论个案研究与理论研究孰轻孰重的问题,也不能只从学术体制和学科制度寻求突破,更要深入探讨文化研究者自身的政治自觉和文化身份认同问题。他认为,中国文化研究者只有积极介入现实政治生活,关注弱势阶层文化权力,自觉担负起“批判性有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才能让文化研究学术与政治生活保持相互促进、相互对话的生动关系,才能真正走出目前的困境。[26]

纵观新“左”派的研究范式,虽然比较敏锐地抓住了大众文化的最新发展趋势,但同时也存在诸多问题。首先是把大众文化进行了简单的化约,似乎所有大众文化均为中产阶级意识形态,而没有看到大众文化构成的复杂性;其次,把消极自由主义、大众消费文化、主流文化简单等同;最后,新“左”派在对待中国消费文化的问题上过于悲观。

(三)民族志研究范式

从上可以看到,无论是90年代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方式,还是新世纪现代派或新“左”派研究范式,无论其对大众文化是肯定还是批判,这些范式都有着明确而强烈的价值立场和政治诉求。这些文章相对而言是长于思辨而短于实证,与现实生活相隔较远,未免流于空泛。而田野调查或者民族志研究,恰巧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民族志或者个案研究范式的使用者很多,并且成为近几年应用最广的文化研究范式。陶东风、金元浦、周宪等主编的《文化研究》辑刊,比较集中地刊登过学者的个案研究,这里简单举几个例子:

针对后殖民理论和身份是学者分析比较多的议题。正如陈晓明所说过的:“后殖民理论由于其理论的深度和广度,它的锐气和后劲,因而它所表征的政治性问题就更加引人关注。”[27]在《文化研究》第4辑中,张颐武就集合文化身份关系、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来分析张艺谋电影的内涵,用比较细致的描述,将中国的文化现象与世界秩序联系起来。[28]131同期刊登的张锦的《无声的河——中外聋人题材电影中的文化意味》,从中外聋人电影的角度去关注当代社会的一个弱势群体,意在揭示电影意义的生产,揭示隐藏在这些话语背后权力的角逐和利益的分配。[29]143

《文化研究》第8辑专门设了一个专题“中国当代文化专案研究”,其中祁林的《被消费的“怀旧”:历史符号的再生产》,以上海“新天地”为个案,通过历时性的上海锦溪文化脉络解析和共时性的全球化进程与国际大都市的关系梳理,揭示了“新天地”作为上海的一个历史符号所具有的复杂意义。同期张羽的《公域与私域间的博客文化》关注博客文化,运用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强调博客文化在混淆公域与私域界限的同时,实际上造成了一种虚假的公共性,并没有实现公共领域理性交往的原则,反倒引发了一系列复杂的伦理和社会问题。[30]

有关个案研究的书籍也相继出版,比如邵燕君的《“美女文学”现象研究——从“70后”到“80后”》,赵静蓉《抵达生命的底色——老照片现象》等等。透过这些表意实践的专案研究,我们也可以瞥见中国当代文化发展的趋势性走向和一些令人深思的问题。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从民族志、个案研究大众文化,有助于避免研究范式的简单化和空洞化,有利于我们更充分地看到中国大众文化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也是研究大众文化需要提倡的思路。但是我们在强调经验和个案研究的同时,并不能完全抛弃立场和价值判断,不带任何价值立场的研究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应该在具体、深入研究对象的过程中逐步建构自己的批判价值立场。

四、文化研究向何处去:问题和展望

2010年以后,人们的娱乐热情高涨、公民意识淡化、政治热情消退的社会文化思潮空前突出,文化研究的反思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文化研究的关注点究竟是整体理论还是个案分析,文化研究路在何方?成为又一个令人思辨的议题。

盛宁的文章《走出“文化研究”的困境》是重视个案分析的典型。盛宁认为,我们这十几年的文化研究是把一个原本是实践的问题当成了理论问题,而个案分析做得远远不够,应认清文化研究的实用性宗旨,把对文化研究的伪理论兴趣转向对于现实文化现象的个案分析。[31]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学者对大众文化给予本土化反思,比如朱国华的文章《阿多诺德大众文化观与中国语境》、赵凯的《大众文化的定位与批评尺度——兼与陶东风商榷》以及陶东风的《核心价值体系与大众文化的有机融合》等,他们都就文化研究的本土化问题提出了各自的意见,代表着近年来对中国文化研究的范式与方法的集中反思。[32]

尽管盛宁的重个案研究思路受到了一批研究者的支持,但也有学者提出质疑,比如王伟就不满盛宁对我国文化研究轻实践的指责,认为这是一种无的放矢的批评,是将理论与实践机械地一刀两断,文化研究理论的分析对象是包括文学在内的整个世界,其理想目标是力图帮助人们理解、洞察世界调配意义的奥妙。[33]

王伟对盛宁的质疑是值得肯定的,但也是无力的,因为实际上,2010年以来,文化研究正沿着盛宁所提倡的重视实践和个案越行越远。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近年来新近出版的有关文化研究的书籍中,占据第一位的是有关文化产业的内容,有讨论文化产业如何走出国门,有讨论企业文化(诸如家乐福、沃尔玛)的案例研究,等等。依次排列下来,涉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文物保护的也占据不少数量。同时,有关地缘文化、民俗文化、区域空间研究的热度不减,比如有关各城市竞争力的报告、历史文化名镇的分析、藏族唐卡、侗族等少数民族风俗研究等经久不衰。另外,媒介网络文化、消费文化也占据了很大比例,“日常生活审美化”已经遍地开花。而涉及文化研究理论的书籍已经少之又少,最多也就是类似于张西平的《20世纪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研究》,这种带有综述性的跨文化传播研究。

那么,我们要问,对于文艺理论批评者来说,结合现代社会语境如何保持文化研究敏锐的宏观视野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锋芒,中国文化研究未来的走向如何?是否继续对这样一种分析日常琐碎现象乐此不疲?很明显,目前我国的文化研究的确存在着批判力不足、定位不明等一些比较突出的问题。

首先,文化研究者的研究视角日趋局限,批判力度弱化,这不得不让我们重新思考对文化研究理论定位的问题。正如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所言:文化研究迷恋于文化建构的解析,但不应因此夸大文化的作用而遗忘其政治行动;文化研究侧重于解释世界,但更重要的是改变世界。文化研究目前分析的对象过于具体和琐碎,过于大众通俗化,那么中国文化研究的主要对象应该是什么,需要聚焦考察的部位在哪里?要执着于什么样的主题?应当以什么样的姿态介入现实?等等,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其次,以反学科、反体制、反规范著称的文化研究正日益学科化、体制化、规范化,引发对文化研究边界和学术建制的争议。反对者认为,文化研究的学科化必然导致文化研究的式微、边缘化,甚至踏上穷途末路。“这种学科化的努力与期待自有道理,但确是违背文化研究的基本精神的。而学科制度化后,它无疑也会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征用的学术资源,从而陷入与文艺学学科相似的困境之中。”[34]但也有学者对文化研究的学科化持肯定态度,徐德林表示,文化研究是有别于文学研究的一门跨学科的学科。一些学者反对文化研究及其学科化,是因为他们知识储备不足,在经济学、统计学、社会学等与文学没有关系的知识体系中都经验欠缺,无法打破学科壁垒,因而也无力承担跨学科的文化研究工作。另外,有些学者反对文化研究学科化,也有可能是担心文化研究学科会动摇原本文学批评的根基。按照徐德林的观点是,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有效利用文化研究在高等教育中的合法性,积极有效地推进文化研究的学科化建设。[35]

最后,当前的文化研究应大力关注中国当代宏观性的社会、政治问题。西方文化研究所关注的课题,如大众传媒、大众文化和视觉文化、身份认同、性别、民族主义等问题,有些是在中国同样重要的问题,有些则并不构成核心问题。[36]41中国的文化研究如果要对中国的人文社会研究做出贡献,就需要针对中国当代社会转型和知识生产的状况,可提出中国问题,提出自己的文化创新、知识创新的方案,关注当代文体要有深刻的历史意识、历史视野。比如转型社会的挑战与机遇、中国现代性的不同选择(包括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等)、全球化与本土化的融合、中国主流意识形态、消费主义的大众文化、精英文化这几种文化形态的分离与关联等。文化研究在中国就应该根据中国的国情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总之,中国文化研究应立足中国本土的历史和社会现实,发扬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念,以中国当下问题为基点,以西方文化理论为参照,大力提倡理论创新,将文化研究本土化。可以说,中国文化研究任重而道远。

注释:

①本文所提的西方文化研究除伯明翰学派的大众文化研究外,还包括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批判理论。

②从广义上讲,中国的文化研究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于21世纪初达到高潮,其最核心的对象是当代中国的大众文化。参见陶东风、和磊、贺玉高:《当代中国的文化研究(约1990—2010)》,3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③从2000年至今,《文化研究》已经出版了25辑,专题内容涵盖相当广泛,包括视觉文化专题、纪念布尔迪厄专题,身体文化政治专题,大众传播与公共性专题,文化研究的谱系专题,亚文化研究专题,粉丝文化专题,空间研究专题,文化记忆专题等,都集中推出中外前沿学者有关文艺文化问题的研究最新成果。

④其中周宪和许钧主编的 “文化和传播译丛”,已经陆续出版了20多本西方传播学、大众文化理论和文化研究方面的中译本。

⑤这组笔谈文章的具体内容参见金元浦、陶东风、陈晓明、周宪、尹鸿:《文化研究:西方与中国》,载《中国社会科学》,2000(6)。

[1]颜桂堤.文化研究、中国经验与介入[J].东南学术,2016(1).

[2]陶东风,和磊,贺玉高.当代中国的文化研究(约1990—2010)[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3]王宁.“文化研究”与经典文学研究[J].天津社会科学,1996(5);面对全球化:从文学批评走向文化批评[J].文学前沿,2000(1);文学研究疆界的扩展和经典的重构[J].外国文学,2007(6).

[4]王宁.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J].文学评论,2000(3).

[5]罗钢,孟登迎.文化研究与反学科的知识实践[J].文艺研究,2002(4).

[6]“生活”概念、生活转型、日常生活的文艺学:编者小识[J].文艺争鸣,2003(6).

[7]金元浦,等.继承与反思: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对中国当代文艺学建设的影响[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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