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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泽厚审美三层次概念分析茶道美学的建构
——以皎然茶诗为例

2018-01-14聂心怡

中国茶叶 2018年3期
关键词:茶道饮茶感官

聂心怡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200234

哲学美学家李泽厚先生把审美区分为3种不同层次: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神悦志[1]。茶道的审美来自于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感官系统的综合,因而茶道美学的建构也同样是这些感官知觉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与李泽厚的审美三层次相吻合。笔者在查阅了相关资料之后,认为李泽厚先生的审美三层次同样适用于茶道的审美。以李泽厚先生的观点为基准,笔者将结合皎然的诗歌加以论证其中所表现出的茶道审美三层次。

一、第一层——感官层:悦耳悦目

茶作为饮品的时期无确切定论,但早在西周时茶就已经开始被发现和利用了。早期的茶多作为药材而非饮品,直至汉代才被作为饮品饮用,这一点在西汉王褒的《僮约》中就有记载“……武阳买荼……”,不难发现,此时的茶已经被作为商品在市场上流通,也说明此时的茶已深入寻常生活,茶开始通过被饮用的方式向生活中渗透与流行起来。任何美的开始,都是通过感官最先察觉,茶道作为由饮茶这种行为活动发展而来的具有哲学与美学概念的准则,同样也是始于采茶人或饮茶人的视觉、听觉及触觉等直接感觉。庄晚芳先生就认为“茶道是一种通过饮茶的方式,对人民进行礼法教育、道德修养的一种模式。”笔者在此认为,茶道的伊始就来源于最简单的感官直觉。

首先,最初的审美由视觉开始。采茶人行走于山田之间,想要发现茶,判别茶的品种,一定是首先通过肉眼观看。茶的形状、样式、颜色等等都演示着茶的好与坏、优与劣、鲜或陈。这在皎然的《顾渚行寄裴方舟》中有所提及——“女宫露涩青芽老,尧市人稀紫笋多。紫笋青芽谁得识,日暮采之长大息。清冷真人待子元,贮此芳香思何极?”此句以视觉角度写浙江长兴的紫笋茶,写紫笋茶茶芽之青之嫩之多。再看此诗另几联——“我有云泉邻渚山,山中茶事颇相关。鵜鴂呜时芳草死,山家渐欲收茶子。伯劳飞日芳草滋,山僧又是采茶时。由来惯采无远近,阴岭长兮阳崖浅。大寒山下叶未生,小寒山中叶初卷。”[2]皎然在此几句中写茶之形态,唯有温度较为温暖的山间茶的叶子才微微卷起来,此时的茶才可采摘。详细地描绘了一幅采茶的图景,介绍了采茶的时机、要领,同时也叙述了茶叶的生长状态和正确的采茶地点。

再看其另一首诗中的描绘——“喜见幽人会,初开野客茶,日成东井叶,露采北山芽,文火香偏胜,寒泉味转嘉,投铛涌作沫,著碗聚生花。”此诗句中最好地结合了感官的直觉:他说天目山茶以“露采北山芽”为最佳,这是视觉层面;在炒茶的时候说“文火香偏胜”,这是透过香味来写出与友人同制茶的乐趣;在煎茶的时候“投铛涌作沫,著碗聚生花”,这是说要将茶末投入沸腾的铛壶中,溅起如同花的飞沫,通过听觉和视觉的双重结合来进一步感受煎茶的美之所在,最后将它倒入碗中饮用,真正地感知饮茶的乐趣,这是一种极其美好的享受。皎然以此诗致谢友人元晟送来天目山茶,致谢陆迅等友人分享天目山茶的味趣,同时也巧妙地将观茶之形、闻茶之香、听水之沸结合在一个层面,十分完整地表现出茶道的第一个审美层面,即耳目视听的体验。

茶道的基础在于通过人对茶叶的触觉感受、对茶叶色泽以及形态的视觉感受、对制作茶叶时的嗅觉感受,以及对煎茶煮茶时茶水沸腾的听觉感受,这些基本的人类感官知觉共同组成了品味茶香茶色茶味的第一步,带动从生理层面去首先感受茶道的美,通过直截了当的方式率先体会品茶之道中的审美志趣,得到悦耳悦目的审美体验。

二、第二层——心智层:悦心悦意

如果说耳目视听与嗅觉是第一层次,那么味觉应该属于品茶之道的第二层次。但凡是感官直接体验的,如果没有经过味蕾的品尝,那很难升华到“意”的境界。在陆羽的《茶经》中,不难发现他曾写到过由味上升的境界——“方其耳,以正令也。广其缘,以务远也。长其脐,以守中也。脐长,则沸中;沸中,则末易扬,末易扬,则其味淳也。”此句所言正是借味淳而表明茶道喻示人和之道,人当应中庸为上,万事相和为重,这才能称得上是道德上最为正当者。

在皎然的诗中有许多与由品茶之味而升华至思想境界有关的句子,如《对陆迅饮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土晟》中“文火香偏胜,寒泉味转嘉”,以文火焙茶香味十分浓郁,再加入较为寒彻清凉的泉水,茶汤的滋味就十分耐人寻味了,皎然以此句引出后来的“稍与禅经近,聊将睡网赊。知君在天目,此意日无涯。”将茶之味与心神意境结合于一体,相比较第一层上升了一个高度。有研究者认为,茶一旦入喉,能够荡涤身心,去腻解烦,令人神清气爽,犹如脱胎换骨,最后能够助人进入一种超然物外和飘然得道的境界。这一点笔者十分认同,在皎然的另一首诗中,此观点得以体现——“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宫人不识。云山童子调金铛,楚人茶经虚得名。霜天半夜芳草折,烂漫缃花啜又生。常说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荡忧慄。日上香炉情未毕,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诗句开头便说饮茶能使人生羽翼,就连丹丘的仙人也不忘饮之。全诗围绕着饮茶而写,着重渲染出饮茶的好处与功效,虽然皎然在本诗中运用了夸张的手法去描绘饮茶之优,但这也恰恰表明饮茶能够使人身心得到升华,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感官直觉的浅析层面,而是能够通过茶给味蕾带来的刺激与舌尖的味觉感受,使茶道精神得以深入,在除病祛疾的功效之外,还能荡涤胸中忧患,得到一种久违的感悟。

再者,“意”作为茶道的一种境界,在皎然的诗歌中亦有所体现。且看其一首诗:“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皎然与陆羽是“缁素之交”,此诗作于陆羽隐居妙喜寺期间,皎然在重阳节与“茶圣”陆羽品茗、赏菊,写下了这首五言诗。诗歌首句皎然用平实笔调写出时间与地点,既点明自己在重阳之日与好友共栖幽静的佛门寺院中,又恰到好处地托出自己心境的平和与安静,紧接着第二句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典故,展现出同古人一致的内心的祥和安定。第三句笔锋回转,一句“俗人多泛酒”承上启下,道尽了自己对于酒并未有过多的兴致,甚至只觉酒太过于俗气。这一想法在最后一句中得以升华——“谁解助茶香”。本诗精彩之处便在于后两句,通过酒香和茶香的对比,道明内心爱茶而不爱酒,认为茶比酒更有意境可言。九月九日重阳节的风俗是饮菊花酒,而皎然与陆羽却饮菊花茶,此间滋味,一代诗僧皎然恐怕只能与茶圣陆羽才能品出,二人开创了以茶代酒的先河。有关学者和笔者同认为,类似这般亲切地会见,无拘无束地切搓,必然也对陆羽所从事的茶事研究起着不可忽视的促进作用,同样,也对茶道的形式与思想精髓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3]。在本诗中,皎然的茶道美学“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得以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仁者智者皆有其优势,而如皎然这样对茶神往于心的态度,一瓯普通的菊花茶,也能够被他品出不一样的幽香清远。

味觉是相较于其他感官知觉更上升一个层面的知觉,茶道的基础在于人对茶的触觉感受、视觉感受、嗅觉感受以及听觉感受,而茶道的升华则在于当茶进入味觉系统时对人的味蕾的一种冲击,进而产生物我两忘的超脱之感,达到一种类似于在皎然诗中所提到的“饮茶生羽翼”的悦心悦意的境界。

三、第三层——形而上层面:悦神悦志

所谓茶道,顾名思义即为品茶之道。我国现代著名文人周作人曾说:“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庄晚芳先生认为:茶道是一种通过饮茶的方式,对人民进行礼法教育、道德修养的一种仪式等;后又主张以茶德取代茶道,主张“发扬茶德,妥用茶艺,为茶人修养之道”[4]。而陈香白先生认为:中国茶道是“七艺一心”,包含茶艺、茶德、茶礼、茶理、茶情、茶学说、茶道引导7种义理,茶道精神的核心是和。中国茶道就是通过茶事过程,引导个体在美的享受中走向完成品格修养以实现全人类和谐安乐之道[5]。综合各家学说看来,笔者认为茶道是由日常生活行为经过文化、艺术、社会形态、人类思想感情等主客观因素交杂而炮制出的一种具有一定规范性的饮茶准则,而茶道的精髓则在于人通过饮茶的活动而产生的一系列主观意识上的反应,如饮茶时的心境、情绪等,这些因素同时组合就构成了饮茶之道。如有关研究者所说:“茶道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是一种艺术,或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手段;是贯穿整个饮茶活动的一系列行为规范和准则。”这一点在皎然最为著名的一首茶诗《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中得以体现: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这是首五、七言杂的古体茶歌,是皎然同友人崔刺史共品越州茶时的即兴之作。诗歌前4句开篇写友人所赠剡溪香茗的色、香、味,再由此写到“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品”的滋味,抒发自身对于剡溪香茗的钟爱,闲谈素瓷白碗间品茶的乐趣,更道出茶堪比仙人所饮的“琼蕊浆”,此间种种都体现了皎然对于茶隽永载道的修行派思想。再看“三饮”,这可以说是全诗点睛之笔:一饮涤昏寐,喝第一碗可将所有的倦乏与昏寐一扫而尽,换来如沐春风般的爽朗神气,这是说茶的功效,能够除乏解闷,使人神清气爽;再饮清我神,第二次品茶可使精神无限焕发,如飞雨洗涤了满地灰尘般清明,这是说茶的内在作用,能够荡涤人的身心,使精神爽朗的同时获得心境的洗涤与清静;三饮便得道,到了第三饮,诗人写出了以茶得道的精髓,超脱于凡尘世俗之外,真正达到了一个“道”的境界。学者写到茶道的三境:“静幽的环境、空灵的心境、超然的意境。”笔者认为本诗的这三饮则正好印证了这3种境界的结合。

至此到诗歌结束,诗人以多个典故将茶与道融合起来,明确提出了茶道一词。正如此说——“这是一首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诗篇,“三饮”神韵相连,层层深入扣紧,把饮茶的精神享受作了最完美最动人的歌颂,不但明确提出了“茶道”一词,而且使茶道一开始就蒙上了浓厚的宗教色彩。在他的诗中茶道被提高到了只有像仙人丹丘子才能够理解的崇高境界。皎然作为佛门僧侣,他的“道”却不仅仅局限于佛教色彩之中,研究者多数认为“茶道”就是“茶禅一味”,但在查阅皎然的生平经历、诗作及各家对其诗学贡献的研究成果之后,笔者认为,皎然在诗中所言的“茶道”,并非只与佛家思想相关联,而是集儒、道、佛三家理念而形成的“茶道”。如下例子可以加以作证:皎然的诗带有儒家的作派,这与他早年求学入仕的经历有颇大的关系。皎然在他的诗中写到“茗爱传花饮,诗看卷素裁。”其中写各路文人显贵官吏集合在一起参与茶会,品茗、吟诗、赏花,十分高雅,体现的是浓浓的传统儒道书生气息;再而他也曾写道“诸仙琼蕊浆”“饮之生羽翼”等具有浓厚道家思想意味的诗句,将茶比作能令人长生的仙饮,赫然一副老庄养生之道与超然物外的理念;最后,其“本家”佛家的思想也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得以体现,第三饮超脱于尘俗之外,解脱尘世解除烦恼,俨然佛家禅思所在。皎然着重将他对于佛教“禅”意的理解提炼到茶道中来,“三饮便得道”即代表着僧人经过虔诚苦心修炼之后感悟到佛教的“禅”的意义、建立了功德。皎然是中国禅宗茶道的创立者,他的这首诗是“禅茶一味”之美的代表,是“道法自然,保合太和”的茶道美学源头。

茶道之道最深层次就在于超然物外和物我两忘的境界。茶从日常饮食逐步过渡到文人志士的风雅生活中,与文学、艺术、哲学美学思想等相容,形成品茶之道,这期间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细腻的蜕变,这种蜕变在皎然的诗歌中被充分体现。茶道一词的出现,为此后中华文化的发展扩展了一条新的道路,其蕴含的美学价值由此攀升到一个哲学高度,并世代传扬。由味而入情、由情而入境、由境而入道,茶道就是如此通过这3个层次逐级递进而形成一个完整的审美体系的。程颢曾言“道通天地有心外,思入风云变态中。”茶道即是如此风云变幻,最终步入形而上的层次,悦人之神,立人之志。

皎然其他作品中,仍然有大量与茶及茶事有关的诗歌。不论是其“何山尝春茗?何处弄春泉?莫是沧浪子,悠悠一钓船”还是“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都一一体现了这位不落尘俗的诗僧爱茶之深,到了痴迷的地步。其诗歌描摹出了茶道美学中所蕴含的人生真谛,真正向世人展现了“茶禅”的境界,令人在感悟茶道的路途中获得身心的共同享受,在茶道的审美过程中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神悦志。李泽厚的审美三层次是美学建构的一个衡量标准,在美学建构上有着方向标的作用。茶道的审美则是这个方向标之上所分支出来的小方向,茶道审美过程与美学三层次的契合,就是二者重合互现的结果。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神悦志,同样也可以成为茶道审美的递进过程,这在笔者看来,可以成为茶道美学的一个建构理念。

[1]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342-353.

[2]钱时霖,姚国坤,高菊儿.历代茶诗集成[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151.

[3]杨东峰.唐代茶诗与文人意趣[D].南昌:南昌大学,2010.

[4]庄晚芳.中国茶史散论[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8:23-27.

[5]陈香白.中国茶文化[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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