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信仰的历史传统与当代建构
——以山西太原关帝庙为中心
2018-01-12王旭
王 旭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0 引 言
三国时代的蜀将关羽, 以忠义仁勇而名垂千古, 不仅深受百姓爱戴, 也作为忠君爱国的典范得到历代朝廷的封赏, 从一位历史人物逐渐演变为儒道释三教共仰的神灵, 影响力遍及全国甚至整个华人世界。 由于关羽是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解州)人, 加之明清时期晋商对关公崇拜的推动, 以及当代地方政府对文化品牌的宣传打造, 致使关公信仰成为山西最具标志性的地方文化之一, 备受学界关注。 不过, 在以往颇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中, 学者大多围绕关帝故里运城解州展开调查研究[1-5], 较少将视线转移到山西其他区域, 忽视了关公信仰作为山西标志性文化所具有的整体性和内联性。 事实上, 不论通都大邑, 还是穷乡僻壤, 林立的关庙足以证明关公信仰遍布三晋大地。 本文选择学者鲜少涉足的山西首府太原进行关公信仰考察, 一方面缘于太原自古以来的政治、 经济和文化中心地位, 为庙宇修建和祭祀活动的开展提供了条件支撑, 因而太原历史上关庙数量较多, 形成了深厚的关公祭祀传统; 另一方面省会太原辖六区三县一市*1997年太原市调整行政区划, 形成六区三县一市格局。 六区为迎泽区、 杏花岭区、 万柏林区、 尖草坪区、 小店区和晋源区; 三县为清徐县、 阳曲县、 娄烦县; 一市为古交市。, 城乡共存、 交错的格局使关公信仰兼具城市与乡村的不同特质, 形态更为复杂多样, 呈现出新的时代特征, 为当代都市关公信仰研究提供参照。 基于此, 本文以太原地区的关帝庙为中心, 梳理《太原府志》《太原古县志集全》《太原市志》《太原文史资料》《三晋石刻大全》等文献资料, 重绘太原关公信仰的历史传统。 同时, 2017年4月至6月, 笔者针对建筑保存和职能延续较好、 具有典型性的大关帝庙、 古关帝庙、 春秋阁、 店坡关帝寺、 桃杏关帝庙、 王郭关帝庙等近十处庙宇及其信仰活动进行实地考察, 获取丰富的访谈和观察资料。 通过典籍文献和田野资料的对读互释, 洞悉太原以庙宇建筑为核心的关公信仰的历史传统与当代建构。
1 太原关帝庙的历史与现状
在太原众多庙宇建筑中, 关帝庙是现存数量最多的祭祀性庙宇。[6]据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统计, 太原现存关帝庙86处, 其中迎泽区三处、 杏花岭区四处、 万柏林区二处、 尖草坪区五处、 小店区六处、 晋源区十三处、 清徐县二十四处、 阳曲县二十四处、 古交市五处。*山西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统计资料, 内部资料, 2011。在数量众多的关帝庙中, 最古老的两座分别始建于宋代和金元时期, 并在明代得以修缮和扩建, 年代最近的两处关帝庙为民国建筑, 其余82座均为清代建筑。 从关帝庙的年代和数量可以推测, 太原关公信仰经历了宋金元时期的萌芽、 明代的渐进发展, 在清代达到繁荣和鼎盛。 这种繁荣局面与明清时期朝廷对关羽的大加封赏有直接关系。 明万历22年(1594年)关羽进爵为帝, 清顺治、 雍正、 乾隆、 嘉庆、 道光、 光绪年间朝廷屡次加封, 可谓“褒封不尽, 庙祀无垠”[7]146。
在关羽崇拜极盛的清代, 太原几乎“县县有文庙, 村村有武庙”[6], 以庙宇为信仰空间, 官方、 民间形成了丰富的关羽祭祀活动。 例如: 清道光年间, “每月朔望, 有司行香祭礼”, 在大关帝庙三代殿举行隆重的仪式, 祭祀关羽的父亲、 祖父和曾祖父三代, “仪与文庙同”[8]24。 每年仲春、 仲秋和农历五月十三也要举行关公大祭, “自五更起, 烧香求福者, 抵暮不绝”, 当时民谣唱到: “行商坐贾求市利, 赶考秀才、 举子望功名, 平民百姓盼福寿, 习武兵丁祈安宁。”[7]148可见当时关公祭祀的盛况。
经历清代的繁荣鼎盛, 太原关公信仰与其他诸多道教神灵崇拜一起走向衰落。 民国年间, 战乱频发, 道徒流散, 庙观废置。 在新文化运动中, 关帝、 吕祖、 九天玄女等神灵崇信受到知识分子的批判。 民国十七年(1928年), 根据国民政府公布的神祠存废标准, 太原开展破除迷信活动, 废除日、 月、 火、 五岳、 四渎、 龙王、 城隍、 文昌、 送子娘娘、 财神、 瘟神、 赵玄坛、 狐仙等诸神, 保留了伏羲、 神农、 黄帝、 仓颉、 禹、 关帝、 土地神、 灶神、 太上老君、 元始天尊、 三观、 天师、 吕祖、 风雨雷神等祠庙。[9]19虽然关帝庙在这一标准执行中得以保留, 民间也延续着关公崇拜, 但此时的关公信仰早已不能和清代同日而语。 此后, 历经抗日战争和文化大革命, 大部分关帝庙被毁坏、 拆除, 关公祭祀活动基本停滞。
直到20世纪末, 得以幸存却破败不堪的关帝庙作为文物古迹得到地方政府的保护和修缮, 关公信仰逐渐复苏。 尤其是21世纪以来, 地方文化自觉意识的增强推动关公崇拜升级为山西地方优秀传统文化, 官方政府、 社会团体和民众个体都成为关公信仰保护和发展的助推者。 目前, 太原关帝庙及其信仰活动主要有三种形态: 一是位于太原府城中心的关帝庙, 其建造年代早, 规模较大, 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价值, 主要由政府部门管理和组织相关文化活动, 如大关帝庙、 古关帝庙和春秋阁。 二是位于太原市内有住持、 僧侣或居士长期居住, 并参与管理、 组织祭祀活动、 宣教讲学的关帝庙, 体现出佛道两教深入融合的鲜明特征, 以店坡关帝寺为典型。 三是位于太原城郊相对偏远村镇、 县市的关帝庙, 虽历史久远, 却无甚名气, 其信众多数是附近居民, 承载着当地的历史文化记忆, 在民众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如西山桃杏村关帝庙。
2 大关帝庙: 官方意识形态与府城内的关公祭祀
大关帝庙位于太原市迎泽区庙前街, 是太原地区规模最大、 形制最完整的关帝庙, 现存为金元基址上的明清建筑, 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该庙坐北朝南, 前后两进院落, 占地4 148平方米。 庙院采用中轴线对称布局, 中轴线上从南到北依次有山门、 崇宁殿和春秋楼, 两侧围以钟鼓楼、 东西廊房、 东西厢房及东西配殿, 东别院还有三代殿和白衣庵等。 现存主体建筑崇宁殿和春秋楼为明代遗存, 其他附属建筑多为清代修建。
庙内前院呈长方形, 正殿为崇宁殿, 下承丹墀, 面阔三间, 因北宋崇宁三年(1104)宋徽宗封关羽为崇宁真君而得名。 殿内供奉关羽坐像, 双手抱芴, 体形敦厚, 目光严峻, 仪态矜持, 三面墙壁上彩绘有三国故事、 关公的神勇事迹以及历代朝廷为关羽加封的历史。 后院基本呈方形, 建筑均为两层, 主建筑春秋楼又称麟经阁, 由于关羽生前喜读《春秋》, 世人建庙每以“春秋”为名建楼。 这里是关公后堂、 寝宫和读书之所, 体现了“前朝后寝”的格局。[6]一楼塑关公戎装坐像, 神态威武, 左右侍关平和周仓, 一人捧印, 一人执刀, 左右配以刀楼和印楼; 二楼塑关公夜读《春秋》像, 伏案拈须, 威严肃穆, 三面墙壁书《春秋》全文。 殿前有红石圆雕的赤兔马塑像一座, 一人多高, 与关帝一同接受信众祭拜。 东别院的三代殿为清代建筑, 面阔三间, 是祭祀关羽之父、 祖、 曾三代的祠堂。
相传, 大关帝庙的修筑与宋代太原的建城历史有关:
北宋初年, 今太原市为北汉国阳曲县的一个属镇, 称唐明镇。 宋太平兴国七年(982), 宋灭北汉后, 火焚晋阳城, 宋将潘美以唐明镇为依托, 新建太原城。 但是, 建城时不知何故, 东、 南、 北三面的城墙都很快筑成, 唯有西城墙, 屡建屡崩, 怎么也弄不成。 为此潘美愁得食不甘味, 坐卧不安。 当时, 辽兵时刻寻机南侵, 西城墙能否建成, 性命攸关。 就在这时, 关羽在云中显圣, 跨其赤兔马在城西跑了一遍, 然后指其马迹说: “缘此马迹, 城可成矣。”说完, 圣像就消失了。 兵士匠工们立即缘着马跑过的痕迹, 重新兴土动工, 夯基砌筑。 果然, 工程迅速, 再无崩毁。 太原新城告竣后, 人们为了感谢和纪念关帝圣君的点化, 遂在城内建筑了这座大关帝庙, 祭祀供奉。[6]
这则关帝显灵传说背后是一段真实的太原建城史。 “宋太平兴国四年, 太宗平刘氏毁太原古城, 徙州榆次。 又三年, 复迁于唐明镇, 即今会城地, 此太原古城之始也, 旧偏于西南。”[10]1唐明镇位于晋阳故城东北三十里汾河东岸, 归阳曲县管辖, 新城建好后, 阳曲县县衙率先迁入。 这里既是阳曲县的县城, 又是太原府的府城, 因而民间流传有“宋前太原、 晋阳一座城; 宋后太原、 阳曲一座城”的说法。 建城前的唐明镇仅有一条小街, 即今天的西羊市街大关帝庙一带。 据明代《永乐大典·太原志》“阳曲县图”所示, 城内西南隅有寿亭侯庙一座, “寿亭侯”的爵位名主要出现在明代以前, 说明在太原城扩建(元末明初)之前便有了专祀关羽的庙宇。 清乾隆年间《太原府志》“会城图”和“阳曲县城图”中, 关圣庙均位于城内西南角, 与寿亭侯庙的位置完全一致。[11]1-4再结合相关考古资料, 可推测“现存大关帝庙是在金、 元(最晚推至明初)时期的寿亭侯庙的基址上建立起来的”[6]。 或许由于过去唐明镇与太原府的这段历史渊源, 以及大关帝庙所处唐明镇的地理位置, 民众才将关羽与太原府城池的修建历史附会粘连在一起, 虚构出具有地域性和历史感的关帝显灵传说。
经过几个朝代的城池扩建与发展, 清代太原府成为官府衙署区、 礼制建筑区和商业作坊区等功能并存的北方大型城市。 府城以督军府旧址为中心, 鼓楼街、 帽儿巷和柴市巷为东西轴线, 两侧分布着众多标志性礼制建筑, 如唱经楼、 皇庙、 城隍庙等。 大关帝庙又称武庙, 与文庙(即孔庙)分别位于中轴线的西、 东两侧, 是当时影响力最大的两座庙宇, 也是本地各级官吏祭祀武圣关羽和文圣孔子的场所。 清代《阳曲县志》记载了大关帝庙中举行的官方祭祀大典:
武庙在都司街东, 仪与文庙同, 祭品牛一羊一豕一, 帛一登一铏一, 簋各二, 笾豆各十。 每月朔望, 有司行香。
祭文(乾隆元年颁行): 维帝浩气凌霄, 丹心贯日, 扶正统而彰信义, 威震九州。 完大节以笃忠贞, 名高三国, 神明如在。 徧祠宇于寰区, 灵应丕昭。 荐馨香于历代, 屡征异迹, 显佑群生。 恭值嘉辰, 尊行祀典, 筵陈笾豆, 几奠牲醪尚飨。
关帝三代崇祀后殿。 雍正五年加封公爵, 曾祖光昭公, 祖裕昌公, 考成忠公。 仪与崇圣祠同, 祭品羊一豕一帛一, 笾豆各四。
祭文(乾隆九年颁行): 维公世泽贻庥, 灵源积庆, 德能昌后。 笃生神武之英, 善则归亲, 宜享尊荣之报。 列上公之封爵, 锡命优隆, 合三世以群祀。 典章明备, 恭逢诹吉, 祇事荐馨尚飨。[8] 24-25
据县志记载, 清代每年仲春和仲秋、 农历五月十三以及每月初一和十五, 都要在大关帝庙内举行盛大的关公祭典。 仪式与文庙相同, 由“府学、 巡抚主之, 县学、 知府主之”[8]23。 祭品也有明确规定, 牛、 羊、 豕“三牲”全备, 帛、 登、 铏、 簋、 笾、 豆等礼器玉帛悉数陈列, 祭祀等级颇高。 祭文赞颂了关羽为圣为神行义常昭、 神功灵佑, 情真意切, 庄严肃穆。 崇宁殿关公祭祀完毕后, 还要在后院三代殿崇祀关羽的曾、 祖、 父三代, 感念上公的灵源厚德。 仪式与崇圣祠相同, 由“学官主之”[8]24, 以“少牢”、 玉帛、 笾、 豆祭祀, 规格虽不算高级, 但足以彰显官方对关公及其亲族的尊崇与信奉。
历史上这一官方祭祀场所如今由山西省文物局下属单位太原关帝庙文物管理所负责管理。 1998年, 春秋楼和东西配楼失火, 屋顶烧塌, 仅留下主体建筑。 2003年, 市政府对坍塌破损的春秋楼、 崇宁殿进行抢救性维修, 陆续完成塑像、 彩绘、 壁画、 内部陈设和基础配套设施等多项工程, 2006年正式对社会开放, 使庙内中断已久的关公祭祀活动得以复兴。 农历每月初一、 十五许多信众自发前来祭拜关公, 每年农历五月十三和六月二十四, 文管所都会举办大型关公祭祀活动, 包括唱戏、 发斋饭、 民众祈福、 团体祭拜、 非遗展演等丰富内容。 大关帝庙从明清时期的官祭场所演变为政府、 社会团体、 民众个体多方力量共同参与建构的信仰空间, 由过去礼制性鲜明的官方祭祀演变为政府主导的当代文化展演, 实现了历史传统的当代建构。
3 店坡关帝寺: 佛教僧侣与城中村关公信仰的变异
店坡关帝寺位于太原市迎泽区郝庄镇店坡村, 该村地处东太堡以东、 王家峰以南、 马庄村以西、 龙堡村以北, 总占地面积约为147万平方米, 村民1 400多人。 长风东街、 东峰路和太行路三条大道贯通社区, 交通便利, 驾车十分钟便可到达市区繁华地带, 是城市化进程较快的城中村之一。 关帝寺坐落于店坡村的东南角, 坐东朝西, 占地面积约6 000平方米, 有客堂、 弥勒殿、 观音殿、 地藏殿、 伽蓝殿、 真武殿、 讲经堂、 寮房、 方丈室、 斋堂等建筑。 寺庙内现有住持一人、 师父四人和居士数十人。 在城中村改造中, 寺庙得以完整保留, 周围许多民房则已经拆除。
与日渐繁华的城中村景象相比, 历史上的店坡村处在太原府城东南五公里外的南郊, 可谓偏乡僻壤之所。 清代《太原府志》和《阳曲县志》载, 太原府的关帝庙“在城共二十七所”[12]23, “其城外诸村镇多有, 兹不详载”[13]2。 在关庙林立的清代, 店坡关帝寺只是府志和县志中未曾着墨的城外远郊村落中的一座普通小庙, 供奉着忠义神勇的关老爷, 当地村民称为老爷庙, 其功能范围仅限于本村或村落周边。 岁序更新、 物换星移, 曾经地处偏远的老爷庙已发展为城镇交界地带的关帝寺, 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便捷的交通条件扩大了寺庙功能的辐射范围, 它不仅作为当地民众的神圣信仰空间而存在, 还吸引着许多驱车远道而来的信众。
除了城市化进程所带来的社会背景变化之外, 推动关帝寺当代发展、 变化的直接原因是佛教僧侣长期住寺。 该庙宇始建于康熙年间, 2009年政府将其认定为太原市文物单位, 肯定了其历史价值。 不过在后来近十年中, 庙宇并未作为文物保护起来, 而是在住持昌龙和诸位僧侣等佛教神职人员的管理和参与下, 充分发挥着信仰空间在民间的功能, 得到广大信众的祭祀和供养。 庙内逐渐修建起观音殿、 地藏殿、 天王殿, 供奉关羽的主殿更名为伽蓝殿, 寺庙名称由“关帝庙”改为“关帝寺”。
众所周知, 佛教庙宇称为“寺”, “关帝”则为明代以降本土道教对关羽的尊称, “关帝寺”的出现无疑是佛教与道教现实妥协、 彼此交融的结果。 与关帝寺的名称一样, 寺院内的格局也独具特色。 中轴线上, 从外向内依次坐落着天王殿、 韦陀阁和伽蓝殿。 天王殿内供奉弥勒佛, 掌管未来; 殿背向加盖一间狭小的神阁, 供奉韦陀菩萨, 护佑神职人员; 南配殿为文殊殿, 供奉文殊菩萨, 象征智慧; 北配殿为客堂, 接待香客, 提供茶水。 绕过天王殿, 东向坐落着寺庙的主殿伽蓝殿, 殿内关公锦袍加身, 威严端坐, 神情肃穆; 南配殿为观音殿, 供奉观世音菩萨, 救度众生, 倒驾慈航; 北配殿为地藏殿, 供奉地藏王菩萨, 普度众生不历三恶道苦。 从寺院东侧小门进入别院, 是住持的禅房、 僧舍和斋堂。
传统寺院的建造格局和佛像位置以佛系神谱为标准。 例如: 观世音菩萨乃佛法广大教化之主, 众生遇到任何困难与苦痛, 如能至诚称念观世音菩萨, 都会得以救护, 因而佛像通常坐落于寺院中心, 信众一进门便得以跪拜。 弥勒佛作为未来佛, 则在后方主殿接受供养。 关帝寺现存天王殿、 观音殿都是后来加盖的, 格局显然异于传统。 伽蓝菩萨是关公在佛教中的尊位, 即寺院的护法神, 等级不高, 职责是护佑寺院安宁, 一般被安置在佛像和观音菩萨的侧面。 然而关帝寺的格局是: 关羽端坐于主殿之中, 观音、 文殊、 地藏菩萨居于配殿, 弥勒佛也权且安置于寺院进门处略显局促的天王殿内, 具有鲜明的变异特质。 这种信仰空间的变异格局是历史与现实共同作用的结果:
第一, 关羽忠义仁勇的人物特征符合儒、 释、 道三教教义中劝人向善的共通之处, 成为三教共奉的神灵, 身兼武圣、 伽蓝菩萨和关帝的多重身份。 北宋年间, 关羽被纳入本土道教, 成为受人膜拜的道教神祇, 而后随着佛教在民间的普及和发展, 关羽进入佛教体系, 许多关帝庙也在佛教力量的影响下发生变异, 呈现出道教和佛教交融并存的特点, 有些甚至后来居上, 由关帝庙更名为伽蓝寺, 表面上看完全演变成了佛教寺院。 类似现象并不罕见, 如苏州古城东北方向的伽蓝寺, 前身为城东关帝庙, 经过移地重建, 现有天王殿、 大雄宝殿、 藏经楼、 伽蓝殿等建筑构成。 此外, 洛阳、 吉林、 无锡等全国多地均有伽蓝寺。 店坡关帝寺正是在佛教本土化和关公信仰不断丰富、 演变的历史基础上形成的。
第二, 佛教僧侣对关公信仰的变异发挥着重要的人为助推作用。 为了增进修行, 僧人总是辗转求学, 在有师有法之地得以开悟。 关帝寺住持昌龙几经辗转, 选择在这里长住, 带领佛众弟子修行和讲学, 积极推动店坡关帝庙向关帝寺的重构和转型。 他主持多次关公祭祀和祈福活动, 如2013年农历五月十三举办的“纪念关公诞辰1853年暨第二届伽蓝菩萨文化艺术节”, 108位僧人、 居士和护法为信众开光、 加持、 祈福、 洒净, 同时举行关帝磨刀祭拜、 祈福消灾法会、 佛学讲坛等活动, 道教祭祀和佛教法会穿插互融、 难以分辨。
第三, 普通信众对神灵的信仰没有规范的教义、 仪式和布道场所, 也没有严格的组织形式和森严的约束力, 而是自发、 零散地与日常生活相关联。 人们相信“心诚则灵”和“有求必应”, 通过崇拜神灵的诚心以及许愿、 还愿的酬答互换, 能够获得神灵的实际帮助。[14]7民间信仰的功利性促使信众对关公的崇拜以自身实际需求为出发点, 而并不关心自己高香跪拜的究竟是关圣帝君还是伽蓝菩萨, 使关帝寺之类的信仰空间形态得以存在。 当代都市社会中, 关公作为财神和商业保护神的影响广泛, 对许多商界人士的精神世界产生重要影响。 企业家、 商人有充分的经济能力和精神文化需求, 为个体和企业消灾祈福, 支持关公文化事业的推广, 成为都市关公信仰形态的重要体现。
4 桃杏关帝庙: 民众生活与城郊关公信仰的传衍
桃杏村位于太原市西山脚下, 临近古交市界, 是典型的西山采矿区, 总人口有1 050人, 现有耕地695亩, 还林地740亩, 河滩地160亩, 果园71亩, 年人均收入4 000多元。 桃杏村依山而建, 层次错落, 东边是万亩生态园, 植被茂盛, 空气清新, 村南有多处泉眼, 附近矿区居民常来打山泉水, 整体生态环境较好。 由于地处相对偏远的城郊, 桃杏村与市区内的城中村相比, 城市化的影响要小得多, 村内的房屋建筑大多是普通的平房小院, 街道两侧、 家户院落门前随处可见三五村民聚集在一起唠家常、 打扑克, 老人在一旁晒太阳打盹, 孩子成群结对地奔跑玩耍, 保留着不少传统的乡村风貌。
桃杏村的关帝庙共有两座, 一座位于村委会西北方向的五四街附近, 坐西朝东, 面阔三间, 规模不大, 建在半山腰上, 草木环绕, 红墙绿树相互掩映, 庙门连接着窄而高的石阶, 北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道, 行人较少, 颇有“曲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的意境。 殿内正中供奉关羽坐像, 左右两侧分别供奉五龙圣母和观音娘娘。 据村民介绍, 这是村里的老庙, 始建年代不详, 现存庙宇是二十多年前村民集资在破旧不堪的原址基础上修缮而成的。 平日里, 关帝庙门锁着, 农历每月初一、 十五开门, 大部分村民都会拿着贡品来给关老爷烧香磕头, 这是老祖宗自古留下的传统, 也是今天村民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除了村民自发的个人祭祀活动之外, 还延续着农历七月十五村委会请戏班给关老爷唱戏的传统, 大队戏台和关帝庙两处同时表演, 一唱就是四五天, 非常热闹。
另一座关帝庙地处村南, 也称寺湾关帝庙。 历史上, 这里曾建有一座弥勒寺, 山上泉水潺潺, 流经此处拐弯向西流去, 刚好将弥勒寺环绕在内, 因此该地得名寺湾。 文化大革命中弥勒寺被毁, 但寺湾的地名却一直延续下来。 现在的寺湾关帝庙, 是2006年由一位侯氏老板个人出资新建的, 位置在过去的弥勒寺对面, 也处于泉水的环抱之中。 庙宇坐北朝南, 两进院落, 前院由东边偏门进入, 主要是念佛堂、 五观堂和寮房, 目前长住着住持、 师傅和居士各一位, 均为女性。 后院才是寺庙的主体部分, 主建筑为一座两层阁楼, 一楼供奉伽蓝菩及其子关平、 关兴, 二楼为藏经楼。 相较于村里集资修缮的老关帝庙, 面积和规模要大很多, 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庙内都要请戏班唱戏、 分发斋饭、 组织祈福活动, 吸引了周围许多民众前往参与。 这位侯氏老板是西山煤矿子弟, 至于建庙原因, 他立碑为证:
侯氏族人虔信伽蓝菩萨, 福财双至, 受益甚广。 为使关帝爷威武神勇义拯黎庶, 惠及众人, 造福一方, 在伽蓝菩萨庇护保佑下, 驱灾免难, 财源广进, 安居乐业, 经高人指点, 在山青水秀的桃杏寺湾投资开荒, 兴土木, 修建关帝庙堂。 愿伽蓝菩萨的福荫惠及百姓, 供黎庶民众家庭塑造善美新人, 铺筑积德行善之殿堂。*碑刻《桃杏寺湾关帝庙》, 2007年8月, 立于寺湾关帝庙内。
这是当地关公信仰传统在当代传承与重建的一个典范。 碑记中清楚写到, 侯氏族人信奉关公, 福财双至, 受益甚广, 经“高人”(即住持释修如)指点, 在山水灵毓的寺湾宝地兴建关帝庙, 让关公福泽惠及百姓。 表面看来, 寺湾关帝庙也是商人和佛教僧侣共商共谋的产物, 但这里不做法事、 香火免费, 发挥着村里老关帝庙相同的功能。 虽然是新建寺庙, 其在当地的影响力并不比老庙逊色, 每逢农历初一、 十五, 许多桃杏村民都会拿上贡品, 来这里烧香祈祷, 反而进一步强化了关公信仰传统。 在调查中笔者发现, 村民并没有依据修建年代的长短来评判庙宇的价值, 而是不论新旧, 通常选择距离较近的关帝庙来祭拜关老爷, 有时甚至会优先选择去路途较远, 但面积更大、 环境更好的新关帝庙。 一直以来, 学者将注意力集中在历史悠久、 底蕴深厚、 具有文物价值的庙宇及其信仰活动上, 对近代以后修建的庙宇关注较少, 更不用说近些年的新修庙宇。 然而, 在民众生活世界中, 学者所一再探寻、 强调的历史文化价值却显得黯然失色, 庙宇在生活中发挥的实际功能才是指导他们行动的“宪章”。 桃杏村一旧一新两座关庙, 恰好生动展现了关公信仰传统在当代民众生活中传承和重构的无限生命活力。
5 结 语
本文以关帝庙为中心考察太原关公信仰的历史传统与当代建构, 发现太原关帝庙数量众多、 分布广泛, 关公信仰历史深厚、 内涵丰富, 在不同时段、 不同区域内体形成了多样形态。 通过大关帝庙、 店坡关帝寺和桃杏关帝庙三个个案的细致分析, 阐明了太原关公信仰存续的不同形态及其特征。 具体来讲: 大关帝庙位于城市中心, 历史上是武圣关帝的官方祭祀场所, 现在是省政府管理的文物保护单位, 是官方意识形态主导、 控制的区域标志性的信仰空间; 店坡关帝寺位于城中村, 既不同于城市中心官方管控的具有历史文物价值关帝庙, 也不同于城市边缘服务于民众自发生活信仰的关帝庙, 它与都市紧密联系, 满足市民尤其是商人的物质和精神需求, 在传统信仰文化中蕴含着一套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市场经济伦理[15]; 桃杏关帝庙位于城市边缘, 没有政府的管理和扶持, 也没有慕名而来的商人和规模盛大的法事, 却在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和信仰世界中发挥着实际功能。 这三种形态的关帝庙及其信仰活动, 渐次清晰地勾勒出太原地区关公信仰从从中心到边缘、 从官方到民间、 过去到现在的整体特点和趋势, 为关公信仰的多层次研究提供了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