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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的齐梁与近体诗学建构及其内在理路和影响

2018-01-12

关键词:复古诗学建构

仲 瑶

(中南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3)

0 引 言

作为盛、 中唐之际最重要的诗论家, 皎然的齐梁诗学观及其与大历、 贞元诗风的密切关系很早已为学界所关注, 如甘生统《皎然诗学渊源考论》[1]、 卢盛江《皎然文学思想的变化》[2]等都有所涉及。 然而, 对于皎然的齐梁诗歌批评之诗学渊源、 内在理路及其在唐人近体诗学建构中的重要意义等基本问题, 却仍未得到应有的阐释。 本文拟以“体变道丧”之论为切入点, 在大历、 贞元齐梁诗风复兴以及唐人近体诗学建构这一宏观大背景之下, 对上述问题重新加以探讨。 以期对包括“复古通变” “五言之道, 惟工惟精” “风律外彰, 体德内蕴”等在内的一系列诗学观点及其理论开拓有更深地把握。 进而以此为基础, 探讨晚唐五代诗格之近体诗学建构的发生理路和弊病。

1 可言体变, 不可言道丧

自两汉以来, 文学与政教之间的深刻牵绊使得基于复古观念的“体变道丧”之论几乎与古典文论终始相伴。 具体而言, 则又体现为“质”与“文”、 “雅”与“俗”两种观念的矛盾对立、 交替演进。 基于对六朝历史兴亡的反思和诗教观念的重振, 初唐以来“道丧”之论强势复归。 无论是杨炯的“贾马蔚兴, 已亏于雅颂, 曹王杰起, 更失于风骚”(《王勃集序》), 还是陈子昂的“文章道弊, 五百年矣”(《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都是此种思维下的产物。 在这之中, 齐梁文学又是众矢之的, 而以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为代表:“宋、 齐之末, 盖憔悴矣, 逶迤陵颓, 流靡忘返, 至于徐、 庾, 天之将丧斯文也。 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 于是风雅之道, 扫地尽矣。”[3]2402齐梁以迄初唐以来的今体演进过程皆被视为“道丧”之途, 陈子昂的复“道”之功也由此确立。

开元之际, 以礼乐层面的复古为内核, 玄宗提出“敦古质, 断浮艳。 礼乐诗书, 是宏文德”[3]33, 并以天子身份力倡“大雅”之篇。 载“道”之论因之以盛, 徐坚《初学记》序中再三申诫云:“愿学者摭此以成文, 因文以贯道, 祈至于文王孔子之用心处而后止。”“可用以骈四偶六, 协律谐吕为今人之文, 以载古人之道。”[4]2就诗论而言, 则集中体现为李白《古风》其一(大雅久不作)。 自“王风委蔓草, 战国多荆榛”至“自从建安来, 绮丽不足珍”, 以政教兴亡论文章盛衰的论调与卢文殊无二致, 而更显高蹈激进之态。 孟棨《本事诗·高逸》云:“白才逸气高, 与陈子昂齐名, 先后合德。 其论诗云:‘梁陈以来, 艳薄斯极, 沈休文又尚以声律, 将复古道, 非我而谁欤?’”[5]14及至韩愈“国朝盛文章, 子昂始高蹈”(《荐士》)的再次标举, 陈子昂的复古地位得以牢固确立, 有唐一代诗学的政教语境和复古脉络也由此可窥。

与之相对的, “雅道沦缺”的齐梁弊风则是革除的对象。 所谓“绮罗朱翠”“广张华饰”“小能之是术”[3]33, 已不仅仅就内容、 形式而言, 更直指“文德” “雅道”的失坠。 与齐梁诗渊源密切的唐人近体也成为复古派批判的对象, 元结《箧中集序》云:“近世作者, 更相沿袭, 拘限声病, 喜尚形似, 且以流易为辞, 不知丧于雅正。”[6]299加之与诗赋取士之弊病相交织, 试律一体更是屡遭浮艳之责:“考文者以声病为非, 而惟择浮艳”[3]3735; “亡于教化之道, 以妖艳为胜”[3]8878。 在这之中, 虽有杜甫基于自身的近体创作实践和家学渊源对齐梁作家和诗歌艺术的再发现与批评建构[7], 然相较对建安诗学的建构和风骨的标举以及创作层面上的因袭, 齐梁、 近体的诗史地位和诗学价值却始终处于尴尬的悬置状态。

与复古派的激烈批判相对的, 对齐梁诗歌艺术体制的拟仿又与唐诗近体的发生演进相终始。 初唐自不待言, 盛唐五律在格、 法之外, 亦以写景、 体物之精工为本色。 五律圣手杜甫之重视家法自不待言, 观王维之秀句, 如“鹊乳先春草, 莺啼过落花”(《晚春严少尹与诸公见过》)、 “炉气清珍簟, 墙阴上玉墀”(《晚春归思》)皆从齐梁工丽之句入手, 而能去其雕琢、 尖新。 至于岑参, “属辞尚清, 用意尚切, 其有所得, 多入佳境, 逈拔孤秀, 出于常情。 ……时议拟公于吴均、 何逊”[8]1。 个中缘由正如王夫之所言:“五言近体既不得不以唐为鼻祖, 要当溯源寻声, 以戒其滥。 汉魏晋宋苦于邈不相亲, 则其流止初终, 安能舍徐庾柳吴, 被以陈隋遗响之鸣, 而弃冠毁冕, 拔本塞源也哉?”[9]88

大历、 贞元之际, 齐梁诗风复振。 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称李嘉祐诗:“中兴高流, 与钱郎别为一体。 往往涉于齐梁, 绮靡婉丽, 盖吴均、 何逊之敌也。”[6]472当此之时, 如何从诗学层面把握齐梁诗歌的艺术体制, 并为其寻找到应有的诗史地位, 进而建构起近体诗学的大厦, 就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与创作层面的风靡相应的, 其时的诗文集序已有所涉及, 权德舆论韦渠牟诗歌创作道路云:“至弱冠, 乃喟然叹曰:‘四始五际, 今既远矣。 会性情者, 因于物象; 穷比兴者, 在于声律。 ……彼惠休称谢永嘉如芙蓉出水, 钟嵘谓范尚书如流风回雪, 吾知之矣。 ’遂苦心藻虑, 俪词比事, 纤密清巧, 度越群伦。”[10]525然而, 真正从理论高度打开这种困境与格局的则是皎然。

作为谢氏家族的后裔, 皎然对齐梁诗天然有一种亲近感。 与复古派之菲薄齐梁不同, 皎然每以齐梁诗人相比赞:“更见尚书后, 能文在子山”(《赠颜主簿》)、 “近作公宴诗, 如逢何柳在”(《答豆卢次方》)。 作为六朝诗学的继承者, 皎然第一次明确地从理论高度为齐梁诗翻案:“五言之道, 惟工惟精。 论者虽欲降杀齐梁, 未知其旨。 若据时代, 道丧几之矣。 诗人不用此论。”[11]273矛头直指“体变道丧”之谈。 又“不用事第一格”云:

今所评不论时代近远, 从国朝以降, 其中无爵命有幽芳可采者, 拔出于九泉之中, 与两汉诸公并列。 使攻言之子体变道丧之谈, 于兹绝矣。[11]94

持“道丧”之论并为复古派所尊的陈子昂也因此为皎然所质疑、 批驳, 《论卢藏用〈陈子昂集序〉》条云:

若但论诗, 则魏有曹刘, 三傅, 晋有潘岳、 陆机、 阮籍、 卢谌, 宋有谢康乐、 陶渊明、 鲍明远、 齐有谢吏部, 梁有柳文畅, 吴叔庠, 作者纷纭, 继在青史, 如何五百之数独归于陈君乎?[11]221

与“体变道丧”观念的打破相辅相成, 皎然又主张“复古通变”:“又复变二门, 复忌太过。 诗人呼为膏肓之疾, 安可治也?……夫变若造微, 不忌太过。 苟不失正, 亦何咎哉!”[11]330“凡诗者, 惟以敌古为上, 不以写古为能”[12]206。 对于一味复古及其流弊也痛下针砭:“顷作古诗者, 不达其旨, 效得庸音, 竞壮其词, 俾令虚大。 或有所至, 已在古人之后, 意熟语旧, 但见诗皮, 淡而无味。”[12]204与对韦应物“格将寒松高, 气与秋江清。 何必邺中作, 可为千载程”(《答苏州韦应物郎中》)的赞许相似, 变多复少的齐梁陈隋新变之体也因此寻找到立身依据。 齐梁名家如谢朓、 江淹、 吴均等因此得入第一、 二两格, 与“两汉诸公”并列。 反之, 汉魏古诗因“情格稍弱”而落入三、 四格者亦多。 与齐梁新体一脉相承的初唐诗在皎然的诗学体系中也因此得到了很高评价:“宋诗曰‘象溟看落景, 烧劫辨沉灰。 ’沈诗曰‘咏歌麟趾合, 萧管凤雏来。 ’凡此之流, 尽是诗家射雕之手。 假使曹刘降格来作律诗, 二子并驱, 未知孰胜。”[11]206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解释皎然对盛唐诗的“忽视”。 观其所录张九龄、 孟浩然、 王维等人之诗亦皆六朝正脉。 由此, 打破“体变道丧”之谈, 提升齐梁、 近体诗史地位的诗学意图也得以直观呈现。

2 五言之道, 惟精惟工

在反驳“道丧”的同时, 作为六朝“体变”之论的继承者, 皎然力图深入到历代诗歌的艺术体制、 风格之中对其当行本色和流变作出精到的分析和比较。 《诗议》“论文意”条大抵是以“体”为核心概念, 对汉魏六朝诗史流变加以梳理, 如“少卿以伤别为宗, 文体未备” “鲍参军丽而气多, 杂体《从军》, 殆凌前古, 恨其纵舍盘薄, 体貌犹少”, (齐梁)“中间诸子, 时有片言只句, 纵敌于古人, 而体不足齿”[12]204等。 与汉魏古诗的“比兴”“风骨”内涵相对的, 皎然认为齐梁诗歌的本色即在于“惟精惟工”。 具体而言, 又集中体现为“声病” “俪词”和“用事”三方面。

与复古派以“声病”嗤鄙齐梁、 近体不同, 皎然延续了初唐诗格对“声病”的关注。 “明四声”条云:“乐章有宫商五音之说, 不闻四声。 近自周颙、 刘绘流出, 宫商畅于诗体, 轻重低昂之节, 韵合情高, 此未损文格。”[11]14又“诗有四深”条云:“用律不滞, 由深于声对; 用事不直, 由深于义类。”[11]18其中, “律” “声对”都指声律音韵之美。 而之所以批评沈约“酷裁八病, 碎用四声, 故风雅殆尽。 后之才子, 天机不高, 为沈生弊法所媚, 懵然随流, 溺而不返”[11]14, 也主要是不满琐碎、 拘忌。 对于真正的作手, 则推崇有加。 “明作用”条云:“作者措意, 虽有声律, 不妨作用, 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时时抛针掷线, 似断而复续, 此为诗中之仙。”[11]63

承六朝“俪辞”之风, 皎然亦充分肯定对仗在修辞中的作用。 “对句不对句”条云:“夫对者, 如天尊地卑, 君臣父子, 盖天地自然之数。 ……诗语二句相须, 如鸟有翅, 若惟擅工一句, 虽奇且丽, 何异于鸳鸯五色, 只翼而飞者哉?”[11]57所谓“必不得已, 则削其俗巧, 与其一体。 一体者, 由不明诗对, 未阶大道”[11]107, 则仍以对仗为律体之“大道”。 在《诗议》中, 皎然亦明确反对复古派单纯以俪词别古今体之优劣:

或云, 今人所以不及古者, 病于俪词。 予云: 不然。 六经始有俪词, ……但古人后于语, 先于意。 因成语, 语不许使意, 偶对则对, 偶散则散。 若力为之, 则见斧斤之迹。 故有对不失浑成, 纵散不关造作, 此古手也。[12]376

关键在于“作用”的高下:“夫累对成章, 高手有互变之势, 列篇相望, 殊状更多。 若句句同区, 篇篇共辙, 名为贯鱼之手, 非变之才也。 俗巧者, 由不辨正气, 习俗师弱弊之过也。”[11]374对于尤工对属之能的齐梁诗人, 如庾信“树阴逢歇马, 渔潭见洗船” “隔花遥劝酒, 就水更移床”一类可谓深相推崇。

最后, 则是“用事”。 作为文人诗最基本的艺术手法之一, “用事”至晋宋渐侈, 永明、 宫体尤矜炫事典。 受质文代降以及古诗以“直置”为高观念的潜在影响, 皎然论诗亦以不傍经史为高。 “王仲宣《七哀诗》”条云:“沈约云:‘不傍经史, 直举胸臆’, 吾许其知诗者也。”[11]107相较时人以“征古为用事”, 皎然认为“褒贬古贤, 成当时文意, 虽写全章, 非用事也”[11]376, 用事范围大大缩小。 大历、 贞元之际, 五言近体少事典, 多白描的轻浅诗风与此不无关系。 但与此同时, 与对声病、 俪词的态度相似, 皎然也反对“若建安不用事, 齐梁用事, 以定优劣”[11]273的粗暴作法。 又于“用事”中分“作用事” “直用事”之别, 且以前者为优。 至于“诗有四深”条亦云:“用事不直, 由深于义类”[11]18。

一言以蔽之, 齐梁诗之弊并不在于声病、 俪词和事典本身, 而在于能否深于作用, 达于精工、 自然, 而这也正是初唐以来的诗格家所孜孜以求、 自许自炫的。 《诗式》中的“诗有六格” “诗有八种对”诸条与初唐诗格著作对技巧层面的极力关注可谓一脉相承。 沈宋之律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得到皎然的称赞:

评曰: 楼烦射雕, 百发百中, 如诗人正律破题之作, 亦以取中为高手。 洎自有唐以来, 宋员外之问、 沈给事佺期, 盖有诗律之龟鉴也。[11]205-206

与初唐类书对齐梁诗歌的选录标准相似, 《诗式》第三、 四两格中亦大收齐梁咏物之篇, 如庾肩吾《赋诗得檐燕应令》:“依檐本相贺, 近幕愿同栖。 无由学仙履, 犹得竞春鸡”; 徐摛《咏笔》:“直写飞蓬叶, 横承落絮篇。 一逢掌握重, 宁忆仲升捐”; 阴铿《赋石》:“天汉支机罢, 仙岭博棋余。 零陵旧时燕, 昆明今学鱼”等。 通过这些作品, 唐人近体与齐梁诗之间的体制脉络渊源再次可窥。 明乎此, 对这类作品在《诗式》中所占篇幅之大及其在皎然的齐梁以及近体诗史建构中的作用无疑会有更深刻的体认和把握。

与之相应的, 与复古派基于质文观念而来的反修辞立场不同, 皎然肯定诗歌的修辞之美。 《诗议》云:“夫寒松白云, 天全之质也; 散木臃肿亦天全之质也。 比之于诗, 虽正而不秀, 其臃肿之材。”[12]210又《诗式》“取境”条云:

或云诗不假修饰, 任其丑朴, 但风韵正, 天真全, 即名上等。 予曰: 不然, 无盐缺容而有德, 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11]39

对齐梁诗歌, 亦多赏其丽句, “品藻”条云:“其华艳, 如百叶芙蓉, 菡萏照水”[11]64, 即举谢朓“金波丽鳷鹊, 玉绳低建章”、 江淹“露彩方泛艳, 月华始徘徊”二篇。 此外, 又深赏柳恽《江南春》。 《奉酬于中丞使君郡斋卧病见示一首》云:“伊昔柳太守, 曾赏汀洲蘋。 如何五百年, 重见江南春。”《诗式》第三格亦收录了很多齐梁绮丽之篇, 如徐悱妻《答外》:“花庭丽春景, 兰牖轻风度。 落日更新妆, 开廉对芳树”, 何逊《咏倡妇》:“罗帷雀钗影, 宝瑟凤雏声。 夜花枝上发, 新月雾中生”等。 同时, 又主张“先意后语”, “丽”辞须与“情” “意”相融:

又古今诗人, 多称丽句, 开意为上, 反此为下。 如“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 “临河濯长缨, 念别怅悠阻”, 此情句也。 如“白云抱幽石, 绿篠媚清涟”, “露湿寒塘草, 月映清淮流”, 此物色带情句也。[12]209

能兼此二者, 自可与两汉诸公并入高格。 其赞江淹拟班婕妤团扇诗“兴生于中”, 又云:“吾许江生情远辞丽, 方之班女, 亦未可减价。”[11]128

既尚丽辞, 必由于“作用”, 而言“作用”又必及于苦思。 “诗有二废”条云:“虽欲废巧尚直, 而思致不得置; 虽欲废词尚意, 而典丽不得遗。”[11]20又《诗议》云:“或曰: 诗不要苦思, 苦思则丧于天真。 此甚不然。 固须绎虑于险中, 采奇于象外, 状飞动之句, 写冥奥之思。 夫希世之珠, 必出骊龙之颔, 况通幽含变之文哉?但贵成章以后, 有其易貌, 若不思而得也。”[12]208与王昌龄《诗格》主张“不要苦思”和重“兴”不同, 皎然对“苦思”的重视以及由“苦思”达于“自然”的诗学思想实标志着盛中唐诗学趣味的一个重要转向。 这对晚唐五代诗格的“苦吟”观念和穷力追新而终之于“容易”“自然”的诗学思想无疑也有直接影响。

3 体德内蕴, 情格俱高

在延续六朝诗学传统的同时, 基于盛、 中唐以来的复古诗学大背景, 儒家“诗教”观念也同样体现在皎然的诗学思想中。 《诗议》“六义”条云:“以六义为本, 散乎情性。 有君臣讽刺之道焉, 有父子、 兄弟、 朋友规正之义焉。 降及游览、 答赠之例, 各于一道, 全其雅正。”[12]219与之相应的, “道丧”之谈在皎然的诗歌理论中亦时有出现, 如“西汉之初, 王泽未竭, 诗教在焉”[11]103“论其代, 渐浮侈矣。 晋世尤尚绮靡”“宋初文格, 与晋相沿, 更憔悴矣”“当齐梁之后, 正声寝微, 人不逮古”[12]203等等, 皆是初唐以来“体变道丧”之惯调。 其论古诗亦重视发挥德音, 如评班婕妤团扇诗:“至如‘出入君怀袖, 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 凉飚夺炎热’, 旨婉词正, 有洁妇之节。 但此两对, 亦足以掩映。”[11]128

与“道丧派”之“六义”强烈的政教指向不同的是, 皎然的“诗教”更集中地体现为诗学本位的“雅正”和“体德”观念。 “辩体有一十九字”中的“贞”(放词正直)、 忠(临危不变)、 节(持节不改)、 志(立志不改)、 德(词温而正)、 诫(检束防闲)诸体皆所谓“各于一道, 全其雅正”之意。 针对复古派的“浮艳”之讥, 皎然努力发掘齐梁诗的“体德”。 其论江淹诗云:“‘尽作秦王女, 乘鸾向烟雾。 ’兴生于中, 无有古事。 假使佳人玩之在手, 乘鸾之意, 飘然莫偕。 虽荡如夏姬, 自忘情改节。”[11]128观其第二格中的“志”“节”“德”诸体也颇录齐梁之篇, 如吴均《赠别新林》:“仆本幽并儿, 抱剑事边陲。 风乱青丝络, 雾染黄金羁。”又:“气为故交尽, 心为新知开。 但令方寸是, 何须铜雀台。”(志也); 朱超《赠王僧辩》:“故人总连帅, 方舟下汉池。 玉节交横映, 金铙前后吹。 聚徒匡汉业, 倾产救韩危。”(节也)“德”体则多录应制之篇, 如徐陵《登古城南应令》:“圣教调三象, 神州贡五都。 山川浮紫塞, 城阙应皇图。 业定商周鼎, 功包天地炉。 宁唯战涿鹿, 讵啻断飞狐。”又如庾肩吾《侍宴九日应令》:“辙迹光周颂, 巡游盛夏功。 钩陈万骑转, 阊阖九门通。”“宫体”诗典雅高华的一面得以凸显, 与此渊源密切的沈宋律诗也因此得入第二格。 皎然对于应制诗(包括挽歌诗)的格外重视可以说是初唐以来以政教为内核的“雅正”诗学观念的延续。 相应的, 对宫体轻艳之篇亦不无针砭, 如卷五所录萧纲《还城南作》、 何逊《七夕》《嘲刘郎中》等之所以视为“用事不用事情格俱下”, 与内容的绮艳也是分不开的。

基于对“古诗以讽兴为宗”的推崇, 皎然也颇留意彰显齐梁诗中的兴寄之篇, 如刘孝威《咏竹》:“无人重高节, 徒自抱贞心”“谁能制长笛, 当为吐龙吟”以及刘删《咏蝉》:“声流上林树, 影入侍臣冠。 得饮玄天露, 何辞高柳寒”等分别录于二、 三两格。 又《讲古文联句》称江总诗“时合风兴, 或无淄磷”亦主要就《衡阳春日》、 《秋日登广川南楼》一类作品而言。 此外, 其所推崇的“立意盤礴”之“意”体也不无“比兴”之旨, 如第一格所录古诗“橘柚垂华实” “冉冉孤竹生” “青青陵上柏”诸篇以及江淹《拟刘文学感遇》、 吴均《重赠周承》等。 也因此, 紧随其后皎然即表现出了对初唐选本、 选家的不以为然:

畴昔国朝协律郎元兢与越僧元鉴集秀句, 二子天机素少, 选又不精, 多采浮浅之言, 以诱蒙俗。 特入瞽夫偷语之便, 何异借贼兵而资盗粮, 无益于诗教。[11]42

这一批评虽不无苛责, 背后却是唐人以“比兴”就“声律”这一基本诗学思想及其对齐梁诗殊乏“兴寄”一以贯之的改造。 与之相应的, 所录沈宋咏物之篇如沈佺期《古境》:“莓苔翳清池, 虾蟆蚀明月。 埋落今如此。 照心未尝歇。 愿垂拂拭恩, 为君鉴玄发”等亦皆兴寄之体。

上述两大诗学脉络之间的调和与弥缝又集中体现在皎然对大历诗歌的批评中:

大历中, 词人多在江外, 皇甫冉、 罗维、 张继、 刘长卿、 李嘉祐、 朱放, 窃占青山白云、 春风芳草以为己有。 吾知诗道初丧, 正在于此, 何得推过齐梁作者。 迄今余波尚寝, 后生相效, 没溺者多。 大历末年, 诸公改辙, 盖知前非也。 如皇甫冉《和王相公玩雪诗》:“连营鼓角动, 忽似战桑乾”, 严维《代宗挽歌》:“波从少海息, 云自大风开”, 刘长卿《山鸜歌》:“青云杳杳无力飞, 白露苍苍抱枝宿”, 李嘉祐《少年行》:“白马撼金珂, 纷纷侍从多。 身居骠骑幕, 家近滹沱河”, 张继《咏镜》:“汉月经时掩, 胡尘与岁深”, 朱放诗:“爱彼云外人, 来去涧底泉”。 已上诸公, 方于南朝张正见、 何胥、 徐摛、 王筠, 吾无间然矣。[11]273-274

其中, “诗道初丧”云云, 显然基于复古论调, 与白居易《与元九书》对齐梁诗“六义尽颓”的道丧之论并无不同。 观其所引皇甫、 严、 李、 张诸子末年之诗大抵是边塞、 征战之辞, 故能稍有骨气, 刘、 朱之咏物、 送别, 亦稍有兴寄、 意境。 但就体制、 作法而言, 仍是齐梁时期流行的唱和、 咏物、 乐府之体。 所谓“改辙”“知非”云云并非诸子真能突破齐梁, 这种抵牾与弥缝显然更多的是基于皎然自身的齐梁诗歌建构体系和理路。

皎然的这种齐梁、 近体诗学建构思路直接为以近体为主要批评对象的晚唐五代诗格家所继承。 贾岛《二南秘旨》“论古今道理一贯”条云:“小手皆言《毛诗》及《文选》诸公之作是古道, 与今不同, 此不可与言也。 诗教今古之道皆然。”[12]377与晚唐五代诗格的近体诗学建构中所呈现出的浓厚的复古诗学气质以及经学化阐释方式与弊病不同的是, 皎然的齐梁、 近体诗学在诗教和“体德”之外, 兼承六朝通变思想, 注重诗歌艺术体制层面的开掘。 正是通过这种调和, 唐人近体诗学的建构理路得以实践, 这也是皎然的齐梁、 近体诗学思想及其理论开拓之价值所在。

在彰显“体德”的同时, 皎然论诗又以“情”为根本, 所谓“比兴等六义, 本乎情思”。 《诗议》云:“夫诗工创心, 以情为地, 以兴为经, 然后清音韵其风律, 丽句增其文彩。 如杨林积翠之下, 翘楚幽花, 时时间发。 乃知斯文, 味益深矣。”[12]209又“辩体有十九字”还专设“情”体, 并大录古诗伤离、 阔别之篇。 不仅如此, 对齐梁绮情之篇, 皎然也非一概否定。 “淈没格”一品之“淡俗”云:“此道如夏姬当垆, 似荡而贞; 采吴、 楚之风, 然俗而正。”[11]53与古诗渊源密切, 以情韵见长的齐梁送别之篇也因此被皎然纳入到诗史正脉之中:

谢朓《怀故人》:“方洲有杜若, 可以赠佳期。 望望忽超远, 何由见所思。”

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萍, 日暮江南春。”

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西北秋风至, 楚客心悠哉。 日暮碧云合, 佳人殊未来。 露彩方泛艳, 月华始徘徊。”

大抵皆情景交融之篇, “缘境不尽”之意可窥。 至于《讲古文联句》所谓“何逊清切, 所得必新。 缘情既密, 象物又真”(潘述), 正在此种。

碍于“梁陈以降, 虽作者不绝, 而五言之道不胜其情矣”(于頔《吴兴昼上人集序》)的批评以及自身的隐逸道者身份, 皎然诗文以及诗论中的情思总体偏于闲雅, 乃至疏淡:“情者如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 抑由情在言外, 故其辞似淡而无味, 常手览之, 何异文侯听古乐哉。”[11]153乃至走向“理趣”, 如对宋之问《至韶州谒能禅师》:“愿以有漏躯, 幸薰无生慧。 物用益冲旷, 心源日闲细”等一类作品的青睐, 直接影响了晚唐五代诗僧所追求的古淡、 萧疏的“玄理”之格。 至于十九字体中的“高” “逸” “闲” “达”“远”皆追求一种高逸之趣。 其中, “静”“思”二体尤多含蓄幽思之致, 如何逊《与亲友夜别》:“夜雨低空阶, 晓灯暗离室”, 《与胡兴安夜别》:“露湿寒塘草, 月映清淮流。 方抱新离恨, 独守故园秋”等。 与盛唐“兴象”的风骨勃发不同, 皎然之诗“兴”亦多此种, 如《题沈少府书斋》:“不下南昌县, 书斋每日闲。 野花当砌落, 溪鸟逐人还。 有兴常临水, 无时不见山。 千峰数可尽, 不出小窗间。”其选齐梁、 近体诗也偏于此体, 如谢朓《和人省中》:“落日飞鸟还, 忧来不可极。 竹阴澄远阴, 云霞成异色”, 宋之问 《早发韶州》:“绿树秦京道, 青云洛水桥。 故园常在目, 魂梦不须招”等。 而对“思致”的追求, 又使得皎然由盛唐之“兴远”逐渐走向中晚唐的“意中之远”。

主“情”的同时, 皎然还重视提升齐梁诗的“格”调。 作为江左名士后裔, 皎然颇追慕先辈之流风余韵, 所谓“气高则怒, 怒则失于风流”[11]17, 即不无名士风流之意。 其称柳恽“雅而高”, 又云:“予知柳吴兴名屈于何, 格居何上”[12]204, 也颇与此相关。 其极推谢灵运诗, 以为格高、 气正、 体贞、 貌古、 词深、 才婉、 德宏、 调逸、 声谐, “识度高明”[11]118, 亦非全然出于私心。 齐梁诗人中, 谢朓犹存此体。 胡应麟曾云:“世目玄晖为唐调之始, 以精工流丽故。 然此君实多大篇, 如《游敬亭山》 《和伏武昌》 《刘中丞》之类, 虽篇中绮绘间作, 而体裁鸿硕, 词气冲澹, 往往灵运、 延之逐鹿。”[13]185精工流丽之体外, 皎然对谢朓的“立意盤薄”之篇如《发新林赠西府同僚》 《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等也都加以收录。 至于评何逊诗“格柔”, “风范波澜, 去谢远矣”, 也主要指何诗在立意、 结构的盤礴、 精深方面不及谢朓。 在普遍推崇、 拟仿何逊“南浦怅别”之篇的大历、 贞元诗坛, 这无疑是颇具诗史眼光的评价。

承盛唐诗学对建安“风骨”的推崇, 针对崇古派的“格弱”之讥, 皎然又努力彰显齐梁诗的气格, 并以“何减于建安”达到提升其诗史地位的意图。 “齐梁诗”条云:“如谢吏部诗:‘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柳文畅诗:‘太液沧波起, 长杨高树秋。 ’王元长诗:‘霜气下孟津, 秋风度函谷。 ’亦何减于建安?”[11]273同时, 他对最能体现齐梁诗“风情耿介”一面的边塞乐府也大加收录, 如第二格中所录何逊《见征人》、 刘孝威《行行游且猎》、 柳恽《横吹曲》等。 其中, 吴均的边塞乐府选录尤多, 如《胡无人行》 《入关咏》等。 值的注意的是, 在重“气”的同时, 皎然又强调立意构思和含蓄蕴藉, 所谓“气多含蓄曰思”。 其论建安诗云:“建安三祖、 七子, 五言始盛, 风裁爽朗, 莫之与京。 然终伤用气使才。”[12]203也基于同样的原因, 又以“徒工边塞, 竟乏波澜”批评吴均诗。 皎然对齐梁诗歌整体艺术格调的这种提升、 建构与中晚唐人对齐梁诗“体格雅丽, 意思遐远”之体认正相一致。 相应的, 其对唐人近体诗歌艺术体制、 格调的建构与提升正沿着此种思路而来, 方法也如出一辙。

当世乱之际, 皎然对齐梁与近体诗的接受趣味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大历、 贞元诗坛普遍的萧散况味。 《诗议》云:“宣城公情致萧散”[12]204, 与其所选《郡中登望》:“寒城一以眺, 平楚正苍然。 山积陵阳阻, 溪流春谷泉”又:“切切阴风暮, 桑柘起寒烟”,《冬绪羁怀示萧谘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 “寒灯耿宵梦, 清镜悲晓发”正相一致。 也正基于这种时代风气和个人趣味, 皎然对作品的选录在后人看来往往有失“公允”, 如将谢朓《羁旅示萧咨议》: “寒灯耿宵梦, 清镜悲晓发”置于第一格, 而《发新林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 澄江静如练)、 《游东田》(鱼戏新荷动, 鸟散余花落)等公认的名篇佳句反置于第二格, 乃至颇遭讥议。 如果对此作了解之同情, 或许会有更准确的认知。

4 结 语

综上所述, 作为盛中唐之际齐梁、 近体诗学的重要建构者, 皎然基于“复古通变”这一基本诗学思想, 以“诗人之论”力破复古派“体变道丧”之谈。 在以“可言体变, 不可言道丧”为齐梁诗辩护的同时, 以“惟精惟工”为齐梁诗之本色当行, 并肯定了其“情远词丽”的艺术风格。 另一方面, 受初唐以来六义、 比兴以及雅正诗学观念的深刻影响, 皎然又致力于提升齐梁诗的“体德”和格调。 被道丧派视为歧途, 并欲抹杀其存在的齐梁诗因此得以重新被纳入到“诗道”和诗史正变之中。 皎然的近体诗学尤其是大历诗歌批评正以此为直接起点, 内在理路也如出一辙, 并对晚唐五代诗格家的近体诗学建构思路产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 皎然及其《诗式》在中晚唐乃至唐人近体诗学史上的地位也因此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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