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相信未来》中“我”的精神内核
2018-01-11王丽
王丽
作为朦胧诗的前驱,诗人食指在其代表作《相信未来》中,通过一系列意象的隐喻,抒发了时代巨变中个人的痛苦和绝望,以及在绝望中对历史和价值的笃信与坚守。那种固执的、残忍的、伤痕累累的相信,曾感动和温暖了一代人。在当下的教学中,由于学生对这首诗的历史背景比较陌生,加上诗歌中反复咏叹的“相信未来”的直接呼告,使得学生容易忽略对诗歌意象的关注,对诗歌主旨的理解停留在“坚守信念”这类宽泛的认识上,体会不到诗句背后发自一个时代的心声与气魄。但凡伟大的作品必定有它的文本独特性,想要真正进入这首经典诗作,需要对其独到之处进行深入开掘。《相信未来》在意象流动中反复出现的“我”给人以极鲜明的印象,整首诗由“我”的感受与抗争、“我”的理性判断、“我”的热情呼告构成。在那个没有“我”的年代里,诗中的这个“我”以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呈现出对自我生命状态的鲜活意识、对善恶美丑的清醒认知,“我”顽强抗争不屈从于现实,为群体天下自觉承担时代苦难,是“小我”与“大我”的合一。这个鲜明而独特的“我”正是《相信未来》作为经典之作的价值所在。
一、对生命状态有鲜活意识的“我”
诗人杨炼说,当代中文诗起源于一句大白话:“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①这句话从反面揭示了当代诗歌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缺失的状态。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后,文艺的大众化、民族化方向得到确立,解放区的诗人们响应“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号召,纷纷投入到集体主义的创作洪流之中,知识分子个体情感的表达在写作中渐渐被忽略。建国以后的诗歌延续了这种写作传统,诗人们普遍以集体意象代替个人意象,以政治语言取代自己的语言。1968年,19岁的食指写下《相信未来》之时正是红卫兵运动进入高潮的时期,属于个人的欢乐和苦恼被热浪滔滔的政治运动所席卷,个体的感觉被集体口号所遮蔽。在这一背景下,生长于正统的革命干部家庭的食指,不仅始终将热情投注在诗歌创作中,更秉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在诗中坚持用自己的语言抒发着对现实的强烈不满,显得特殊而珍贵。诗中那个鲜活的“我”以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兀然挺立于新时期的作品中,第一次以“我”的角色表达自我。
在诗歌前两节里,诗人精心挑选了两组意象,多个意象之间构成前后关联的意象群,织就了颇具象征意味的图景,将现实的绝望曲尽形容。如第一节中,“蛛网”“炉台”“灰烬”“雪花”构成了一幅饥寒交迫的隆冬图景。雪花提示着寒冬的背景,而炉台却被蛛网查封,无法做饭、取暖,灰烬的余烟更是令人绝望、叹息。第二节里,“葡萄”“鲜花”“枯藤”“大地”则构成了众芳芜秽的深秋画面。葡萄化为露水,鲜花被人收割,整个大地只剩枯藤残枝,一片凄凉。与传统借景抒情不同的是,诗人将隐藏在意象背后的“我”鲜明的亮出,直接以“我”口吻展开倾诉:“我”的炉台遭到蜘蛛网的查封,“我”的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查封”带有强制、强权的意味,蜘蛛网“查封”炉台,既是现实中常见的经查抄打砸后一片破败画面的直接反映,也是诗人对于在强权压制下的绝望生活处境的形象表达。“葡萄”鲜亮饱满,喻指青春与梦想,“鲜花”则是荣誉和美好的象征。然而,在巨大的时代变动中,年轻人闪闪发光的梦想一夕之间化为泡影,原本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被笼罩一切的政治权力无情剥夺,那种失落和痛苦,就像栽培了一季的累累果实被深秋的寒风吹落枝头,就如本该属于自己的鲜花被他人揽入怀中。这些深沉而哀婉的句子,由于融入了“我”的感受,极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这些意象和“我”的交融中,诗人借以传达自我对那个令人绝望的现实的真实而鲜明的感受,而这也正是当时广大知识青年蒙昧未察、隐而未发的心声。“没有人反映知识青年的心声,我是惟一写这些真实东西的人,所以他们印象特别深。这是特殊环境的产物。看了这本诗集(《食指的诗》)人们才知道,那个举着语录、喊着口号的不可思议的时代,还有那么多欢乐和苦恼,还有爱情。”②“我”的出现,像一声惊雷,一下子便击中了广大知识青年的内心。
二、对现实顽强抗争精神挺立的“我”
《相信未来》中“我”的光彩不仅仅在于传达了知识分子个体在时代中的真实感受,更可贵的是“我”身上承载了知识分子在绝境中抗争不屈的精神。诗歌前两节并没有停留在对不幸的倾诉上,在秋、冬两幕图景中最动人心魄的画面是“我”对现实的抗争和对信念的坚守。借助“雪花”“枯藤”等意象,诗人将这种抗争写得深挚而动人:雪花给人以严酷和寒冷的感受,提示着寒冬的背景,同时雪花又是寒冬里唯一的美丽,是纯洁的象征。隆冬的饥寒没有摧折“我”的意志,面对失望的灰烬,“我”以雪花的冰心拥抱现实的冰冷,在黑暗中坚守纯洁的信仰。枯藤是葡萄化为露水之后的形象,凝露的枯藤既承受着露水的寒意,也接受露水的润泽,预示了重生的希望。深秋的肃杀没有击溃“我”的精神,面对无尽的凋零,“我”将凝露的枯藤做成苍劲的笔杆,在大地上书写悲壮的信念。诗人王昌耀说,“痛苦是绝对的,但是斗争也是绝对的,这种精神便是一种崇高的精神。”③在苦难与斗争的强烈对抗之下,一个顽强抗争、不屈从于现实的“我”逐渐鲜明起来,我们仿佛看到那个被现实的镣铐牢牢捆缚着、压抑着的“我”固执地、挣扎着昂起头颅的坚毅表情。
诗中这个鲜活的“我”在与绝境的对抗中不断蓄积力量,最终过渡到第三小节,“我”在天地之间挺立起来的形象。与前两节的灰暗色调不同,第三节使用了排浪、大海、太阳这些明朗宏大的意象,乍看有一种改天换地的跳脱感。诗人林莽认为,“艺术是制造一个与我们的生存的世界息息相关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独立精神的幻化的世界。”④人在行为上毫无选择时,精神上却可能获得最彻底的自由。如果说之前的“我”是凭借内心的信念在晦暗的现实中忍受苦难、守候希望,这一节的“我”则是在精神无限张扬之后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挣脱,进入了精神自由的别一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避,它仍在当下这一时间轴上,直面当下,却不受现实世界的束缚。在诗中,这种精神自由的状态是通过对自然伟力的渲染来表现的。诗中的“我”从绝望的现实中超脱出来,仿佛幻化为自然之子,置身于阔大的自然天地之中,手一指便能唤起排浪,掌一撐便可托住太阳。和自然相连接的“我”变得自由而独立,拥有排山倒海、征服一切的力量。这里,到底是“手指”,还是“手”“指”,曾是学界一直争论的问题,如果作前一种理解,将“手指”比作“排浪”,虽凸显了力量,却没有解释这力量的由来,与前文“我”在现实世界中的困顿与挣扎的内容直接承接,显得十分突兀。从艺术逻辑的角度来看,后一种理解也许更为深刻,手“指”而浪“涌”,这画面将“我”与自然天地连结起来:“排浪”“太阳”“大海”既是无穷力量和信念的表现,同时“排浪”“太阳”“大海”所代表的自然伟力也是“我”无穷力量和信念的由来,生动地展现了“我”作为自然之子的形象。值得强调的是,虽然“我”的伟力无穷,但这股力量并非摧枯拉朽的破坏性暴力,而是温暖治愈的正义力量。诗中的“我”作为自然之子,以赤子之心握住曙光的正气之笔,在天地间写下不朽的信念。诗歌借助浪漫主义的力量实现了对苦难现实的超越,塑造了一个坚韧、纯真、激昂的“我”的形象,在这个形象身上承载了独立不羁的伟岸人格。
三、洞悉历史规律勇于承担的“我”
前三节中,“我”用雪花、用枯藤、用曙光写下“相信未来”的画面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这种纯洁、深挚、热情的信念出自少年人的一派天真、一腔热血。但是“我”对于未来的信念并非只是一时的热血喷涌,在第四节,诗人直抒胸臆,吐露了更为深刻的原因:“我之所以坚定的相信未来,是因为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让我们看到这信念背后的理性支撑。与时人的蒙昧迟钝不同,“我”对于是非黑白有着清醒的判断,面对混乱颠倒的现实,从未放弃建立秩序的努力。“我”对未来不渝的信念既来自少年热情乐观的天性,更源自“我”对历史前行规律的深刻洞悉:在人类生活中,由漫长的历史发展所确立起来的一些基本原则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历史也许会暂时蒙尘,但是真、善、美永不磨灭,在未来终究会展现它本来的面貌。在这里,我们看到“我”身上闪耀着传统知识分子一脉相承的智识、仁爱、勇气,这种智识、仁爱、勇气,与孔子的“匡人其如予何”,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文天祥的“天地有正气”一脉相承。
“我”对未来的信念虽然始终不渝,却不是坐等未来翩然而至而一无所为。站在历史的高度,“我”清楚地认识到人——那些人类的脊骨,在推动历史前进中的作用。人的肉体尽可以被消灭,但是肉体的死亡,也无法终止存在于浩浩宇宙之间的精神洪流,前人的奋斗和苦恼总被后人承继、发扬,在前仆后继、砥砺前行中,艰难的人生历程显得壮美、典雅、神圣、宏阔而光彩夺目。基于这样的理想追求与理性判断,在第五节中,诗人将“我”置换为“我们”,自觉地将自我纳入群体之中,从感性的“小我”走向情理兼备的“大我”。诗人所焦急地等待着评定已经不单是对他本人的评定而是对他们整个一代人的评定。这种评定指向的是“我们”,但是事实上诗人一直自觉地以个体的“我”去承担时代赋予一个群体的负重,诗中的“我们”首先是指“我”。“我”不仅是洞悉历史奥秘的智者,也是承担历史使命的勇者,更是一个时代的先驱和领袖。“我”以当时鼓舞式的口号式的语势呐喊,“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这种坚定、热情而有力的呼告,回荡在历史的天空中,鼓舞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们。
《相信未来》中的“我”作为全诗的灵魂,是诗人感性和理性的融汇,是“小我”和“大我”的合一。因为“我”对“未来”倾注了如此多的真情,所以它才能感动一代读者;又因为“我”对历史规律有如此深刻的体认,所以它才能更加坚定了人们对于未来的信心。光阴流转,食指诗中的未来成了此刻我们所生活的现在,令人感慨的是,立足于现在的人们却并不比19岁的食指更相信它。如果说从前的人们是由于蒙昧、盲从而不知未来,现在的人们则是深陷价值失范的泥沼,怀疑一切、否定未来。反观食指,五十年过去,经历了政治打压、精神抑郁、生活困窘的诗人,在复旦大学纪念新诗百年的活动中,七旬老诗人却依然那么热情、温和、坚定,回望历史,他对自己的选择给予肯定;面对当下,他也仍坚持用诗歌的方式去探索、发现、评判,呈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时代担当。重读《相信未来》,我们依旧可以读出诗中“相信”二字的分量,那是一种自觉和清醒的判断,它不随年龄和时代而更易,因为它诞生于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对于当下而言,诗中这个“我”有着深远的启示意义:在那个被禁锢的时代,19岁的食指发出了自己独立的声音,今天的我们有没有发出有分量的、有质量的声音?还是我们只是在低吟、呻吟?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
參考文献
①杨炼.《“在死亡里没有归宿”》,《访问中国诗歌》,汕头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
②食指.《将痛苦变成诗篇》,《南方周末》,2001年5月25日。
③王昌耀.《“荆冠诗人”的最后声息》,《访问中国诗歌》,汕头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④林莽.《我一直在努力寻求那些寂静中的火焰》,《访问中国诗歌》,汕头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
[作者通联:复旦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