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合一 西班牙开启上帝的事业
2018-01-11张舒扬
张舒扬
导语:它的大街小巷、广场空地,都保留着几个世纪的秘密。
西班牙,注定比欧洲其他国家经历更惨烈的宗教洗礼。几百年以来,这个国家都以对天主教的狂热信仰而闻名于世。西班牙最著名的国王之一腓力二世就曾说过:“我宁愿丢掉我的所有邦国,并且如果我有一百次生命就会一百次献身,而不会容忍天主教会和上帝的事业受到丝毫的损害。”然而,天主教的国教地位实在来之不易,人类对信仰的确认要比财富的争夺更残酷,因为这个过程中丝毫没有妥协和交换的余地。托莱多就见证了西班牙历史上这一最重要的历劫。
进城的这座阿尔坎塔拉桥,在公元600年前后先后送走一位西班牙公主去法国和亲,又迎来一位法国公主成了西班牙王后。然而这两位公主的命运却是截然不同的。西班牙公主是第一位在托莱多建都的西哥特国王的女儿,作为和欧洲王室通婚,也就是变相的人质被从阿尔坎塔拉桥上送出了城,不久后便被法兰克的丈夫勒死了。西班牙国王忍气吞声草草作罢,死后传位给他的弟弟。新国王自然接受哥哥的教训,决定娶个法兰克公主回来当儿媳妇,而这位法国公主正是勒死西班牙公主的凶手的侄女。玩政治游戏有时需要赌一把,好比这种与仇人联姻的筹码,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此时托莱多的主人西哥特人信奉的并不是天主教,而是一种小宗教派阿里乌斯教,但这位法国公主却是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本是混杂着仇杀、人质、政治交易的联姻再加上宗教的水火不容,直接滑向了崩溃的边缘。只是这位法兰克公主没有让自己变成宗教的祭祀品,而是连同丈夫一起被西班牙国王赶出了托莱多。谁料想,这位公主踏出阿尔康塔拉桥的那一步起,西班牙整个国家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被赶出来的这对夫妇逃到了南部的塞维利亚,塞维利亚主教堂是当今世界占地面积第三大的教堂,仅次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和意大利米兰大教堂,是整个西班牙天主教的象征。在西哥特人统治时代,这里也是天主教的地盘。可想而知,阿里乌斯教派的西班牙王子在信奉天主教的妻子以及整个西班牙天主教大本营的塞维利亚面前,是多么的形单影只。他最终选择了接受天主教的洗礼。
此消息一出,托莱多的国王大怒,大兵压境塞维利亚,持续了整整两年的父子大战和宗教大战最终以儿子的落荒而逃结束。王子逃到了科尔多瓦的一个修道院,而国王也因惦念血缘之情而没再继续追击,而是让小儿子雷卡多去修道院劝降。逃跑的王子终于回到托莱多,而这一次又是因为信仰的纷争没能按捺住老国王的愤怒,逃跑王子被囚禁了。阿里乌斯教的国王最终还是对天主教徒的儿子下了死刑的命令。
第二年,小儿子雷卡多继位,成为西班牙新一任国王。看清父亲与哥哥因宗教而陷入杀戮的惨状,认清西哥特人的阿里乌斯教始终无法撼动在西班牙根深蒂固的天主教的事实。雷卡多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自己正式接受天主教洗礼,并以国王的名义,签署对天主教的信仰。至此,天主教成为西班牙的国教,并完成了王朝与教会政教合一的使命。
没有人再提及那位法兰克公主的命运,或许她在塞维利亚被围困时就已撒手人寰,或许她亲眼看到了天主教成为西班牙至高无上的信仰。一位法兰克公主改变了整个西班牙的命运,是巧合?还是历史必然?至此,西班牙走上了宗教狂热之路。
穆德哈尔艺术、西班牙黄金时代的建筑都在这里得到发展,它的大街小巷、广场空地,都保留着数世纪的秘密。罗马文明留下的遗迹有角斗场、渡槽和排水管道。万巴国王时的城墙遗迹和保存在圣十字博物馆中的艺术品使人们想起西哥特文明。伊斯兰艺术的痕迹在城内同样比比皆是,诸如旧比萨格拉门、托尔内利亚清真寺、天使街和“苦水井”街的浴室。在这座多种文明交融的城市里,穆德哈尔风格的建筑随处可见,如圣地亚哥·德阿拉巴尔教堂(13世纪)、大教堂内的教士会厅、圣托梅教堂的塔楼……
光复运动 西班牙双王收复信仰的失地
托莱多教堂就出现在这位西班牙第一任天主教国王雷卡多时期,然而,那时的它绝非现在的模样,只可惜已无人知晓。随后它被带入伊斯兰教义的摩尔人摧毁并在这里盖起了清真寺。几百年后,同样又是在清真寺的原址上重现天主教堂的辉煌。
现在耸立在城中制高点的托莱多大教堂,虽然它的地位排在塞维利亚大教堂之后,位居西班牙第二,但这里却是西班牙首席红衣主教的驻地。教堂正面有三座大门,地狱之门、审判之门和宽恕之门。人们在这里接受审判,或跌入地狱,或得到宽恕。
这座气势磅礴的建筑艺术历经了200多年,终于在1493年全部完工,而这一年也是伊比利亚半岛最后一个摩尔人王国格拉纳达宣布投降,穆斯林统治在整个西欧宣告结束的第二年。这一事件被认为是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胜利,而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者就是西班牙双王伊莎贝拉和费尔南多。
从圣母堂到清真寺,再回到天主教堂,托莱多大教堂在欧洲最昏暗的中世纪和西班牙的黄金时代都经历了什么?为何西班牙又注定比欧洲其他国家经历更惨烈的宗教洗礼?
在南方,那条狭长的直布罗陀海峡对岸,有一个伊斯兰世界,摩拳擦掌的北非穆斯林正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富足的欧洲大陆。西班牙与摩洛哥之间的距离,在小比例的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直布罗陀海峡的存在。而在西欧与北非之间的争夺中,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成为入侵首当其冲的目标,就是意味着战败后最后撤离的地盘。
来自北非的摩尔人在西哥特人统治三百多年后占领了伊比利亚半岛大部分领土,托莱多教堂被毁,清真寺在原址废墟中拔地而起,宣礼塔的回声响彻整个托莱多,伊斯兰王国的统治延续了七百多年。
然而,这七百年中,基督教世界并没有放弃上帝的事业,收复领土,同样也为了收复信仰的光复运动也在西班牙黄金时代到来之前持续了七百年。
托莱多大教堂堪称世间瑰宝,很多人站在哥特式的主祭坛前惊叹不已,真人大小的彩色木雕讲述着耶稣的一生,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宗教吸引。祭坛对面唱诗班中,有一组“帝王之琴”,专门演奏这里的天主教会特有的摩尔阿拉伯礼。在唱诗班席位座椅上有成排的暗色調凸雕,其中有54组展现的都是西班牙天主教双王打败摩尔人、夺回格拉纳达的场景。这一幕王者荣耀,西班牙和整个欧洲的基督教世界等了整整七百年。endprint
在托莱多很多古老建筑的回廊壁画或是雕刻中,都能发现西班牙双王伊莎贝拉和费尔南多的身影。把伊莎贝拉的名字放在前面在这里并不意味着女士优先,而是象征着权势的排序。
在摩尔人统治的时期,西班牙并不是统一的国家,小国林立的状态中,卡斯蒂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因为两位国王的结合而合并在一起。伊萨贝拉和费尔南多本都是两国的公主和王子,联姻后双双继位成为本国国王,两国合并也自然水到渠成。但是关于统一后究竟是要一位国王,还是一位女王,这在两国朝野中曾争执不下。结局显而易见,卡斯蒂亚王国的实力和伊萨贝拉女王的强势最终让西班牙出现了历史上开启黄金时代的双王局面。当然,这一对政治伉俪,女王的影响力也远在她丈夫之上。还记得电影《1492》中哥伦布几次求见女王的场景吗?那么傲慢的高贵,眼神中对权利的控制欲倾泻而下。然而,也正是这份不可一世成就了她和丈夫完成了基督教世界的光复运动。
当然,伊斯兰世界在西班牙的崩塌也与格拉纳达的末代摩尔君主波伯迪尔的孱弱有关。“你哭的像个女人,因为你没有像男人一样保护我们的国家。”这是波伯迪尔的母亲在他投降后说的一句话。波伯迪尔从他在格拉纳达的王宫阿尔汗布拉宫逃走了,他走了一道小门,并恳求西班牙双王世代封死那扇门,意味着“出走之门永远关闭”。
从托莱多大教堂出来,我朝小城的另一个制高点,卡洛斯王宫走去。这里在内战中被改成军事要塞,忠于弗朗哥的一队人马曾在此死死坚守,终于在弗朗哥赶到救援之前连同城堡一同被摧毁,弗朗哥执政后把这里复原成了原来的样子。
走进大楼,保安问我要去哪儿?我说想参观一下。他说现在这是一座办公大楼,游客不能进。当我已经有些失望地走下大楼台阶时,保安又跑出来叫住我,说楼顶有一家咖啡厅,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我相信他不是这家咖啡厅的托儿。因为当电梯门在顶层砰的打开时,我感觉恍如隔世,那熟悉的欧洲古典浪漫又重现眼前。这是一家复古风的咖啡厅,电梯门就是它的大门,乘梯而上,人们便被直接带进了它的世界。乳白色的欧式餐桌上银质烛台静静享受着咖啡香氛的萦绕,墙壁上挂着托莱多大教堂的版画,塔楼顶尖悬挂的胖钟的裂纹向人们讲述着托莱多重回基督教世界后这里的变迁。若是把定焦距离再放远一些,你会发现,钟楼的顶尖似乎和窗外的一座哥特式建筑重合在了一起。是的,欧式落地窗外,正是真实的托莱多大教堂。不仅如此,从这家咖啡厅三面环绕的落地窗望出去,便在自己眼睛里组合成了一幅托莱多的全貌。这里绝对是观赏小城全景的最佳地点。
咖啡厅里顾客寥寥,大多也都是这座大楼的办公人员,对眼前的景象已经熟悉得不需再眺望。我端着咖啡倚在窗前,回想着一路走过来的诸多历史瞬间。那时,如日中天的伊莎贝拉和费尔南多夺回了天主教的荣耀,并在同一年支持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们的辉煌至今这样写在西班牙历史中:西班牙王国国徽上最醒目的狮子和城堡,以及垂直的红黄条纹,就是他们的卡斯蒂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的标志。然而,自那之后,西班牙对天主教的信仰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狂热程度,有人说,迷失在信仰中的西班牙注定逃不过帝国衰落的劫数,托莱多会有答案吗?
宗教裁判所的审判
下山的路上,太阳开始慢慢向西倾斜,石板路渐渐映出余晖的光芒,欧洲小镇最美好的色彩即将到来。我想起上午坐大篷车游览外城时,还有一个额外赠送——日落之时可以登上城门。于是我避开下山人群,绕进一条小径赶路。
路旁一座小小的清真寺吸引了我的注意,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买了门票进去。它小得几乎容纳不了十个人,宽度仅有8米,简陋得更像是一个土窑改建而成。一个简朴的天主教祭坛让人站在殿堂正中间都似乎伸手能触碰到,祭坛上方,耶稣被钉在一个偌大的十字架上。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票,疑惑着,为何这个小小的被我包场的地方能成为一个景点,突然发现,票上的标志是一座真真切切的清真寺。是啊,我走进的确实是一座清真寺,而现在面前却是一座天主教祭坛。我转过身,意识到头顶上在那清真寺典型的穹顶留有古老的壁画:耶稣和真主同辉。他们肩并着肩,看上去那么和谐,就像十字军东征前,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融洽一样令人欣慰。
这里就是托莱多从穆斯林时期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座清真寺——光辉基督清真寺。据说,保留清真寺是因为阿方索六世国王途径托莱多时,他所骑的马在经过这座清真寺时突然下跪,一束奇特的光芒引导着国王发现了隔墙中藏着的耶稣受难像。于是,信奉天主教的国王下令保留这座清真寺以示纪念。
宗教的融合,在统治者的手里变成了一把双刃剑。为上帝进行不妥协的圣战,成为西班牙统治者神圣的使命。
在《伊莎贝拉》一书中,曾这样评价这位西班牙女王:“她是历史上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女性。有皇家的威仪,又因为她的天主教信仰而谦卑简朴。坚强而有智慧,因而可以在新大陆发现时迅速地意识到其价值。除了宗教裁判所的严酷,她并无巨大过错和缺陷。”
1492年,就在哥伦布航海的同一年,为了信仰的纯洁,西班牙双王下令驱逐了不愿改宗的犹太人,2万犹太人因此流离失所。第二年,穆斯林被驱逐的场景接踵而来。为何犹太人会先于西班牙双王的宿敌摩尔人而先被驱逐?或许原因在于,伊莎贝拉和费尔南多曾答应逃跑的摩尔王要善待他的穆斯林臣民,双方曾为此签署协议,这也是摩尔王投降的唯一条件。
于是,曾引导摩尔人进城,并在其统治时期与之进行紧密商贸往来的犹太人成了西班牙双王的撒气筒,他们命令犹太人在一个星期内全部撤离托莱多。这便有了文章开头描绘的那场一个民族的劫难。至今,西班牙很多城市的犹太区依旧是再无犹太人。
宗教狂热创造了西班牙民族精神,使西班牙一度成为世界的中心。而也是因为迷失在窒息的信仰里,西班牙最终还是逃不过“欧罗巴之界,止于比利牛斯山”的命运。
五点整,我准时抵达托莱多老城门前,那辆大篷车的游客已经所剩无几。一位身着西装的西班牙人站在那迎接我们:“你们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你们能看到与众不同的托莱多。请跟我来。”
比萨戈拉门是托莱多城的正门,大门正上方刻着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帝徽――帝国皇鹰。西班牙导游带着我们走向一个密室,那是登上城门的唯一通道,他手中那串铁门钥匙跟随着他边走边发出铛铛响声。
“女士,请问您来自哪里?”他问我。
“北京。”
“我来自托莱多。这是我的城市,它很美是不是?”
“是的,很美。”
“那么,请再看看这里。”
天呐,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是的,很美。”此时,我们已经登上城门,眼前是日落时分的托莱多城。红墙灰瓦在日暮的橘色中已经褪去了一切与现代化有关的气息,塔霍河的水流卷着中世纪的爱恨情仇。我耳旁突然回荡起这句歌词“我背着你走过了山最顶古堡的河界,当时你问我为何中世紀时没有出现。”真是超级应景。
在夕阳余晖的最后一丝光芒中,我看了最后一眼托莱多,那是城门前塞万提斯给托莱多的题辞:“西班牙之荣耀,西班牙城市之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