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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兰丹人(散文)

2018-01-09辛金顺

滇池 2018年11期
关键词:土话

辛金顺,马来西亚吉兰丹人。祖籍广东澄海。曾获马来西亚海鸥文学奖新诗首奖和散文优等奖;新加坡方修文学奖新诗和散文首奖;梁实秋散文奖首奖、台北文学奖新诗首奖、散文优等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新诗首奖等。曾出版十一本诗集、五本散文集、学术论著三本,以及一本古典诗词选。并总编《马来西亚潮籍作家作品选集1975-2014年》( 新诗、散文、小说三卷)《现代、典律、本土性:马华现代诗国际学术论文集》《大山脚作家作品集1957-2016 年》《时代新书:中国现代小说选》等。

你来过吉兰丹州吗?没来过。没来过没关系,相信你应该听过吉兰丹吧?是的,KELANTAN。月亮风筝上的一个名字。你曾在历史课文中读到它的故事,古老、落后,却又充满着神秘与传奇的色彩。《梁书卷》五十四条上记载着:“丹丹国,中大通二年,其王遣使奉表……奉送牙象与塔各二躯,并献火齐珠吉贝杂香药等。”或《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单单在振州东南,多罗磨之西,亦有州县。木多白檀,王姓剎利明ㄕ陵伽,目视事有八大臣,号八坐。王以香涂身,冠杂宝璎,近行车,远乘象,占必吹蠡击鼓,盗无轻重皆死。”哦!历史太久远了,你从来没读过这一段,不知道“丹丹”或“单单”就是古代中国所称呼的吉兰丹?没关系,我再把历史拉近一点,放到七百年前,让《新元史》卷二百五十三摊开在你的面前,你就会看到这一段文字了:“吉兰丹国属三佛齐,俗尚礼,男女束发。外有小港,水深而咸鱼美。”你是不是已经看到了吉兰丹这三个字,从历史里他者的凝视下,姗姗地走了出来。

呵!你说你从来不看中文书,虽然你在五年前已自英国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但中文却只有中国的小学生水平,许多中文字你已不认得了。是的,经济重要,肚子的温饱也很重要,中文认不认得其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何况,许多在大学任课的教授,中文连小学生水平都没有,所以不用担心,至少你还读过华小,还懂得听讲华语。那我就以你在国中马来历史里所读过的吉兰丹做为叙事的开始吧!TokJanggut,你听说过吗?反英殖民者的吉兰丹英雄,在我的出生地白沙镇引领着一群村民攻击警察局,1915年 5月的天气变幻莫测,云雨交际,从新加坡与联邦政府派来的英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围剿着村民,然而 TokJanggut却刀枪不入,子弹打在他的身上全都纷纷落了下来。传说是这样,我小时候就听马来邻居这样传诵着:一直到傍晚时,当他正在回教堂里祈祷,张口高喊着allahwakbar,一颗子弹倏忽从他的口腔中穿过,破了他的罩门,历史凝定在那一刻,英雄的梦破灭了,却在我的吉兰丹朋友们的心里生了根。“反殖民!”八岁时我混在邻居小孩群中,听到他们举手高喊着口号,我也举手。那时马来西亚早已独立了十四年。历史幻化了传奇,在 TokJanggut的墓碣上,一些残余的民族幽灵,仍在东北季候风带来的大量雨水中啾啾不绝。

“反殖民!”我常常尾随在邻居朋友的身后,从他们的高脚屋底下穿过,把一群小鸡吓的咯咯四处逃散。不远处有两棵水蓊树盛开着粉红的花,茂密叶丛筛下的阳光细细,落在草地上迷离如粼粼岁月,总是令人看得眼花。我们的吶喊声渐行渐渺,在荒凉的原野上,天空恒永是吉兰丹的天空,蔚蓝地把人的眸子洗刷得无比清亮。我那时的心早就玩野了,不见日落是不回家。矮矮的身子一路跳跃,跟着与我同年的 Abe,到刚栽秧的稻田里去捉斗鱼。斗鱼躲在秧茎下的泡泡巢底,一身蝶翼色或铁蓝色鲜艳地在水中闪烁,逗引着我们的眼睛随它的游踪不断追逐,然后悄悄用手拱成山谷,渐渐往泡泡巢推进,拢住。有时斗鱼机灵地从我们的手底下溜走,有时则可以在拢起的手掌心感受到生命的跃动。那是个宁静而美好的年代,Abe说。

Abe,吉兰丹土话里的“哥哥”。生在同一土地上的即为兄弟,称呼称久了就成了血肉,倒是他的名姓却全给忘了。 Abe卷着的黑发和黝黑的面孔,与我白皙的肤色成了强烈的对照,但这些并未影响我们的感情。偶尔我们的团队还加入了其他的小孩,像阿特南、罗因、曼苏、苏哈。我们在那苍苍郁郁的水蓊树旁用亚答叶盖起的 pondok,常常成了大家聚集的场所。Abe从家里偷来了一大桶的苏打饼,置于该处充当干粮;有时大伙儿往外厮混累了,也会躲回到那简陋的 pondok里小憩,或啃吃饼干。因此,那里仿佛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国,我们以童年岁月建起的堡垒,以对抗成长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种种摧残。而那段日子似乎是一个悠长的漫游,落在回忆里还依稀可以听到脚步声的回响,疏疏落落的从 pondok里跨步而出,然后穿过无尽的甬道自记忆深处奔跑过来。多少年后,Abe说:那真是个令人永远想念的美好年月呵。

而我的吉兰丹土话抑扬顿挫,在空气里四处游走。那是有土有根和有生命的语言,自童年开始就紧贴在我底喉腔,纯正得可以开出花来。我们以吉兰丹土话交谈、握手、游戏、骂架和扭打,然后让吉兰丹土话将我们紧紧围在一起。对!我们不讲正统的马来语,那是菁英群体语言,没有土味,没有情感,骂起架来也不痛不痒。所以,即使有时候在邻居家里的电视机前看着马来戏,看着 P。Ramlee唱歌时,我们也会自动的把歌词翻成吉兰丹土话唱出:Bujelapokpakasokok,Basikalcabutdohpenahgosok……同一腔调的歌声穿过板缝,掉进屋外的夜色里并与黑暗融成了一体。直到二姐在门外喊:“回家了”。是的,回家了。二十多年后,当我在国外旅居盘桓,几乎不说一句吉兰丹土话时,才发现语言是另一种乡愁,夜深时常常会把梦召唤回去,回到童年的土地,寻找自己久已遗失的岁月与身体。

曾几何时,我开始发现吉兰丹土话也会产生各种气味。如从苏哈口中吐出来的话语,总是带着臭豆混杂着鱼露的味道;而从曼苏的口腔里,却不时可以嗅到虾酱、焙辣煎和辣粆的嗝儿气;自 Abe的吉兰丹土话间,隐约却含有魚饼或黄姜饭的酸酵味,那是吉兰丹人常吃的味料与食物,羼杂着语言,成了某种奇异的声音符号,并由此气味音符,揭露了他们在这土地上各自存在的身份。因此,当他们出现在我的身旁时,即使闭着眼睛,我依旧可以通过嗅觉循着话语味道辨认出他们来。他们舌尖上的语言和气味,已构成了某种记忆图像,深深嵌入我的脑髓里了。至于苏哈常讲的 Gedebe(很屌 ),或曼苏常说的 bengon(智障 ),似乎成了他们的口头禅。有时我们见到一两个比较骚包的女孩走过,就会躲在暗处,并往她们走过的背影高喊了一声 Gelenya(发骚 ),然后就一溜烟跑掉。那些都是只有吉兰丹人才会听懂或意会的语句,是本土区域的母语,是自我身份解蔽的秘语术。所以,如果说语言是我们的家,则吉兰丹土话,就是我们这群时常相处的童党们灵魂之寓所了。

而我常常在家里讲潮州话,到了学校跟同学讲福建话,听老师上课时讲华语,下课后窝到我那群童党中,就回到了吉兰丹土话的腔调里去,诵告着我与他们都是同属一类的。那里,我们曾经坦诚相对,或睡在一起,并收容了一些流离的时光,喝着稚嫩的椰水,吃着酸辣咖哩,笑着、哭着;相互隐藏着青春的秘密与生命的咒语,并共同跨过一些成长的语言仪式,以告别一个纯真的年代。往后在一些马来诗里,我仍然在想象中编织着那段年月的对话,古拙、朴实、宁静,却如一首音调铿锵的赋格,叙述着回忆里的土地、时间和友情。而在诗里,我们仿佛在进行着一场降灵会,将所有过去在时光里消逝的原始故事,和言说着土语的幽灵召集回来,并围坐在文字和文字之间叙旧。而我的吉兰丹兄弟们,却穿梭于时间的赋格,在逐渐老去的岁月中,仍然坚持留守在吉兰丹土话里,读自己的诗,信仰自己的阿拉,做自己的梦。

当然,在被认同的过程中,我也偶尔会被其他不认识的吉兰丹小朋友质疑为外来者。通过他们民粹的眼睛凝视下,凡是黄皮肤的都是异域客,都是从中国来的,都是 CinoTopek。通常这些都比我小三四岁,他们躲在暗处或远处喊啊喊的,有时 Abe与我在一起,我们捡起地上的石头一路追着,吓得他们哇哇大叫逃之夭夭。我一直将 CinoTopek这名词当着种族污名化看待,每次听到都觉得是奇耻大辱。后来母亲说那是他们尊称你做“支那大伯”,虽然心里仍未释然,却也阿Q的减少了一些愤慨。1974年间,大家都非常疯迷李小龙的功夫,他在电影中怪叫一声的跃空弹踢,还有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双截棍,把那些小朋友吓得又惊又爱又怕。或许因为受到李小龙鬼魂的缠绕,那些人觉得我矮矮的身子应该也是蕴藏着惊人的武术,因此那阵子,CinoTopek的叫声几乎在他们敬畏的心理下,全消匿在荒荒的时空里。有时在道上不期遇到,他们也伪装顾着脚下的路匆匆走过。那一刻,我的民族感突然变得膨胀起来,可是在那幼稚臃肿的阴影下,我却未曾意识到这心理背后所隐含的无限空虚与悲凉。

十三年后,有位马来部长在茅草行动发生前曾大声呼吁:如果不高兴住在这里,可以回去你们的中国啊!再过八年,这位部长转职副首相,并以温厚的身影执着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稚拙幼细的七个中文大字:“我们都是一家人”,华文报章都争相将那照片大大的置于头版,照片里围在旁侧的四位华人部长,嘴角爆开了灿烂的微笑。时间凝止,历史

倒带,我看到自己孤立在荒凉的时空下,矮小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越缩越小。我的吉兰丹的兄弟们,我们踏着共同的土地,顶着一样的天空,讲着腔调无异的吉兰丹土话,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都是一家人吗? 1977年 10月,因为一场白沙镇的地方选举,某位国会议员的豪宅被爆破,然后引发了游行、冲突、暴动,情绪不断蔓延,催泪的爆雾弹似乎阻挡不住熊熊怒火,一些混水摸鱼的暴动分子却趁火打劫,砸了一间市镇上的华人商店,八点的电视新闻跟着播报,谣言突地四起,排华的耳语四处流传,空气里更是漂浮着种种不安、焦躁和慌乱的气息。这时,父亲的马来朋友自愿前来守护着我家大门,以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那时适逢年终考,我那些住在镇上的華裔同学全都缺席,只我与 Abe两人,恐惧地抄小路穿过阴影重重的胶林,步行到一公里外英制改型的马来中学,由此往复三日,惊惶的及至终卷。

跨过了那段日子,所有悸动的记忆都留下来了。光影的笑泪里总是闪泛着一些动人的故事,私我的,建构着我想象中的温情世界。如父亲的那位马来朋友,如 Abe,支撑着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信念。历史还会不会再重演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只有穿着西装笔挺的副首相与华人部长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因此我们必须学会礼让、谅解、宽恕,学会把所有过去不快的历史尽全遗忘。有时我夜宿于苏哈的家,手抓咖哩饭、捻着蕃薯叶沾鱼露、吃榴莲配臭豆,或在煤油灯影下与他的弟妹们围坐一团,听她母亲以吉兰丹土话讲凄冷的鬼故事,那晚映照在窗门板上的绰绰疏影,落在我的生命史上,成了不

可磨灭而光亮的一页。

有段时候,我们都迷上了马来西亚电视台的“天才表演赛”,那节目分成两部分,一是歌唱,一是谐剧。因而我们每星期都会准时守在电视机前追看。一年后进入决赛,来自吉兰丹的 Waksil,以浓浓的吉兰丹土话,加上壮硕的身体和诙谐的动作,赢得那届比赛的第一名 (歌唱组冠军则是身如猴样又唱又舞的 Sudirman),我们在电视机前激动得几近泫泣,大家都在喊:“吉兰丹,Waksil!吉兰丹,Waksil!”那分兴奋与骄傲,相互可以分享,仿佛吉兰丹人终于有了出头天。此后,有时看他置身在一群西海岸马来谐星群中,大家此一句彼一句鸡同鸭讲的桥段,令人捧腹大笑之余,不无心存一分崇敬。而那心理,无非是通过共同的土话和语腔,感受到他是给吉兰丹人露脸了。如许多吉兰丹人常说的:Orekito,我们的人。讲吉兰丹土话的,都是我们的人,有着兄弟般的情谊。因此只要是我们的人,皆为同类,则甚么都好商量。

是的,皆为同类,则甚么都好谈。本土的区域观念,根深蒂固地随着吉兰丹的话语穿入吉兰丹人的心里。即使是跨州越界,远到他乡,他们都会循着吉兰丹的腔调气味,以听觉与嗅觉轻轻探索和碰触彼此的存在。Orekito,似乎也就成了吉兰丹人在异乡相互取暖的标记。许多时候,我在吉隆坡、文良港或鹅麦遇到了一群群吉兰丹人,他们经由我的马来腔调,立即辨识出我们皆属同类。毋须介绍,即可用吉兰丹土话勾肩搭背,笑谈故乡的事来。某次在 Pudu中央车站的马来档口叫一碗汤面,摊主一听口音,知道是 Orekito,收钱时直打五折。因为背井思乡,因为地域情感,因为舌尖上滚动的粒粒土话,我们碰触了彼此内心最温柔的一面。 Orekito在外州是凝聚力最强的一群,外州的马来人往往见之退避三舍。但其实居大多数的他们,是朴实、厚道和驯善的,即就因为如此,在陌异人眼前,他们才会群集,以掩饰自己的羞赧。偶尔,在异地的城市边缘,无意间碰着他们,并看着这群人以吉兰丹土话笑谈走过时,在日暮幽暗的光影中,突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东海岸的那片乡地,且正以舒缓悠闲的步调,走向家门的庭院。

而许多许多年后,当我离开了半岛,孤独在北方岛国上某座城市漫游,并常碰到一群流落在生活边陲地带的泰国外劳,读着他们沉默黝黑的面孔,总会突然令我想起远在海外那群同样肤色暗褐,我的吉兰丹的兄弟们。想起他们那常年被十二月东北季候风雨耕犁过的憨憨脸面,想起他们知天认命的性格和神情,忽而心里不由然的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巨大的,罩向茫茫的岁日。夜里,我不自觉地让桌面上的鼠标,带着我驱往纵横的电子网络上搜索他们四处离散的踪迹,并期待在光纤的歧径上,能够碰上我的兄弟们,然后再以吉兰丹土语书写的文字,告诉他们,嗨!我的同类,我就在这里。

我在这里,而你们仍在那里。守着半岛上最贫困与落后的一州。时间悠然缓慢来去,仿佛松弛的钟弦,拉出了一个宁静、安稳、祥和的世界。传统皮影戏里的清贫旧世,依然如故。皮影戏里叙述农村社会晨耕夜寝的生活状况,在二十一世纪电子网络化的时代,仍被许多村落延续下去,并奉守着,一如虔诚奉守着他们无上至主的阿拉一样。至于水牛,虽然早已经走进暮色中,成了农耕史上的一个句点了,但万顷稻田还在,还在继续孕育着许多吉兰丹人的梦。你看,那吉兰丹河从中央山脉莽莽荒荒蜿蜒而下,并刷出了两岸肥沃的田土,将散落于岸间的城镇串连起来,经岁月灯火照亮,烁烁宛如炼珠,垂挂在半岛东北的地图上,成了许多离乡孩子最初的想起。然后一年一年过去了,而时间却日日皱折在粼粼的水纹里,不断被送回到那潮声澎湃的南中国海里去。

黄昏时,我总爱伫足于哥市的皇家码头上,眺望着远岸的霭霭暮气,或看着系于岸边一排排竹屋的水上人家,或静静听着潮汐涨落的水声,那些,都已卷成了我青少年记忆里一幅鲜明的画景,摊开来,总是有淋漓的水气袭上心头。因此我相信,所有流离在外的吉兰丹人,梦里都会有一条河,随着他们到远方流浪。

1990年,当回教党联合叛离巫统的皇族子弟东姑拉惹里,并与之新组的 46精神党,重新夺回吉兰丹的政权后,吉兰丹州里的钟摆摇动得就更加缓慢了。一些外商犹豫,甚至却步。许多青少年也开始出走,从哥市、白沙镇、道北、丹那美拉、马樟、兰道班让、话望生、瓜拉吉赖、万捷和日里县,走向外州,甚至远出国门。他们把自己的生活史写在广漠的异乡之地,或求学、或成家、或立业,都远离了曾经为他们童年遮阳挡雨的故乡那棵大树。然而,每年的节日,他们却像一群群候鸟,总会从数百里外的异乡,乘着飞机、开着车子、坐着长途巴士回来,并将哥市的几条大街,塞得水泄不通。一旦节日过去了,他们又像候鸟般远离,留下故乡空旷的道路,让闲散的日子悠荡悠荡的走过。

我常常走过那些可以让人悠荡悠荡闲逛的街道。每次寒暑假回去时,常习惯地在吃完晚饭后,绕着镇上的道路散步,一路彳亍而行,却再也遇不到当年躲在暗处喊我 CinoTopek的小朋友们了。或许,他们也是成了候鸟中的几只,正栖居于外州某座城市高楼如林的大树上吧?从岁月枝枝叶叶的疏影中,我转头回望,依稀仿佛,还可以看到远处他们瘦小的身影,正悄悄的不断往后退去,一步一步退到暗夜深处里,然后,从此完全消失不见了(喔!我忘了,某年回去,我还是曾在路上遇到其中的一个,他駕着豪华车子,忽地停在我的身旁,并下车互换彼此的讯息,以及闲聊别后的情事。然后他告诉我,他正计划着到中国去交流经商。他说中国好啊,文化悠古,商机无限。他也正考虑让他最小的孩子进入华小求学,因为多懂一种语言,多一条出路。而小时候他老是喊我支那猪猡,叫我滚回中国的老家去的,以致于我的记忆时时欺瞒自己,偷偷的把这一段情节删除出去)。

走过去,小镇的街景依旧,一些板屋已被拆除,并改建成了一排排的商店。一排排的马来招牌,在街灯昏黄的照耀里,正述说着在八个五年经济计划影响下,小镇经济变迁史的故事。再走过去,我小学时的同学,也躲在逐渐老去的岁月里消失不见了。他们以前居住的家或商宅,在年月侵蚀中变得更加老旧。从宁静幽暗的夜色里,远远看去,竟感到有些倾颓。那些屋子内,或许早已换了主人,也或许是另一代在屋里继续繁衍着。从门缝或窗帘后透出来的幽幽灯光,我无从辨知屋里的种种人生画影,只怅然的感到,一切都宛若孩提时玩着大风吹的游戏,大家都被时间的大风,从四面八方的巷弄吹走,从此,化成了空气,彼此相互忘记。

而我还是习惯散步地经过他们的家门前,一如从前,走过他们家门前一样,走过:昆仔的家,隔了条街转弯是珠霞的家、邻接的是国康的家、斜对面是伟明的家、走下去是田泉和金燕的家,再直走下去拐了个大弯是清祥的家……暗夜里从身后传来的跫音,仿佛是从童年跟来,一直的往下走去,一直走去,没有尽头。

然而许多时候,我还是非常喜欢以这样的心情,在宁谧空旷的小镇夜里散步。偶尔在路上遇到一些熟人,大家伫足倾谈片刻,感叹着小镇人事的变异、保守、没落和黯淡;似乎从时间的历史废墟里,再也看不到小镇的辉煌了。巴剎角落,不知谁家开始空起了房楼,招引着燕子在楼阁上筑巢,吱吱叽叽的鸣声,在暗凉的空中回绕,久久不散。

不远处,回教堂的尖塔高高的,抬头,就可以看到一颗星在高高的尖塔上,荧荧的闪亮。而天空恒永是吉兰丹的天空,一代代的人在此走过,老去、死亡。生活里则永远有晨祷声从黎明前的梦里响起,清亮如鸡啼,然后随着露水在梦的边缘滴落,一声、两声、三声……然后天亮了,日子挨着日子,排着队又继续向前跨去。

最近一次回去,终于见到了 Abe,儿女成群,也开始看到岁月在他眼角爆开细细的鱼尾纹路,像斗鱼的尾屏,网住了鬓际些许的沧桑。而浪游在外多年,他终于举家回来,把根重新扎实在自己的祖地。或者就诚如他所说的,他并未曾真正离开过,只是从外面兜了一圈回来而已,因为,根永远都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我看着他用锄头锄去了屋旁蔓生的野草,聚成一堆,然后点起火柴烧着,茫茫烟雾在风里四处弥漫,令人恍惚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见西阳夕照,斜斜的树影拉到脚前,凌乱破碎。曼苏与苏哈也有了各自的家庭,大家都变胖变老,为着下一代的教育和前途担心;而夜里垫在枕头上的,更是油价物价节节升高的烦恼,故日常生活里早就已不再有梦,也不再有诗和有哲学了。

我们仍在吉兰丹土话里相遇、交谈、握手,然后别离。岁月茕茕,在异乡的日子,偶尔我会想起他们,记忆里就会剪出了淡淡的画像,拼图一样把过去的故事拢起、散开,复又隐匿于更深一层的记忆里。或许,有时候的怀念,是一种对过去悼亡的方式,但也似乎只有循着这种方式,我才能在流离的岁月中,找到不断走失在时间里的自己。

而吉兰丹的一些市镇、景象、食物、人情,在这几年来不时隐入我的诗句,成了我生命中的某段象征和隐喻;如班雅明早期所企图重新建立的回忆经验一样,从历史的废墟里去挖掘生命的戏剧,然后从回想中找到现实存有的依据和启迪。因此,我常常在诗里探溯回去,在文字与文字,意象与意象之间,寻找一条路,归乡;之后从乡土再起步,以期继续走向外面更宽广的世界。

曾经有一次,我从台北飞往吉隆坡,又连夜从机场坐长途巴士转回丹州,巴士提早两个小时抵达哥市。凌晨五点,因不忍骚动家人睡梦来接,故疲惫的静坐于车站灯火幽黯处,看着眼前的古巴剎隐入暗夜里,沟渠有鼠巡游,穿过后巷,在城市的底层垦拓着大梦。右侧却是一排老旧的商屋,从五十年代残存至今,暗里仍可看出历史的斑迹,在木刻剥漆的楼阁间随着过往的风雨蔓延。街角的泰安咖啡店里,一盏灯刚刚苏醒,招徕着旅客驻足停留。有人点起了烟,安静的抽着,烟味在清凉的空气里散开,并渐渐点亮了疲困的眼神。我的思绪倏然拉向了遥远的过去,想着,盘踞于历史残垣上,看繁华落为衰颓的,又是谁的眼睛呢?

我尝试以诗摆渡一个吉兰丹城市的兴衰,让河岸的潮声化为修辞,通引向所有早已被遗弃的故事。像十五年前我访问一个地方耆老,企图从他的口述里,探勘女王仄西蒂的轶事和龙友诺斯王朝建立的过程,以及华族如何在此辟地垦荒殖城的故事。唯传说不断衍异、幻变、流转,最后结束时,他以浓浓的吉兰丹土话说:“可惜下一代对自己过往的历史完全空白。”那时,我才深深地了解到,所有对历史的召唤,不是为了悼亡,而是为了悼忘。

我静静地坐在车站里,等到天光微明时,却已在心里構成了一首诗。一首粗浅的诗能够对历史述说些甚么呢?语句轻得找不到自己的重量,至多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个人生命的乡愁而已。因而,我在离开车站时几乎也跟着把它完全遗忘。

直到我重遇 Abe,才意识到历史与土地的隐喻,早已化为吉兰丹人的身体,流动于土话之中,或根植于自己的祖地。那锄头与儿女在门前嬉戏的意象,正也述说了历史的丝丝血脉与存在的关系。也在最近的回去,我终于看到了童年时,那常在空旷稻田上翱翔的月亮风筝 (waubulan),在吉兰丹的天空下,竞逐迎向大风,嗡嗡嗡的弦音,从高远处幽渺传来,幽渺的,如耳际吹过的梦语。我呆站在那里,突然心里却响起了我在车站构思,那首近乎遗忘的,粗浅的诗:

Kecek是说话∕ gapo是甚么∕ kelik是归来∕ tubit是出去

吉兰丹土音的喉结,是我们青春岁月围坐的楼阙

我们从这里出去,我们从这里回来,我们在这里找到一条街

住着故事、梦、风雨、团结,奉献与谅解

而Kelatei,是诞生,是死亡,是我们永远不能的遗忘

我知道贫乏语言所造成叙述的困难,关于吉兰丹,我只能以抒情的腔调,从个人生命情感引领你走过片段而破碎的画景。那关于土地、成长、历史和幻梦的故事,移入一个大时代与全球化的浪潮里,或许一点都不重要;然而有些东西,对某些记忆,对某些人,某些地方,应该还有值得怀念与存留的价值吧?因此,希望你来,来到我们的吉兰丹,享受着洁白细沙的长岸和蔚蓝的海天,享受着各种不同的咖哩风味,享受着这里的安逸、优闲和宁静,并循着历史的想象,让一辆三轮车,悠缓的载你游进一座座城镇的心腹,让更多时光留下的轨迹,告诉你,历史真正的声音。

是的,希望你来,来到我们的故乡,来到我们的土地,来到我们的吉兰丹!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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