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核(短篇小说)
2018-01-09周李立
周李立
事情都因陈海在南锣鼓巷看到那个古碗,当时丽丽在逛“全场十元”那家店。
是夏天,那种阳光很足的周末下午,陈海和丽丽决定坐地铁去南锣鼓巷。没走出地铁站,远远地先听见各家商铺播放的音乐,每家的曲风都不太一样,混在一起十分古怪,其间还有一些高音喇叭传出的叫卖声。喇叭都是很劣质那种,音量稍大就显得声嘶力竭,最声嘶力竭的一个,重复喊的是“全场十元、全场十元、全场十元”……
他们跟着人群慢慢挪步,像是走了很久,又像是一直在原地踏步,回头还能看见地铁站出口那方小小的蓝色标志。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显得有些不自然。也许因为烦躁,陈海想,这些人跟他一样,都得在烈日下把这声“全场十元”给没完没了地听下去,就像听着台上的三流歌手自我陶醉地一遍遍唱着歌曲的高潮部分,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闭嘴。短短一段路上,他们经过了三家“鲜果时间”奶茶店和两家“谭木匠”。奶茶店门前都有一位揽客的小妹,眯着眼睛念念有词,“新鲜水果、纯净营养,欢迎光临鲜果时间”。
丽丽先发现“全场十元”店的招牌,指给陈海看,其实也算不上招牌,只是一张发皱的黄色广告纸,上面用红色颜料手写了四个字,“全场十元”。字迹相当糟糕,“元”字写得像“无”。可能颜料还没干透的时候,就着急贴在墙上了,墙上淅淅沥沥地淌着红颜料。
“我去看看,你去不去?”丽丽凑近他耳边说。
陈海觉得耳边热烘烘的,他往后仰着脖子,大声说,“不去了,你也别去了,地摊货啊。”
丽丽又凑过来,这次离他更近了,说,“就看看,又不买。”
陈海梗着脖子说,“不买还有什么好看啊。”
丽丽说,“逛街、逛街,不看看算什么逛街,又不是买街。”
陈海不想一直梗着脖子说话,于是跟着丽丽走过去。不大的店堂内已经挤满了跟丽丽差不多的那种小女生。她们都花枝招展着,远看就像鸟巢里新孵出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雀。小雀们都仰着头,瞻仰着货架上的浙江小商品。那些小首饰、玩具、餐具、袜子、手机壳、塑料杯……把店堂铺天盖地装点得满满当当。
陈海在店门外说:“我就在外面抽烟。”
丽丽说:“那你等我。”她说得娇嗔,还用手指做了个“比心”动作。不过陈海没心情回她一个同样的手势。
陈海点上烟。只是这根烟也没能让他平静,因为他身旁还有个只会说“全场十元”的喇叭。他很想离这聒噪的喇叭远一点,但眼前人挤着人,看起来他只能暂时跟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喇叭待在一起。
他踩灭烟头的时候,看见墙角那小小一汪红色颜料,再往上就看清“全场十元”那张纸上的红颜料是如何沿着砖缝曲曲折折淌下来。乍看去,很像那种流得很慢的浓稠的血。他决定还是得躲开这里。
他得先透过橱窗跟丽丽比划个手势——肯定不是“比心”——让她知道他在别处等她。他正好看见她从硕大的搪瓷盆里挑拣出一个仿佛耳坠的东西。她把那东西举起来,对着日光灯翻来覆去看。他觉得她这举动很有些装模作样。地摊货又不会拥有特别的非要透过日光灯才能显现的质地。她肯定什么也没看出来,他猜她只是很享受这动作传达出的那种她似乎很讲究也很懂行的感觉。丽丽没往他这边看,所以她其实不知道他在偷偷观察她。但也许她都知道呢——他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也许她就是专门做给他看的,毕竟她知道怎么样让他难堪。也许她想去这家全场十元店也是出于同样的缘由。她总是有各种办法让他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其实有多么廉价。
丽丽走进店内更里面些,他看不见她了。他身边多了几个抽烟的男人,大概也跟他一样,等着妻子或女友,不情不愿的样子。店铺门前,地方不大,他知道南锣鼓巷寸土寸金,每块地砖都值得多站三五个人。有进出的顾客堵住店门,穿围裙的店员过来没好气地嚷,“不要堵在这里”。被挤到店外的,有位年轻人,可能一时没找到立足地,又被催促,就往陈海这边挪了两步,陈海也只好往旁边再挪两步,然后一不留心,右脚就踏进了那滩红颜料。
该死,他低声骂道。但四周太吵了,他也没听见自己的骂声。
陈海干脆又走了几步,来到一处花台边。花臺就像激流中的一处暗礁,人流到这里似乎稍微松动一些。他右脚踩上花台,捏着皮鞋鞋面左右来回看。黑皮鞋鞋底的红颜料还有鞋面上的几处红,让他觉得这个下午真是令人不安。
起身抬头,视线端端正正,就落在那个碗上。
全场十元店的旁边,是一家古玩店。临街有橱窗,内置设计感十足的博古架。橱窗各方都有射灯,亮度与方向也经过设计,却不显刻意。博古架上陈设不多,与邻家铺天盖地的风格相反,只几件瓷器,清爽疏落,又浑然成整体。博古架上下五层,居中一层左右五格,居中一格,不偏不倚,只摆一个碗。青灰底,无釉色,无纹饰。
陈海恍惚了一下,只一下也足够他想起,小时候他用过这样的碗。他想这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吧。也许这句诗与此时此景其实不合拍。只是身为银行小职员,他还不至于在这时费心去琢磨更合时宜的诗句。
陈海不由自主朝那个碗走过去,脑子里都是小时候那个碗,他拼命回想记忆中那个碗的样子,越想就越觉得跟眼前的碗简直是一模一样,越想就越觉得小时候那个碗也格外可爱。
如今陈海三十岁,离开县城在北京生活了十二年,这是一段足够让记忆中的很多事都变得别致的时间。其实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不喜欢那个碗,它太古旧了,总也没洗干净的样子,而小朋友的餐具明明都该光洁得像果冻那样。家中别的餐具其实也七零八落的,不成套,多数都是白底,有那个年代时兴的梅兰竹菊印花,但洗干净了摆出来,至少也是光亮的。
那个碗前面,还摆着价签,陈海看见长长一串数字,起首是 1,之后全是 0。一共五个 0。他盯着那些 0,又数过一遍,肯定是五个。小价签金光闪闪的——大约镀过了金,这是完全值得的——就像一排金色制服的小士兵,每一位都很骄傲。这个碗细看也不起眼,但这时他觉得它突然变得尊贵了,是让人不敢有半分妄动的念头的那种尊贵。那个 1,特别像队列前一位标致的旗手。他想在这世上想要抬高了头,身后还真是得先有很多个0。
这物件可能被虚抬了价格,一定是这样,这个有价无市的东西,他想。不过,他其实对古董也没一点了解,极有可能,他对世上很多珍宝都会不识货。说到底,他宁愿相信它是值钱的,属于那种低调不显眼的古董。因为这样他才敢让自己去揣摩小时候那个碗,如今是不是也价值十万。
那五个 0就像五个小太阳,刺得他眼睛都痛了。他闭上眼,眼前一黑时又觉得应该睁开,去看那个价签,只是看来看去也不敢确信,他已经对很多好事都不信了,毕竟他是这座城市最普通的那位年轻人,从来也没被什么好运眷顾过。
这几年,他大概把全部精力都用于琢磨如何发财去了。这也有渊薮可循,他又不是生来爱钱。大学毕业二十多岁,当务之急是婚嫁大事,然而那些漂亮女孩们,个个都像小学老师,目光严厉,还充满期待,稍不如意便大发雷霆。他不敢辜负她们期望的眼神。这些期望都可以标价,一套房产、一辆汽车,各种节庆的礼物,约会吃饭看电影的花费……一个个标价,砖石似的,垒出家庭生活的坚固的幸福。若非如此,也是累积,只是危如累卵。他经历过几段危如累卵的恋爱,战战兢兢时刻维护,然而殚精竭虑的经营根本比不上一套房子更牢靠。他寻根溯源,书本知识虽无实用价值,多年钻研却教会他条分缕析追问本质的思维方式。这个源,就是钱。
所以他开始炒股,对管理专业的学生来说,这有点难。但他那时偏不信。他自毕业就在银行工作,这多像老天对他占据得天独厚条件的一种暗示。虽说他在银行也是做行政管理事务,只第一年实习期,在柜台敲小键盘,他把小键盘敲得飞快,差错率极低。尽管凡事熟能生巧,他还信奉理论先行,于是买了好多厚厚的“炒股指南”之类的书,毕竟他除了会学习,一无所长——小时候族中亲属就是这样背后评价他的。评语终究是被他们一家三口知晓,他妈妈还为此不开心,担心亲戚们责怪陈海是那种感情淡漠的小孩,他小时候的神情也的确风轻云淡,很容易被归类为麻木的。他觉得自己只是顾不上热情,县城那一代独生子女,家境和天赋一样普通,基本都看不到出路,除了念书。他只需顾念读书考学一件事,这件事偏漫长又艰辛,是“人生的关键一步”——他听着这句话长大。所以他爸爸和他还是为这评价骄傲——会学习有什么不好?会学习才能考大学,离开县城。独木桥难走,但他是走上去的人,那也就不难了。
会学习的他,在北京开始学习炒股。翻开教材,想起小学时作文总爱写“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现在依然用这句话为自己鼓劲。每本炒股书,封面都有位股票专家,都是胳臂在胸前交叉地站立着,俨然就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的样子。那时他以为那些封面专家就是有钱人了,他想终有一天他也会如此,把胳臂在胸前交叉,又自信又自得,还能笑得含而不露。
然而,“亏大了,真不应该。”他后来这样向丽丽描述,一句带过其中的惊心动魄与迂回曲折。确实亏了不少,数额不大,却是工作几年的存款,对他而言也是全部财富。明明他所有决策都听从了书上的指令,不知道怎么回事。书本指导实践,也不是万无一失,还每每必失。他没赚到钱,赔了不少。
现在他当然知道,那是奥运后第一年,那一年几乎没人靠炒股赚到钱。“就像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走的时候,你要倒着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丽丽这样劝他,表示出善意的理解和贴心的劝慰——反正他炒股赔钱的时候,丽丽也不认识他。在她出现之前,他就失去了那部分财富,也因此失掉更多东西。但她的话也足够让他感动。
这或许让他轻易认可了他们的关系,说轻易,是因为此前他一直犹豫,丽丽不是那种漂亮姑娘,和他理想的伴侣形象很有差距,他不愿这么快就接受自己走向平淡无奇的结局。然而他始终没发财。在银行工作,他的工资收入在丽丽看来,是个“很说得过去”的数字——他听见丽丽这样跟她的母亲说。然而他要的,又不是“说得过去”。“在银行你才会知道中国有多少有钱人,超出你想象。”他曾试图让丽丽理解一个男人的雄心壮志,但丽丽以为他只是谦虚。
也怪后来他自己的表现,不具说服力,他始终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年轻人,只是多了个“说得过去”的女朋友。
丽丽认识他的时候,他正打算在北京买房。奥运之后,北京房价据传会出现一个低点,在银行工作的他更得把握时机,他鼓动全家倾囊而出,算算也能拿出首付,为此他专门回了趟县城。他自己,还是没能发财,炒股之后他还尝试过基金和一些别的事情,都没成。
如果当时买下那套六环边的房子,至少如今他的赚钱史上会有很值得炫示的一笔投资。然而,丽丽就在这时出现了,以“很适合娶回家”的姿态出现了。
因为要买房,他妈妈作为出资人第一次来北京,见到丽丽。他妈妈悄悄对他说,这种女孩很适合娶回家,因为安分。他妈妈没见过他交往过的那些不安分的姑娘,只是凭多年观人观事经验,也能做出判断。那些姑娘的共同之处,在于普遍相信自己被上天亏待,“我值得更好的生活。”她们会把类似的话挂在嘴边——这种信念没准真管用,因为她们后来无一例外,都有了更好的前途或归宿,住进宽敞的房子,开着昂贵的汽车。
这个一无所长的“适合娶回家”的姑娘,像钥匙打开了想象,他开始想象結婚和孩子,想象有孩子的房子。原本看中的一居室成为鸡肋,因为怕迟早不够住,而更大的房子又买不起——这就又回到钱。又总以为再过段时间就能买得起了,还有盼头,买房计划的搁置只是暂时的。然而没想很多时候“暂时”就是“永久”,房价经过一个不明显的低点,开始飞速上涨——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他知道丽丽不会理解这些——对男人而言,发财一点都不俗套,更不可耻,毕竟他要承担的东西比丽丽更多,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陈海看着橱窗。橱窗玻璃上映着他的脸,和那个碗叠一起,脸也变成碗的颜色,像鬼片里僵尸变身前那瞬间。他吓一跳。这倒让他猛地清醒,意识到当务之急,并不是眼前的碗,而是从前那个。
他可以给妈妈打电话,问问碗的去向。他也是这样做的。然而他拨过去的号码被提示是空号。再拨,还是空号。电话中说提示音的那个女声听上去就格外任性。他挂上电话,思索上一次跟妈妈通电话是何时,因何事何故。
两周以前?可能更久些,一月前?她打来电话,他在上班,按着那个倒霉的计算器。她吞吞吐吐,胡乱说着什么。他两手都忙着对付键盘,手机夹上肩胛骨,说,现在忙,下班再回电话。当天下班,他坐地铁,去接丽丽下班,又坐地铁参加她和大学同学的聚会,没遇上像样的人,还喝了不少。回去路上总觉得有事没做,又想不起来什么事,之后,再没跟妈妈通过电话。
他眼前不断涌动闪现的人脸,都像蒸笼里密密麻麻的小笼包,热气腾腾地肿胀着。他还是烦躁,又多了几分紧张,他不知不觉在往前走,一条巷道出现。他下意识右转进去,一转,就阴凉了。那瞬间他记起,他妈妈换了新手机号,他一直没保存,刚才忙中出错,只顾上从通讯录找原来的号,那肯定是个空号。为什么不保存呢?他觉得自己是忘了,也可能是懒得存。无论如何,她都能联系上他,他绝不会失去她的消息,这种确定让他有种无需在电话号码上费心的感觉。
现在,查看短信记录就可以了。他妈妈的短信在第一个,最新一条是今天早晨,内容为她自述昨晚打麻将的输赢,“手风本来不错,在清一色没做成之后就变了。”过程其实有点像他炒股,先赢后输,赢的不如输的多。他妈妈对打麻将这件事很有些郑重其事,输赢都是值得发信息的。短信列表里几十条信息,都是这些,因此他极少回复,每次收到也不点开,心情不错时也回一个字,哦,或者,好。
他再拨电话,确信号码无误。等待接通时想,一会儿丽丽可能找不到他,转念又想,打完电话就去找丽丽也可以,那时他还可以装作不在意地说——嘿,刚发现,我家有个一样的碗。说完再把金灿灿的价签,指给她看。然后,他确信,丽丽会原谅关于他的所有一切。丽丽这天是有些不太对劲的,早晨她就冷着脸抱怨“完全不知道穿什么,难道去年这个季节我是裸奔的么?”他没接话,因为知道跟衣服没关系。其实不过是女孩们的小心思,像喝茶时总会溜进嘴里的茶叶,让她不吐不快。她总是有办法让他难堪。所以她那些心思他也总是懒得去猜。如果她不说,他就装作不明白,只要她不主动发难,他们会相安无事——那其实也不错。
电话没接通。下午三点,阳光又移动了些,他也跟着移动,躲进墙边阴凉里。他盘算这是妈妈在麻将桌上的时间,她只有在麻将桌上才顾不上接电话,所以他几乎不给她打电话,反正她也会发信息,每天发好几次。
也许,他不愿打电话还因为不知道如何应付她。她详细描述的牌局过程,他完全听不懂。于是她会询问他的工作,她抱着少女的好奇心孜孜以求,那他也不能跟她说,他每天只不过在一个小小的工位上按计算器,面前excel表格铺开,大片都是那种最惨淡的绿色。
他不会去问他爸爸。爸爸又不会关心家里有什么样的碗,他甚至从不进厨房,他自己也是,这算是父子少有的共同点,其他方面他都认为自己是父亲的反面,那个身强力壮的暴躁男人向来对他只说两句话,“你还知道这个家”和“看你的书去”,之外,父子还有两种方式沟通,一是暴躁男人的拳脚,二是让妈妈转告。
电话震动起来,差点从他手里滑出去,他手心已经攒了不少汗。“陈海?你出什么事了?”他妈妈问,听声音很着急。他一愣,说,我没事啊?她说,刚才太吵了,没听见电话响,一把牌完了,看手机,吓一跳,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他说,我就是想……话没完,她抢着说,真没事儿?你从不打电话的,你从来没打过我手机……他也不等她说完,就说,我是想问你个事儿,但我好好的,我没事儿。她说,真没事儿吗?我吓得麻将都不打了,那把牌才刚开始,我从茶馆跑出来,你不知道那一下,低血压都犯了,现在蹲下了,蹲下感觉好点儿。现在骗子多,我得打电话,听你声音……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从不打电话的,天啊,我好高兴哦……你真没出事儿?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低血压了?电话那边吵吵嚷嚷。他想她在茶馆,可能不适合谈论十万元,这么大的事。但他等不及,终究是问了。“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碗,很旧,灰扑扑的,是奶奶的,我们一直用的,你记得吗?现在还在吗?”
她那边有人喊“八万”,他心一惊,那边又静了。妈妈说,“什么?碗?不晚。”他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她说,“孩子,你慢点说,什么碗?”他急了,说,“你能不能先停下听我说,这事很重要,很重要!”那边也急了,“你那边有点吵,可能是我这边,听不太清,孩子你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我能做什么?我这就去做。”
他调整呼吸,捂着手机再说。她终于听清了,说,“你是要你奶奶的东西么?我们都烧了啊,都烧了多少年了,不过 ……”
“妈!”他喊,“你再想想,想想。”
她说,“你出什么事儿了?告诉妈妈,一定出什么事儿了,要不你不会打电话的,你都不打电话的,短信也不发 ……”
他只好跟她说那个碗的价值,十万,足够他交三年房租。他没说现在他欠着钱,支付宝上那种额度几万的小额借贷,他需要这种东西作周转。不过如今人们都认为,欠钱的人才是有本事的。十万足够他还钱。
她先说不可能。他希望她先说那个碗还在不在。她不确定,说:“我真记不清了,老糊涂了,你奶奶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所以她想不起来那个碗,而且,她还得说点别的,比如巴不得奶奶的一根线也不要出现在她家里,那个老人并不那么好相处,是大户人家独女娇生慣养出来的,奶奶跟她住了这么些年,一天到晚挑剔她,她可是受够了,所以她处置了她所有遗物,很有可能包括那个碗。“本来以为她走了,我就轻省了,结果你上高中,我一天也没得闲,你上大学那几年还好些,没想又是你爸爸出事,我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你们怎么能这样干呢?你们干过什么好事儿吗?太愚蠢了,愚蠢到极点……”陈海嚷起来。
大概电波还是调和了他的语气,反正他妈妈并不在意他大着嗓门的鲁莽。之后她总算让话题回到那个碗,“可以问问你爸爸,等他回来,也许他记得,啊,他今天要治疗到五点,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
他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但电话里杂音很多,他不确定自己听清了多少,也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他突然感到这一刻多么重要,如果他还能在这城市碰上好运的话,很可能就是眼下了。尽管这件事想来也不容易,比如他得教会妈妈发快递,包扎得严实些。但是,他们果真把宝贝跟奶奶其他东西一块儿,在葬礼后都烧了么?
奶奶去世大概在十年前。他父母不是太懂这些的人——古董的碗,晚清甚至更早时候。大山深处的县城,人们都不是太懂这些的人。奶奶倒是可能懂的,毕竟她如果活到眼下,就有一百岁了——他估计的,他不知道奶奶到底出生在哪一年,就像他也不知道父母出生在哪一年。
好在,县城的偏僻保全了那个碗。它是幸运的,才能稳妥穿越那个危险的年代。陈海小时候用过它,虽然不喜欢,有次还摔了筷子,拒绝拿它吃饭。他父母似乎也没有格外重视它,因为它和奶奶一样老了。他想不起来这些年回家时见他们拿出它来。这些年他回家两次,一次是春节,他给亲戚的小孩们凑出数字吉利的红包,这让他微薄的财富近乎“归零”。他办公桌上那个计算器,每天都发出这声音,“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他在一家斤斤计较的银行工作。这个计算器不是个吉祥的东西,早该扔了它。以后春节他就不再回去了。另一次,是回去说服父母拿钱,他想买房。倒是有奶奶捧着那个碗的模糊印象,就跟奶奶在他的记忆里同样模糊。他对成长的记忆似乎都是关于书本的。那些书本让他始终没工夫听奶奶讲观音菩萨,奶奶还喜欢念阿弥陀佛。他早知道,要离开县城,观音菩萨帮不了他。
总是有路人撞上他拿电话的胳臂,好几次他都以为手机已从手心滑出去,而且妈妈的反应跟不上他的思路。她慢条斯理、自说自话:“你爸我估计他也不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退化很厉害。”
“你刚说……他怎么?在……治疗?治疗什么?”他说。
她说,“是啊,有一阵子了,不要紧了。”
他说,“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你爸不让跟你说,我那会儿还是想告诉你的,就是吧,总也没个好机会,后来也怕耽误你工作。”
他说,“到底怎么了?”
她说,“就是摔了一下,一直腰疼,你别急啊,现在早缓过来了,是个中医给弄好的。”
他说,“怎么会?怎么我都不知道。”不过他的声音很小,自己都听不见。太阳照得路面发白,让他感觉走在水面似的,思路又完全被她的声音搅乱,这声音就像水波断续传来,“现在没事了,他是不愿意花钱,要不能好得快点儿,说要攒钱给你买房,那年你不是说要买房吗?你叔叔,就是他弟弟走了以后……”
他说,“我叔叔?走了?”
她说,“是啊,你叔叔偷渡走了,花了好多钱走的。”
他说,“偷渡?去哪儿了?”
她说,“不知道,一走就没消息了,你爸他可着急了。”
他说,“那我婶婶呢?”
她说,“你婶婶不是早不跟你叔叔过了么,她跟个小煤老板走了啊。”
他还想问,又觉得想问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他呢喃,“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她说,“都跟你说过啊,你不记得了?就是你爸这事儿没说过。”
他根本想不起来她说过这些事,她又十分肯定地说,一定说过。他就觉得也许她真说过,在短信里,他看一眼,转眼就忘掉的那种。他们在县城的事再大,写到短信里,也变成毫不相干的琐事,仿佛很远地方的惊雷,缓缓滚动到他的天空,留下几声微弱的叹息。
婶婶的样子,他想了想,毫无印象。小时候婶婶爱捏他的耳朵,让他“笑一个嘛,小不点儿怎么苦大仇深的?”婶婶有个儿子,是他堂弟。他问妈妈,“我堂弟呢?”
她说,“他啊,他还好,去年不是生了个儿子吗……”
他妈妈说待会儿给他回电话。之前,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一个人引出另一个,她絮叨了不少,婚丧嫁娶,升学调动搬迁……她还默认他能清楚辨认她提到的那些人名。其中多数事情,她表示,“肯定跟你说过的”,也有不少事,出于各种原因,没有告诉过他,最主要是“你工作忙,不想你担心。”她以为他在为他们担心。
他听着这些往回走,头顶上是越来越逼仄的小巷上方的一线天空,大约有飞机刚飞过,留下两道白线。他觉得应该快走回南锣鼓巷了。但这电话又让他觉得,这条巷道像是会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尽头一般。
有一瞬,他想为什么要听她讲这些?就像看一出画面模糊、语言不通的冗长电视剧。剧中那些遥远地带的人们,也生活也爱恨。他是唯一冷漠的观众,只看见一些虚假的荒唐。
所有声音都渐渐沉下去。他前方和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前方是南锣鼓巷,可见如织的行人。恍惚间,那些身影都变成他的亲人,在眼前一晃而过。他明明朝他们走去了,却脚步沉重,似乎他永远也无法走到他们跟前。
电话挂断。他接着走,越走越没来由地绝望。两旁的青砖墙面,仿佛都向他逼近过来。出路遥不可及。漫长曲折的巷道,像那种弯曲变形的吸管,他感觉自己就是吸管中段被卡住的果核,他见识过那种被卡住的果核,吐不出去又吸不出来,尴尬地隔绝在某处,或迟或早就干瘪掉了。
他看见丽丽。她站在南锣鼓巷与小巷的交界处。她似乎早就看见他,看见他如何蹒跚走来。等他走近了,她面朝他两手一摊,向他宣示,她什么也没买,尽管她表现出对廉价小玩意儿的热衷,但她什么也不会买。他想因为她并不爱它们,就像她也不爱他一样。
丽丽说他脸色很不好。他想也许刚刚在玻璃上看见的那副臉色,并不是那个碗映上去的错觉。他下意识摸额头,他知道这会让他显得满脑子心事。他确实心事重重,这重重的心事都得从那个碗说起,而那个碗在哪里,得等消息。然而他又觉得,这根本就跟碗无关,虽然因为那个碗,他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又让他恍惚……这样千丝万缕,就说不清一般。
他迟疑着,问丽丽,你家的亲戚,你父母,他们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吗?
丽丽说,那当然,不然呢,还叫什么家人?你怎么了?
他没答。又说,那你们都什么时候说这些呢?
丽丽说,电话啊,短信啊,什么时候都可以说。
他低声问,什么时候都可以说吗?他想,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说呢?妈妈刚说了,怕耽误我工作,可能她认为那些事其实跟我也没那么多关系,其实我也认为跟我没关系。不只现在,原来我在家,这些事好像也跟我没关系。但我的事倒是跟他们很有关系一样,我的事跟我自己有关系吗?不过到底什么事才跟我有关系?
他被自己问住了,想不起来什么事跟他有关,读书吗?赚钱吗?他曾以为是,但他知道自己很不喜欢读书考试,也不擅长赚钱。
他无意识地跟着丽丽慢慢走,大多数人都跟他们往同样的方向走,他忽然觉得这很奇怪,为什么这些人都往这个方向,而不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啊。
他的沉默大概让丽丽不耐烦,她开始像他妈妈那样,坚韧不拔地一遍遍问他,怎么了?他想要是知道怎么了就好了,但他知道她没法理解,这种困惑奇怪得他自己也不理解,就像他不理解她为什么会面对满满的衣柜抱怨没衣服穿一样。既然知道不理解,他也就从不去关心她这些显而易见的困扰,他对妈妈也是同样,只是她们为什么都那么关心他怎么了。她们不知道那句“怎么了”只会成为急不可耐的催
促吗?她们的“怎么了”只会让他停不下来,就这么胡乱地往一个方向走着。
丽丽的“怎么了”说到第十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冲她吼,“我说没事就没事!你烦不烦!”
丽丽呆住了,看上去简直随时都会哭出来,“天啊,你干嘛那么凶?”又说,“你看上去明明就是很不好。”
他不觉得自己凶,他是有些着急,也许他还是没那么爱她。
“我还不是,着急了嘛!”他费了些功夫才平心静气。和平时一样,向她认错,说好听的话。他一点都不想跟她吵架,和女人吵架特别累,他从小就见识妈妈和奶奶怎么吵架。
可丽丽不买账,她说:“你这样的脾气?我们还怎么相处?”他想起这是妈妈经常抱怨爸爸的话——也许他跟父亲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他不能被她如愿激怒。她可能就盼着跟他吵一架,所以他觉得最好还是接着哄哄她。
她开始责怪他,说刚刚明明说在店外等她的,然而他抛开她,独自去闲逛,“你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儿责任感都没有。”他并不服气丽丽的评价,只是也不能立刻反驳她,何况他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确实从未对谁负责。他认错,慌乱中只得把那个碗的事讲出来,他说得颠三倒四。而她正在气头上,弄不懂他说的碗到底跟他的责任感有什么联系。她哀怨地说着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她。
他只好带她去看那家古玩店,把橱窗里的价签指给她看。她看了,也确实表现得很惊讶,但她并不认为这能作为他抛开她的理由,她还说她可比十万块值钱。他说她当然是无价的,只是他一时心急,万一运气好,天上掉下十万,为什么不要。她说你满脑子都是钱,你谁也不爱,就爱钱。他说不是爱钱,是需要钱。她说没什么区别,爱就是需要,需要也是爱。他说,那不一样,需要是因为确实要用到,爱是即使没用,也想要。但这话好像根本不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一样。他想他追的每样东西,其实不都是因为他需要吗?她说,你不要偷换概念……
他们就站在橱窗前,没完没了地说着这些,直到他妈妈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上个电话更着急,尽管她之前还让他不要着急。
“找到没有?”他问,他不着急,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那个碗,你说的那个,就是……”她停住了。
“就是什么?”
“就是,碎了。”她说,“没关系啊,真的没关系。”
也许那个碗真的没关系,他说,“怎么碎了?”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会有些麻木。
“我刚问你爸爸了,我也想起来了,你可能忘了,那一年你回来,你想买房,你爸爸说钱不够,你说卖掉我们这个房子就够了,你爸骂你两句,你也骂他,你发脾气,摔了东西,你记得吗,那个碗,摔了,你从小就不喜欢那个碗……”
陈海记得那次吵架。父亲说他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他说还不是你一直让我读书的。父亲又说,你心里根本就没这个家,他说难道你心里有这个家吗?反正他不觉得父亲对家人有什么关心,他
以为自己说的是事实……但他不记得后来是不是摔了那个碗,他似乎摔了不少东西。那个碗没准真是他当时做梦都想打碎的,毕竟那时候,他不知道它宝贵,只觉得它就像县城的一切,奄奄一息,與他格格不入。
丽丽一言不发,死死盯着他,仿佛这样盯着,她就能看出电话那端说了什么。他不看丽丽,低着头,蹭着路面自己留下的红脚印。红颜料早就干透了,凝固成一个个结痂的血块样的东西。
他妈妈说,“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们没那运气,不发这个财。我就怕你心里过不去,憋坏了身体。”
“没事,碎了,也没办法。”他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运气,他说,“我看错了,可能,那个碗,一点不值钱。”
她说,“也别记恨你爸爸了。那次你爸爸还是同意卖房了啊,还到处凑钱给你,后来我不是去北京送钱了吗?结果你决定不买了,你爸爸一直说是他不好,耽误了你的事,以后你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全家就你有出息,你堂弟老说给你寄茶叶,他现在开微店,卖茶叶……”
他没抬头,颈椎被拉扯着,疼得很。他觉得自己现在最不想说的就是那个碗了,他说,“是,都怪我自己。”
她说,“也不要怪自己,你那么努力,小时候读书用功,现在工作努力,都以你为骄傲,特别是你爸,你要跟他说话吗?你好几年没跟他说话了,他心里还是挺在意的。老陈,你儿子要跟你说话,是,就是陈海,别问为什么了,你就这一个儿子,还能是谁,你快过来,别装了,不是,你慢点,你别起来那么快……”
他挂断电话,像是手机里会伸出一只手,摁住他喉咙。他觉得喉咙很痛,这个下午说了太多话。也许也不是,喉咙痛是因为他说的不够多,也许多说点什么就不会这么痛了。他想他可以对她、对丽丽,或许还有父亲,说什么呢?
陈海和丽丽坐地铁回家。丽丽一路都没讲话,抱定心思要与他冷战。陈海也不说话,他想反正他们都有足够的理由放任自己去沮丧。不同的是,丽丽不会一直沮丧,她有一衣柜衣服,还会有更多好看的衣服,她还喜欢做美甲做头发逛街刷剧打王者荣耀……世上有无数种事情可以让她振奋。她也确实第二天就结束了冷战,因为她想起那个碗,她认为他还没有告诉她那到底怎么回事。她不能忍受他把碗的事说了一半,再隐瞒了一半,她认为“这还不如不说”。
他回她说,那个碗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因为它被他看见,让他动了心思,再让他失望,这就是全部了。这就是那个碗的全部了。而他总是被类似的事情折磨。
她说,那就是说你家没有一个一样的碗了?你看错了?他说,我没看错,我有过,我把它摔了,怪不得谁。她说,哎呀,你看看,我就说你脾气不好,肯定是发脾气摔的吧?他说是发脾气。她说,要引以为戒,以后脾气好点儿,对我也得好点儿。不过也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花十万买一个碗呢?我是想象不出来。他说,总会有那样的人的,但肯定不是我们。她说,我们不吵架了,懒得吵了。他说,是的,没什么好吵的。她说,我还是希望我们有个十万的碗的。他说,谁不希
望呢。她说,那也不想了,不要有这种讨厌的希望了,真是讨厌,我们没那运气,意外之财,还是不要想了。他接受她的建议,此后,再不去想那些迟早碎掉的只会让人失望的东西了。
出了地铁,天色晦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沉默不再成为一种尴尬。地铁出口外挤满小商贩,卖鸡蛋煎饼、炒饼和饮料的,开三轮车揽客的。陈海和丽丽小心翼翼避开乞讨者铺开的塑料布。路面被挖开,袒露出粗粗细细的管道,挖出的渣土都堆在路边,行人车辆在仅剩的一条车道腾挪辗转,他们也同样,在混乱与拥挤中,小心地寻找通路。所有的一切,跟每一天同样,没有改变发生。不过,陈海想,也许改变已经发生,改变总在发生,只是他从未意识到。很多事情他都从未意识到,不过终有一天,他将与它们迎面相撞,而他除了等待那一刻到来,之外毫无办法。
很久以后他都记得那个下午,他独自在小巷寻找来时的路,一度弄不清方向,不知身在何处。四面八方,全是差不多的青砖墙。小巷逐渐变窄,两侧出现旧自行车、水桶、板凳、扫帚……杂物越来越多,再走下去的话,眼看着就是尽头。
他回头看,路面有浅淡的红色印记,是他的脚印,红颜料印在路面,血迹般星星点点。他沿着红印走。那些事,那些人,爸爸、叔叔、婶婶、堂弟,还有奶奶……脸庞都显得朦胧,像红脚印内隐约的鞋底纹路。他依次看过每个脚印的纹路,再踩上去,每个脚印都形单影只,而下一步落脚之处,看起来总是那么又遥远,又模糊。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