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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不热

2018-01-09彭金荣

长江丛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李文亮李浩小林

彭金荣

夏天不热

彭金荣

太阳像个火球,将热量成吨成吨地往地球上砸,一大早,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就蔫了头。

“李文亮,送孩子。”睡意正浓,李文亮就被皮先娇背着身子踹过来的一脚给惊醒了。

李文亮揉着惺忪的睡眼,先去推了一把还在酣睡的儿子李浩,接着进了卫生间。

“李文亮,你搞什么鬼!”皮先娇的声音突然炸响,卫生间的门被她擂得浑身颤抖,连墙壁也忍不住跟着痉挛。李文亮惊得从马桶上跳起来,刚一抬腿,滑到脚踝的裤子将他绊了个趔趄,一头撞在卫生间的门上。他慌乱地起身,扭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鸟窝似的头发、苦菊似的脸,心里不由淌过一丝忧伤。他才三十多呢,本应意气风发、生龙活虎的年岁,可这鬼外型,看上去少说也有四五十了吧。唉,这狗日的人生,活生生把一块小鲜肉榨成了牛肉干。

李文亮提着裤子出了卫生间,矮小的身子泥鳅一样从胖胖的皮先娇身边滑过。他的身体触着皮先娇饱满的胸脯,后背立即凉嗖嗖的。他能想象皮先娇嫌恶的表情。

昨晚,他的手游向皮先娇的身体,传递着美好的信息,回应他的是皮先娇嫌恶的一脚。唉……他深深地叹息,跌进儿子李浩房里,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李文亮第一遍喊李浩时,李浩就醒了,可他不想起床,睁着眼睛木然地盯着房间的某处角落发呆。昨晚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令李浩十分惶惑。特别是皮先娇一大早嫌恶的叫喊,还有父亲无奈、沉默的样子,都增加了他的惶惑。

如果梦真的成了现实,我该怎么办呢?李浩呆呆地想着。李文亮挠痒似的两巴掌将他的思路拍断了。“不早了,快起来!”李文亮轻声喝斥。

“李文亮!你什么德性,厕所都不冲,熏死人了!多早要你喊儿子,搞了半天儿子还睡着……我前生倒了血霉,跟了你这个窝囊废……”

李浩盯着李文亮的表情,心里忿忿不平。他觉得爸爸太可怜了,经常被妈妈欺负。记得妈妈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妈妈忙得像陀螺,似乎根本没有时间抱怨爸爸。那时她在超市上班,每天忙完工作就忙家务,忙完家务就忙着陪他写作业,或者讲故事给他听,偶有闲暇,还会带他去游乐场玩上一两个小时。

“妈妈为什么变得这么凶了?”李浩小声地问。

李文亮摸摸儿子的头,未发一言。对于皮先娇的唠叨和嫌弃他早就习惯了,若哪天她不这么嫌恶他了,他还会觉得不正常。人呐,可真是个贱骨头!他拧了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又帮李浩抹了一下,拿上书包和李浩一道出门,在小区门口胡乱吃了两口早点,匆忙赶去学校。

李浩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双手环着李文亮的腰,把头靠在他背上。李文亮怕儿子睡着失去重心,腾出一只手来捏住儿子环在腰间的小手。儿子即将小升初,课程很紧,每天放学后揣两个馒头就往数学老师家里赶,九点半到家还要写语文作业,星期六要上英语补习班,星期天要上奥数补习班。李文亮觉得儿子太可怜了。他像这么大的时候,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得可开心了。儿子常常缠着他讲小时候的故事,他常常讲得唾沫横飞,也常常被儿子的神往之情刺得心疼肝疼。一次他偷偷带儿子回老家玩了半天,皮先娇知道后大发雷霆,她骂李文亮:“你想让李浩步你的后尘,做个没用的人吗?”

“爸爸,你热吗?”李浩把手伸进爸爸的衣服里,将衣服撑开,让被汗浸透的衣服和爸爸的后背分开。

李文亮反手拍拍儿子的背,说不热。

李浩又问:“爸爸你累吗?”

李文亮吸了一口气,鼓足精神说:“不累!”

李浩不再说话,默默地想着昨晚那个梦。

李文亮将儿子送到学校门口,目送儿子走得看不见影了,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老李,送浩浩了?”迎头,隔壁老张和他打招呼。

“呃,你也来送儿子啦。过早了么?”

“过了过了。张高他妈妈下的肉丝面,吃了一大碗,撑死了。”一个饱嗝适时地跑出来,配合着老张的叙述。老张拍拍肚皮,呵呵呵一阵傻笑。

老张是小区里的租赁户,和李文亮家是对门。老张与李文亮年纪相仿。老张卖菜,起早贪黑很辛苦,显得比较老苍。老张两口子书读得不多,张高做作业遇到难题都是两口子堆了笑脸敲开李家的门求教。他们时常送些新鲜的菜蔬瓜果什么的,弄得李文亮怪不好意思。皮先姣倒是受之泰然,她常常说:“现在是个经济时代,什么事情都要讲究效率和回报,我们浩浩培训费一个月一两千块,他们过来问这问那的,耽误了我们多少时间呀,也算他们有点头脑。”

停好车,打了卡,李文亮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进了办公室就打开空调,将T恤卷到胸口,站在风口吹。正吹得出神,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林。小林递过一张透着香气的餐巾纸,温柔地说:“李经理,别贪凉,小心感冒哦。”李文亮有些窘迫,慌忙放下衣服,接过纸巾,暗想:这个小林,走路怎么一点声都没有呢。

小林是几月前招聘的文员,二十出头,一头披肩长发像黑色的绸缎。李文亮的目光及此,总有抚摸一下的欲望。小林是那种比较新潮的姑娘,着装非常大胆。李文亮最喜欢看她穿那件桃粉色的吊带迷你裙。那条裙子领口很低,裙摆很短。小林坐着的时候,披着的头发懒散地倚在她的肩头颈间,一条窄细深邃的河流于发丝中若隐若现。小林走路的时候,细细的腰肢一扭一扭,白皙细长的玉腿一前一后,裙摆一闪一闪,总以为会乍现一池春光,着实迷人。

嘟……电话打断了李文亮的思绪。

“小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是段总。

“小李,这个季度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你不能老拖后腿。”

李文亮低着头,竭力做出诚恳的样子,心里却十分委屈。每天那么多部门的财务报表要做,这会要开,那会要听,地税要去,国税也要跑,哪里来的时间去跑业务呢?这个老段,眼睛只盯在业务上,根本不管人死活!

李文亮所处的新亚饮品公司已有些年头,销量在本市一直都是行业领先,近两年受到市场经济的大冲击,加上同业竞争激烈,业绩不佳,段总给每个部门都加了任务,奖金再也不是吃大锅饭。李文亮已经大半年没有拿到奖金了,使得皮先娇老怀疑他私设了小金库。

从段总办公室出来,迎头遇到销售科的老皮。老皮常戏称李文亮为老舅。老皮拍着李文亮的肩膀,把他拉进办公室,一边递烟,一边调笑:“怎么啦?耷拉个脸,好像哪个欠你的陈大麦,该不是昨夜跪键盘了吧。”

李文亮说:“跪什么键盘,热得要死,嘛心情都没有。妈的,刚才又被老段批了。”

老皮说:“每月这么多的任务,分明是要人死么,三五百件,总不能自己买回家当水喝吧。”

两个男人吐着烟圈抱怨了一通,临走,老皮突然叫住李文亮:“哎哟老舅,你看我这记性!徐亮家乔迁新居,这个星期天在蓝天酒店,今晚他接预备酒,吃饭唱歌一条龙。”

“哦,好啊。人情又是交给你吧,大家随的多少?”

提到人情,李文亮的头皮好一阵麻。

“这个目前我还不清楚。咱哥几个这关系,不用说,一千是逃不脱的吧,现在一般的朋友都是五百。”老皮说。

十一点半刚过,李文亮就骑了电动车风风火火地往菜场赶,急急匆匆地买了一条鳊鱼,一盘回锅牛肉,一把青菜,几个西红柿,花了近六十块。

唉,狗日的物价飞涨,工资却像是糍粑屁股不挪窝。李文亮叹息。

还没到家,手机忽然响了。李文亮停好车,一边爬楼梯一边接电话:“喂!哥,什么事?”

“妈的腿疼,不知是啥毛病,村卫生所的医生说要去大医院检查,搞不好要住院,我的钱恐怕不够,想要你准备点钱。”

李文亮的头皮又一阵麻。

正午的太阳狂暴地抽打着城市,钢筋混凝土又把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痛转嫁给空气,每个角落里都散发着热量。小区门口,几只狗趴在阴凉处,张大嘴巴,吐着舌头扑哧扑哧喘气。斑驳的外墙在烈日下显得异常狰狞。

最后一碗青菜落锅时,高跟鞋的声音就在楼道里响起。皮先娇回来了。李文亮拧了一把毛巾递过去,说了句:“你可以先吃,青菜马上好。”

吃饭的时候,李文亮说起星期天徐亮家乔迁的事,皮先娇果然大发雷霆:“还随一千的礼?你一个月工资有几个一千?”

“那你说随多少?”

“随多少?不随!你搭那么多人情干什么,你是有本事换新房还是有本事养二胎了?就你那么点工资,还打肿脸充胖子!”

“那你说随多少?”李文亮又问。

“随五百得了!”

李文亮不再说话,低着头闷闷地喝粥。电风扇呼呼地转,带着一股热浪吹在人身上,像是发泄不满情绪。

看来母亲生病的事也没必要和皮先娇说了,可是不说的话,钱从哪里来呢?他的工资卡在皮先娇手里,兜里那点过早买烟的零花钱,恐怕连挂个专家号都不够。

记得去年父亲住院,哥花光了手里的钱,要他出两千,他跟皮先娇一说,皮先娇立刻像鞭炮一样炸开了:“凭什么要我们出两千?老的又没替我们做一天的事……”

为此事,李文亮和皮先娇吵了好几天。哥真的不容易,夫妻俩起早贪黑侍弄鱼塘,年迈的父母算是帮点小忙,两个孩子读书,一家五口的开支全靠那口鱼塘。哥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可李文亮买房时,哥仍然东拼西凑借了一万元给他。哥说:“咱们祖宗几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能够在城里买房安家,就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这是咱李家的骄傲,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你!”

哥的话像钉锤,一下一下锤着李文亮的心,锤了许多年,那痛也不曾麻木。

看皮先娇态度那般坚决,李文亮哽咽着说:“这两千我必须拿出来!我哥不容易,爸妈年纪大了,根本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反而是他们的拖累,平时生活费就不说了,现在病了,我总要尽点做儿子的责任吧。”说完,李文亮的泪便落下来。皮先娇呆呆地看着李文亮,没有说话,第二天默默地放了两千块在床头柜上,却大半个月没有搭理李文亮。

儿子李浩夹了一块牛肉给李文亮,李文亮呼啦一声将牛肉和稀饭吸进嘴里。皮先娇眉头一蹙,厌恶地瞟了他一眼。

皮先娇是保险公司的主管,底下带着两个团队,每月的管理津贴加上业务费,收入上万。春风得意的皮先娇脾气也随着收入渐长。李文亮极不愿意皮先娇做保险,总觉得那是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然而皮先娇被同学洗了一次脑后,像是着了魔,回家来拿出纸和笔,把他们两家的亲戚罗列出来,有钱的没钱的再一归类,接下来就踏上了游说之路。也许是亲戚们被皮先娇的执著所感动,也许是皮先娇推荐的保险亲戚们确实需要,反正皮先娇成功了。成功后的皮先娇变得忙碌起来,不是出差开会就是出门旅游,基本每个月都要出门一两趟,接送孩子、辅导作业、做家务差不多全落在李文亮身上。李文亮对皮先娇的行为提出过质疑和劝解,皮先娇一句话把李文亮噎得半死:“行呀,你有本事一个月赚万把块,我保证在家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欢呼着涌出教室。李浩慢腾腾地收拾好书本,在校门口买了两个馒头,准备去老师家补课。

校门口,一辆看不出漆色的三轮车趴在那里。张高的父亲两手撑着三轮车龙头,趿拉着黑不溜秋的拖鞋的两只脚,一只搁在踏板上,另一只踩在三角架中间,露着破洞的白背心卷到了腋窝,满是汗水的肚皮上还沾着菜叶。张高的母亲背着一个磨掉了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包。她斜倚在车厢里,一手搭在扶手上,把头枕在胳膊上打瞌睡。宽松的棉绸花套装安放在她的身体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三轮车上放着一个花包袱。

张高和同学说笑着走出校门,一眼就看到了父亲。他丢下同学,跑到父亲面前,埋怨说:“爸,您怎么把衣服卷起来?这是学校门口呢,您要讲文明。”

老张挠挠头,放下衣服,不好意思地笑笑:“咳咳,这鬼天气太热了。”

张母此时已醒。她拽过儿子的书包放在车厢里,望着老张的后背笑骂:“你只这点狠么。”

狂躁了一天的太阳,此时像被割了喉咙的鸡,软踏踏地倒着,任血染红自己。放学的孩子们坐在家长的车后座上,缓缓前行。

李浩啃着馒头,靠着墙根挪动。他又要到数学老师租的那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去了。他不喜欢那间房子里的气息,因为那气息太熟悉了。很多时候,他嗅到自己身体里也散发出这种气息。

在路上,李浩遇到了同班同学李殊媛。李殊媛的父母离异,各自组建了新家,有了新的孩子,李殊媛跟着外婆生活。李殊媛性格内向,成绩一般,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此刻,她正蹲在路边系鞋带。李浩注意到,她的鞋已经脱胶了,背后的书包也破了道口子。

李殊媛正低头系鞋带,忽见一双白得耀眼的鞋子定格在眼前。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又抬头去看鞋的主人。李浩牵了一下嘴角,递给李殊媛一个馒头:“你吃不吃?”李殊媛摇摇头。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李浩看了看李殊媛,问她:“你爸妈离婚前吵架吗?”李殊媛说:“吵。”李浩的心咯噔一下,好像失手摔落的碗,碎了一地。

李文亮喝了许多酒。他酒量并不好,一两酒下肚,脸就红到了脖子根,人也有些飘飘然。今天,李文亮很想体验一下飘飘然的感觉,可是竟然越喝越精神。

李文亮发现,一到酒桌子上,人好像都变了,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秃顶老头老陈,都咧着嘴不停地乐。五十多岁的业务主管周姐,今天的粉抹得似乎有点多,脸上的白皙和光洁把耳后和颈子上的皮肤显得更黄,更松弛。她正听邻座的男同事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显得娇媚,还小女孩似的扭了一下肩。老皮最活跃,不停地讲黄段子,逗得大伙笑得快栽到桌子下去。李文亮觉得并不好笑,他打着哈哈,举着酒,自斟自饮,全力求飘。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吃得胃都疲乏了。离开餐桌,大伙你搀我扶,东倒西歪地去了歌厅。小林也喝多了,她和几个小姑娘们晃着S步,歪歪扭扭嘻嘻哈哈地扭着。她们扭到李文亮身边时撞了李文亮一下,李文亮下意识地用手扶,碰到了小林的胸。他发现手感有些异样,好像他碰到的并不是胸,而是一堆棉絮或者一堆衣服。为了核实那到底是胸还是一堆衣服,他刻意用了些力,使劲碰了碰小林,小林却突然一把拽住李文亮的手,眼神迷离地说:“李经理,想不到你也是个坏人。”李文亮讪笑着。小林继续说:“李经理,后天是我生日,我想你陪我过。”李文亮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假装尿急脱开小林的手。

李文亮无心唱歌。他离开人群,坐在附近广场的凉亭里,看车来车往,行人穿梭,有种被隔离的感觉。

夜晚比白天好不了多少,夜幕就像块无边的巨石,压得人心慌气短。

“哈哈哈......”一阵熟悉的笑声传入李文亮的耳膜。他一惊,循声望去,一辆白色奥迪的车窗里,露出皮先娇和一个男人的半截身影。

李文亮急促地起身,顿时天旋地转……

彭金荣,湖北仙桃人,笔名默默,私企职员。短篇小说《流年不再》《萍归何处》被收入《湖北网络文学》小说卷,在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故事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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