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风之夜

2018-01-08梅驿

江南 2018年6期
关键词:菜园子房顶母亲

梅驿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生活成了问题。

母亲坚持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我和弟弟便只得轮换着陪她住,母亲六十七岁了,但毕竟是新寡,一个人的漫漫长夜不是那么好熬的,这些,我们都能想象得到。不过,我们心里还是存了一个期盼,希望用不了太长时间,也许半个月,顶多一个月,母亲就能走出阴影,把我们赶回城里去。

这二十年,我们已经习惯了住在城里,老房子里的一切很难再入眼。

早晨,我蹲在院子里刷牙,泛着白沫的水流到了菜园子里,很快就蜿蜒而去,在前方不远处戛然而止,像是菜园子衰败不堪的一个脚注。说起来,这菜园子已经不能叫做菜园子了,几乎烂成了猪圈——长成的菜,茄子、豆角、西红柿,都被摘了,吃了;没长成的,全被踩到了土里。给父亲办丧事这几天,亲戚朋友出来进去的,谁还顾得上菜园子呀!倒是母亲,时不时从屋子里走出来,在菜园子旁边站一站,很惋惜的样子,有时候鼻子还翕动两下,像是在闻什么,能有什么味道?还不是一种腐烂的味道——我恰好从窗户里看到这一幕,内心便涌出一丝不满,这个阶段,我、弟弟包括母亲,都是大家伙儿关注的对象,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几棵菜算什么!可是活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仿佛对这些一无所知。父亲下葬的头一天晚上,家里灯火通明,守灵的人在屋子里抽着烟打着麻将,我恍惚看到菜园子里有个人影,赶过去一看,是母亲。母亲拿着一把铁锨,正在敛垄沟。

我皱起眉头,说,你这是……

母亲扭过头来,嘴巴紧紧闭着,眼里寒光一闪。我很少在母亲脸上见到这种表情。母亲向来是木讷、沉默的,我们也都习惯了。就是父亲葬礼这几天,母亲仍然木着脸,勾着头,一脸茫然,我们也都可以接受——弟弟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为人夫为人父,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应承族里长辈对父亲葬礼的一应安排,我们只要求母亲在父亲脚边安安静静坐着就行了,可母亲除了在人来人往的白天去菜园子看菜,晚上又拿起铁锨,去菜园子劳作了,仿佛这个菜园子比父亲还要重要,我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母亲把头扭过去,抡起了铁锨。我擦掉眼泪,瞅了瞅嘈杂热闹的灵堂,又瞅了瞅母亲隐忍而又坚决的后背,咽下了要说的话。

葬礼总算结束了,没出什么乱子。现在,母亲就是在菜园子旁边坐上一整天,我也不管了。

实际上,母亲只坐了一会儿,就换了鞋,拿上铁锨,开始收拾那个菜园子了。还赶得上种菜?我问母亲。母亲说,赶得上,种萝卜!我便也要去换鞋,母亲拦下我,说,你现在哪儿还干得了这个!这样,我便只好坐在地头,一边看母亲干活,一边跟母亲说话。多是我说,母亲答。我说起了父亲弥留那几天来探望父亲的乡亲们,那些在父亲的病榻旁坐上个三五分钟,叹息两声,安慰我们几句的人们,有些我认识,有些我看着面熟,却叫不上名字来。我很满意自己调动起了母亲说话的积极性,秋景、孙荣勤、锁子、二刚……母亲历数着来过的人。但母亲遗漏了一个人,那个人来时,我和母亲都看到了,那个人还俯在床头,试图跟父亲说几句话,可那时父亲的眼珠已不能转动,气息也十分微弱了,那个人叹息了一声,眼圈一红,出门时,是我往外送了两步。这些,母亲在我身后看了个真真的呀。

那么,母亲遗漏她,是故意的了?我感到了什么,又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我试探着问母亲,惠燕婶儿也来过,你忘了?

母亲愣了一下,淡淡地说,没忘。说完,把铁锨朝地上用力一杵,转身去了屋里。轮到我发愣了。我看着母亲刚整饬过的菜园子,她像是把父亲下葬前一天晚上敛起来的垄沟又推平了,在一侧又重起了一趟,新垄沟又直溜又圆润,大小均一,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在种地上,母亲很执拗。母亲个头不高,人也瘦弱,可她的不惜力气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偌大一片田地里,母亲总是第一个到地里干活,最后一个离开的。我小时候跟父母下地,青纱帐里,看不到母亲,只见一片一片玉米刷刷倒地,最后,母亲瘦小的身躯露了出来。父亲呢,人高马大,可总是高秆子似的,戳着,仔细一看,是在抽烟。干到地头要抽烟,干到地中心要抽烟,有时候看见一只大雁飞过,也得抽根烟。可父亲是正正经经的庄稼把式,虽然他身子骨懒散,但只要他弯下腰干,就比别人干得好。在农村,男人出大力,当指挥,女人出长力,听指挥,多是这样的模式吧。

惠燕婶儿家却不是这样。惠燕婶儿的男人,大泉叔,有病,很少下地,地里的一切就都得靠惠燕婶儿。惠燕婶儿家就在我们家前头,站在她家房顶上,我们家的小院一览无余。北屋的门帘若是掀开了,连屋里的情景也能看个一清二楚。我见过她跟我母亲说笑,你们的窗户上只有窗纱没有窗帘,小心让人看了去!母亲红了脸。她却并不脸红,只咯咯地笑。惠燕婶儿喜欢笑,小时候,我总能听到她笑,她的笑声朗朗的,传得很远。我老早就知道,父亲和大泉叔打小就好,新房子盖起来,又成了前后邻家,关系就更加好了。大泉叔要是叫父親喝酒,就爬到房顶上,冲我们家小院喊一嗓子;父亲要找大泉叔喝酒,就拿拳头去擂大泉叔家的后墙,咚咚咚响上三声,大泉叔就保准在小酒馆里等着了。大泉叔病了之后,父亲很少擂墙了,他经常走过我们家这排房子,拐个弯,去大泉叔家里,陪大泉叔说话,帮大泉叔些忙。到该下地的时候,他会跟惠燕婶儿一前一后从家里出来,往地里走。父亲的脚步迈得又大又快,不一会儿,就把惠燕婶儿落到了后头。等到了我们家地里,父亲仿佛又不放心惠燕婶儿了,手搭凉棚看半天,终于叹息着走到惠燕婶儿家的地边,给惠燕婶儿一遍一遍演示,要把铁锨斜起来,用力,猛地戳进泥土里,然后反手向上一拱……

即使父亲这么费心巴力地教,即使惠燕婶儿的兄弟们经常来帮忙,惠燕婶儿家的庄稼仍然不像个样子。刚开始那两年,好歹还能有点收成,后来,索性荒了。那个年代,荒了地,意味着主家不务正业,好吃懒做,是莫大的罪过。经常有人在村口掩着嘴巴笑话惠燕婶儿。可惠燕婶儿不在乎。一个春天的早晨,人们在村头看到一架小推车,小推车上堆满了箱子、盒子、包袱,顺着小推车两个把儿上的两条胳膊往上看,人们发现是惠燕婶儿。惠燕婶儿做上买卖了!一个女人家做什么买卖?人们都很惊奇。惠燕婶儿丝毫不掩饰,脆生生地告诉人们,服装!我卖服装呢!说着,惠燕婶儿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件来,在自己身上比画了比画。惠燕婶儿脸盘子长得好,身条子也好,被那件红艳艳的小袄一衬,新娘子似的,好看得不得了。

你娘才好看呢。惠燕婶儿对我说。小时候,我淘,不喜欢待在家里,几乎天天往惠燕婶儿家跑。惠燕嬸儿有个儿子,比我大,在我们村里念小学。每天,惠燕婶儿把儿子送出门,自己就会推起小推车往外走,我呢,巴巴地跟在后头。惠燕婶儿便只得让我爬上小推车。我嘴巴甜,一路上小嘴不停。每当说起惠燕婶儿好看,惠燕婶儿就会说,傻丫头,你不看看,你娘才好看呢。你娘过门那天,把俺们都给镇住啦。母亲下轿,母亲踩火盆,母亲被簇拥着进了北屋,母亲垂着头,在床前坐下……惠燕婶儿一幕一幕讲给我听。然后有人逗母亲,母亲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皮肤像是刚磨出来的水豆腐,接着,又看到了她的腰,像是两只手就能掐住……而且,你娘一看就是好人家的闺女。惠燕婶儿说,那天你娘在人前连口水都没喝,人们谁都没看见你娘露出牙笑一笑是什么样子。第二天,俺们就见到你娘笑啦,一笑更好看,像个孩子。

实际上,母亲不是个爱笑的人。童年时代,我很少见到母亲笑。我不知道母亲的忧郁是不是天生的,或者是父亲让她忧郁?也许,是她的忧郁影响了父亲?这些,小时候的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后来,父亲也做上了买卖。他是拉大板车。大板车上经常装着西瓜、花生、谷子,一部分是我们家地里生产的,一部分是他从城里低价买进来的。那个年代,村里还没什么人做买卖。父亲和惠燕婶儿是我们村的两个异类。父亲还好,惠燕婶儿一个女人家,老在外面跑,就有些不成体统了。惠燕婶儿不管这些,每天高高高兴兴地推着小推车穿行在三里五乡的街道上。有时候,她的小推车和父亲的大板车相遇了,他们俩一左一右,一张朝东的脸,一张朝西的脸,这时候,都朝对方扭着,夕阳温和地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站着,笑着,说着话,风从一个方向吹来,惠燕婶儿额前的头发飞扬起来,父亲从灰色大褂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我呢,这时候如果在惠燕婶儿的小推车上,就会叽叽喳喳叫着跑到父亲的大板车上,如果在父亲的大板车上,就会反过来跑到惠燕婶儿的小推车上,他们俩往往亲昵地拽一下我的辫子,说,假小子似的,这么淘!

中午,我做好了饭,在院子里摆饭桌,把母亲叫了出来,母亲喜欢坐在院子里吃饭。还没吃,院子里突然起了风。风不大,灰尘却是四处飞扬,我们只得把饭桌挪到北屋里,我一边吃,一边看着院子里摇晃起来的树枝,问母亲,你那么怕风,以后要是刮起大风,可怎么办?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怕风。别人家的母亲怕蛇,怕老鼠,怕满街跑的疯子,我的母亲,怕风。这好像有些不合常规。一个庄稼主儿,风里来雨里去的,怎么还会怕风?可母亲就是怕风。小时候,跟母亲下地,每每天上刚现出乌云,风才从远处起来,母亲就已经拉着我往家里跑了。待在家里,大风呼啸,母亲不敢去关窗户,都是父亲去关,我大了之后,是我关。母亲缩在床上,不许我们开灯,出门,也不让我们去做饭。父亲不怕这些,安心笃定地坐在椅子上,跟母亲开玩笑,你是太瘦太小了,才怕刮风?怕把你刮到天上去?母亲立刻沉了脸,把嘴巴一闭,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后来,我们就都不问了,人有三怕,各个不同,母亲不就是怕风么。

大了些,想得多了,也或者,母亲是在哪个大风之夜受到过什么惊吓?这些,母亲不说,我不敢妄猜。我只知道,母亲的怕风,影响到了我和父亲。坐在惠燕婶儿的小推车上跟父亲相遇时,也碰到过大风的天气。那种时候,父亲往往一把把我从小推车上抱过来,一边嘱咐惠燕婶儿赶快回,一边已然拉起了车,一双大脚板踩在地上,啪啦啪啦的,比风声还响。父亲是要赶回去陪母亲的,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必须回去陪母亲。

母亲像是专心专意在等我和父亲,我们一进门,她的脸色就会缓和很多,父亲呢,说话时声音也温和下来,家里的气氛立刻就发生了变化,这让小小年纪的我摸不着头脑,外面的狂风吹得窗棂咣当咣当响,屋里的两个人却是少有的和颜悦色,这个时候,我往往会钻进母亲的怀里,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感到母亲凉凉的脸一点点变得烫起来。

后来,老长一段时间,我去惠燕婶儿家里,都没见过她推着小推车出去,我在父亲的大板车上也没有遇到过惠燕婶儿的小推车,父亲跟我说,大泉叔的病又犯了。时间不长,我在我们家小院里听到了前排放鞭炮的声音,父亲跟我说,大泉叔死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死。我的小脑袋瓜里想的是,大泉叔死过之后,我就能再坐在惠燕婶儿的小推车上跟她一起去卖服装了。后来,惠燕婶儿真来叫我了,可母亲不同意了。母亲说,今今也大了,快该上学了。让她收收心吧。母亲以前也不怎么喜欢我跟着惠燕婶儿走街串巷,但还没有明令禁止,这回像是铁了心了,我怎么哭闹都不行。好像所有的变化都从此开始了。父亲不再拉大板车,也不去惠燕婶儿家了。惠燕婶儿原来经常来我们家,有时候拿只鞋底子,有时候拎件小棉袄,在我们家的煤油灯下,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轻声跟母亲说笑。大泉叔死了之后,惠燕婶儿很少再来我们家了,晚上更是不来了。父亲和母亲的夜晚,不知怎么变得焦躁、动荡,他们开始吵架。

夏天,我们村的人都喜欢睡在房顶上,凉快。惠燕婶儿一个女人家,没了丈夫,也睡在房顶上。她和她的儿子一人在东头,一人在西头。我们家三口人在一起,一张草编的席子,一条旧被子,铺好,我和父亲躺上去,眼睛朝天上看,找北斗七星和仙女座。母亲不喜欢我们的游戏,黑夜里,她的眼睛却是格外亮,像是在时刻观察着什么。有的夜晚,父亲从外面喝酒回来,不愿意去房顶上睡,也不想母亲去房顶上睡,母亲就会说,这屋里能睡吗?能睡吗?父亲大着舌头,说,怎么就不能睡?母亲恨恨地看看惠燕婶儿家的房顶,哼哼两声冷笑,说,你愿意让别人看,我还不愿意呢。我没有那么贱!

后来,像这样的争吵,在我们家三天两头就会出现。我想,死原来就是这样的啊。是大泉叔的死,让我们家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让父亲和母亲都变得乌眼鸡似的。碰到惠燕婶儿,我把这些说给她听,她怔了半天,才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辫子。现在想想,实际上,也许从很早之前,一切就已经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关于父亲、母亲和惠燕婶儿。只是那时候,我懵懂无知。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那天想必是个星期天吧,我跟着母亲去地里。我最讨厌跟着母亲去地里,但我已经七岁了,照母亲的话说,也该替家里干点活了。我踢踢踏踏走着,大太阳把我晒成了大红脸。走到大柳树下,正好有人家浇地,我就捧起水洗脸,母亲也蹲下来洗,洗了两下,突然直起身,想起了什么似的,跟我说,丫呀,你自己在这儿玩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已经急匆匆往回走了。我心里一阵高兴,蹦跳着跑到机井旁,去玩水了。那水真凉啊,我把两只脚丫子放到水里,水流不动了,在我脚旁一窜一个高,水花溅到我的裤腿上,我浑然不觉。玩够了,我又跑到地里捡了几根麦秸,趴到地上,用麦秸吸水喝,那水就像放了冰糖,甜丝丝的。玩到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了,还不见母亲回来,我不知该干什么,便怏怏地往家里走。

成年后,每每想到那个炎热的午后,我都会无端出一身冷汗。那天,我要是晚回来十分钟,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北屋里,站着父亲。父亲铁青着一张脸,脚底下满是碎瓷瓦片,我们家的暖水瓶、茶壶、茶碗全碎了。母亲在南屋,披头散发,看到我进来,眼珠连动都没动。我哭着喊母亲,上去摇母亲,母亲才转过头来,朝我艰难地咧开嘴,随之,一缕白色的涎液顺着嘴角淌下来。我吓坏了,哭着喊父亲,父亲三步两步跑过来,背起母亲就往村卫生所跑。母亲喝了农药。洗了胃之后,母亲活了过来。

长大以后,我喜欢上了阅读,我看过几篇描写父辈那一代爱情的小说,不约而同的,那几篇小说中都充满一种难得的情愫,是温情,是宽容,是原宥,是爱,淡淡的,在漫长的岁月中,这种淡淡的情愫像是每天清晨的风儿,始終没有消失,倒愈来愈久长似的,贯穿着他们寂寞和芜杂的人生。这让我很是动容。可是,在父亲和母亲身上,我没有看到这种东西。我的母亲,忧郁了许多年,后来,一朝爆发。她宁肯死。然而母亲的烈性只表现了这一回,之后又是漫长的忧郁、沉默,她甚至很少出门。后来,去地里干活儿成了她唯一走出家门的理由。父亲呢,有两年性情大变,整天在村头的小卖铺里打麻将。无论母亲把钱藏在哪里,他都能找出来,把它们一把把输掉。一个一米八的汉子,躬着腰,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哗啦啦推麻将的场景,我到现在还记得。很多次,是我把他硬从麻将场上拽回来的。为了能拽回他来,十岁的我想了很多办法,最有效的就是装病。我一头撞开小卖铺的门,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父亲真假莫辨,只好背上我去村卫生所,村卫生所那个秃顶的大夫摁哪我哪疼,嘶嘶的响声从我的豁牙缝儿中传出来。秃顶老头摇着笔杆,半天才给我开了几片治蛔虫的药,我装上,还由父亲背着,往家走。在前排胡同口,看到惠燕婶儿,我忘了肚子疼,喊起来,惠燕婶儿一转身,急急地往胡同里走,父亲呆愣一下,也便迈开大步,顺着护村路往我们家那排胡同走,一路上,父亲都不再说话。

后来,我的弟弟出生了。

一切都好了起来。我惊奇着弟弟给我们这个家带来的变化。仅仅多了一个婴儿,家里却好像多出来许多人一样,脚步声不断,说话声不断,闹闹腾腾的,然而又充满喜悦。奶水的甜腥味,饭菜的香味,婴儿的屎尿味,弥漫在北屋上空。弟弟十二天那天,我们家摆了酒席。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人。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全来给我们家帮忙。惠燕婶儿也来了。那天,母亲头上包着白毛巾,靠在被垛上,怀里揽着我的弟弟,嘴角一直挂着一抹满足的笑容。女人们脸上也都是笑。女人们看父亲的神情,仿佛父亲是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孩子。父亲呢,仿佛也甘愿成为一个这样的孩子,嘿嘿笑上两声,就躲到一旁抽烟去了,整个场面,都成了女人们的天下。晚上,母亲的满足还一直持续着,她一边跪在床上给弟弟换尿布,一边跟父亲说,我比她们谁差?我也生了儿子了!父亲不说话。沉默了一阵儿,母亲又说,前头那女的,什么时候走的,你看到了吗?父亲一愣,半天才闷闷地咕哝了一声,也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那之后,我偶尔会听到母亲跟父亲说起“前头那女的”,“前头那女的”病了,去找秃三看了,“前头那女的”的买卖越做越好啦……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母亲嘴里的“前头那女的”指的就是惠燕婶儿。弟弟出生后,惠燕婶儿在母亲嘴里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

这三十多年来,母亲是不是再也没有提到过惠燕婶儿的名字?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儿,睡着了。午休起来,风已经完全止了,午后的阳光肆意地照射着,菜园子里,细腻的新土被翻了出来,一行行的垄沟高高拱起,母亲往高岗上撒着菜籽。这就算种上了?我问母亲。母亲抬头看看我,说,种上了,过几个月就能吃到水灵灵的大萝卜了!

门“咣当”响了一声,我探过头去看,是淑萍大娘,后头又悄无声息跟着一个,走近了看,居然是惠燕婶儿。淑萍大娘大嗓门,今今娘啊,干吗呢?俺们来看看你!说着已经到了母亲跟前。母亲直起腰,拍拍手,我已经给她们拿来了板凳,三个女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下。今年的柿子挂果很多,却没敌过虫害,一个个柿子还没红透,便纷纷早夭,掉落的掉落,残破的残破,满树的颓败景象。三个女人先感叹了一阵柿子,接着话头一转,话题落到了母亲身上。这段时间,经常会有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来看望母亲,都是失去了丈夫的,像是为确保母亲能顺利进入一个新的团体,她们亲切、热情而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平衡给母亲介绍着独自生活的经验,比如,一个人吃饭不能手懒;一个人不能老闷在家里,得到处走走;一个人不要到坟上去,就是哭瘫了,也没人知道……具体而实用。

这个时候,母亲往往只是闷了头听,很少说话。

沙沙的树叶子响了一阵,惠燕婶儿说,头三年是最难熬的,顺顺当当过了这三年,准能活个大岁数。

母亲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

惠燕婶儿有所觉察,说,真的,头三年……

母亲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头三年后三年?你的头三年能跟我们比?你那时候才多大?三十多吧?怪不得难熬呢。对了,你的头三年到底怎么过来的?

惠燕婶儿一下子红了脸,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淑萍大娘挪了挪板凳,揽住了惠燕婶儿的肩头,笑着说,对呀,你那时候可还正年轻哩,真可惜了,你这大美人……

两个人笑闹间,母亲已经进了菜园子,左手拎着水桶,右手用瓢舀上水,一个坑一个坑地浇起水来。菜园子里的母亲简直就是个圣女,她动作娴熟,脸色平静,夕阳照过来,她的额头光洁而明亮。淑萍大娘由衷地说,今今娘,你好像生下来就是种菜的!

母亲笑了一下。

这时候,惠燕婶儿说话了,把种菜搞得像绣花一样,有啥意思?

她的声音并不大,母亲像是没听到,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淑萍大娘脸上却是闪现出了一丝不安。说起来,惠燕婶儿在我们家前头住了三十年,她应该比淑萍大娘更明白这个菜园子对母亲的重要,却还要这么质疑,当是故意的了,或者,是对母亲刚才对她那种态度的反击?一阵风刮过,树叶子哗啦啦响了一阵,复又归于沉寂。

淑萍大娘和惠燕婶儿离开后,整个院子更加沉寂了,又仿佛鼓噪着什么。接着,我听到噗通一声,是柿子树上最后一个柿子掉到了地上,摔开了,里面红黄的瓤溢了出来,仍然是一个坏掉的柿子。母亲听到响声,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母亲在菜园子里待了一下午。父亲没有生病之前,我和弟弟很少在老家住,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是不是也整天待在菜园子里。十几年前,我们村的地被一家工矿企业征用。那时候,村里人还都把自己的地当衣食父母,不像现在,巴不得卖了地,这一变故让当时的村里一下子慌了手脚,只有父亲、惠燕婶儿和少数一些人不以为意。我知道,父亲早就不想种地了,现在可以名正言顺不种了,父亲高兴得很呢。父亲专心做自己的买卖,不几年,他经营的烟酒生意就有了起色。惠燕婶儿也顺风顺水,她不卖服装了,把自己家改建成了一个自选超市,自己坐在柜台后头收钱。儿子读了大学之后,她把超市缩小成了个小卖铺,只图有个人气。每每她那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回来,村里人都会感叹她的能干和不易,他们再也不笑话她荒了地了,他们经常把她跟我的父亲相提并论,说,那两个人,就是跟咱们这些庄稼主儿不一样!

母亲呢,没有地种,像是丢了魂儿,整天跑到村口望自己家的地,慢慢的,那片地上打了地基,起了房,烟囱高高地耸立起来……这期间,我们家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家。父亲把我们家的房子推倒,翻蓋成了楼房。楼体全镶了白瓷砖,还在楼顶上起了芯,看起来十分华丽。院子也扩了,父亲要把院子幔上花砖,种上花圃,母亲不同意。母亲说,我要种菜。我要在院子里种菜。父亲也不同意。父亲说,现在什么没地方买?非要自己种?那时候,我和弟弟全站在了父亲一边,我们好容易摆脱了泥腿子的生活,却又要把菜园子搬到自家的院子里?我们没想到,一向木讷、沉默的母亲丝毫不肯妥协,有一天早晨,我们看到母亲一个人扛了锄头,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掘起了地,像是,如果不开辟一个菜园子给她,她就要把整个院子都掘一遍似的。

这样,父亲不得不做了让步,母亲这才有了自己的菜园子。十几年过去了,村里的人家都开始争相在自家院子里种菜,一是绿色无污染,二是好歹有个事情做,也能活动活动身体。母亲倒像有了先见之明似的。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母亲这辈子只会种庄稼,她不像惠燕婶儿还会做买卖,没了地的母亲,除了一个菜园子,还能有什么呢?

没过半个月,在十三天头上,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回来住了。都好好上班去吧,谁也不许往回跑了!母亲很坚决。这个时候,我却不愿意回到城里了,总有些不放心似的。母亲说,有啥不放心的?我又不是个小孩子!想想看,母亲这一生也不是完全没有主张的,有一年,父亲去山西进酒,滞留到了太原,消息传来,母亲一个人带着钱去太原接父亲,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劫匪,父亲头上被砍了一刀,母亲用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好,又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了医院。但这样的事情,就像母亲喝农药自杀一样,在母亲的生命中只是昙花一现。是关系到父亲了吧,母亲瘦弱的身躯里才充满了非同一般的力量。这两件事情之外的母亲,木讷、沉默、忧郁。而且,又到了刮大风的时候。“三伏天,孩子脸”,这种季节,你永远也猜不到什么时候会忽然刮上一场大风。我问母亲,说不定哪天刮大风呢,你不怕?

母亲愣了一下,说,那也不能让你们天天住在这儿啊。你们都有车,路又不远,要是起了风,赶紧回来就行了。

也只好这样了。我和弟弟便回到了城里。我每天都会给母亲打个电话。电话中,除了问问母亲的衣食,仿佛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停顿一下,便问问菜园子里的菜,母亲很高兴我提出这个话题,她告诉我,萝卜苗出得很整齐,现在已茸毛一般了。然而,也终究只能探讨到这儿,说实在的,我对种菜并没有兴趣。有一天,在电话中,我忽然想跟母亲说,昨晚,我梦见父亲了,我张了张嘴,试了几试,终于没有说出来,而那个时候,我眼里已经噙满了泪花。

我怎么能在母亲面前提起我已经去世了的父亲呢?这不是徒惹她伤心吗?

可是,说实在的,自父亲去世后,我很少看到母亲伤心。父亲病重那段时间,我和弟弟在医院走廊里哭过很多次,可我很少见母亲掉泪。母亲只是木然地听任我们折腾,我们送父亲住院,转院,又一次住院,转院,母亲在后面跟着,像一个木偶。我和弟弟商量父亲后事的时候,母亲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我发了半天呆,给弟弟打电话,说了没两句,就哽咽了,弟弟很不耐烦,认为我小题大做,说,谁知道他们俩怎么回事?再说,咱娘不想咱爸,不是正好吗?省得咱们惦记!弟弟今年二十八岁,第二个孩子刚刚三个月大。我听到电话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急切,嘹亮。

弟弟毕竟年轻了点,家里也正热闹忙碌,他不像我一样,我已经四十岁了,一个孩子住校读高中,婚姻生活索然无味,便生出了探究父母这一辈婚姻生活真相的想法。父亲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这期间,母亲一次也没有主动提到过父亲。一次都没有。我偶尔提起,重点也会落在“反正他扔下我们去了,我们得好好生活”上,劝诫的语气。实际上,我很想跟母亲说说父亲今生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今生喝的最后一口水,可是母亲好像并没有兴趣。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心里酸涩难忍。我走在回乡下老家的路上,越想越觉得无趣,两个人共同生活了五十年,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人居然连一丝怀念都没有?这世界上,婚姻到底有什么意义?

菜园子里,绿色的小苗果然已破土而出,密密匝匝的,争先恐后的样子。母亲蹲在菜园子里,用皱皱巴巴的手,拈苗,小心翼翼的,真的像绣花一样,一旁的老人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河北梆子。夕阳的余晖照到母亲身上,母亲灰白色的头发变得银光闪闪。母亲对这个菜园子,可真是用心啊。

今今回来啦?循着说话声,我抬起头,看到了前排房子上的惠燕婶儿。惠燕婶儿端着一个簸箕,躬着身,朝我笑着。晒东西?我问。惠燕婶儿说,是啊,晒点小甜枣。一会儿我给你拿点过来,你小时候就爱吃我家的小甜枣。我连忙推辞,惠燕婶儿笑了笑,蹲下去,忙活起来了。

惠燕婶儿家里有一棵枣树,是那种金丝小枣,甜得很。记忆中,她每年都会在房顶上晒小甜枣,小时候,我也确实常吃她家的小甜枣。稍微大点以后,不怎么吃了,但每年仍然见她端着簸箕在房顶上晒。搁到十来年前,这倒也不奇怪,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往房顶上晒东西。农户的房顶简直就是个大晒场呀,一场农忙下来,地里的收成就都上了房,必要经过风吹日晒,才能进屋。小麦、玉米、黄豆、花生、红薯干,一年四季,总有东西往房顶上晒。惠燕婶儿也不例外,她不喜欢种地,但她喜欢往房顶上晒东西,除了那些农作物,她还晒小甜枣、柿子,有时候抹了袼褙,也晒在房顶上。地荒了之后,她没有农作物可晒了,村里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房顶上晒小麦,我母亲也站在自己家铺满了小麦的房顶上,朝她家光秃秃的房顶上看,嘴角挂着一抹笑。可没过几天,惠燕婶儿就出现在了他们家的房顶上,金黄的小麦也哗啦哗啦倒在了房顶上。之后,玉米、黄豆、红薯干,别人晒什么,惠燕婶儿也晒什么。那些东西,明晃晃地告诉别人,瞧瞧,我们虽然不是在主家的地里长出来的,可我们现在就是主家的,我们在这儿呢。我们饱满着呢。惠燕婶儿是不服输呢。到了后来,她晒东西越来越讲究,还晒出了花样,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个细铁丝架子,把白菜、蒜头、红薯一串串挂到架子上,每天,她都要爬到房顶上翻一翻这些东西。小时候,我对什么都好奇,觉得惠燕婶儿的细铁丝架子很高级,就缠着母亲,让她也找人做一个,母亲叱责我,花里胡哨的东西,没啥用!你怎么老待见这些东西?

土地被征用之后,村里人再也没有地可种了,房顶也自然闲了下来。惠燕婶儿家的房顶却依然如故。她不委屈自己,各种豆子、杂粮、米面,大葱,白菜,萝卜,该买都买,该晒的还会大明大亮地晒出来。有时候刷了鞋子,她也要晒到房顶上去。她站在房顶上四处望,东边一眼,西边一眼,最后会落到我们家院子里。她是要看看父亲,也看看母亲,看看他们的生活。偶尔,她的目光会和我的目光相遇,我注意到这些时已经十五六岁了,照我们班主任的话说,我早熟。但我看不出惠燕婶儿的目光中有些什么,流连?惆怅?这个时候,我总感觉,惠燕婶儿就是一只鸟,一只飞在高处的鸟。可这只鸟却喜欢在低处盘旋。成年之后,我经常在网上晒图片,晒美食,晒风景,晒箴言,不管晒什么,晒的都是心情。而在我的印象中,这一切,在我的老家,有一位叫惠燕的女人老早就做过了,她在房顶上晒出来的各种什物,不是别的,也是她的心情。这一晒,就是三十多年。

如果说菜园子是母亲的阵地,那么,房顶就是惠燕婶儿的阵地。

过了一会儿,惠燕婶儿果然端着一盘子金丝小枣进了我家,我连忙接过来,往北屋里走,端着空盘子出来时,我看到母亲直起了腰身,跟惠燕婶儿说着什么,却也并没有从菜园子出来,一种冷淡的礼节般的应酬而已。接过盘子,惠燕婶儿讪讪地站了一瞬,就往外走,母亲仍然站在菜园子里,我便送了出去。

出了我们家门,走过三户人家,就要往她家那排拐了,我听到她说,你爸这一辈子,哎,我都不能想。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母亲尚不曾这么说,怎么就轮得上她了?我斜她一眼,说,我爸这一辈子怎么了?怎么就不能想?

惠燕婶儿觉出了自己的不妥,马上慌乱起来,说,你爸也没受多少罪,也享了你们姐弟俩的福了。说完,她逃也似的往前走去,身子扭动得很不自然,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非常刺眼。我脑海里冒出我坐在她装满货物的小推车上,跟着她一起东跑西颠的情景,那时候,我不过五六岁,对她的亲昵却仿佛天生地长的一般,那么自然。我们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往前走,路两旁全是金黄的麦子,空气中弥漫出庄稼成熟的气息。父亲从道路另一侧拉着大车走过来,他们站在路中央说话,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回到家,母亲已经从菜园子里出来了,正在柿子树下喝茶。

她跟你说啥了?母亲问,带着微微的恼火。

什么都没说。我答。

母亲很少提起惠燕婶儿,我想了想,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惠燕婶儿。她称呼她为“她”。那天下午,母亲一边喝茶,一边跟我说这个,道那个,也多次说到了惠燕婶儿。不过,她仍然称呼她为“她”,好在,这个“她”夹杂在母亲并不复杂的交往圈里,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母亲气鼓鼓地说,这阵子,她常来。有时候和你淑萍大娘一起,有时候和老金秀一起。其实,我很讨厌她们。该我可怜她们,她们的老头都比你爸死得早。她们凭啥可怜我?撂下茶杯,母亲仿佛更加气愤了,说,尤其是她,整天来,献的哪门子殷勤?那天,还给我拿来一把子黑豆,我稀罕她那个?我惊讶地看着母亲,失去了父亲的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独立了,身上也长了刺儿。又一转念,心一下子宽慰了许多,一个仍有斗志的人,内心一定充满了力量,母亲是不必担心的了。不管她的斗志是针对谁。是啊,三十多年的恩怨纠葛,岂会一朝消弭?

只是我仍然对母亲心怀不满,她没有提起我死去的父亲。我这回回去,一是为了看望母亲,另一个是想和母亲说说父亲,可母亲没有提。一个字都没提。母亲不提,我就不能提。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委屈,又愤怒,还很诧异。天渐渐暗了,城市的灯火次第升了起来,远的,近的,全是璀璨的光圈。父亲、母亲和惠燕婶儿,慢慢的,在我眼前一点点清晰,又一点点模糊,長到四十岁,我却仍然有许多事情看不清楚,有关一个已经去世了的男人,有关两个寸土必争的女人,以及在他们三个人之间存在过的一切,像被灯火照亮的影子,倏忽而逝,让我难以辨析。

時间过得很快,我和弟弟整天担心的暴风雨一次也没有来,夏天就要过去了。我觉得这是老天爷对母亲的体恤。这样,我和弟弟就再也没有在乡下老家住过。对母亲,我也渐渐放了心。电话仍是常打,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菜园子里的蔬菜们都长成了个儿,萝卜在地面上露出了点白皮,白菜呢,绿莹莹的,铺散着棵子,也快长芯了。大葱,更是长得好,比手指头还粗。母亲还说,阳光好的时候,她会到村里溜达溜达,她以前不喜欢出门,现在不行了,不出门这一天都不知道怎么打发。村里的大街口经常坐满了人。母亲说,都是死了老头的。数一数,光咱们后街,就有十三个。老女人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天也就过去了。哪十三个?会有那么多?我问母亲。母亲就给我数,淑萍大娘、老金秀、波兰婶儿、强子娘……还差一个呢。我说。母亲又数了一遍,老金秀、波兰婶儿、强子娘、淑萍大娘……数来数去,终究数不对。我知道,母亲不愿意说出惠燕婶儿这个名字。

这些人,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无论她们过去的生活中,都有些什么,或者艰辛,或者贫穷,或者跋扈,或者富有,她们现在,是一样的了。一个个满头白发,一个个风尘密布,一个个孤孤单单。她们中的一大部分人,都有子女在城里,可她们不愿意去城里,宁肯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她们知道这个村里每个人家的故事,自己的故事放进去,也就并不显得多么凄凉。临近中午,她们中的一个会提议,该回家做饭了,其余的人便会纷纷起身,三拐两拐走到自己家里,熬上一碗粥,然后,对着空空的墙壁,吃下去。有时候,她们也会豁达起来,赌气似的,嚷嚷着,一个人怎么了?一个人也得吃饺子!走,割肉去!也便有两三个人迟疑着被她拉起来,一起到小卖铺里割了肉。对于她们,生活多余的赘物都被剥离了,只剩了一日三餐。这一日三餐是如此重要,该喝粥的时候喝粥,该吃饺子的时候就得吃饺子,那些酸甜苦辣,该有的,都要有。

秋天来临的时候,距离父亲去世快三个月了,我对母亲,也完全放了心。直到那个夜晚的来临。

风是夜里十点多刮起来的,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说刮就刮,而且,越刮越大。我给弟弟打电话,是弟妹接的,说弟弟醉倒了,猪一般,怎么都叫不醒,晚饭都没有吃。窗外的树枝摇来晃去,忽而要折了似的完全匍匐了下去,紧接着,又翻了过来,朝相反的方向倒下去,声音也愈来愈大,屏息听起来,像是鞭子抽打在大地上。我心急如焚,丈夫出差三天了,我还不会开车。这种夜黑风高的天气,也没办法骑电动车。母亲怎么办?都已经过了风狂雨骤的季节了,怎么又来了这么大的风?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接了,只说了一句话,不能接电话!就挂掉了。雷还没有响,母亲就不敢接电话了。母亲一定又缩到了床角,身上拥着被子,一双眼睛里射出恐惧的光,外头的大风却丝毫不怜悯一个孤独的老人,一阵比一阵肆虐地发泄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和愤怒。

可我去不了。我陪不了母亲。我呆呆地坐在窗前,一遍遍刷着手机,天气预报说明日风就会停。天气预报说今天的风是6—7级。不过十分钟后,除了大风,雨也哗哗下了起来。我又给母亲拨了个电话,已经关了机。在屋里转悠了一阵儿,我躺到了床上,睡不着,胡乱翻起了书。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激灵,我从梦中惊醒,之后,便再也难以入眠。窗外的风小了很多,雨也慢了。母亲熬过了这几个钟头,现在,是不是平静了些呢?也或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仍陷在无尽的恐惧之中?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好容易熬到了凌晨五点钟,外面风声已息,雨也停了,天光也已放亮,我长舒了一口气,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嘟嘟响了两声,母亲接了。

喂——,母亲的声音传过来,听起来很平静,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

我有些诧异,问,你在哪儿?

母亲说,你猜我在哪儿?母亲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声音里甚至还含有一丝兴奋。

在哪儿?我惊诧极了。

母亲说,我在你惠燕婶儿家呢。昨晚我在她家睡的。现在刚起来,往咱家走呢,也不知道菜园子里的菜都成什么样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半晌,我又问了一遍,你在哪儿?

这回,母亲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在哪儿?在你惠燕婶儿家呢。昨晚我害怕,就跑到你惠燕婶儿家睡去了。她家也就她一个人。我们说了一晚上的话。

我愈加惊奇,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问,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过去的事呗。母亲淡淡地说。接着声音又高了起来,我不跟你说了,到咱家了,我去看看咱家的菜!你也不用回来,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我是下午回去的。单位里上午忙,再说,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没有任何异常。但就是这种不异常让我觉得难以理解。一上午,我都陷在深深的迷惑之中,我没法想象,两个各有阵地、寸土不让的女人是如何睡在一张床上的。即使她们是同一个特殊的群体里的两个,她们也没有理由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从街口看到了这个群体。刚刚被风雨冲刷过的大街很干净,阳光更是明朗,慷慨地照射着一切,大街口坐着的女人们脸上都有一片光晕,她们并排坐在一起,中间留出来一尺宽的缝儿。淑萍大娘、老金秀、强子娘……有七八个。母亲在最东头坐着,像是一个微弱的尾巴。她终究跟她们有些不一样,她是最末一个加入到这个群体中的,况且,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并不喜欢出门,她跟村里人的交往很少,现在夹杂在这个群体中,母亲显得羞涩,不自然。惠燕婶儿呢,在最西头,也就是最靠近马路的这头,她的丈夫死得最早,她像是个领头的。事实上,依惠燕婶儿爱说爱笑的性格,她一定是喜欢坐在最西头的。现在,最西头的阳光最好。

我从这个群体中领回母亲。

母亲看到我,自然是高兴的。母亲走在我旁边,说,我刚才就要走,她们不让。我想着得收拾菜园子里的菜了。进了家,我看到,菜园子比父亲下葬那几天被损毁的还要严重,已完全不像个样子了。一排葱东倒西歪的,白菜像被踩了似的,一片片叶子全烂在了泥地里,萝卜缨子全折了,只剩了露出土地面儿的那点白萝卜。风神发怒了!我辛辛苦苦种了几个月的菜,快要被毁完了。母亲说。

正说着,门吱扭一声响,惠燕婶儿推门进来了。母亲见到惠燕婶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愣了一下,把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我辛辛苦苦种的菜,快要被毁完了。惠燕婶儿仿佛也有些不好意思,接过话来说,没那么严重,白菜和萝卜,慢慢就又长起来了。母亲笑笑,进了菜园子,弯下腰,开始捡拾那些折掉的萝卜缨子。躲进了菜园子里的母亲,是有资格不说话的。我怕惠燕婶儿窘,正要开口,母亲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你爸最爱吃萝卜缨子蒸出来的包子。我每年都会给他蒸,不过用的都是收了萝卜的缨子,又老又干。现在好了,刮了这场大风,萝卜缨子全折了,能给你爸蒸一顿又嫩又香的包子了。

这是母亲第一次提到父亲,我的眼眶里立刻涌出了泪水。母亲浑然不觉,接着说下去,明天就是你爸的百天忌日。我蒸好包子,你给他送过去。我怕自己哭出声来,点了点头,赶紧往北屋走,迎面遇上惠燕婶儿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神,只一瞬,她就低下了头,帮母亲捡起了萝卜缨子。我忽然感觉到,跟我一样,她也是想听母亲提起父亲的,也许她隔三差五就和别的女人一起来找母亲,是想听母亲提起父亲来的吧。

再出来时,萝卜缨子已被整整齐齐码在了洗菜盆里,几瓢净水浇下去,萝卜缨子翠绿翠绿的,很是新鲜。母亲又把葱拔下来,剥掉老叶子,理好,打了捆,然后递给惠燕婶儿一捆,惠燕婶儿当仁不让,脸上带着笑,手里拎着那捆葱,出了我们家门。

不一会儿,我在院子里看到了房顶上的惠燕婶儿,她把从我们家拿走的那捆葱运到了房顶上,晾晒了出来。她站在房顶上,朝我们家院子里张望,还冲着我们笑,母亲也便抬头笑。她说,你瞧瞧你家这大楼房,楼顶上还起了個芯,哪有地方晒东西?不行也就拿到我家房顶上来晒吧。我保准不偷吃!你给我的我还吃不清呢。她咯咯笑。母亲说,不用,不用。我们家有地方晒,这么大的院子呢。等惠燕婶儿转过身蹲下来,母亲狡黠地小声对我说,我怎么会去她家晒东西?

我说,你还去人家家睡了呢。

母亲立刻不好意思起来,说,一码是一码。

我趁势问,你怎么就想到去人家家睡了呢?

母亲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说,你问这个干啥?我都七老八十了,啥事情都要向你报告吗?

我不死心,又问,你们昨晚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有些惊讶我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说过去的事呗。还能说啥?

过去的事。四个字挡住了我寻求真相的脚步。我知道,我从母亲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昨晚那场大风,像是母亲生命中又一次昙花一现,然而,开过花后,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呼啸的大风中,母亲即使要去寻找一处庇护所,也有众多可选择的余地,淑萍大娘、老金秀、强子娘……其中,老金秀家跟我们家是一排,只隔了一户人家。母亲为什么要在狂风骤雨中穿过三户人家,拐个弯,跑到前排的惠燕婶儿家呢?母亲缩在床角,一脸恐惧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父亲?他们也是有过好日子的。然而,我也知道,因了父亲,母亲和惠燕婶儿各自的阵地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消失,但昨晚那场大风,还是让我感激这个世界,感激生命对漫长岁月的那种顺从。

以后再刮风怎么办?我一边帮母亲洗菜,一边问母亲,带着一点戏谑。母亲觉察到了我的语气,却仿佛并不在意,说,她说以后要是刮风,还让我去她家,你说我去不去?母亲俨然又成了一个没主意的孩子。然后,我和母亲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天空一片湛蓝,飘过朵朵白云。

猜你喜欢

菜园子房顶母亲
爷爷的菜园子
没有房顶的家(下)
没有房顶的家(上)
没有房顶的木房子
房顶上的朋友
外婆的菜园子
给母亲的信
乖乖兔的菜园子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