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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工匠

2018-01-08朱晓军

江南 2018年6期
关键词:汽配绍兴

朱晓军

引 言

农民是中国最大的社会群体,也是称得起伟大的社会群体。

中国的改革开放起始于农村,农民不仅是中国市场化改革的首创者,还创办了开辟中国工业化新路子的乡镇企业,2.8亿的农民工群体让中国成为世界工厂。没有农民的创造与奉献,中国不可能成为世界经济大国。

浙江的一对农民兄弟,在北纬30°创造了中国制造业的传奇,书写下中国农民的梦想与辉煌。

北纬30°是一神秘的纬度,也是盛产奇迹的纬度。它不仅贯穿四大文明古国,拥有金字塔、百慕大三角、马里亚纳海沟,以及喜马拉雅山、雅鲁藏布大峡谷、神农架、三星堆,还有绍兴柯岩鬼斧神工的云骨石佛。

沈幼生与沈百庆以这一纬线为创业舞台。他们是亲兄弟,沈幼生为兄,沈百庆为弟,两人相差16岁。沈氏兄弟的起点与“三通一达”创始人相似,他们生于距离云骨石佛不足5公里的海山村的一户贫寒农家。贫困阻拦了求学路,沈幼生仅读了几天初中就回生产队放牛了,沈百庆比大哥多读三年书,初中一毕业就回生产队务农了。

在世人眼里这群既没有学历优势,也没有资本优势和人脉资源优势的农民仅有两路可走,一是留守在乡村种几亩薄田,混饱肚子;二是进城打工,赚点儿辛苦钱。可是,沈氏兄弟带领乡亲走出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将一个修理农机具的乡镇企业打造成国家重点高新技术企业、中国汽车零部件制造百强企业、中国机械工业管理示范企业、国家汽车转向系列产品技术标准起草与制定单位、国家最佳汽车零部件供应商。他们这一由农民组成的团队成为中国汽配领域的翘楚。

拨通索密克的电话会传出一个声音:“您最担心的是我们最有把握的。”底气十足,让你的悬念与担忧在这一承诺的跑道稳然着陆。

走进索密克,一幢坚实、恢弘、气派的建筑昂然矗立,与柯岩的古佛云骨遥相呼应,“SOMIC”耸立于顶,下边是“创造、挑战、未来”六个大字。这是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社长石川晃三为日本索密克题写的,原来是:“创造、未来、挑战。”沈幼生说:“‘未来是还没有實现的,应该在最后。”排在最后的“未来”犹如一道谜,谜底时常出乎意料。

索密克成立之初是“日方控股,中方经营”,中方出任首届董事长和副总经理,日方出任副董事长和总经理。如今,中方和日本索密克已扯平,各占48%股份,董事长与总经理已全部由中方担任,公司已见不到日本人的身影。行政科研大楼的顶层第九层,一半为董事长办公室区,一半为空中花园。沈幼生至今仍喜欢种地,喜欢植物,在村里还种有水稻和菜蔬。这位放过牛、种过地、修过坛、跑过供销的农民现已成为 “改革开放30年中国汽车零部件行业30位杰出企业家”和浙江省优秀企业家。

第八层为总经理办公区。沈百庆任总经理后,实施“扁平化管理模式”,不设副总经理,他一人干几人的事,每天都日理万机地忙碌着。这位当年拒绝读书,要回生产队挣工分的孩子已成为行业技术权威、国家重点高新技术企业的带头人,被日本同行誉为科技创新奇才。

沈氏兄弟为制造出世界顶尖级汽配产品筚路蓝缕,殚精竭虑,带领着乡亲探索出一条从无到有,从不专业到高科技,从数量扩张到质量提升的创新创业之路,以自己的方式讲述了中国故事,展现了中国农民所特有的工匠精神。

第一章 寻路

蓝天,白云,花椒虎似的日本群岛漂浮在洋面上。波音飞机像展翅滑翔的翼龙,在大阪上空盘旋,画一道优美的弧线向下降落。轮胎接触跑道时,像刚拉套的小毛驴,倔强地蹦跶几下,发现挣脱不掉了,也就驯服了,老实了,埋头拉车了。

飞机安稳地停在大阪的关西国际机场。机舱忙乱起来,旅客纷纷站起来,打开行李仓,拽出旅行包,似乎一个多小时的飞行总算过去了,多一分钟也不想在机舱待了。改革开放改变了中国人的性格,让这一四平八稳的民族忙碌起来,似乎每个人都像外国首相,不知有多少要事亟待处理。“时间就是金钱”,哪个中国人不在意钱?不过时间不过是张兑换券,每人的汇率不同,有多有少,有正有负。

沈幼生和沈百庆、潘志强、陆金仁一行随着像小溪似的涓涓人流下了飞机,进入机场。

沈幼生已近知天命之年,却精神抖擞,目光闪烁着智慧。他个子不高,敦敦实实,像小山似的,似乎什么都能扛得起来。身后边紧跟着他的胞弟沈百庆却比他高出近一头。冷眼看上去这兄弟俩有点儿不像,仔细端详一下却发现极其神似。在这四人中,最年轻的则是潘志强,个子高高的,像路边白杨似的挺拔而富有骨感。不过,20世纪90年代,骨感还没列入时尚,还没被视为一种美。

这些农民已不再种地,家和户口还在乡下,还住在祖祖辈辈住过的村子里,还生活在那些看着他们长大的目光下。在乡亲们眼里,他们已不像地里的庄稼扎根在泥土里,不再是风里来风里去,晴天日头晒,雨天两脚泥的农民了,可是在城市人眼里,他们还是乡下人。

他们是到日本考察的。日本株式会社索密克石川公司石川晃三社长隔洋递过橄榄枝,邀请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厂长沈幼生率团赴日考察。索密克是世界三大转向拉杆厂商之一、汽车零配件领域的巨人,对沈幼生这样的乡镇企业来说,犹如三尺之童站在姚明旁边,只能有一种姿态,那就是仰视。其实,沈幼生他们并不是什么考察,而是洽谈,是谈判,寻找机会。

绍兴第二汽配厂已负债累累,近三千多万元的债像三座山压在背上,企业犹如一头负重的黄牛气喘吁吁,四肢颤抖,说不上什么时候落下一根稻草就轰然倒下。脑袋比转向球头销还灵活的“聪明人”已陆续地离去,原来三百多人的厂子,仅剩一百二十余人。不走合资之路,或合资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就只有一条路——破产。破产意味着二十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厂里那些乡亲将失去工作,许多人将回到原点,像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田,吃老天爷赏赐的那碗饭……

沈幼生他们走出机场,已恭候在出口的伊东英一等人就笑容可掬地迎过来。作为日方企业代表,伊东英一鞠躬,握手,寒暄,热情而不失礼数。伊东英一先生任日本株式会社索密克石川公司海外事业部部长,他是一个中国通。4个月前,伊东英一部长曾率杉山英治课长到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考察过。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见到这么一位仅谋过两次面的“熟人”,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商务车像一条游进礁丛的鱼似的驶出机场,车窗犹如摇动的镜头,将大阪大街小巷上的建筑、牌匾、树木、车辆、行人带到眼前,让沈幼生他们既感到陌生又有些熟悉。陌生的是从来没来过日本这个岛国,熟悉的是许多景色跟国内有些相似,花草树木就不用说了,街道、建筑大同小异,尤其是那一块块牌匾,不时跳出几个汉字,虽然是繁体的,那也是中国字啊。不过,日本的窗户比中国窄小,有点古城堡的味道,似乎重点不是采光是防御,从中可以察觉到日本人的戒备心很强。

伊东英一像导游似的,把窗外的景色一一介绍给这些中国客人。

大阪是日本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濒临大阪湾。日本是个岛国,是汪洋中的一群岛,胖胖瘦瘦,大大小小,星星点点,像不沉的秋叶漂泊在太平洋上。沈幼生的家乡——浙江省绍兴县也是历史文化名城,“从秦汉时代起,置会稽郡,唐代时称越州,至宋代赵构升行在越州为都城绍兴府”。

沈幼生的家乡也在一座岛上,那是一座形如短发女人头像般的岛屿。她没有一个诸如“缙云”、“玉环”、“慈溪”那样阴柔之名,有的是阳刚十足的称呼——海山。那里望得见山,看不到海,不过有歌唱道:“潮进潮退,沧海桑田。海山涌出,直面蓝天。”据村里上年纪的老人说,海山那个地方过去是海,涨潮一片汪洋,退潮时露出小小的山头,渔民将之称为“海山”,即海里边的山,他们在山上晒网,于是又将之称为“晾网山”。也有人称之“放狗墩”,不知是附近农家把它作为狗的流放地,把养不起又舍不得杀的狗送过来,让它找不回家,还是这里荒凉得野狗可以自由自在地生存。

海水有着流浪的秉性,从不知安分,像年轻人似的有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冲动,无风时它像伸舌头舔棒棒糖的顽童袭扰着海岸,有风时就有了突围的念头,想冲破束缚无拘无束地满世界游走。海山那片的海水或许在天长地久的博弈中被岸击溃,臣服了,退却了;或许那水性杨花的海水找到新的追逐目标,离去了。海水留下一片滩涂,部分渔民有的跟海走了,不愿走的留了下来,将滩涂改造成农田,成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民。

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空,声势浩大的海水走了,鉴湖江乘虚而入,将海山圈成孤岛,两条弯弯曲曲的鉴湖支流又将岛分割为两块,形成了两个自然村。悠悠岁月把湖水打磨得失去了棱角,性情温和得像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无限柔情地把这座小岛像孩子似的揽于怀中。岛就这样成为离开陆地的全岛。岛上的村民的日子却很艰难。岛与陆地无桥相连,村里贫困,温饱都难以解决,哪有实力筑桥?民国时期的县政府,后来的绍兴县人民政府,以及柯桥人民公社,或许忽略了“放狗墩”的存在,觉得那里不过几十户人家,三五百人的小村,钱得用在刀刃上,“放狗墩”即使不是刀背,离“刀刃”也远着呢;或许心有余而力不足,全县12个乡镇,数百个村庄,哪能一一顾及得到?村民想出去,要走很远的路,经过一条羊肠似的盈尺宽的石板路,路的两边是水田,一侧有座叫不出名字的小山丘,再走过长长的石板路来到河边,靠摆渡船过到对岸。

“要想富,先修路”,这对生长在马路边上的城里人来说不过是条宣传标语,一个口号而已,但对成长在没有公路的偏僻乡村的农民来说则是一种切身的感受。汉语是一种智慧的语言,饱蕴深奥的哲理,所谓“偏僻落后”,偏僻与落后犹如一对遭人讨厌的孪生兄弟那样相生相伴。

沈幼生像枚种子撒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溪边的一间巴掌大小的干打垒土房,家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一个房间即是卧室又是厨房。沈姓是海山村第一大姓,祖上是从诸暨阮家埠迁过来的。

多年前,沈幼生的家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因为穷。里里外外犹如门前溪里的石头,被河水冲得一干二净,一贫如洗,除吃飯用的锅碗瓢盆,几床旧棉絮,就是那几口人。父亲沈德富不是海山村人,而是双梅后梅村人。村史记载:“家境贫寒不堪,幼年8岁来海山放鹅糊口,后以捡破烂摇埠船图温饱。”可见,海山还不是最穷的村子,双梅后梅村比它还不如。德富公从一个贫困村子到了另一个贫困村子,也许感觉海山村还不错,也许失去让生活更上一层楼的追求,也许不愿再从一个陌生地方到另一个陌生地方那样流浪下去,他没有走,留了下来,做了沈家的上门女婿,改姓为沈。在一年接一年的漫长岁月里,生了七个孩子,活下来五个,三男两女。沈幼生是长子,他下边有两妹、两弟。

海山村民除种田之外,大多有一两门手艺,有的是木匠,有的是泥瓦匠,有的会酿酒。沈幼生的父亲会酿酒,除在生产队种田挣工分之外,时常去乌镇等地的酒厂做酿酒师傅,赚点儿零花钱,补贴家用。酒酿好后要装坛贮存或运输。酒坛在搬运中易碎易裂易漏,过去的酿酒师傅大多数会修坛,这也许跟卖猪肉师傅会磨刀有点相似。沈幼生的父亲在外时而以酿酒为主,修坛为辅;时而以修坛为主,酿酒为辅,总之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有什么钱就赚什么钱,不大挑拣,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机会难觅,也没得挑拣。

1960年,德富公的长子沈幼生高小毕业,以优异成绩被保送到重点中学——绍兴县第二初级中学。他成为海山村第一个去县城读书的孩子。那时,农村的孩子像山上的树,父母很少去管,想管也管不过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哪家没有五六个,六七个?父母要下田种地,要挣工分,要为一家人的吃穿操劳,哪有精力去管他们读书。学校犹如一支松松散散的队伍,没走多远就少去一半,再走不远又少一半,就这么一半一半地少下去,小学毕业时也就没多少了,初中毕业星星点点,高中毕业凤毛麟角。

沈幼生要读初中了,成了全村孩子的一面旗帜,一个样板。尽管父母对儿女读书很少管,可是许多农家还笃信900多年前宋真宗的名言:“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开学那天,沈幼生背着村里大人孩子羡慕的目光和老妈缝制的书包,穿着挂有一层层补丁,洗得露有本色的衣服顺着石板小道走出了村子,坐着摆渡船去上学了。只要这样一来一往地摆渡三年,他就初中毕业,凭他的聪明和勤奋,考高中或中专是没问题的,接下来沈德富家就有了一个端着摔不破的铁饭碗的城里人了。

活在想象中是幸福的,想象远比现实更美好,对那些苦难深重的人来说,想象就是活下去的希望与勇气。谁知一学期还没有读完,沈幼生就弃学了。希望像颗流星无情地在海山村的上空划一道耀眼的弧线,陨落了,消失了。一家七张嘴,全靠父亲一人挣工分来养活,哪里吃得消啊?他们家是村里是最穷的,每当家里揭不开锅时,母亲就背起小沈幼生三岁的妹妹外出讨饭。那时讨饭跟现今乞讨不可同日而语,那是被逼无奈,不讨就得饿死。为了活着就得放下尊严,拎着打狗的棍子,端着乞讨的饭碗。

母亲为什么背妹妹去,不领自己去,如果被狗咬了,或者遇到坏人怎么办?沈幼生想不明白。

母亲说:“你是男孩儿,妹妹是女孩,妹妹长大要嫁出去的,你要在村里娶妻生子,待一辈子。”

沈幼生还小,听不大懂。长大后才体会到那满满的母爱。母亲是怕他讨过饭,将来被人耻笑,讨不到老婆,怕他的子子孙孙为此抬不起头来。只有父母才会为他想得这么长远。

沈幼生想到生产队挣工分,跟父亲一起养家糊口。他只跟父母说了一句:“学校远,过河后还要步行好几公里,早晨上学要一个多小时,晚上放学回家还要一个多小时,我还是去生产队吧。”

14岁的沈幼生看着还是个孩子,可是他是长子,要帮助父亲分担养家糊口的担子,要让母亲、弟弟、妹妹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沈幼生回村到生产队去挣工分和口粮了。

生产队长见沈幼生年纪小,个子还没有锄把高,干不了什么农活,就让他去放牛。放牛娃,雨天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风里来雨里去;晴天太阳像烧红的烤炉悬在头顶,汗顺着脸往下流,流过脖颈,流过脊背……

几年后沈幼生从一个瘦得像绿豆芽似的小男孩,变成了膀大腰圆、壮壮实实的人民公社社员。他能吃苦,脑袋灵光,善于苦干、实干加巧干,在同龄的劳力中挣的工分也是最高的。

绍兴是中国有名的水乡、桥乡和酒乡,沈幼生跟父亲和乡亲学会了酿酒和修坛,时常跟去上海等地的酒厂干活,渐渐成了公社里小有名气、会揽活儿的修坛师傅。

观赏过樱花后,伊东英一先生领着沈幼生来到火车站,他们要乘坐新干线去滨松。日本株式会社索密克石川公司的总部在静冈县的滨松。

滨松位于日本的中心地带,在大阪与东京的中间,交通便利,南临太平洋,北依阿尔卑斯山,西有滨名湖,东有天龙河。它不仅是旅游胜地,也是“制造业之城”,拥有多家世界一流的企业。这里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是追求梦想的地方,推崇大胆尝试和勇于挑战的精神。

沈幼生也是一位“大胆尝试”者,无论是辍学回村,还是汽车配件生产与经营,追梦到了滨松。十几年来,他们从七八人的“机电修理摊”变成400多人的汽配企业,有过振奋,有过惊喜,有过烦恼,也有过困苦……

1968年2月,岛外的彤山大队成立了缸坛修理社,把几公里外的沈幼生招了过去。

有酒就有坛,修缸补坛是伴随酿造业而生的传统手艺,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缸坛易损,有缝就要修,不修则漏。修缸补坛的工具简陋,斧子、凿子、铁攀、榔头。补前先敲,听声寻纹,然后在裂纹处凿条细沟,铁攀拉住,用树脂填满细沟,裂纹就堵住了,坛好如初。简略说,凿缝扣攀,铁砂填缝,盐卤黏合。俗话说,看花容易,绣花难。补坛也是如此,说来简单,补起来不易,有的缸坛漏酒漏水漏油,没有经验就说什么也找不到裂纹在哪儿。

沈幼生聪明过人,又勤奋好学,肯于投入,再加上善于交际,不计得失,群众关系好,不到一年就在彤山缸坛修理社脱颖而出,当上了业务员。业务员不是官,作用却非同小可,原材料采购,招揽生意,社里赚不赚钱,赚多赚少都跟业务员有直接关系。

当上业务员后,沈幼生走出了绍兴县,走出了浙江省,世界变大了,结交了各路朋友,业务也做得风生水起,业务源源不断。第一年,彤山大队缸坛修理社赢利3万元。在那个年代,3万元非同小可,城里的二级工的月收入才30多元,大学毕业生才赚46元,1斤大米0.195元,1斤玉米面0.095元。3万元可以买15.38万斤大米,31.58万斤玉米面,可以解决多少人的温饱问题?

彤山缸坛修理社成了附近十里八村效益最好的社队企业。彤山大队缸坛修理社出名了,沈幼生也出名了,成了柯岩公社上下公认的最能干的业务员。

沈幼生不仅揽修缸坛的生意,而且遇到什么活儿都揽。杭州市有一家生产劳动保护用品的针织厂,设备简陋,技术落后,织不出无缝手套,只得织出两个手套片,再找人缝上。这活儿缸坛修理社粗手大脚的汉子自然是干不了。汉子们干不了,妇女们可以干,沈幼生就把活儿揽下来,用手推车把手套片运到钱塘江边码头,用摆渡船运到对面的萧山,然后运回了村,分给乡亲。乡亲缝好后,染上色,按12副一打打成捆,再原路运回去。加工费很低,缝一副手套仅几厘钱,在那个年代有钱赚就是不容易了,村里家家户户缝起了手套,靠这笔收入买油盐酱醋,供孩子读书。

金子不论在哪儿都发光,发光的金子早晚都会被发现,被发现的金子不管在哪里都有人惦记。城里的一家国企发现了沈幼生这个人才,让他过去工作,不过是季节工,月薪60元。企业也想让他做正式工,那样就等于把千里马拴在自己的槽子里,谁也挖不走。可是,在那个年代企业说了不算,国家正式职工要有劳动人事部门的调令,不知道要盖多少个公章才能盖下来。沈幼生是农民,没有城市户口,仅凭这一点哪个公章都盖不下来。

在那个年代,60元的工资已算是高薪了,国企的五六级工才能赚这么多。沈幼生在缸坛修理社的收入还不到那一半——仅28元钱。国企给的钱是好的,可是他看了看家里,两个儿子还小,父母年迈,老的和小的需要照顾,哪里走得脱啊。再说,季节工很辛苦,一个个像闯关东似的,背着行李卷和棉衣过去,然后住入工棚,条件比家里還差。季节工,季节工,“季节”过了就没工可做了,还要背着行李卷回来。在厂里,人家国企工人是主人,端的是铁饭碗,旱涝保收,住的是宿舍,季节工比人家不是低一等,而是好几等,人家看你都是俯视的,为了面子和尊严也不能去,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1973年,柯岩公社把27岁的沈幼生调到公社机电修理站。一年前,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农民用上了手扶拖拉机、抽水机和电耕犁等农机设备,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喝油耗电的机械设备也一样,总有出故障的时候。人病了得看医生,机械坏了得有地方修,于是公社成立了机电修理站。

机电修理站社办企业,不像缸坛修理社那样的队办企业,不论赚多赚少都是大队的,修理社社员像在生产队出工那样挣的是工分,年底分红。修理站开的是月薪,维修的活却不是月月都有,没活儿干就得闲着,闲着也要开工资。一年下来,有活儿的日子还没有没活儿多,这样就亏损,亏损就得公社担着。公社是行政机构,又不是企业,哪里担得起?修理站就成了公社领导的心病,想着就闹心,不想又不行。修理站成立起来又不好下马,绍兴县每个公社都有机电修理站,日子都不好过,谁都不肯先下马,于是僵在那了。领导想到了沈幼生,把他从缸坛修理社调到修理站当采购员。

临危受命,沈幼生走进位于堰东村的修理站。他在修理站转几圈儿,论级别和档次这是社办企业,比缸坛修理社高,可是论规模和效益还不如缸坛修理社。想当年,胡传魁的队伍刚开张时还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修理站仅有七八个人,两台旧机床,没活干,只得坐在阳光下喝喝茶,聊聊天,吸吸烟。

穷则思变,沈幼生没事就琢磨,这个机电修理站怎么搞下去?想生存下去就得改一下路子,光靠有其他修理站没有的原材料还不行,亏损的关键是维修活少,供大于求,公社下边各生产队的农机有限,每个生产队也就一两台手扶拖拉机和几台电机。“内需”不足就得想法拉动“外需”,不过每个公社都有自己的机电维修站,想把别人家的活揽过来,一是不大现实,二会产生矛盾。看来要想解困只有打那两台机床的主意,去外边揽些“外加工”的活儿,也就是给外边的企业加工零配件。

沈幼生认为,做生意名不正,则言不顺,“机电修理站”与外加工市场不对接,“机电”又过于宽泛,定位不准确;“站”是计划经济产物,大都是封闭的,不对外的。如果把外加工这块做起来,就得把“机电修理站”改为“农机修理厂”。

沈幼生的建议得到修理站和柯岩人民公社领导的支持,1975年,他们更名为柯岩人民公社农机修理厂。在当时,“机电”改为“农机”还好说,把“站”改为“厂”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做了不少工作。

20世纪70年代中期,中国还物资匮乏,不仅买粮食要粮票,买布要布票,称肉要肉票,购鸡蛋要鸡蛋票,买点儿花生、瓜子要凭证供应,买“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就更要凭票供应了。工业企业也这样,按计划生产,产品按计划调拨,沈幼生做人做事实在,实在的人自有好人缘,人缘好有人帮,他与杭州市一家齿轮厂建立了关系,揽到产值高达一万多元的齿轮加工业务。有活儿干了,喝茶,聊天,晒眵目糊的工人眼睛瞪圆了,厂里那两台旧机床起早贪黑地转起来。

随后,沈幼生又揽进一批批外加工业务,这个像雏燕似的张着嘴巴,嗷嗷待哺的社队企业有饭吃了,待加工的原材料源源不断地流进厂,加工好的产品流了出去,这一进一出,厂里就有了效益。那一年,农机修理厂转亏为盈,令企业起死回生的沈幼生得到柯岩人民公社党委的表彰。

沈幼生是一个胸有大志之人,他哪里会满足于农机维修,满足于农机修理厂的敲敲打打,拆拆卸卸,修修补补。没过多久,沈幼生就把目光从浙江省城杭州瞄向中国经济、交通、科技、工业、金融、贸易中心——上海。他相信在那个广阔的天地里,柯岩农机修理厂这个社队企业不仅可以有作为,而且可以大有作为。

沈幼生在上海没事儿就去走访那些有关系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吸支烟,喝杯茶,吃顿饭,饮壶酒。一回生,二回熟,曲径通幽,熟了就有了关系,有了关系就可能成为客户。一天,他转到上海第十汽车修理厂业务科。浙江的小企业是靠“四千精神”做起来的,所说的“四千精神”是“吃尽千辛万苦,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几经努力,沈幼生终于攻下业务科长。科长把5000只球头销的订单给了沈幼生,沈幼生掂量得出科长这份信任的分量,清楚在汽车选择独立悬架系统后,控制臂或推力杆要通过位于端部的球头销与其他部件相连。球头销的主要功能是实现车轮上下跳动和转向运动。球头销不大,作用却非同小可,是保证汽车安全、准确行驶的关键零部件。球头销既要灵活自如又不可松旷。松旷会导致汽车偏行、滑移、摆振,甚至操纵失灵。据统计,两成以上的交通事故与球头销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球头销被称之为“保命销”。

球头销的生产工艺复杂,制作精良,球头表面不仅要有足够的光洁度,还要有足够的硬度。一个十几个人的社队小厂,修修电机、拖拉机,加工加工齿轮还说得过去,承接这么重要的零部件能行吗?厂里仅三间平房、四五台旧车床和一台磨床,技术水平很低,国企的车工、磨工要学徒三年,出徒后才是一级工。一级工也只能独立加工简单零件,不能加工高精零件。沈幼生他们厂的车工和磨工没学过徒,没经过正规培训,仅有几年摸索出来的实践经验,按理说还是“徒疙瘩”,连一级工的操作水平都达不到。这些人能加工球头销吗?产品质量不过关,闹出交通事故,谁承担得起责任?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可是,对于他们这种社队企业有“吃”的就不错了,哪能挑挑拣拣?谁说社队企业只能食草,不能食肉?适者生存,只有不断进化才能生存下来,有些动物在远古还是食草动物,现在已成为食肉动物了,也有些食肉动物进化为食草动物,拒绝进化只有死路一条。

食草的牙齿和胃肠改为食肉,承受得了吗?能消化吗?冷不丁的肯定不行,要有个适应过程。沈幼生建议成立了攻关小组,先买几个球头销,分解开来,测绘、琢磨、尝试、加工。在采访时,回忆起往事,老职工章来定说,那时厂子还在堰东村,那里连公路都不通,钢材要用船运到厂旁边的码头。从码头到厂里有一条像田埂似的小路,那条小路骑自行车是可以的,三轮车就走不了了,钢材只能靠人搬运。下料时,得用老虎钳子把料卡紧,然后用鋼锯一下下锯断。那时,计划内的机床批不到,只得买计划外的,也就是议价的。议价的一是价格高许多,二是没关系的话,有钱也没人跟你“议”。厂里没办法,只好悬赏,谁要是能联系到机床就给谁一个进厂的指标。能搞到机床的都是能人,能人会在意社队企业的进厂指标吗?不过,能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也有三两个乡下亲戚,厂里的机床大多数都是人托人这么搞到的。

说起球头销,章来定说,我们最初生产的球头销都是卡车上用的,有解放的、黄河的、跃进的,总共有6种。这些球头销的特点就是个头大,分量重,价格便宜,不像轿车上用的,又小、又轻、又贵。产品加工出来后,还要运出去,靠的还是船,那种小型机动船,“邦邦邦邦”的,它把产品运到火车站附近的码头,然后发运往各地……

5000只球头销就这么发运到上海第十汽车修理厂,沈幼生取回5万元的支票。这是农机修理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这笔生意也改变了农机修理厂的命运。接着,沈幼生又从业务科长手里拿到与球头销配套的球座订单。

一年后,沈幼生提出要上马高频淬火。他们生产的球头销缺少一道工艺——高频淬火。高频淬火是通过感应电流将球头销的表面加热,然后迅速淬火的金属热处理方法。没经过高频淬火的球头销表面硬度低,耐磨性差,还易氧化脱碳,使用不长时间就出现磨损,于是松旷,车辆出现偏行、滑移、摆振,甚至操纵失灵现象。

产品质量不过关,销售关系就难以维持,业务科长也不能砸自己的饭碗。沈幼生他们的农机修理厂要是没了球头销的订单,日子就没法维持下去。要想保住彼此的饭碗,厂里就得投资6万元,上马高频淬火。高频淬火在当时还是高精尖技术,不要说绍兴县,整个绍兴市也没有一家企业有。但沈幼生不一样,他敢想敢说敢干,思维也开阔。

上世纪70年代,5000只球头销才5万元钱,平均每只才10元钱。那时的6万元钱可不是笔小钱,相当2017年的七八百万,这么大一笔钱投进去,多少年能赚回来?再说,厂领导和公社领导连“高频淬火”这个词都没听过,更不要说这东西是什么,有什么价值和作用了。柯岩人民公社农机修理厂仅有一二十个泥腿子,文化程度最高的是初中,这些人能操纵得了高精尖技术吗?

沈幼生的建议偏偏被采纳了,与其说厂领导与公社领导开明,有胆识,有气魄,还不如说他们对沈幼生充分信赖。高频淬火上马后,球头销和球头座表面硬度提高了,耐磨性提高了,产品质量上了几个台阶。一个社队小厂居然拥有国营大厂都没有的“先进武器”,柯桥公社农机修理厂让人刮目相看,名声大振,在绍兴县多如牛毛的社队企业脱颖而出。有些厂家找上门来,将高频淬火外加业务交给他们来做,这套设备不仅满足厂里的需要,还成了聚宝盆,钱像一条条涓涓小溪流了进来。

农机维修犹如路边的壕沟,水量有限,季节性也强。球头销加工业务则像环绕海山村的鉴湖水系四季流淌,隨着质量、销量与产量的上升,产品也越来越像模像样,越来越专业化,成为厂里的主打。不过,像上海第十汽车修理厂这样一次订5000只球头销的客户毕竟很少,20世纪70年代,中国汽车工业相当落后,汽车制造厂屈指可数,生产卡车的厂家只有第一汽车制造厂、第二汽车制造厂、济南汽车制造厂、南京汽车制造厂,生产小客车的厂家有北京汽车制造厂、天津汽车制造厂、上海汽车制造厂和第一汽车制造厂。

汽车制造厂少,产量低,到1980年,全国的汽车产量才22.2万辆;汽车保有量也少,1978年全国民用车保有量才135.8万辆,那时没有私家车,中国的私家车在20世纪80年代后才出现。汽车产量少,保有量低,汽车零部件的需求自然上不去。

沈幼生是坐村里的摆渡船长大的,第一次坐汽车还是在进入缸坛修理社之后,可是他坚信汽车是中国工业发展的方向。为什么这么想,“中国人口那么多,国家那么大,汽车是不可缺少的代步工具,别看现在汽车很少,汽车工业总有一天会大发展,中国汽车保有量会超过许多发达国家……”柯岩公社农机修理厂要想生存和发展,就要搭上中国汽车工业这艘巨轮。

沈幼生有远见卓识。1977年,他建议将农机修理厂改名为柯岩汽车配件厂。

这是一个重大举措,意味着他们厂将从农机修理转为汽车配件专业生产厂家。

沈幼生的建议得到厂领导和公社领导支持。厂子改名了,他们的球头销就不再是农机修理厂制造的,而是专业汽配厂出品的了,名正言顺,销路拓宽了。厂里成立了供销科,沈幼生理所当然地被任命为科长。他们供销科相当于上海第十汽车修理厂的业务科,可是人家那个科长好歹也有几员干将,诸事不必亲力亲为,顶多布置一下就是了。沈幼生却是“光杆司令”,他只能自己管自己,自己支配自己。这样也好,沈幼生就是供销科,供销科也就是沈幼生。

转年,柯岩汽车配件厂从不通公路的堰东村迁到丁巷村,沈幼生也由代销科长提拔为副厂长,兼党支部副书记,结束了一人一科的“光杆司令”的日子。有部下,这官才当得名副其实,有了那么一点儿意思。

1979年8月,沈百庆进厂了。他是沈幼生最小的弟弟,也是他最疼爱的弟弟。这时,厂里已有20多人,两幢房子,一幢小平房,厂部和仓库就在这幢小平房里;另一幢是厂房,5台车床,其中3台是小型车床,两台是大型车床,还有铣床、刨床和磨床。走进车间,转动的转动着,平动的平动着,它们车着、铣着、刨着和磨着,操作工在忙着。沈百庆进厂没几天就站在了铣床旁,学铣工。

沈百庆如愿以偿了。他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读初中那会儿,就闹腾着不读了,要去生产队挣工分,然后像大哥那样进社队企业。沈幼生却不然,他一心一意地想让最小的弟弟百庆多读点儿书,能读多高就读多高,不要想赚钱的事儿。百庆的中学在离村5里地的公社,学校离沈幼生的厂里不远,自从百庆厌学后,沈幼生每天都要像押俘虏兵似的押着弟弟去上学。

1976年,沈百庆终于初中毕业了,回生产队去挣工分了,那年他年仅14岁。谁知第二年高考制度就恢复了,老师有了讲课的热情,柯岩中学的教学质量也上去了。看来还是大哥有远见,要是听大哥的话,念高中的话就有机会参加高考,有可能考上大学,沈百庆后悔了。他回生产队后才知道当农民有多么辛苦,才知道什么叫靠天吃饭,才知道勤劳不见得致富,你起早贪黑地种半年地,一场冰雹下来就颗粒无收了。生产队并非出工就有钱赚,赶上收成不好,工分赚得越多,亏得就越多,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还要挂账,还要欠生产队的钱。这时,他才知道念书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多么体面的事,多么划算的事。

沈幼生看不得最小的弟弟在生产队受苦受累,说什么也要拉他一把。高中念不了了,大学考不成了,要改变百庆的命运仅有一条路,那就是进社队企业了。汽配厂是柯岩公社最好的社队企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想进个效益好、有前途的企业。企业犹如一条搭载着命运的客船,命运的好坏不仅在于你在客船上的位置,而且还在于你搭的是哪条客船,搭错了船,也许没航行多远就沉了,你得逃命,得找个救生圈套在脖子上跳进水里,能不能被救上去,被救到哪里去,那就得看运气了。

柯岩汽车配件厂还称不上是条船,充其量不过是个舢板,可是它却在市场竞争激烈的沉舟侧畔,乘风破浪地前进着、发展着、壮大着,渐渐有了点儿模样。沈百庆进厂的第二年,厂里已拥有固定资产60多万元,机床15台,热处理加工设备4台,冲压设备5台,年产值突破了100万元,利润10万元。按1992年12月至2016年1月份中国货币供应量M2增长近100倍计量,这10万元相当于2016年的1000万元,这对一个员工仅几十人的社队企业来说是了不起的成就。

1979年8月,17岁的沈百庆如愿以偿地进了厂,这时厂子已不是农机修理厂,已改为汽车配件厂,沈幼生早在一年前已担任副厂长兼副书记。为了百庆进厂,沈幼生跟公社申请了整整两年。在这两年里,百庆一直在生产队风里雨里地劳作着。

沈幼生认为,作为汽车配件厂,不能仅生产笨重而利润低下的卡车配件,也得想法生产附加值高、小巧玲珑的小车配件,让产品跨个台阶,上个档次。可是,生产什么呢?沈幼生经过一番市场调研后,提出研制“BJ-212汽车转向横拉杆总成”的建议。从球头销到转向横拉杆总成仅一步之遥,转向横拉杆总成的关键零件就是球头销与球座,不同的是过去生产的球头销是卡车上用的,现在研制的转向横拉杆总成是北京吉普车上用的,此球头销非彼球头销,技术要求要高很多。

沈幼生抽调厂里的技术力量,成立了攻关小组。农机修理厂改为汽配厂,可是技术力量也还是那些在机床旁摸爬滚打几年的农民,连一个科班出身的正儿八经的技术人员都没有。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往往臭皮匠可以找他十个二十个,结果臭皮匠仍然是臭皮匠,“诸葛亮”却影儿也见不着。

沈幼生却不这样想,他认为柯岩的农民是智慧的,他们能进汽配厂不容易,柯岩公社有二十多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又有好几个生产队,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厂子?他们为进厂,托了多少关系,找了多少门子,送了多少礼。虽然说厂里和生产队挣的都是工分,却有着天壤之别,在厂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而且干的是技术活儿,比在生产队插秧、割稻、铲地不知要轻松多少。他们进厂了,每天上班离开村子时有多少羡慕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小伙子成了汽配厂工人,找对象标准起码提高一两个档次。可是,他们端的不是像国营企业那样的铁饭碗,也不是下田种地农民端的泥饭碗,他们端的是瓷饭碗。瓷饭碗比泥饭碗结实,比铁饭碗脆弱,掉地上就变成碎片。这个饭碗一旦打碎了,那就得回生产队种地。他们珍惜这个饭碗,愿意为它付出。

他们理论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流体力学不懂,计算不出应力、拉力、挠度和弹性模量,连机械制图都不会,可是他们有土办法,肯下力,会琢磨,有韧性。沈幼生购进几组北京吉普的转向横拉杆总成,这些技术骨干试着研制。他们把横拉杆总成拆解了,测绘,仿制,一次不行两次,三次不行就五次,摸着石头过河,不过去不罢休。

一個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攻关小组的人一个个变瘦了,眼圈都是黑的,横拉杆总成制作出来了。

从农机维修到生产加工汽车底盘的关键零件——球头销,再到吉普车的转向横拉杆总成,这是一个个跨越,是多少社队企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沈幼生带领大家实现了。

1981年,沈幼生升任厂长,兼党支部书记,柯岩汽车配件厂正式进入了沈幼生时代。社队企业生存是艰难的,机制却是灵活的,对人才是珍惜的,为能者提供了应有的平台。

第二章 尊重

第二天早餐后,沈幼生一行在林仲淑先生和北基行先生的陪同下,乘车前往索密克公司。

车开进公司,在办公楼前缓然停下,沈幼生他们一下车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纷纷驻步,仰起头,那是一面红旗,一面五星红旗,我们自己的国旗。她舒展大方地飘扬在上空,飘扬在其他两面旗帜的中间。那两面旗帜一面是索密克公司的旗帜,一面是沈幼生他们在国内的抗战影视剧中见过的日本国旗。

这面由浙江人设计的五星红旗飘扬在索密克大门口的旗杆上,飘扬在日本的土地上。

有一股暖流从沈幼生他们几人的心里涌出,自豪与骄傲油然而生。这表达的是尊重,不仅是对他们几位中国农民的尊重,也不是对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尊重,而是对中国的尊重,对中国人的尊重。由14年的抗战,几十年的冷战,到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到中日合作;由被侵略,被污辱,被残杀,被拉去像老鼠似的做细菌试验,脖颈被日本军人用以试刀的“支那人”,到引为座上贵宾,中国人走过多少万水千山,经历了多少个14年抗战?

沈幼生他们仰望着五星红旗,眼睛渐然湿润了。

林仲淑先生是日中友好协会的,他是中国台湾人,现居住在上海。北基行先生是日本人,在丰田通商株式会社中国一个大区任主管,在华多年,对中国的情况十分了解,称得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沈幼生把他们两个人视为日本索密克请的“媒人”。媒人是中间人,中间人可以有倾向性,但不可能是单向,而是双向的,既是索密克的,也是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他们能把索密克的意见带过来,也可以把沈幼生的想法传过去。沈幼生认为,要充分地利用好这两个“媒人”,有什么不好直截了当跟索密克提出的要求和条件,可以通过这两个“媒人”转达与斡旋。

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的社长石川晃三率部长以上的管理人员会见了沈幼生一行,沈幼生介绍了随行人员,石川晃三也介绍了出席人员。然后彼此表达对对方的评价与感受,以及合作的诚意。然后,沈幼生他们参观考察了索密克的生产车间。

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是世界一流的汽车转向拉杆、悬架摆臂球头总成生产企业,以技术实力雄厚,管理能力超强而闻名。沈幼生边参观边赞叹,距离太大了,犹如从柯岩镇路边的杂货店走进杭州百货大楼……

沈幼生升任厂长,兼党支部书记后,柯岩汽车配件厂迎来一个充满生机的春天。

沈幼生也赶上了好时代。1981年,中国社队企业正处在第一个“黄金时期”。据统计,1978年中国乡镇企业总产值仅相当于当年农业总产值的37%左右,9年后,乡镇企业中的二三产业产值合计增至4854亿元,相当于农业总产值的104%了,成为农村经济的支柱。

绍兴第二汽配厂攻关小组在 “BJ-212汽车转向横拉杆总成”的基础上,又开发了北京130、南京130、南京150、解放CA-10等车型的转向横拉杆总成。这些产品不仅获得上海等地汽车修配厂和运输公司的认可,还被绍兴县评为新产品。

生产和销售蒸蒸日上,产值和利润不仅在柯岩公社首屈一指,被评为柯岩人民公社的先进集体,而且在绍兴县的社队企业中也崭露了头角,赢得了关注。

当年,沈幼生凭着一张自行车购买证打开了上海滩的大门,揽到第一份订单,掘到第一桶金后,对自行车有了特殊的感情和關注。他发现随着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后,农民种地的积极性得以释放,经济效益大幅提高,相当一部分农民不仅吃饱了,穿暖了,手里还有了富余钱,农村结婚也讲究起“三大件”来。中国有8亿农民,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这些底层的人是最要面子,也最讲面子的,讲究起来也是最认真,最执著的。

可是,国家还没真正进入市场经济,“三大件”还凭票供应,农民攥着钱买不到。

沈幼生认为,自行车无非是一个车架,两个轮子,再加上一根链条、两个齿轮而已,人类在100多年前就能生产制造,没有什么高、精、尖等技术含量。汽配厂连汽车的转向横拉杆都能制造出来,还生产不了自行车?攻关小组以几种自行车为样板,仿制出一辆,骑着还真就不错,也不比永久、凤凰差哪儿去,他们将它称为“宇航牌”自行车。

1980年时,沈幼生向公社的工业办公室打报告,申请成立分厂——柯岩自行车厂。

申请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自行车厂成立起来,省有关部门还为他们给提供了20万元的无息贷款。宇航牌质检合格,厂里开始批量生产。宇航牌自行车投放市场后大受欢迎,在绍兴地区供不应求。第二年,也就是沈幼生升任厂长的那一年,自行车厂经济效益突显出来,销售收入高达35万元。

沈幼生当机立断,扩大生产规模,提高产量。他们从各生产大队招进100多名新员工。1984年,柯岩汽车配件厂成为绍兴市汽车配件公司成员单位,更名为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

两年后,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已开发并生产6种转向横拉杆产品,产品在省内外汽配领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产值和销售额也有了大幅提升,销售额实现了500万元,利润突破100万元,获得绍兴县“利润超百万企业”奖,沈幼生也当选为绍兴县的“优秀厂长”和“优秀共产党员”。

柯岩自行车厂正干得风生水起,三年的销售收入高达120万元,利润20万元,上缴国家的税金7.5万元。突然,他们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求自行车厂立即下马。一是国家没摆脱计划经济的桎梏,企业没有自主权,还被许许多多的文件、规定束缚着;二是当时自行车厂遍地都是,市场上的杂牌自行车越来越多,眼看就要供大于求。

自行车厂下马了,那些人员怎么消化?沈幼生把他们调整到其他部门。那几年,汽配厂的多种经营搞得如火如荼,除生产自行车之外,还生产换气扇等产品。这些新产品都是那个当年赖在床上说什么也不上学的沈百庆开发出来的。沈百庆进厂后,学习的积极性上来了,那种爱琢磨的特点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幼生作为农民最了解当地乡村的需求,知道市场才是企业的大江大河。那时还没有抽油烟机,厨房用换气扇排油烟,市场上的换气扇特别紧俏。沈百庆发现一边是市场的供不应求,一边是国企生产的换气扇零部件来不及组装,堆在仓库里。我们为什么不在这一中间环节做点文章——把堆积在国企仓库的换气扇零部件采购进来,把它组装成换气扇推向市场?

沈幼生这一想法得到上上下下的赞同,他把开发换气扇的任务交给了沈百庆。

沈百庆他们组装的换气扇推向市场后大受欢迎。早期的换气扇都是单向的,只能往外排气,不能往里吸气。市场很快出现第二代换气扇——双向换气扇。这种换气扇在农村这一广阔天地实在太实用了,白天把屋里的污浊而闷热的空气排出去,晚上把外边的新鲜而凉爽的空气吸进来,承担了空调的一部分功能。单向换气扇成了市场的弃儿,没人问津了。

沈百庆一边关注市场的变化,一边关注产品的换代,第二代换气扇一出来就紧跟了上去,在短时间内实现了更新换代,而那些没及时更新换代的换气扇企业被淘汰出局。

改革开放初期,市场呈现出极其强大的代谢能力,需求旺盛起来。乡村像会爬的孩子,过去被父母拴在窗户上,无论他怎么折腾都爬不出所在的那张床,那铺炕。如今,他长大了,绳子也解开了,可以到处跑了。乡村活跃起来,村办企业像开得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绍兴县的乡村办得最多的是织袜厂,每个村子都有两三家。绍兴县政府因势利导,积极推动纺织行业的发展与繁荣,决定筹建占地3500平方米的棚屋式柯桥轻纺市场。村办的袜子厂纷纷扩大规模,转向纺织厂。

沈幼生敏锐地捕捉到商机——随着大批纺织厂上马,纺织机将会供不应求,成为市场上最为紧俏的产品。商机犹如树枝上的斑鸠,可能一眨眼的工夫就飞走了。刻不容缓,沈幼生立即组织攻关小组,研发新型纺织机。

经过十几年的发展,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跟当年开发球头销的柯岩人民公社农机修理厂已不可同日而语,厂里不仅拥有生产科、技术科、设备科、工艺科,还培养了一批像沈百庆、祁柏林、何永祥、潘志强等技术骨干。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没读过专科,不过他们爱琢磨,肯实践,几年的历练已拥有了专业基础。这一群既没技术也没经验的年轻人承担着全厂的机械维修。

沈幼生是很有头脑的企业家,搞过销售,懂得市场,知道企业没有过硬的技术是没有前途的,兴旺只能是一时的,投机性的。投机不仅要有机会,还要有运气,太阳不会永远绕着你的门口转,运气也不会总属于你。要提高二汽配的技术水准,这可不像生产自行车、换气扇、纺织机那么简单,说上马就上马的事,必须引进人才。

可是,那个年代,百业待兴,各行各业都缺少人才。1982年,中国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本科生毕业了,按计划分配进机关和企事业单位,他们是国家干部,进企业那也是国企,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这种社队企业想都别想。

社队企业求贤若渴,却招不进来,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大学生分不到,那就外聘技术人才,那就自己培养,沈幼生采取“请进来,走出去”的策略。国内有800万科技人员,约1/3闲置在企事业单位,他们有技术,有时间,有精力,却没有充盈的腰包。头脑灵活的跑到乡镇企业做技术顾问,有的做“星期日工程师”,周末到中小企业解决具体的技术难题,有的索性放弃“铁饭碗”,到乡镇企业来创业。

沈幼生从外边聘请了一位技术人员,任技术厂长,又把浙江工业大学的教授请到厂里来授课,培养技术骨干,还把沈百庆等初中、高中毕业的年轻人送到大学去进修。

两年后,沈百庆进修回来,一边担任冲压车间主任,一边带领攻关小组研发纺织机。他们仅仅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研发出“K274型纺织机”,那是绍兴县最先进的纺织机,推向市场后大受当地农民欢迎,成为畅销品。柯岩乡的堰东、路南、柯岩、澄湾、海山等村纷纷购机建厂。

沈幼生说:“所谓的创新,是在实践没有理论指导下进行的,有理论指导的就不叫创新了,你有理论指导怎么叫创新?”采访时,沈幼生说:“以前城市里的人就是小看农民的,往往领导认为他不成功,他偏偏做成功了,这个事情很多的。”

那一年,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当年仅纺织机就完成了销售额100万元。

第三章 命脉

管理与技术是企业的两大命脉,这偏偏是沈幼生他们的致命软肋。

第二汽车配件厂,厂名不错,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一家在当地汽配企业中排序第二的国企,可是细心的客户看一下厂址就会知道了,这是一家乡镇企业。

歪脖树偏偏长在旮旯里,哪里引得凤凰来?绍兴二汽配不要说本科毕业生、专科毕业生,就是中专毕业生都招不进来。只有走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之路,自己培养技术骨干。厂里的员工都是当地农民,学历低,底子薄,没有专业技术,“不过,他们都是从田地走上来的,始终记得当农民时是怎么样的,能离开农田就觉得很不错了。他们珍惜这个企业,珍惜这份工作,想的是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这跟城市人的观念不一样。最终推动企业发展的主要靠的是农民文化与农民本质。”沈幼生想。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培养是企业的长远战略,不像投资那么立竿见影,今天资金到位,明天就可以启动。熬过眼前这个人才紧缺的寒冬,在雪虐风饕中求得生存与发展才是关键。要是熬不过这个寒冬,再好的人才培养计划又有什么意义?

凭他们自己的技术,开发球头销还凑合,转向横拉杆也可以开发出来,还获得县里的奖励,可是质量究竟如何,这也就自己清楚了。好在那个年代汽车配件除原厂的之外,差不多都是像他们这种小企业生产的,质量相差不多。他想起在齐齐哈尔当汽车修理工时,跟师傅组装过两辆车,一辆北京212,一辆解放CA10B,用的总成件大多是黑龙江富锦一家农机配件厂生产的。那些件可把人害苦了,每个件的螺孔距离都不一样,有时恨不得把库房所有零件都搬来试一遍。有的件该有的孔没钻,该有的槽没刨,气得师傅边安装边骂,把生产厂家的先人拜访一遍。

沈幼生是一个有着远大梦想的人,不满足于小打小闹,可是绍兴二汽配生产的零配件仅在维修市场流通,客户都是汽车修理厂和运输公司。汽配产品进不了主机配套市场就永远不入流。像二汽配这样的乡镇企业的产品要想进入主机配套市场比登天还难,他们的销售员背着各种转向横拉杆到汽车制造厂家去公关,对方犹如接到什么理财、贷款、中介的电话,“咣叽”就被挂断似的,样品都不看一眼就给赶了出来。

沈幼生带领着销售员“走遍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不知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劲,最终总算攻下南京汽车制造厂,对方答应试用一下二汽配的产品。他们急忙赶回厂里,发去十件产品,让对方试用一下。

没过多久,他们接到对方的电话,产品质量还不错,先小批量进一批,来100件吧。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我们的产品打入主机配套市场了!”这对二汽配来说,不亚于诺曼底登陆,厂内上下一片欢呼。可是,没过多久就瘪茄子了,发去的100件转向横拉杆因质量不过关被退了回来。他们生产十件八件样品可以通过手工制作弥补机加技术上的不足,靠精打细磨,保证质量过关,批量生产就不行了,成百件产品哪能一件件打磨?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成本太高。

脸被打了,信誉丢了,再去攻关,把天说破了人家也不相信了。像他们这种汽车配件厂多如牛毛,汽车维修市场的零配件竞争激烈,肉多狼少,供大于求,这样下去就像没桨的小船,漂到哪儿算哪儿了,说不上什么时候撞到礁上就沉去了。

人才培養是企业的长远战略,科技是生产力,也是核心竞争力。技术、工艺、管理、设备,以及员工的素质上不去,产品质量自然就没保证,推销出去越多打脸越多。

“我们这种乡镇企业必须要引进技术,不能老靠自主研发,拷贝别人的东西,这样是没路走的。”沈幼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清醒地认识到凭自己的力量是难以在短时间内进入主机配套市场的。

那怎么办?“联姻”。通过联营的方式,攀一门有技术实力的“高枝”,以引进他们的技术与管理,在他们的扶持下进入主机配套市场。但二汽配要从哪引进技术,跟谁去联营?

沈幼生早已有了深思熟虑,要找一家技术实力雄厚、在汽车转向配件领域数一数二的国企。他找来一本厚厚的企业名录,从中国汽车总公司主管的汽配企业开始,一页页地查找。翻着翻着,他突然眼前一亮,找到了,就是它!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创建于1952年的老厂。

“我想跟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联营,引进他们的技术。他們是行业的老大,国家标准也是他们起草的。”沈幼生敢想敢干敢拍板,可是重大事情还是要跟几位副厂长商量的。

对方会跟我们联营吗?绍兴与重庆相距将近两千来公里,千里迢迢,这么遥远搞联营,可能吗?我们想联营,想引进技术,人家会愿意跟我们这样的乡镇企业搞联营吗,会愿意把技术转让给我们吗?人家要是不愿意那不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吗?

沈幼生分析了一下:“我们与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相比存在很大差距,可是我们在‘转向横拉杆总成系列产品方面也是有基础的。另外,有扶持乡镇企业的政策,政府要求国有企业向乡镇企业、民营企业输出技术,搞联营。”

沈幼生给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写了一封信,介绍了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实际情况,以及联营的愿望。信上说,“我们是农民,办的是乡镇企业,没有什么管理经验,也没有技术,想引进你们的转向系统零部件生产技术。你们要有意转让,我们过去洽谈……”

联营是件大事,不是厂里就能决定得了的,要请示上级。当时,柯岩人民公社已改为柯岩乡政府,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在行政上归柯岩政府领导,业务上归绍兴市机械电子工业公司领导。前几年,柯岩乡那拨像雨后蘑菇般冒出来的纺织厂,没过多久就倒闭了。几家没倒闭的也失去生机,蔫了,枯了,苟延残喘了。绍兴二汽配又回到龙头老大的位置,得到乡里的重视与支持。绍兴市机械电子工业公司本来对二汽配就不错,新上任的经理周必强毕业于吉林工业大学汽车机械制造技术专业,刚从重庆调回来,不仅与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关系不错,而且他的同班同学周瑞春就是那个厂的厂长。有这层关系事情就好办多了,沈幼生那封信也得到了对方的重视。

1986年10月15日,沈幼生他们从绍兴赶到重庆。重庆市红岩村91号,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的会议室内,硕大的圆形会议桌上,十几盏茶杯热气袅袅,圆桌的这边坐着绍兴市机械电子公司总经理周必强、柯岩乡工业办公室主任何存强,以及沈幼生等人,那边坐着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厂长周瑞春,还有总工程师、总工艺师、总会计师等厂领导和科室领导。气氛既像春夏秋冬,时冷时热,又像操练中的弓,忽紧忽松……

彼此不对等的,严重不对等,一方是技术薄弱,管理水平很差的乡镇企业,另一方是国内首屈一指汽配制造厂;一方在市场的激流中挣扎着,因产品质量等问题打不进主机配套市场,另一方站在岸上,在人才技术和原材料占有等方面拥有绝对优势,生产销售均纳入国家计划……

“要多少钱,你们提。”沈幼生对如何转让,转让费多少,以及付费方式,心里没有底。在技术转让这个问题上,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这边,周瑞春等厂领导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厂领导班子有人提出异议,中层干部,尤其是技术部门不同意,下边的工人也有人反对。

反对意见犹如一团蘑菇云,对厂领导班子是种无形的压力。可是,周瑞春认为,联营与技术转让是件好事,我们是国企,不仅要考虑企业利益,还要考虑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绍兴二汽配是一家乡镇企业,缺少技术,我们要帮他们一把,他们也许就生存下去了,不帮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倒闭了。再说,我们帮忙也不是白帮,还有一笔收入。

重庆汽配厂提出的“入门费”就要20万元。这门槛也太高了,远远超出沈幼生他们的心理价位。20万元相当于绍兴二汽配前一年利润的20%,这笔钱对他们这种规模的乡镇企业来说,可以称得上巨资了。按当时的物价,这笔钱可以在杭州买100多平方米的房子。

“如果我们今年的利润还有100万元的话,花20万元引进他们的技术还是可以的。技术引进后,产品质量上去了,销售额也上去了,问题也不大。”

沈幼生清楚,对二汽配来说,这笔20万的入门费仅是门票钱而已,接下来的投资将非常之大,你想想技术引进了,这就像把先进的软件拷贝到落后的电脑,内存不够了,硬盘也捉襟见肘了,运行起来可能比原来更慢更卡,甚至还会死机。要让引进的技术发挥应有的作用,就得增添新机床,要增添新机床就得扩建新厂房。“我认为这个钱该花。就像我们农村的父母供孩子读书一样,你说一个农民年收入有多少?却要不吃不喝地供孩子读大学。我们跟他们联营,引进他们的先进技术,这也就是学习,交的是学费,就相当于自己供自己读书吧。我们只有联营,引进技术才有生存和发展的可能。我们就不讨价还价了吧?”沈幼生用绍兴话对他们说道。

沈幼生这么说,别人也就没有异议了。沈幼生用绍兴版的普通话跟对方表示,20万元的入门费,我们可以接受。

沈幼生同时提出,你们要保证所转让的6种横直接杆总成及其零件的全套生产技术资料的完整、正确、清晰、可靠,与你们现在生产的产品保持一致。在合同有效期内,所转让的技术如有所改进,要给我们提供最新的技术成果。是啊,不能引进过时的,淘汰的技术。

重庆汽配厂表示接受。

沈幼生又提出,为在短时间内掌握引进的生产技术,产品质量在一年内达到应有的水平,我们要派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操作工人到重庆学习,你们也要派技术人员到我们厂进行指导。

既然技术转让,就理应让人家消化吸收,作为国企也应该有这种社会责任感。重庆汽配厂表示绍兴二汽配可以分期分批派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操作工人到重庆培训和学习,原则上5 年不超过300人日。重庆汽配厂还同意派出技术人员到绍兴二汽配进行专业技术指导,第一年派3人,第二年派2人,第三年派1人。派出的技术指导的专业与轮换期限应考虑绍兴二汽配的实际需要,双方要通过友好协商来确定,其主要任务是:

一是转向拉杆的制造和工艺有关的技术问题;

二是制造过程中出现的与合同有关产品质量控制方面的技术问题;

三是对绍兴二汽配生产的有关产品进行质量考核、测试和验收。

……

1986年10月25日,绍兴二汽配与重庆汽配厂签下技术转让合同。沈幼生在关键的时刻,做出关键的抉择,为绍兴二汽配赢得了宝贵的发展机会。

第四章 项目

5年过去了,绍兴二汽配今非昔比,实现了跨越式发展,已初具规模,摆脱“罗汉豆摊”的形象。重庆汽配厂这个师傅严格履行了合同的条款,尽职尽责,手把手地教,不仅将JN-150、CA-10等6个车型的转向拉杆总成的全套生产技术完整转让给了绍兴二汽配,还帮助他们培训了一批技术与管理骨干。

在师傅的指导下,绍兴二汽配新建了两个机械加工车间和一个模具车间,引进了一批配套设备和工装设备,如仿形铣床和车床、磨床、刨床等。

绍兴二汽配实现了跨越式发展,那五年几乎是一年迈上一个台阶。他们的转向拉杆质量有了突破性改变,不仅在市场获得好评,而且产品越来越好卖了。过去,费劲巴拉卖出去,没过两天退回来了,客户理由充足,说产品质量不合格;现在退货和返修件基本上没有了,客户反映说,“绍兴二汽配的转向拉杆不错,不比重庆汽配厂的差。”

企业管理水平也上去了,沈百庆叹服地说,“毕竟国有企业管理水平跟我们乡镇企业不一样。”厂内外普遍认为联营是成功的。

对浙江企业家来说,给个平台就能腾空起飞,随着质量的提升,绍兴二汽配像进入跑道的飞机渐渐飞了起来,年产值与销售额逐年上升,1990年时产值已突破3000万元,可是利润低于联营前,连100万元都没过。利润下滑的原因,一是中国汽车工业没有上去,汽配市场低迷;二是投入过大,成本提升,每年除支付重庆汽配厂的技术提成费、培训的差旅费之外,还有设备的更新与添置。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说的是师傅把真本事教给你,学好学差那就是你的事了。绍兴二汽配为引进技术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沈百庆、潘志强、朱惠全他们能不想尽一切办法学好吗?他们除想学好,将师傅教的全部掌握,还想调动师傅的积极性,把一些“秘籍”传授给他们。师傅来了,自然要好吃好喝好招待,厂里食堂的饭菜简单,大锅菜味道也不好,那就去下馆子,再弄点儿酒给师傅喝喝,这样一来随便一顿饭就要20多元,一个月下来就得1000多元钱。有时,师傅厂的人来还要住宾馆,一年仅招待师傅的钱就得两万多元,还要派人去重庆培训呢,少说也要万八千元……

绍兴二汽配用三年的时间就掌握了重庆汽配厂的核心技术,实现了跨越式发展,在引进技术的第二年成为中国汽车工业协会转向器委员会常务理事单位和“绍兴县重合同守信用单位”,在第三年成为中国汽车转向杆臂行业协会理事单位。

技术引进的第四年,即1988年,销售冲上新高,重庆汽配厂所担心的现象出现了,绍兴二汽配的管理水平、产品质量不断上升,生产的转向拉杆品质与师傅已相差无几,价格却比他们低廉许多,师傅的客户纷纷找上徒弟的门来要求订货。

这一年,他们凭自己的实力当选为中国汽车工业协会车桥委员会理事单位,生产的“安途牌”进口汽车横直拉杆球头总成被评为浙江省优质产品……

沈百庆接到中国汽车进出口公司重庆公司的电话,说马来西亚一位客户想订购8只悬架摆臂球头总成,问绍兴二汽配愿不愿意接这一单。

打电话的人叫王华新,这人不仅技术过硬,头脑灵活,情商也高。当时市场经济刚起步,对金钱的欲望像礼花升上天,点亮了天空,许多认为市场经济就是做买卖,就是倒买倒卖,出现“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的局面,人人都想赚钱,以为只要经商就能赚钱。王华新就是在这时候放弃自己的专业,离开了重庆汽配厂跑到外贸做生意的。王华新毕竟在行业老大的企业待过,清楚悬架摆臂球头总成的生产难度,以及技术和工艺,也清楚国内哪些厂家可以生产这种配件。

独立悬架是汽车的车架与车轮之间的一切传力连接装置的总称,可以缓冲由路面不平而产生的冲击力,衰减由此所产生的震动,确保汽车平顺行驶。这种结构的避震性和舒适度远高于以往钢板弹簧式结构,在上世纪80年代,代表着世界先进汽车底盘结构和轻型车、轿车的发展方向。中国的汽车工业落后,轿车工业又远落后于卡车,也许汽配企业还都把眼光盯在脚下,还没稍微抬一下眼皮,往远多看那么一点点,不过也许看了,也想了,却苦于没有研发能力,国内还没有一家生产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国内汽修厂用的不是日本的就是台湾的。物以稀为贵,既然国内汽配企业生产不出来,市场又有需求,这一零件的价格就十分昂贵。

沈百庆清楚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是当下国际上技术最先进的配件,国内没有厂家能够生产,用的这种配件完全依赖进口。在汽配市场最有名的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是“三五”牌的,在供应商眼里这一品牌可了不得了,那是日本生产的顶尖产品,世界名牌。其实,“三五”在日本不过是汽车维修市场的产品,跟绍兴二汽配一样还没进入主机配套市场。另外,中国市场上的“三五”产品大都不是日本制造的,而是台湾生产的。

沈百庆敏锐地意识到这8只悬架摆臂球头总成非同小可,它对绍兴二汽配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是在技术上赶超师傅的机会,他非常重视,立即跟沈幼生匯报。

沈幼生是位具有远见卓识的优秀企业家,作为一个优秀企业家是要胸怀祖国,放眼全球的,通俗点说,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着地里的。他认为,绍兴二汽配既要引进重庆汽配厂的技术,又不完全依赖于他们的技术,不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傅的后边,不能靠“重配技术”过一辈子。绍兴二汽配要自力更生,自主创新,要有自己的先进技术和工艺,要创自己的品牌,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那时,中国轿车工业还十分落后,两年前,也就是1985年,中国第一家轿车合资企业上海大众成立,中德双方投资比例各占50%,合同期限为25年。上海大众引进德国大众中级轿车Passat B2,将之命名为“桑塔纳”,轿车生产才步入快车道。改革开放前,受“先生产,后生活,重生产,轻生活”思想的影响,中国的汽车工业以货运汽车为主,在改革开放元年1978年,中国汽车年产量为14.9万辆,轿车仅2640辆,占总量的1.77%。我们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轿车保有率水平倒数第一的国家。

沈幼生和沈百庆都清楚卡车的需求量是很有限的,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汽车将进入家庭。引进“重配技术”后,还要走自己的路,要努力开发轿车配件。算经济账的话,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去生产那8只配件肯定是不划算的。但沈幼生注意到“七五”规划中,国家首次提出要把汽车制造业作为重要支柱产业,争取有一个较大的发展;对于进口零部件进行的组装生产,要减少零部件进口,逐步实现国产化。开发新产品要有眼光,不能盯着脚底下,不能只顾眼前利益,不能因订单小而放弃,要关注发展趋势和方向。

什么是大方向?进口零部件实现国产化这就是大方向,就是大趋势。

沈幼生早有开发轿车配件和国内还不能生产的进口零部件打算,只是一时还没找到突破点和落脚点。这个电话让他找到了,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是乘用车先进结构部分,是进口的重要配套件。这个电话送上门来的不仅是8只配件的订单而是机会,跨进轻型车和轿车零部件领域的机会,是填补国内汽车零部件生产空白的机会。

沈幼生立即调集全厂的技术骨干沈百庆、祁柏林、潘志强、俞正潮、何永祥、杜荣法等人,成立悬架摆臂球头研发小组,他亲自任组长,沈百庆任副组长,要求财务科保证研发资金,总务科做好后勤服务,倾全厂之力来研发这一项目。

沈百庆他们把拿来的配件样品拆卸了,解剖了,变成一个个零件,进行实样测绘。根据样件的材质购进了冷轧薄板、碳结钢、合结钢等材料,根据零件加工需要购置了设备,还根据厂里的设备和生产条件设计了下料、垫锻、冲压、车削、热处理、磨削等25道工艺流程……沈幼生他们凭着农民敢想敢干的干劲,凭着浙江人的聪明与智慧,以及“重配技术”和蚂蚁啃骨头精神,没有专用设备就手工弥补,愣是把“三五”的悬架摆臂球头总成仿制下来。不过,锻工设备落后,机械加工量过大,能耗过高,材料利用率不足50%。他们的机械设备还比较落后,加工车间除几台数控车床和液压仿形车床外,绝大部分都是普通机床,陈旧老化,精度低下;热处理设备简陋,高频淬火设备是自己造的,靠手工操作,加热时间、冷却时间、定位精神等受操作因素的影响质量不大稳定;还有检测仪器和理化计量器械不齐全……

他们终于把8只悬架摆臂球头造了出来,沈幼生他们填补了国内空白,绍兴二汽配的产品由转向系列扩展到悬架系列,从卡车、吉普配件生产扩展到轻型车与轿车配件生产,打开了那扇让人感到神秘、望而却步的大门。

1988年,北京国际汽车展销会开幕,绍兴二汽配把悬架摆臂球头摆在展台,引起客商的驻足,他们看看展位的企业名称,再抬头看看身上还带有几分质朴,几分乡土气息的参展者,又低头看看摆放在展台上的悬架摆臂球头,不可思议,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企业居然能生产这种产品。

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领导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过来,在二汽配的展位站住,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国家反复强调“汽车制造工业要加快发展轿车工业和轿车零部件工业,提高配套能力和国产化程度”,可是国内的汽配企业就是按兵不动,裹足不前,而这家绍兴企业却开发出国内依赖进口的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

领导走过去,拿起悬架摆臂球头仔细看看,哦,这产品加工的质量还有待提高,技术不够完善,不过他们有勇气,有胆量,有魄力。领导对他们大为赞赏。

沈幼生听取参展人员汇报后备受鼓舞,坚定了走自主创新道路的信念,在厂内成立了绍兴汽车杆臂泵技术研究所,专门从事新产品研发。沈幼生知道乡镇企业在小农意识的作用下,容易满足于现状,依赖别人,放弃自主研发。这个研究所要做起来必须有一个得力的干将,他决定让主管销售的副厂长兼技术科长沈百庆任研究所的所长。

沈百庆是最佳人选,当年被哥哥逼着背书包上学的他已经成为厂里的技术权威,技改的领军人物。他是理想主义者,不论做什么都追求尽善尽美,容不得半点瑕疵。如果有什么事情没做好,不满意,他就废寝忘食地琢磨,没日没夜地折腾,一定要做好为止;如果做好了,他还不满足,想要做得更好,超出预期目标。这种性格的人或者把开发研究的项目做到极致,或者与之同归于尽。

沈百庆一边完善悬架摆臂球头,一边带领研究所的技术骨干研发伏尔加、拉达、波罗乃兹进口汽车横拉杆接头总成。波罗乃兹是波兰轿车,伏尔加是前苏联轿车,拉达是伏尔加旗下的轿车,这是三种不同车型。除此之外,他们还研发了汽车的制动泵,实现当年开发、当年投产、当年赢利,销售额突破100万元,产品扩展到制动系列。

沈幼生他们生产的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通过中国汽车进出口公司重庆公司和深圳公司销往了马来西亚、新加坡、澳大利亚、日本、美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由于价格的优势,在国外市场还是有一定竞争力的,至1990年,他们已出口创汇10.5万美元。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在國内的维修市场也表现不俗,成为丰田海狮面包车、丰田海拉克斯面包车、五十铃面包车、德胜面包车和三菱面包车维修配套产品。

两年后,沈幼生他们生产的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打入了主机配套市场,已成为二汽柳州汽车厂、广东三星汽车厂、河北胜利客车厂、四川都江机械厂、厦门金龙汽车有限公司等近10家企业的配套产品。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在国内有广阔的市场,二汽柳州汽车厂等厂家年产量为3万辆,计划在“八五”期末,即1995年达到20万辆。1990年,国内独立悬架结构的进口和国产轻型车与轿车保有量已达到20万辆,维修配件市场的需要也相当可观。

对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来说,生产这种先进的零部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挑战,引进“重配技术”后,他们的设备有所更新,可是底子太薄,生产条件仍然很差,有些工序还要依靠普通机床,甚至有的工序要靠手工来完善,工艺水平和生产效率仍不高,产量低,浪费大,质量不稳定,班产成品仅有5只,难以满足市场的需求,迫切需要技术改造。

国家计委在“八五”发展规划,把汽车工业列为机械电子行业产品发展的首位,计划投资180亿元,并在政策上给予优惠和鼓励,创造条件,促进更快发展。中国汽车的产量已从1955年的61辆增长到1990年的51万辆,计划在“八五”期末达到90万辆。

汽车工业是由主机厂、零部件厂、专用车厂三大部分组成。国家计委认为:零部件是汽车工业的基础,是我国汽车工业当前和未来相当长时期内的战备重点之一,没有强大的、高水平的零部件工业,就不会有独立的、完成的、高水平的汽车工业。中国汽车零部件工业的落后已成为制约汽车生产能力和产品质量提高的主要障碍。要调整汽车整车生产与零部件生产的关系,给予零部件生产厂家以切实的扶植,中国汽车零部件必须走专业化生产、大批量生产之路。

国家计委发文说:“改建扩建一批技术比较先进的汽车零部件专业化生产企业”、“给予零部件生产厂家以切实的扶植”。浙江省计划经济委员会和浙江省机械工业厅发文说:“要调整零部件企业,提高配套能力,申报国家八五规划的技术改造项目,争取国家投资。”

沈幼生认为,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属于可替代进口配件的产品,完全符合“八五”技改项目条件和要求。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经营未来,工作是面向未来的,而不是今天。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私家车人均占有量很低。汽车工业的发展空间很大,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快速发展,我如果不把这个企业实力搞上去,设备不引进先进的,我们在这个行业没有生存的可能。”沈幼生边分析边对沈百庆等人说。

1990年的一天,沈幼生把沈百庆等人找了过来,商讨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要不要申报“八五”规划技改项目的问题。他们这一零件在国内外市场表现不俗,尽管还谈不上物美,可是实实在在地价廉,价格还不到“三五”的二分之一。按汽配的标准这类配件是终身的,也就是说把它安装在车上以后就不用再更换,直到汽车报废。可是,沈幼生他们生产的悬架摆臂球头总成坚持不到汽车报废,也许行驶十万八万公里,也许行驶三万五万公里就要更换新的了。

“国家计划确定40-50个汽车零部件项目作为第一批技改专项启动项目,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兄弟俩一拍即合,想到一起了。

“国家提出‘加快发展轿车工业和轿车零部件工业,提高配套能力和国产化程度。重点建设一汽、二汽和上海的合资轿车项目,不是指我们吧?”有人犹豫地说。

也有人觉得不大现实,绍兴二汽配这几年取得些成绩,跟重庆汽配厂比还差得很远,想拿国家“八五”的技改项目,可能吗?全国拥有2600多家汽配企业,技改项目仅有四五十项,那就犹如一头被非洲狮群围困的野牛,牛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猎豹、鬣狗、狐狸想分一杯羹都是痴心妄想的。且不要说绍兴二汽配还是一家乡镇企业,即使是国企像他们这种规模和实力的也没什么希望。

乡镇企业是光脚的,国企是穿鞋的,光脚的就得敢想敢干。敢想敢干首先要敢想,不敢想的话,就连干的机会都没有。沈幼生和沈百庆越聊越兴奋,不知不觉就热血沸腾了。

“不找关系肯定是拿不到的,我们要拼命地找关系。”沈百庆说。“找关系”是乡镇企业的法宝。在计划经济时代,乡镇企业的生存和发展,靠的是关系。拼实力,他们远不是国企的对手;论政策倾斜,他们往往被划在圈外,享受不到跟国企同等待遇。若是没有关系的话,那就寸步难行,难以生存了。

沈幼生有超前意识,有胆有识有魄力,认准的项目敢于投资;沈百庆做事细致扎实,注重细节,兄弟俩性格互补,相辅相成,是最佳组合。沈幼生把这一艰巨的,近乎不可能办成的任务交给了沈百庆。沈幼生知道弟弟的能力,清楚弟弟做事较真,追究尽善尽美,也只有像他这种人才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创造出奇迹。为此,沈幼生从外边聘请一位主管技术的副厂长,这样可以减轻沈百庆的负担,让他一心一意地去抓申报项目。厂里还成立一个技改办,专门配合沈百庆申报工作。

沈百庆立即找关系,好在这些年经营下来,不仅经营了企业,也经营了不少关系,建立了丰厚的人脉资源。申报国家“八五”技改项目要提交可行性研究报告,而这种可行性研究报告不是谁出都好使的,要由具有资质的研究设计机构来做。沈百庆跟机械电子工业部关系不错,于是将可行性研究报告委托给了机械电子工业部的第二设计研究院。

可行性研究報告包括项目的由来及技改的必要性、设计编制依据及范围、企业概况及发展、市场需求预测、生产协作关系、年产达多少,利税多少……这些有的沈百庆可以提供,有的第二设计研究院可以推算,可是涉及专业性的分析与综述第二设计研究院就做不出来了,因为他们不是研究设计汽车的。

于是,沈百庆又找到中国汽车技术研究中心产品研究测试部,签下了技术配套合作协议。绍兴二汽配以每年按合作项目内容总产值的2%的代价,换取了对方按合作项目内容向绍兴二汽配提供产品开发,技术咨询以及国内外信息,并在试验台、试验技术上提供帮助……

“四两拨千斤”,这体现了浙江农民的智慧,以协议和“协议费”的形式把自己的事情变成两家的事情,甚至是对方的事。这样不仅可以获得对方技术、信息、仪器等的支撑,还可以利用他们的关系和人脉资源。

1991年2月,产品研究测试部在海南试验场进行测试,把绍兴二汽配的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和转向横直拉标总成分别安装在四川旅行车制造厂、河北胜利客车厂、河北红星旅行车制造厂、国营原野车辆制造厂、宁波汽车拖拉机制造总厂等车企生产的面包车上,进行1.5万公里的试验。两个月后,产品研究测试部出具了试验报告:两种产品均没发生任何故障。

接着,沈百庆跟二汽柳州汽车厂、广东三星汽车厂、河北胜利客车厂、四川都江机械厂、厦门金龙汽车有限公司等车企签下配套协议;与绍兴市机械工业公司经理部签订4000吨冷轧薄板和碳结钢、全结钢的供货意向书。由于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被中国农业银行浙江省分行命名为“信用特级企业”,中国农行绍兴县支行给他们出具了《关于绍兴第二汽配厂“汽车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替代进口技改项目”的贷款意向》,“同意解决部分技改贷款650万”……

该想到的,沈百庆都想到了;该做到的,他也都做到了,万事俱备,只待东风了。沈百庆还请汽车工业总公司相关领导到厂里视察。

“百庆啊,你们是乡镇企业,不在八五技改项目申报范围。我们过去不清楚,上次考察时看到你们挂在厂门口的牌子才知道。”汽车工业总公司的领导直言不讳地说。这犹如一盆冰水,浇在沈百庆那火热的心上。

既然汽车工业总公司的领导都说乡镇企业不在申报范围,那肯定就不在了。看来折腾好几个月,却没戏了,失望和沮丧像水似的漫上心头。

作为乡镇企业,绍兴二汽配每年都要把报表报交县乡镇企业局,县乡镇企业局统计后报送市乡镇企业局,市乡镇企业局统计之后报到省乡镇企业局和浙江省机械工业厅。绍兴二汽配的牌子和公章都有“乡镇企业”的字样,这是无法绕过去的。

“不在八五技改项目申报范围怎么办?”沈百庆不甘心,歪着头问道。

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可不可以换一条道走走?

“我们在业务上归绍兴市机械工业公司、浙江省机械工业厅领导……绍兴县计经委统计我们的产值和投资。”沈百庆突然眼前一亮,说道。

绍兴二汽配每年的报表除报送绍兴县乡镇企业局之外,还要报送绍兴县计划经济委员会。县计划经济委员会统计后,上报市经济委员会,市经济委员会统计后上报省计委。可不可以绕过县、市乡镇企业局,从计经委那条线报送上去呢?这样申报材料就看不出来企业的性质了。

“好,那你们就这样报上来吧。”沈百庆的想法得到了汽车工业总司的认可。

1991年10月,绍兴二汽配向柯岩镇政府上报《绍兴第二汽配厂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替代进口技改项目建议书》,内文写道:“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是浙江省机械工业厅的归口企业、中国汽车工业公司选定的汽车零部件配套专业生产厂家、中国汽车技术研究中心的产品开发基地、省级先进企业。”

在介绍企业的研发实力时,建議书是这么写的:“全厂占地面积24000㎡,建筑面积20000㎡,现有职工400人,其中工程技术人员46人,年产各类汽车配件100万件。1990年全厂完成工业总产值1500万元。实现利税320万元。出口创汇35万美元。生产规模和经济效益处于全国同行领先地位,厂内设有汽车转向杆臂泵技术研究所。专门从事新产品开发和工艺试验研究,几年来,共研制开发了转向系、制动系等新产品30余只。”

“摆臂球头总成是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发展产品,经海南试验场1.5万公里道路试验,其内在质量稳定可靠,达到了日本原装部件水平,先后获省优、部优称号,产品已连续五年出口,深受外商信赖,工厂已具备相当的专业生产基础……”

这是一份无可挑剔的建议书,一份近乎完美的建议书,一份具有征服力的建议书。建议书落款是“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没盖有“乡镇企业”字样的公章。

镇政府收到他们的建议书后,又拟了份《关于报关绍兴第二汽配厂“汽车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替代进口技改项目建议书”的报告》,然后上报到绍兴县计划经济委员会和绍兴市机械工业公司。县里也迫切希望绍兴二汽配拿下国家“八五”项目,那不仅是县里的骄傲,也是县政府的政绩和荣耀,还有利于县里的经济发展,因为项目完成后,绍兴二汽配的“年销售收入7600万元,销售税金456万元,利润1272万元”,绍兴县计划经济委员会自然要力推,附上一份报告,上报到绍兴市经济委员会和绍兴市机械工业公司。

于是,绍兴市机械工业公司将绍兴二汽配的项目上报到了浙江省机械工业厅。同时,在绍兴市经济委员会也获得通过,他们附了一份报告,在经济效益一栏,加上一笔“创汇或节汇300万美元,节材10%(约100吨)”,“经我委初审认为项目符合产业政策和产品结构调整方向,符合国家发展汽车工业和国产化要求,且具有较好的经济效益,特此上报,请审查批复”,这一项目申报通过两条线分别上报到浙江省计划经济委员会和浙江省机械工业厅。

浙江省要想拿到国家“八五”技改项目就得把最有竞争力的推上去,浙江省机械工业厅认为,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项目不仅可以为浙江省获得数千万的投资,项目完成后每年可增1700多万的利税,这一项目还填补了国内空白,缩短了在汽配方面与发达国家的差距,以国内汽车配件替代进口配件,加速引进车型的国产化进程,还可扩大产品的出口。

顺风顺水,畅通无阻,浙江省机械工业厅把这一项目报送到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

这么一来,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项目就成了浙江省机械工业厅的项目,浙江省的项目,沈幼生他们的事情也就变成了浙江省机械厅的事,浙江省的事。项目上报到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之后,浙江省机械工业厅的领导亲自领沈百庆去跑项目,去疏通关系。

苍天不负有心人, 1991年年底,绍兴县接到国家机械电子工业部规划司的文件,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ZQ-6400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替代进口”技改项目被列入国家“八五”规划A类技改项目。

第五章 贷款

“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替代进口”被列入国家A类技改项目后,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获得3600万元专项贷款,国家外汇管理局的外汇指标下来了,沈幼生和沈百庆陷入繁忙之中。

这是大规模的改造,绍兴二汽配原有固定资产仅492万元,改造后将达4092万元;员工将由456人,增至700人;企业占地面积将在1.13万平方米的基础上扩大到2.6万平方米,建筑面积从8954平方米扩建到1.5万平方米。原有锻压、热处理、机加工、冲压、装配等6个车间,除改造位于厂区西南角的、360平方米的热处理车间,扩建到6000平方米,还要改造和扩建锻工车间和机械加工装配车间,新建金工车间、工具车间、中转成品仓库、试验室和计算机房……新建的厂房要24米的跨距,6米宽,实现标准化。

新建的厂房破土动工后,考察与采购设备的大幕也随之拉开了,要招标的招标,不需要招标的进口设备经过询价后,请中国机械工业联合会下边的机床总公司协助采购买……

3600万,沈幼生和沈百庆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钱还要经自己的手一笔笔花出去,这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中国的汽车零部件企业被欧美和日本落下几十年,汽配设备与工艺落后,沈幼生和沈百庆兄弟俩雄心勃勃,他们想把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打造成一流的汽配企业。国家“八五”技改项目和这3600万元资金犹如强劲的风,让他们的梦想飞起来。

沈百庆心细如发,万缕不落一丝。他认为,绍兴二汽配的转向横直拉杆总成等产品已达到国内领先水平,接下来是如何跟国际接轨。要生产一流的产品就得拥有世界先进的设备,绍兴二汽配的技改重点是引进锻造、热处理和机械加工方面的关键设备和测试仪器,淘汰陈旧、落后、低效的设备,从而使厂里的工藝装备水平上一个新台阶。

国家批准他们引进德国茨维考成形技术研究中心产的楔横轧机、美国或英国的数控车床、德国替特公司的自动分选荧光探伤机,还有沈阳重型机械厂的1600吨的热模锻压力机、上海电炉厂的滴注式多用炉、青岛锻压机床厂的双盘摩擦压力机、独立悬架摆臂球状总成磨损寿命试验机等,锻压设备、机械加工设备、热处理设备、探伤设备四大类,30余个品种,50多台。这是一次大规模的选购,任务十分艰巨。沈百庆为此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热情,领着技改办主任潘志强考察了多家汽车制造企业,去过第一汽车制造厂、第二汽车制造厂等主机厂。

为振兴中国工业,把机械加工搞上去,北京展览馆每年都举行国际机床展销会。沈百庆哪里会放过这一绝好的机会?他和潘志强赶赴北京,像两尾从深山的小溪游到大江大河的鱼儿,欢快而新奇,什么都想搞明白,想学一学。沈百庆和潘志强他们一家一家地看过去、谈下去,在展销会上,沈百庆发现国产机床价格比进口的高,俄罗斯的重工业是世界一流的,锻工设备是先进的,他们的热模锻压机是锻造行业里面的高大上,可是价格居然不到国产的一半,1600万吨的热模锻压机,报价仅154万元。

数控机床是机械设备的最尖端产品,它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机械加工的能力与水平。数控机床也称之为“加工中心”和工业母机,拥有工业母机才能制造出汽车、潜艇、战机、船舶主轴、核反应堆循环泵等复杂的“子机”。母机落后,子机怎么可能强大?中国的汽车工业滞后德国、美国、法国、日本等发达国家几十年,“工业母机”也不给力。

悬架摆臂球头销是轻型车和轿车的关键零部件之一,它的技术水平直接影响轻型车和轿车的品质。在数控机床领域,经济型数控机床属于二流三流的,还没买到手就已经落后了,靠这种机床能加工出一流的球头销吗?沈百庆怀着这一疑问把展销会上所有适于加工球头销的数控机床看个遍,又细致地比较了一番。最后,他除订了沈阳第三机床厂的之外,还订了一条意大利自动生产流水线。流水线的核心设备则是一台意大利产的数控机床。在国内,沈阳第三机床厂的数控机床是最好的;在世界球头销机加领域,那款意大利数控机床赫赫有名,德国的奔驰、宝马、菲亚特用的球头销就是它加工的。热模锻压机,沈百庆订的是俄罗斯的,自动分选荧光探伤机订的是德国替特公司的,热处理设备订的是西班牙的……

在设备的投入上,沈幼生是舍得花钱的。在采访时,提起最近引进设备的问题,沈幼生说,“西班牙有一厂家,生产加工球头销的设备,他要100万欧元,算起来将近1000万,设备是好的。他们在争论买还不买。我说买。只要你们技术人员觉得值,那就买。我们多少年能研发出来呢,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在这个基础上去研发。这1000万是学习,不是买设备。该定的东西不要犹豫,不要想我吃亏了,你没吃这个亏,你也得不到便宜。值!只要我们方向对,暂时的吃亏,是为了长远争得利益。我们每年技术改造,我总是说要快,该买的设备要尽早买,不要拖,拖是没意思的。不要算小账,在方向上绝对不能算小账,算细账。尤其是在大的方向上,算细账肯定吃亏。好多企业就是算细账算输掉的。方向对就一步步地坚定走下去。”

这就是沈幼生的战略思想。

从国外进口设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时苏联刚刚解体,通货膨胀,生活物资极度匮乏。中国与俄罗斯做的是易货贸易,这有点像货币不流通的远古,只能以货换货,五马倒六羊,你给我五匹马,我给你六只羊。可是,这是国际贸易,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不可以直接把“六只羊”交到俄罗斯斯的手里,要通过中国机床工业总公司“倒”一下。于是,他们把154万元人民币打给中国机床工业总公司,中国机床工业总公司把人民币换成“六只羊”:二锅头白酒、牛仔服、旅游鞋、大大泡泡糖等商品,再发给俄罗斯,俄罗斯就把这重达160吨的“五匹马”——热模锻压机从制造厂运到口岸城市赤塔州后贝加尔斯克,从满洲里过关到中国,俄罗斯的铁轨与中国的铁轨规格不一致,需要把“五马”转到中国的车皮,“咣当”到绍兴,进入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

邓小平南方谈话的第二年,也就是1993年,中国改革开放的油门被这位总设计师一脚踩下去,这个习惯四平八稳的国家与民族的发展突然增速,新成立的民营企业像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似的冒出来,北京市的营业执照被抢光了,不得不从天津紧急调进一万张;深圳国际贸易中心大厦一层25个房间,挤进20多家公司,甚至一张桌子就是一家公司;浙江的民营公司突破了150多万家……

1993年的冬天,绍兴二汽配的新厂房竣工了,引进的设备安装上了,调试成功了。可是,沈幼生和沈百庆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一股寒意,感到压力重重,难以支撑。按国家机械电子工业部和浙江省计划经济委员会的要求:绍兴二汽配要在1994年的上半年完成技改,并投入生产,产量要达设计能力的50%。第二年,产生能力要达到设计能力的100%,新增产值7600万元,利税1780万元。“八五”技改项目批下来后,绍兴二汽配的钱口袋就倒拎着,该改造的厂房改造了,该淘汰的设备淘汰了,钱顺着袋口撒出去,产量没下滑,利润却下来了。绍兴二汽配效益在下落,资金犹如一张硬弓,越拉越紧,越紧越拉,眼看就要拉断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眼看就要飘落下来,沈百庆订购的那条意大利自动生产线到了,催他们去提货。提货不难,通往丁巷村的公路开通了,俄罗斯的160吨热模锻压机都运得进来,意大利自动生产线又算得了什么,难的是钞票,是钱,协议上清楚地写着,提货前必须付清500万元的尾款。尾款不支付,设备退回,预付的钱不退。

“我们绍兴二汽配的专项贷款下来没有?”财务科长韩尧清一遍遍地给中国工商银行绍兴县分行打电话询问。

“别着急,迟早会下来的。”

韩尧清怎么会不急呢?拖欠的员工工资发不出来,外债越欠越多,似乎四面八方都伸出两只手,钱、钱、钱,他们账面是空的,他这个财务科长两手也是空空,哪里有钱。债主像海浪似的说不上什么时候涌上来,他如被捆在树桩上束手无策。

现在麻烦来了,意大利设备没钱提不回来,要退回去。

“沈厂长,我们现在是上上不去,下也下不来……”韩尧清苦着脸跟沈幼生说。

韩尧清着急,沈幼生更着急,可是他是一厂之长,即便火上房了也得稳住。

资金是企业的血液。资金链断了,企业就像螺旋桨被缠住的轮船,失去动力,只能随波逐流,最终不是被风浪打翻,就是触礁沉没。沈幼生无奈只得领着韩尧清去求银行。他们要想从银行贷出款来,一是有抵押物,二是有担保。对企业来说,担保比马戏团的“空中飞人”的风险还大,尤其是联保,甲给乙担保,乙给丙担保,丙给丁担保,丁给戊担保,戊再给甲担保,这么一路担保下来,甲、乙、丙、丁、戊都得到了贷。联保犹如庞统献给曹操的连环计:“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铁索连舟,如履平地。”可是,它却像多米诺骨牌,其中有一家企业倒下,其他几家难以幸免。

俗话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企业死逼无奈也只好走这条华容道。沈幼生通过联保请一家电视机厂担保,从银行贷出700万元,想看看能不能疏通一下关系再贷五百万元,把货场上的意大利设备提回来。

几经波折,500万元的贷款下来了,二汽配把意大利设备提了回来,四条生产线刚安装完,日本人就来考察了。

那笔钱国家专项贷款也终于拨下来了,绍兴二汽配已步履维艰。沈幼生他们申报国家“八五”规划技改项目时,社会上就流传:“项目下来了,企业倒闭了。”有些企业本来运转得好好的,想快速发展,申请了重大项目,专项贷款批了下来,巨大资金砸下去,企业背负沉重债务,盈利不足以还债,最终垮掉了。

难道绍兴二汽配也要步他们的后尘吗?

“企业领导的健康精神状态是企业的支柱力量。市场如战场,胜败乃常事,我们必须做到胜不骄,败不馁。成功时为人要低调,困难时意志不能掉。”沈幼生对厂里的几位领导说。

“中国汽车工业是有前途的,我们绍兴二汽配也是有前途的,我们的技改项目‘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替代进口技改项目更是大有前途的。在不久的将来,轿车将进入普通百姓家,中国会迎来汽车的高普及时代。‘八五期末,中国汽车的年产量才90万辆,人家日本1980年就达到1100万辆,我们的人口是人家的10倍,汽车产量还不足人家的零头,你说说我们有多大的发展空间?”沈幼生跟厂里职工说。

中国汽车工业的前景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汽车零配件市场很不景气。有人后悔地说,两三年前,香港投资人看好我们的“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替代进口技改项目”,找上门来想要投资。那本来是件天大的好事,即便技改项目取得巨大的成功,我们背负那3600万债务怎么还?哪怕每年盈利300万元,我们也要还12年!有人投资入股,风险共担,何乐而不为?

“不行!他们光有钱,没技术。我们现在最缺的是技術和管理。国家已经给我们投了3600万专项贷款,我们能起来吗?难以起来呀!”沈百庆说。

沈百庆是厂里的技术权威,也是技改项目的负责人,他所担忧的是技改后二汽配的生产条件和规模都变了,机械设备更新换代了,接下来最大的问题是企业员工文化素质、技术水平与设备的不匹配。他们的员工绝大多数是当地农民,文化程度多数是小学和初中毕业,少数高中毕业。沈幼生自从担任厂长后就意识到这将会成为企业发展的一个难以突破的瓶颈。

俄罗斯的热模锻压机、德国替特公司的自动分选荧光探伤机、西班牙的热处理设备是一流的,意大利的数控机床也是世界领先的,可是操作人员素质与技术水平哪里像机械设备那样说更新就更新得了的?对他们来说,这些外国设备犹如没驯服的野马,驾起车来时而听话,时而桀骜,让它往东走,它偏往西行,或者货还没装上,它就跑了,或一路狂奔,把车上的东西颠到地上……对工人来说,这些设备操作用起来还不及原来的顺手,有时加工零件的质量、精度还不如老设备。

不配套,严重不配套。

“如果改变不了这种局面,我们这个技改项目最终能走到哪一步,我很担心。我们这种乡镇企业没有技术水平,也没有管理水平,技改项目上马了,设备引进了,生产成规模了,我们的技术水平与管理水平上不去问题就会出问题,出大问题。”沈幼生忧心忡忡地跟厂里的骨干说。

人员素质、技术与管理水平是企业核心竞争力,也是沈幼生一直在努力提升的。可是,绍兴二汽配在人才方面那是“麻袋上绣花——底子太薄”,沈幼生带领的是一群没有文化和专业背景的“泥腿子”,文化水平最高的高中毕业,最有专业背景的是职高毕业生。在那个年代,大中专毕业生是国家包分配的,去向大多是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即便是进集体所有制的企业那也是城市的,乡镇企业是分不到的。即便分得到,又有哪个大学毕业生肯到柯岩镇丁巷村这样远离中心城市、交通不便的乡下来呢?二汽配只有把重点放在自己培养上,沈幼生把专家请进厂,把员工送出去学习和培训,沈百庆等技术骨干成长了起来,可是绝大多数员工文化基础差,哪里是说提升就提升得上去的?

二汽配骑虎难下。当初国家“八五”规划技改项目为什么将乡镇企业划在圈外,他们没有技术实力,支撑不住如此重大的项目。对企业来说,并非注入资本就能起来,资本、厂房与设备那不过是硬件,硬件再好,软件跟不去也是白搭。国内许多宾馆的设施比国外还好,生意却赶不上外资的,关键是服务没法跟外资的比。外资经营的宾馆生意都是好的,他们的管理,他们的服务比我们好,没有好的服务,你的宾馆造得再大,再高档,再豪华也没用。

“我们二汽配想生存与发展必须引进外资和国外的先进技术和管理。咬定目标就不能动摇,动摇是最大的失败!办企业要有一股韧劲和毅力,困难时期问题多,机遇也多。当大家都想放弃和退却时,其实就是进取的最好时机,这就叫逆势而起。经济不景气,我们应有勇气和骨气,树立信心强底气,制定决策充好气,拼搏才能东山再起。”

1993年的10月,又一场展销会——中国国际汽车零部件产品展销会在北京拉开序幕。

对外国汽配零配件企业来说,中国的汽车占有量还不很高,可是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市场。这个市场刚刚苏醒,潜力马上就要释放出来,需求量将会直线上升。外商的嗅觉比猪还灵敏,人们过去一直以为狗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其实嗅觉最灵敏的动物是猪,猪的嗅觉比狗灵敏好几倍。外商隔着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就嗅到商机,有美国的厂商、德国的厂商、法国的厂商、瑞士的厂商、日本厂商的、韩国的厂商、台湾的厂商,当然也少不了国内的厂商了。

北京展销馆外红旗招展,彩旗飘飘。展馆内人流如水,在有的展台形成了漩涡,熙熙攘攘,久而不散;有的展台若溪流潺潺,人从边上过,却没人驻足。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这次展出的除六大系列的转向横接杆总成、刹车泵之外,还有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沈幼生对参展人员说,我们的主要目的不是推销产品,是为寻找外商合资。

沈幼生说,只有同外商合资才能让二汽配走出当前的困境,实现再次腾飞。他的这一想法不是到了眼前这一近乎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产生的,在国家“八五”技改项目还没正式批下来时,他已有此想法,开始寻找可以合资的外商了。为此,1991年时,他还组织沈百庆他们去美国考察,当时出国不那么容易,他们分别参加两个考察团,沈幼生和潘志强参加一个考察团,沈百庆跟副厂长陆锦顺参加另一个考察团,他们在美国汇合后,用24天的时间跑了好几个州,考察十几家企业,遗憾的是没找到合适的。

沈幼生是位富有远见卓识的人,他清楚拿下国家“八五”技改项目不是他们的目的,获得3600万元专项贷款也不是他们的目的,年产20万套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年产值7600万元、利税1780万元还不是目的,目的是把绍兴二汽配建成一流的企业。可是,凭他的学识与能力,凭二汽配那数百名没有什么文化与专业背景的员工,想实现这个宏伟愿景是不可能的,借助像重庆汽车配件制造厂那样的国企也是不可能的,必须要与外商合资,引进国外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理念。

国家“八五”项目、3600万的专项贷款不过是与外商合资赢得的一个筹码,这就像乡下的小伙子找对象一样,把婚房建得高一些、气派一些就会引起姑娘关注。寻找合资伙伴比小伙子找对象还难,不仅要彼此欣赏,要彼此互补,还要在经营理论、思维方式以及价值观等方面有共同点。

绍兴二汽配该找个什么样合资伙伴呢?沈幼生通过几点就给大家描绘出合作对象:

首选是生产同类产品的、实力雄厚的外企,他们不仅可以注入资金,拥有先进的技术、工艺、管理水平,还适用于我们企业,这样可以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的企业发展的问题;

其次是从事机械制造企业,有可能在工程技术、生产工艺和企业管理等方面有所不同,不过可以互相借鉴;

最次也是经济实体,而不是投资公司之类机构,经济实体的经营者能够理解企业经营的感受,彼此会有共同语言,便于理解与沟通。

绍兴二汽配的展台前,时而有人驻步,看看拉杆、刹车泵和摆臂,询问一番生产状况,拿几张产品目录和产品介绍走了;时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不知是开展的第一天,还是第二天,抑或是第三天,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来到他们的展台前,颔首微笑,目光像蜻蜓落上独立悬架摆臂总成上,良久没有移开。接着,他们拿起配件,上下左右,认真仔细地端详一番,轻轻放下,操持着有点生硬、不大流利的汉语打探一番,企业的规模,坐落地点,开发与生产过程,产品价格、产量和销售情况……

这两人举止儒雅,彬彬有礼。他们是日本人,年逾半百的长者是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海外事业部的部长,叫伊东英一;年已不惑的中年人是海外事业部的课长,叫杉山英治。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是国际三大汽车转向拉杆生产企业之一,也是日本丰田汽车公司零部件配套企业。在20世纪80年代,丰田汽车公司就已关注到中国这一潜力巨大的市場,不过认为中国还处在计划经济阶段,在政府那只“看得见的手”的左右下,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复杂多变,不适合投资整车生产合资项目,仅适合设立诸如维修服务中心和办事处等机构。随着德国大众桑塔纳在中国落地生根, “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渐渐深入人心,中国对乘用车的需求井喷似的上升,日本丰田在90年代初与沈阳金杯汽车客车公司签订了技术输出合同,并获得成功。

资本的本性是征服,将世界的需求视为资源和市场。日本丰田公司怎么可能放弃拥有十几亿人口的中国市场?他们企望自己的资本和技术像河水流入中国汽车工业的支柱企业,这样利润就可以滔滔不绝地涌入他们的腰包。可是《中国汽车工业产业政策》规定,外资进入中国整车项目必须以合资形式,而且股权不得超过50%。中国政府审批部门和汽车行业管理部门还给他们设定一道门槛:先在中国投资或建独资汽车零部件企业。

丰田将在中国投资汽车零部件企业的任务交给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索密克又将这个任务交给海外事业部。任务艰巨,伊东英一不得不亲自出马。伊东英一旅居德国多年,有着丰富的海外交往经验,杉山英治则在索密克从业近20年,对本企业了如指掌,他们是绝佳搭配。他们两人来到中国,将中国汽车零部件企业筛选一遍,还实地考察了许多家企业。伊东英一也将这次展销会当成寻找合资伙伴的机会,巧的是他们的展位距离绍兴二汽配的不远。伊东英一与杉山英治看着绍兴二汽配的展品,表情平和而冷静,内心深处也许有几分震动,中国汽车零配件工业落后于发达国家几十年,居然会有这么一家企业跟上时代的步伐,生产着80年代的汽车零部件。

回到日本,伊东英一与杉山英治跟社长石川晃三汇报了考察情况,重点介绍在展销会遇到的绍兴二汽配,见到他们生产的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

在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的董事会议上,董事们对伊东英一考察过的几家汽配企业一一进行了论证。两个月后,也就是1994年2月初,再过几天就到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了,沈幼生他们突然接到伊东英一打来的电话,说他和杉山英治准备到二汽配实地考察。可是中国的市场对索密克有巨大诱惑力,在中国投资办厂是必走的一步棋。也许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的推荐起了作用,也许石川晃三对中国唯一生产独立悬架摆臂球头总成的厂家产生了兴趣,也许根据伊东英一的介绍觉得绍兴二汽配的条件更接近于他们的条件,石川晃三派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到绍兴二汽配考察一下,摸清他们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企业,为什么能拿到许多企业都拿不到的中国“八五”规划技改项目。在沈百庆和潘志强的陪同下,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对二汽配进行了全面的考察,看到俄罗斯的热模锻压机、德国替特公司的自动分选荧光探伤机、西班牙的热处理设备……尤其是意大利的球头与壳体生产线,毛坯这边进去,加工好的成品从那边出来,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的眼睛犹如六月的闪电,不时闪烁惊愕,犹如在鸟枪土炮的游击队里发现了坦克。他们在中国考察了几十家汽配企业,规模有大有小,体制有国有和集体,却在绍兴二汽配这家乡镇企业见到的世界一流机加设备最多最全,不禁对沈幼生和沈百庆兄弟佩服不已。

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在工厂里考察了两天。白天,沈幼生、沈百庆真诚实意地积极配合他们的考察,如实介绍厂里的情况;晚上,他们请两位日本贵客品尝绍兴黄酒。酒是好东西,在社交场合尤其是好东西,它可以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拘谨变得随意,让陌生变得熟络,让像非洲干涸季节的河水的对话变得像涌出的山泉,汩汩流淌起来。

“你们认为我们厂子怎么样?”陪同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考察的沈百庆忍不住地问道。

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用中国的话说态度暧昧,不明朗。究竟是日本人做事谨慎,还是这两人的处事老道,波澜不惊?

谢翻译叽里呱啦地翻译了过去。

伊东英一又叽里呱啦地说一番。谢翻译把他的话翻译过来:“我们感觉不错。”

沈百庆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两个日本人,他们到底是真感觉不错,还是出于礼貌,抑或一种外交辞令?

“我们想跟你们合资。”性格直爽的沈百庆单刀直入地提出来。

“这个我们要回去汇报,然后才能回复。”谢翻译把这句不温不火的话翻译过来。

两天后,伊东英一和杉山英治离去了,他们带走了沈幼生、沈百庆,以及韩尧清的希望和期盼。

不久,沈幼生收到来自日本的信函。伊东英一来信了,会说什么?合资还是不合资?沈幼生把信拆开,信上却既没说合资,也没说不合资,而是说石川晃三社长邀请他和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其他领导赴日本索密克参观与考察。

看来有戏,沈幼生、沈百庆他们欣喜不已,急忙张罗签证,购买机票,出国考察。

第六章 合资

1994年10月25日,这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可是,这一天对沈幼生,对沈百庆,对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留下来的一百多位员工却非同寻常,它至关重要,刻骨铭心。

上午10时,杭州市黄龙饭店会议室,主席台上的桌面铺着喜气洋洋的红布,上方悬挂着巨大的红色会标——“中日合资绍兴索密克汽车有限公司合同签字仪式”。沈幼生、石川晃三和星野三十六提笔在合同上签字,然后站起,握手,台下一片掌声……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与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的合资是在顺风顺水下完成的。

在合资前,日本索密克可谓下足了功夫,对中国的形势、现状、政策研究得相当透彻,对企业的性质也门儿清。当时,中国在推行企业改制,国退民进,国企、集体性质的企业,以及乡镇企业纷纷转为民营或股份制企业。

乡镇企业转制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绍兴县绝大多数乡镇企业已完成转制,柯岩乡下属企业也仅有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还没转制。镇政府与沈幼生谈过多次,希望在短期内完成转制,成为柯岩乡最后一家转制企业。

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固定资产高达5000多万元,背负债务4000多万,中国哪个农民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沈幼生和沈百庆除自家住的房子之外,也就没有其他资产了,即便砸锅卖铁,凑不够个零头,哪里买得下这么大一个企业?沈幼生买不起,别人也买不起,于是绍兴二汽配的改制也就搁浅了。

但乡镇企业转制是中国的大趋势,上边有政策,下边有样板,这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资金。若与索密克合资,对方有资金注入,转制不是什么问题。沈幼生承诺回国后即可启动企业改制,如果顺利年内完成。爽快人办爽快事,绝不拖泥带水,石川晃三很欣赏沈幼生的风格,为表示诚意,跟沈幼生签署了合资意向性协議。

考察大获成功,沈幼生等人皆大欢喜。回国后,沈幼生立即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和全厂员工大会,将考察与谈判结果传达给大家。全厂上下笑逐颜开,一片沸腾,二汽配有救了,有希望了!沈幼生跟员工介绍了索密克的“5S”生产管理模式,以及生产技术,员工素质,厂区环境,生产秩序,提出向索密克学习与靠近。

沈幼生向柯岩乡政府和相关部门做了汇报。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曾经是一面旗帜,乡镇企业的亮点,地方的名片,谁知国家八五技改项目申请下来后,却被重债压得半死不活,难以运转,成了“特困”企业。二汽配成为政府的一块心病,哪天倒闭,巨额贷款怎么还,100多位员工怎么安置。听说日本索密克有意合资,真可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没想到二汽配这株看上去枯干的歪脖树,竟成为招引凤凰的梧桐树。乡政府的态度是积极的,县政府的态度是积极的,市机电工业公司的态度也是积极的。过去,乡镇企业的用地政府是不收钱的,说给10亩或20亩,领导大笔一挥就批了,现在二汽配要转为中日合资企业,二汽配占有的土地要卖给企业,可收入数百万元。政府当然要大力支持了,一路绿灯。

5月,日本索密克应邀派来工程师、工艺师、会计师,还有质检人员和销售人员,对二汽配进行生产技术与管理指导,为合资奠定基础。日本人做事严谨,求真务实,细致入微,产品的工艺流程是怎么做的,质量应达到什么水平都一丝不苟;产品销售对象是谁,同类产品还有哪些,均进行了彻查与摸底。他们的工作作风让沈百庆感受颇深,获益匪浅。

也许觉得马上就要合资了,合资后的企业就是两家的了,也许觉得相比之下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技术相当薄弱,不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成为他们的对手,也许日本人做事就这个风格,索密克的工程师、工艺师,以及销售人员毫不保守,耐心地指点沈百庆他们该怎么做,怎样提高产品质量,在销售上还应该做哪些改进。

最忙的是沈幼生和沈百庆兄弟俩,一边企业要改制,政府清算资产,厂房和办公楼有几幢,占地面积多少,技改前的设备有哪些,统统要清算,然后作价。不过,技改增加设备不在清算之列,改制后那3650万元专项贷款将一分钱也不少地转到沈幼生的头上。清算的是技改项目之前的净资产,然后不论建厂时柯岩公社投资的,还是近十年来赚的,统统作价卖给他沈幼生。

沈幼生和沈百庆一边配合政府清算,一边要配合索密克清查。绍兴二汽配是以厂房、土地、设备和产品作为投资资本的,这样就需要对整个企业进行作价,因此索密克清查范围比政府宽泛,要对他们所有的资产都进行清查和评估,不管技改前还是技改后,根据厂房和办公楼面积、结构,使用年限;设备使用年限,技术水平,磨损状况等等进行一一作价,甚至連办公桌椅都不能放过。

白天,沈幼生和沈百庆哥俩儿跟索密克派来的人面对面,一笔笔地算账,泾渭分明,各有各的立场与利益,互不相让;晚上,他们在绍兴饭店宴请索密克的人,把酒言欢,犹如一家。索密克派来的人的住宿和往返机票全部由对方出,给捉襟见肘的沈幼生和沈百庆减轻了经济压力。

改制完成,二汽配那块乡镇企业的牌子摘下来,新的牌子挂了上去,二汽配由乡镇企业转为民营企业。

日本索密克对二汽配固定资产清点与估价也结束了,合资的准备工作像挂在树枝上的苹果进入了秋天,一天一个样地渐渐成熟起来。

8月,伊东英一部长和杉山英治课长又过来一次,为石川晃三的来访做铺垫。

9月初,石川晃三率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的董事和高管过来了,就合资有关事宜进行最后的协商,确定协议的具体内容。

这段时间,沈幼生和沈百庆忙得脚打后脑勺。沈百庆平时就忙,对一个什么都想做得尽善尽美的人来说,他有着永远也忙不完的事。申报技改项目时,全厂上下他最忙;项目批下来还是他最忙;现在要改制,要跟日本索密克合资,他仍然最忙。一幢厂房,一台设备,一张办公桌,他都要谈两遍,跟当地政府谈,要资产清算,然后再跟索密克谈,报价与评估。

当地政府评估的结果出来了,二汽配的净资产为370多万元,这还不包括土地和土地使用金,以及银行贷款1300万元,两笔加起来1670多万元,再加上国家专项贷款3600多万元,总计5000多万元。

在上个世纪90年代,这是一个让人眼晕的数字,让人发懵的数字。对沈幼生的父辈来说,即便不吃不喝干几辈子,甚至几十辈子都挣不到个零头,对整个家族来说,如靠种地,靠修坛,靠打工,靠摇船,也许要上百代,甚至几百代才能付得清这笔钱。可是,它却在这一历史的瞬间就压在了沈幼生的背上。沈幼生的脊梁称得上强悍和坚韧,没被压断、压倒和压趴。

接着,索密克的估值也出来了,厂房的估值是2500万元,设备的估值是5000万元,两笔加在一起是7500多万元。沈幼生如把二汽配全部卖给索密克,即可赚2400万元,转眼之间由千万负翁变成名副其实的千万富翁!

在日本索密克估价人员的眼里,中国的物价实在是太低了,中国的土地和厂房等生产资料实在太便宜了,他们已不屑于查看财务账目,照单签字就OK了。

现实往往比小说精彩。沈幼生一转身就可以解套,成了绍兴县最富有的人。不过,他没把这视为己有,想的是合资办厂,让100多位员工有饭吃,让二汽配有个远大前程。

随着石川晃三的到来,最后一轮谈判拉开了序幕,也是最具实质性的谈判。做生意也好,谈合资也好,意向往往是易于达成,关键的是最后一公里。这次谈判的要点有二,一是沈幼生和索密克各自投入多少;二是彼此各占多少股份,究竟是你三我两,还是你两我三,必须敲定。

日方把拟好的方案拿了出来。合资方为三家,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日本丰田通商株式会社、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丰田通商株式会社作为投资方之一是必要的,日本索密克是为丰田配套的,新的合资公司将在中国为丰田配套,另外合资公司的产品还可以通过丰田通商株式会社出口到丰田在其他国家的汽车厂。这也许是石川晃三的高明之处,通过合资的方式将三方捆绑在一起。

合资公司名称为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

合资公司的目的为:

1. 利用绍兴县及浙江省所给予的优惠待遇和良好的投资环境及地理条件,建设具有一流国际技术水平和质量的汽车配件及应用其制造技术而制造的各种工业用零配件的销售、维修服务及相关业务先进工厂,为提高中国生产效益和改善生活环境做出贡献。

2. 使用先进技术及科学的经营管理方法,努力使在下一条款项所定义的产品质量、性能、设计等方面在国际市场具有竞争能力。

3. 改善和提高包括材料、零部件在内的中国汽车配件、纺织机械配件及应用其制造技术生产的工业用零配件和纺织机械零件及应用其制造技术的工业产品的技术水平,谋求促进代替汽车零件的进口,促进中日两国经济技术合作,同时获得合资当事人所能满意的经营效益。

也就是说,“公司的生产范围除汽配配件之外,还有纺织机械配件及应用其制造技术而生产的工业用零配件的制造、销售、销售后的维修服务及相关业务等。”

公司的总投资额为人民币1.4亿元(16.8亿日元),其中固定资产为人民币1.1亿元(13.17亿日元)。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总投资额为人民币3570万元(4.284亿日元),占注册资本51%;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总投资额为人民币3150万元(3.78亿日元),占注册资本45%;日本丰田通商株式会社总投资额为人民币275万元(3300万亿日元),占注册资本4%。

董事会成员为5人,中方任命2人,日方任命3人。董事长1人,副董事长1人。董事长由日方推荐,副董事长由中方推荐。总经理1名,由日方推荐,董事会加以任命,作为经营管理负责人,负责公司的经营管理;辅助总经理的副总经理3名,由中方和日方推荐,董事会加以任命。

合资企业的出资方式有多种,一是现金,二是实物,三是工业产权和技术,四是场地使用权。日本丰田通商株式会社可选择的只有现金,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选择的是现金和技术,将技术转让费作价1250万元人民币,接近于其投资总额3570万元人民币三分之一。

绍兴二汽配可投资的有设备和场地使用权,也就是厂房和办公楼,他们的设备作价5000万元人民币,厂房和办公楼作价为2500万元人民币,出资金额为3150万元人民币,出什么?协商后定为出设备。作价5000元的设备除3150万元之外的怎么办?合资公司按价收购,也就是说新成立的绍兴索密克收购母公司绍兴二汽配的1850万元设备。

可是,绍兴索密克不能仅有设备没有厂房,不可能把那些设备统统放在露天地上,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提出,由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租赁绍兴二汽配的厂房和办公楼,按10%的折旧费和1分利息支付租金。估值2500万的厂房和办公楼按每年250万元折旧费付给二汽配,同时还有利息250万元,这样每年绍兴索密克要支付给二汽配500万元。

合资公司不收购二汽配的厂房,而选择租赁,这也许是沈幼生没想到的。过去,中国企业往往先解决厂房,然后是解决设备,厂房若皮,设备若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工厂没有厂房也就没有了根,农民最清楚根的价值和意义。合资公司不收购厂房就可以减少2500万元的投资,日本索密克可以减少1275万元的投入。不过,这样投入是减少了,合资公司却艰难了,每年要多支出500万元的租金和折旧费。

沈幼生没提出异议。他背负着3600万元的国家贷款、1670万元的改制金,还有近年拖欠的外债和员工的工资,合资公司若把二汽配的全部固定资产收购了,沈幼生可以有五六千万元的收入,内债外债一举还清,就可以无债一身轻了。既然索密克和丰田通商想压缩投资成本,不想盘下二汽配的所有固定资产,沈幼生能有两千万元收入也是可以的,起码燃眉之急解决了,交完改制金之后还有几百万,拖欠员工的工资可以发下去了,拖欠的外债也可以还上了。二汽配把厂房和办公楼租赁给合资公司后,每年可以得到500万元的租金和折旧费,这样5年下来有2500万元,本也就赚回来了,做什么生意能有20%的回报率?细算一下还是比较划算的。

索密克株式會社石川公司控股那是肯定的,这在沈幼生意料之中,技术转让费占他们投资额约三分之一却是没想到的。在那瞬间,沈幼生明白石川晃三为什么始终强调绍兴索密克头三年注定是亏损的,作为企业家的石川晃三绝对精明老道,将技术转让作价1575万元之后,他投资1995万元就可以拿下固定资产高达1.1亿元的中日合资公司的51%股权!

绍兴索密克公司一成立,一个零部件还没生产就背负1575万元的债务,还有每年500万元的租金和折旧费,如何不亏损呢?还有这1575万元的技术转让费,绍兴索密克要干多少年,生产和销售多少产品才能消化掉?假如在三年五年把这笔技术转让费消化掉了,日本索密克的技术更新了,零配件换代了,绍兴索密克是否还要继续引进他们的技术,继续支付高额技术转让费?这样下来,合资公司赢利的可能性有多少,会不会沦为别人的打工仔,辛辛苦苦地帮别人赚钱?

回想一下,中国的国企还是厚道的,当年跟重庆汽车配件厂联营,引进“重配技术”,“入门费”仅20万元,年销售额300万元以下,提成6万元,超过300万元的部分,按1.5%提成。技术引进后,二汽配不仅没有出现亏损,利润也没滑坡。想到这,沈幼生对师傅厂——重庆汽车配件厂充满了感激。

技术是核心竞争力,技术落后就要被动,就得任人宰割。没办法,底子薄,基础差,不论技术还是管理都没有竞争力,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要强也不行,何况二汽配负债累累,濒临倒闭,合资是唯一的出路,哪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沈幼生只得接受日方开出的条件。

也许石川晃三不忍心看着沈幼生辛苦经营一番,最后让别人收割;也许像不收购厂房和办公楼那样,为减少投资额,给绍兴二汽配45%的股份。

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签下合同了,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自1995年1月1日正式运行,期限为30年。

1994年10月14日,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在绍兴市绍兴县工商行政管理局登记注册。

第七章 磨合

1995年年初,位于丁巷村的工厂门前,沈幼生、沈百庆和员工们欢天喜地地摘下“绍兴第二汽配件厂”的牌子,将披红戴花的“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牌子挂上去。

在这一刻,不论以往的辉煌、还是黯淡都已成为仅能回顾、不可重返的历史;不论人还是企业若想存活下去就得像一枚光标,在岁月的轨道上不停地跳动着向前移动。

鞭炮骤响,硝烟弥漫,红红纸屑铺了满地,预示沈幼生和沈百庆的事业翻开了新的篇章。

去年年底,合资就紧锣密鼓地进行最后的冲刺,日本索密克派佐藤定男次长于12月2日来查看合资准备情况;15日,佐藤刚走,日本索密克的总务部长柴田和丰田通商的人就到了,跟财务科的韩尧清进行清产核资和资产转让,绍兴第二汽配全厂停产10天。1995年1月1日,绍兴索密克正式启动,没过几天日方就将180万美金打了过来。

在几个月前,韩尧清他们就底气十足地对前来讨债的人说:“你再等等,等等,我们二汽配已经跟日本人合资,他们的钱马上就打过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好了,年前肯定还给你。回去等着吧。”

说的“年前”就是春节前,农民是冲着农历说话的,而不是公历。在农历“新年”不过是元旦,是不能当“年”过的。

对韩尧清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钱到账更开心的了。尤其是厂里已欠外债三四百万元的情况下,如没钱还债再有二十多天又将债主盈门,把办公楼堵个水泄不通。距春节已不足30天,拖欠员工两三个月的工资也该开了,一年到头了,总得让员工把钱拿回去,好好过个年。

“韩尧清,先调用100万美元,兑换成人民币,把该还的债都还掉……”沈幼生底气十足地对韩尧清说。

在外汇市场,美元的汇率为8.3,100万美元就是830万元人民币,还债、开工资绰绰有余。

韓尧清有种翻身的感觉,眼睛笑成两道下弯逗号,笑得特别灿烂。

“我们合资成功了,日本人的钱已经打进了!这样子你们现在也不用来了,过几天再来拿钱,不来我就给你打过去。”韩尧清一家家打电话说。

几天的工夫,外债还清了,拖欠员工的工资补发了。

1995年2月16日,刚出正月十五,第二次董事会在绍兴索密克的三楼接待室召开,董事长沈幼生主持召开会议,副董事长石川晃三因公务繁忙,没有拨冗赶来参加,董事石川公万专程从日本赶过来,驻厂的董事沈百庆和村尾吉弘出席了会议。

第一次董事会是在三个月前召开的,那是1994年11月12日的下午,初冬的太阳似老爹的目光,慈祥而宽和地播洒在杭州黄龙饭店白色楼体上,楼内一间会议室里,身着正装的五位董事围坐在圆形的会议桌旁,日本方的三位董事为索密克石川株式会社社长石川晃三、副社长石川公万,还有村尾吉弘,绍兴二汽配的两位董事是沈纪生和沈百庆,股份仅占4%的丰田通商株式会社没进入董事会,日方列席会议的还有石川家族的石川哲司、石川岩,以及铃木允理、伊东英一等。

董事长是公司最高管理者、股东利益的最高代表,日企称之为“理事会会长”或“取缔役会会长”,董事人选数额是根据股份来推选的,控股方占多数,选举产生的董事长自然是控股方。

“董事长一职先由你来担任好了,总经理由我们委派。”合资协议签署后,石川晃三突然改变了想法,对沈幼生说。

自己为大股东、控股方,却让别人担任董事长,这一超出常规的提议不仅让沈幼生感到意外,也让沈百庆和韩尧清等人感到意外。

《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章程》早已拟好,在合同的第二十一条明确写着:“董事长由乙方推荐,副董事长由甲方推荐,并在董事会上加以决定。”文件所说的“甲方”是绍兴二汽配,“乙方”为日本索密克。

石川晃三解释说,合资公司在你们绍兴,我们在绍兴没有人脉资源,对当地风土人情也不甚了解,董事长由你担任,便于跟当地的政府、工商、税务、银行等部门打交道,有利于争取到合资企业最大限度的优惠政策。总经理嘛,他是具体的管理者与经营者,这由日方担任好了,这样有利于将我们索密克株式会社石川公司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带过来。

对合资公司来说,董事长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有年限的,到届时是可以改换的。万事开头难,最难做的自然是第一届董事长。石川晃三实在是精明、老道,用中国话说,狡猾狡猾的。

于是,签字笔把章程上的“乙方”改为“甲方”,“甲方”改为“乙方”。沈幼生担任了第一届董事会的董事长,石川晃三担任副董事长。

时间是魔术师,可以将少女变成老妪,将鲜活的生命变成一抔黄土,也可以让濒临倒闭的绍兴二汽配在短短的几个月完成了三级跳——从乡镇企业到民营企业,再从民营企业到中日合资企业的合资方和母公司。沈幼生也随之由乡镇企业、民营企业的厂长变成中日合资企业的董事长。

董事会确定日本索密克的村尾吉弘任总经理,负责全面工作,兼管产品制造、生产技术、质量管理、维修安全、环境保护;沈百庆为副总经理,分管销售、采购、技术和生产管理;日本索密克的稻垣干夫为副总经理,分管总务与财务。为村尾吉弘配备一辆奥迪,为沈百庆和稻垣干夫各配备一辆桑塔纳。

在第一次董事会上,讨论并通过了企业观念:

一、中日友好,相互尊敬、信任,为中国的汽车工业发展作出贡献,加速进口零件的国产化,办成一家具有国际竞争能力的企业;

二、使顾客满足:保证产品高品质,适当价格,严守交货期,高技术的开发能力,高效率……

第一次董事会还决定,“为了最大限度地享受合资企业的优惠政策,与审计部门做好衔接工作,合资企业在头二年不反映利润。”没有利润也就没有了增值税,日本人的精明、严谨与周密不得不让人佩服。

在第二次董事会上,沈幼生主动表态以后要在管理上跟日方的总经理村尾吉弘多沟通,多商量,要为他和日方的管理人员创造宽松氛围,可施展才华的平台。沈幼生平时就注意与日方的沟通,每周一上午都要主持一次董事长、总经理和副经理会议,双方坐下来交流一下情况,对上一周的工作进行小结,再布置一下本周的工作。

1995年1月1日,绍兴索密克公司正式启动,村尾吉弘先生走马上任,成为日本索密克派来的第一位总经理。绍兴索密克总经理一职,对村尾吉弘不仅是有生以来担任的最高官职,也是最艰巨的担子和最难干的工作。绍兴索密克与日本索密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两个企业,日本索密克管理规范,讲究规则,严谨细致,有完善的流程体系,从上到下按流程运转,一丝不苟;他们有规范的、系统的人才培养机制,员工入职要进行企业精神和职业道德教育,经过严格的管理知识、专业知识、工作技能培训,还要在指导员制度下,经过一年的“一对一”指导。

日本索密克严格执行5S管理——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仅“整理”一项就要做到六点:一、要对自己的工作场所进行全面检查,不论看得到和看不到的都要认真检查;二、确定“要的”和“不要的”的判别基准,将“要的”和“不要的”东西严格地区分开来;三、将不要的东西清除出工作场所;四、要分清需要东西的使用频度,决定日常用量及放置位置;五、制订废弃物处理方法;六、每日自我检查。在日本索密克质量和安全是第一位,产量是第二位,质量有瑕疵一票否决,存在安全隐患的产品绝不放行。

绍兴索密克的员工适应得了5S管理吗?沈幼生有能力在一年之内将乡镇企业转变为中日合资企业,有能力把这些带有乡土气息和农民习惯的员工,打造成合资企业所需要的高素质的团队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犹如被收編为正规军的游击队、赤卫队或民兵组织,有了军装和番号,可是要形成像正规军的素质与战斗力还要经过艰难与痛苦的训练过程。

过去,绍兴二汽配的员工不论是管理者还是被管理者都是当地的农民,有些员工进厂后还像在生产队下地干活似的,松松散散,各干各的,不注重配合,有的偷偷嚼几口甘蔗,嗑一把瓜子,没事时偷偷地跑到没人看得见的犄角旮旯眯一觉,睡醒后钻出来,伸伸懒腰,瞄一眼日头,看它快下山了,也就收拾收拾下班回家了。

山下平助先生在绍兴索密克担任过副总经理。山下先生最初是作为总经理助理和现场管理专家被派到绍兴索密克的。那年,山下先生刚知天命,也就是50周岁。山下没读过多少书,初中毕业就进厂了。在上世纪60年代,日本企业跟绍兴索密克的情况差不多,在车间里见不到大学生,生产一线的工人有70%是中学毕业生,不过多数是高中毕业。山下先生像潘志强、沈永强他们一样,先从工人做起,一边从事生产实践,一边自学,下班之后去夜校。在日本,中学毕业的工人要想成为技术人员或者管理人员远没有潘志强和沈永强他们容易,要读完大学,至少也要读完大专。

来绍兴索密克任职前,山下先生过来考察过两次,不过来去匆匆,没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作为现场管理专家,山下先生必须深入基层,要深入到车间和班组中去。让山下先生最难忍受的是脏和乱,不论是生产现场还是厕所。车间连产品周转箱也没有,加工完的零部件堆在地上,这在日本索密克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样零件与零件之间会发生碰撞,碰撞会导致零件受损。日本索密克实行的是计时工作制,上工打卡;绍兴索密克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工作制,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工人注重产量,零件加工完就不再管了。

在这种环境怎么能生产生活呢?山下先生是做事严谨、认真负责的人,他失眠了,一夜夜地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躺在床上,看着天棚想事儿。来的时候公司承诺,只要他在这边干一年,顶多两年就可以回国。可是,一年就360天,两年就720天,360夜或720夜不睡觉怕是挺不过去。

山下先生提出把自己的办公桌搬到二楼去。日本的管理人员和专家集中在三楼,中方的中层领导在二层办公。山下先生想跟中国人坐在一起,跟他们一起办公,了解他们的想法,一点点融入进去。

几天之后,山下又提出下车间,二楼的办公室也不呆了,想跟车间主任和班组长在一起。

山下成为编外的车间主任和班组长,他什么事情都管,产品的质量好坏要管,工人操作不规范要管,毛坯件和产品堆放在哪儿要管,车间脏乱也要管。中国人都有民族情结,日本侵华期间杀害数千万中国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人被残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槛,一道难以越过的槛。中国员工对日本人疏远,不听山下的,也不按他的要求去做。

山下先生下车间没几天就拿着扫帚、刷子和抹布出现在厕所里。他把厕所打扫干净,把纸篓倒掉,臭味扑鼻的脏兮兮马桶、挂着一层黄乎乎尿碱的小便池被他刷得光洁如新,刷子刷不到,或者刷不掉污渍,他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地蹭。山下先生不仅打扫男厕所,女厕所也打扫。

车间的工人惊呆了,这个日本人到底怎么了,疯了吗?他不知道自己是日方的总经理助理、现场管理专家,自己的办公室在行政楼的二楼?在中国打扫厕所这种活都是清洁工做的,他们的社会地位是最卑微的。过去,后勤科长长薛庆堂打扫过厕所,不管怎么说也跟他的工作职责有点儿联系。难道山下先生不知道车间的厕所有专人打扫?清洁工打扫得是不够彻底,尿渍没有清除掉,可是公共厕所又不是个人家的卫生间,怎么可能打扫得像饭碗那么干净,在中国人的思想意识中,厕所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脏点又怎么样?

山下说,在日本,厕所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不管你别处有多么光鲜,厕所要是臭味冲天,脏乎乎的,客户是不会跟你合作的。打扫厕所也可以培养一个人的社会责任意识,日本的小学时常会组织女生去打扫男厕所,那些小女孩光着小脚丫走进男厕所,用手拿着海绵擦拭小便池。

山下先生想让工人看看,厕所都可以打扫得像餐厅一样干净,生产车间里怎么可以又脏又乱,瓜子皮、甘蔗渣随处可见呢?

山下先生跟工人说:“车间要是又脏又乱,怎么能取得客户的信任,他们怎么相信你们的产品可以让人用着放心?”

在山下先生带动下,车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山下先生终于得到中国人的认同。

日方的第一任总经理村尾吉弘的管理才能与敬业也是不容置疑的,上任不久就建立和健全企业的规章制度,任命21位正副科长和15位正副车间主任,韩尧清被任命为计划财务科科长,潘志强被任命为生产管理科科长、朱惠全被任命为产品技术科科长、祁建良被任命为生产技术科科长……村尾吉弘还组织技术人员将绍兴二汽配的部分设备组合成生产流水线。为节省开销,他们从日本索密克旧设备上拆下还可以使用的气缸、行程开关、计数器和接触开关等零部件发运过来。

绍兴索密克还制定了1995年的生产与销售计划,生产的替代进口车配件质量要达到或接近国际标准,生产的国产车配件,东风和解放卡车配件,要按照国内标准生产,在质量上要比前一年有所提高。拟定销售额为6100万元,利润为负1370万元。

沈幼生提出引进日本索密克已开发的用塑胶代替橡胶的技术,一可以将现有进口防尘罩国产化,二可以将进口塑料垫国产化。搞设计、树脂和试验的技术人员在日本至少要培训一年,从事塑料技术的技术人员要在日本研修两年。日本索密克要为研修人员准备可供6人住宿的宿舍,绍兴索密克要制定出研修计划,中层领导与操作人员、技术人员搭配研修。

机械工业部汽车司把绍兴索密克列入“九五”规划重点扶持对象,要求他们在“九五”规划期末实现生产转向拉杆和球头销100万台套的生产能力。

这一年,是国家技改项目验收之年,绍兴二汽配与日本索密克合资后,引进了日本汽车转向及悬架系列技术,生产出世界先进的汽配产品,获得顺利通过验收,并被国家行业评价中心命名为“行业最大企业”。

绍兴索密克的牌子也挂上了,合资企业运转起来了。

绍兴索密克犹如一辆刚出厂的新车,边生产,边磨合。在计划财务科长韩尧清的眼里,合资就犹如一桩婚姻。婚姻和合资公司都相当于一辆汽车,不论宾利、法拉利,还是宝马、奔驰,只要是新车都要有个磨合期。磨合得好坏不仅关系到寿命和经济性,还关系到安全性。不同的是汽车的磨合期也就两三千公里,婚姻和合资公司却不确定,有的一两年,有的三五年,有的只要存在就得磨合下去,直到解体为止。尤其是合资公司,两国的文化、习俗、观念、价值观、思维方式都有所不同,谁想改变谁都很难,只有在磨合中一点点地发生变化,一点点地彼此适应。

日本索密克的技术是先进的,管理也是先进的,绍兴索密克要从他们那边引进技术和管理,规章制度都是从那边移植过来的。这种移植犹如人类器官移植,日本索密克的规章制度适合他们那个国度,适合他们那个团队,实施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问题,没人觉得不适,可是把它移植到绍兴索密克就会出现排异反应。因为有些规定不符合中国国情,不符合中国人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精神追求,因此员工对有些条款不接受;中方员工有民族情结,对日本人有抵触情绪,加上日方管理人员不懂汉语,中方员工不懂日语,造成许多误解;绍兴索密克员工的文化素质和技术偏低,难以掌握日本索密克的高新技术,产值和效率受到严重影响……

绍兴二汽配与日本索密克进入了磨合期,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1995年初,沈幼生听说中国一汽出品的奥迪新款控制臂出现故障,配件供应商急得抓耳挠腮,可是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查找不到产生故障的原因。中国一汽是中国汽车工业的巨擘,是中国最大的汽车企业集团之一,也是共和国第一家汽车制造企业,他们不仅制造出了共和国第一辆汽车——解放牌卡车,还制造了中国第一辆轿车——红旗CA72。遗憾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红旗轿车因油耗高、技术落后而被迫停产。1988年,中国一汽购下德国奥迪公司的奥迪100中级轿车的生产技术,第二年中国一汽组装的一汽奥迪就奔驰在中国的公路上。

奥迪是德国历史最悠久的汽车制造商之一,奥迪汽车是世界著名的豪华汽车品牌之一,也是世界最成功的汽车品牌之一,秉承着“进取、尊贵、动感”的品牌价值。在中国市场,奥迪品牌的“尊贵”得到接受,一汽奥迪很快就成为富贵与成功的象征,成为具有相当级别的政府官员和腰缠万贯的私企老板用车。

如此豪华、如此高贵的奥迪汽车控制臂出了故障,這既是对奥迪品牌的伤害,也是对中国一汽的重创,几分钟生产一辆奥迪新款的生产流水线被迫停下,已经生产的奥迪新款也不能出厂了,要等待故障排除。中国在20世纪末没有实施缺陷汽车产品召回的管理规定,否则的话那将是一场危机,一场雪崩,也许那家配件供应商被雪埋,那一款奥迪车就此消失。

汽车故障如同人类生病,病因查找不到就无法确诊,确不了诊也就不能对症下药,不能手到病除。可是,有些汽车配件相当复杂,可导致某一故障的因素很多,难以确定到底是哪个因素起了作用。控制臂生产厂家急得像热锅的蚂蚁,技术人员不分昼夜地查找,眼圈黑了,脸憔悴了,颧骨突出了,结果却没找到原因。

中国一汽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能无限制地等下去,况且也等不起,那生产流水线犹如财富的河流,停一天损失千八百万,哪里耗得起?于是动了另找一家零件供应商的念头。

市场是残酷的,他人的失误有时恰是你的机会。对其他零配件供应商来说,机会终于来了,就像一头非洲野牛被狮子咬死,饥肠辘辘的花豹、鬣狗、狐狸和秃鹫在多少公里之外就嗅到血腥,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欲从狮子口中分得一杯羹。沈幼生想抓住机会,拼力一搏,趁机打入主机配套市场,成为中国一汽的供应商。

在绍兴索密克的第二次董事会上,沈幼生他们策划了两条打进主机配套市场的路线图:一是生产替代进口的汽车配件,为江西五十铃、重庆五十铃、江西昌河、沈阳金杯、郑州日产、天津夏利等日系主机厂配套;二是为东风、解放等国产车配套。可是,绍兴索密克的产品打进主机配套市场谈何容易?尽管母公司日本索密克是世界一流的汽车转向拉杆、悬架摆臂球头总成生产企业,合资公司绍兴索密克却是一家籍籍无名的新企业。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过去主打的是维修市场,移交过来400来家客户绝大多数都是从事维修的,有那么几家主机厂也都属产量小、在市场上有它不多、没它不少的边边拉拉的企业。

对汽车配件企业来说,主机市场才是大江大河。成为主机市场的主要供应商,这是沈幼生多年的梦想,过去是没条件创造条件要上,现在有了条件必须得上。日本索密克也把绍兴索密克定位为主机配套,他们一边派杉山英治和铃本领着绍兴索密克的业务人员走访在华的日系合资车企,一边通过关系做那些合资车企在日本的母公司工作。

现在,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机会像曙光出现在眼前,如搭上奥迪新款这班“和谐号”列车,绍兴索密克刚好趁机撞开主机配套市场那扇笨重而坚固的大门,长驱直入。沈幼生一边招集公司骨干集思广益,商讨对策,想法拿下奥迪新款控制臂配套的订单;一边派人马去全国各地的奥迪4S店收集有关控制臂故障的情报。

可是,刚成立的绍兴索密克还处在整合与磨合阶段,生产能力有限,产品质量也不高,还没有入中国一汽的法眼,且不要说支付模具费,能跟那些配套企业同等对待,过来考察一下也就不错了。

要想成为中国一汽的配套供应商不仅产品要过硬,还要具有一定的生产规模。生产规模是企业的重要指标,规模越大单件产品的成本也就越低。规模还决定了主机厂家进货渠道的多少,对产量高达几十万辆的主机厂家来说,他们希望跟有生产规模的汽配供应商合作,同一配件有那么一两家供应商就够了。可是,对于刚刚成立的绍兴索密克来说,生产能力和生产规模恰恰是一条软肋。

绍兴索密克拥有四条意大利生产流水线,其中有两条是加工球头销的,另两条是加工壳体的。这四条生产流水线是绍兴二汽在八五技改期间引进的,是他们的镇厂之宝,每逢有客户过来都要领着他们考察一下。客户惊讶地看着毛坯件从这边进去,成品像变戏法似的从那边出来,边看边咂舌称赞,犹如进入全聚德烤鸭店的后厨,看到脍炙人口、散发着阵阵扑鼻香味、热气腾腾的烤鸭出炉。在中国拥有这种设备的汽配企业仅有绍兴索密克一家,在其他企业是绝对看不到的。

合资公司成立后,绍兴索密克的技术人员过来,将二汽配原有的單机进行了整合,组建了一条条生产流水线,又对原有的工装与夹具进行了改造,这样一来,过去的一人操纵一台设备变成一人操纵几台,生产能力和效率都大大提高了。

意大利生产流水线固然先进,不过却像娇贵而任性的洋娃娃,看上去金发碧眼,率直可爱,可是不像绍兴乡下土生土长的孩子那样健壮皮实,动不动就闹毛病。它对“饮食”要求很高,必须喝牛奶吃汉堡——加工产品所用的球头销毛坯件必须是进口的,喝豆汁吃油条——用国产毛坯件就“消化不良”,产品就出现瑕疵。进口毛坯件不仅进价比国产高许多,而且还要多支付5%的关税。为赢得市场,绍兴索密克只好给这个“洋娃娃”提供特供,专门从日本索密克进口毛坯件,确保它“消化正常”。

“采购10台数控机床,再组建几条生产线!”沈幼生当机立断地拍板说。

可是,绍兴索密克毕竟不是过去的二汽配,不再是归柯岩乡和绍兴市机械电子工业公司领导的乡镇企业,过去虽然有两个婆婆,但是都很开明,对沈幼生给予了充分的信任,让他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开拓;它也不是转制后的民营企业,那时沈幼生是企业的所有者,没有婆婆,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是中日合资企业,是股份制企业,尽管沈幼生是董事长,是法人代表,控股方却是日本索密克。

在名义上,沈幼生是董事长,负责全面工作,具体分工则是:“一是银行,不管宏观调控或资金紧张,均要保证合资公司生产、周转资金的需要;二是财税,要尽量使合资公司得到更多的优惠政策;三是协调与工商局的关系;四是协调与海关的关系;五是环保;六是协调与政府的关系,包括行业主管与地方政府;七是生产管理及内部管理。”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充分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为企业谋得最大的利益。

绍兴索密克的财务管理明文规定,5万元以下的支出,由副总经理沈百庆审批;5万元以上的支出,由总经理村尾吉弘审批。上10条生产线要动用一两千万元,按规定需要生产管理科科长潘志强起草预算方案,递交董事会讨论决定。情况紧急,董事会几个月才能开一次,待表决通过,黄花菜都凉了。沈幼生又不可能为采购这10台数控机床专门召开一次董事会,让日本索密克的社长石川晃三和副社长石川公万专程从日本赶过来商议。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沈幼生哪里会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野牛被别人吃掉?他决定先斩后奏,把数控机床买进来再说,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把,跟中国一汽建立配套供货关系。

沈幼生把沈百庆、韩尧清、祁建良、潘志强等人找过来,商量一番。

“这事必须要做下去,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先把控制臂专用生产线做好再说,让中国一汽看了之后觉得满意也就OK。”沈幼生拍板说。

时间紧,从国外进口已来不及,只能选择国产的机床。国内最好的数控机床是沈阳第三机床厂产的,沈百庆和潘志强在“八五”技改期间,跟他们打过交道,之前建立了相当不错的业务关系。沈阳第三机床厂给予了大力支持,订购的运来了,沈百庆带领着技术人员以最短的时间安装好,相应的模具、工装、量具、试验器械也都配备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10条奥迪新款控制臂的专用生产线就形成了……对许多汽配企业而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不过,沈幼生的压力与日俱增, 10条专用性生产线安装上了,近千万元砸进去了,奥迪新款控制臂配套订单要是拿不下来,怎么跟董事会交代?怎么跟日本索密克交代?这个刚进入磨合期的合资企业能否继续下去?专用性生产线的好处是可控性强,效率和精度可以稳定在一个区间内,不利因素是通用性差,只能做这一个产品。沈幼生没有退路可走了,必须一条道走到底,要置死地而后生。这是性格所致,不这样做就不是他沈幼生了。

生产准备就绪后,沈百庆驾驶一辆奥迪新款由绍兴赶往2000多公里外的长春,像筑好巢的雄鸟,邀请心仪的雌鸟过来。节气已进入了隆冬,东北已像毛泽东诗里描述的那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沈百庆走得匆忙,还是一身江南冬季的衣服,一过山海关就领教到东北那暴烈与剽悍的西北风,他还没到长春就感冒了,鼻涕一把泪一把了。

沈百庆个性倔强,不论做什么事,要么不做,做就必须做好,要胜人一筹。胜人一筹有时要多付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努力,这是“聪明人”所不为的,只有像沈百庆这种执著的,有追求的人才肯不惜代价去做。

沈百庆是个很有头脑的人,有头脑的人往往善于联想,从江南想到塞北,从青草如茵、碧水潺流想到这滴水成冰、白雪皑皑,又从自己身患感冒想到了汽车,想到汽车自然就想到有故障的控制臂。沈百庆灵机一动,中国一汽奥迪新款的控制臂的问题会不会跟气温有关?根据各路人马收集的情报,这款车在南方表现不错,控制臂没发生过故障,发生故障车都在北方,而且越往北越突出。

沈百庆把电话打给祁建良,让他做一下低温试验,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祁建良对奥迪新款的控制臂做过多种试验,能想到的都做过了,怎么也没想到低温试验。做低温试验需要低温试验箱,绍兴索密克偏偏就没有这种试验设备。

“需要低温试验箱?马上采购。”沈幼生说道。

他动用整个公司的力量,对这一项目统统是绿灯,缺什么给什么,连个黄灯都不闪。

“那时候不是说有条件要上,就算没条件也是要上的,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大家心里想得很清楚,这个事情如果做不好的话,投入的那两三千万元有可能就打水漂了。”事隔二十多年后提起这件事儿,祁建良坐在绍兴索密克办公大楼的一间会议室里对我说道。

低温试验箱一购进,祁建良马上组织试验。他们把奥迪新款控制臂放入低温试验箱,调整好温度,模仿它被安装在汽车之后的动作一一试验下去。试验是件很磨人的事,一个动作要连续不断地做下去,动不动就要十几万次、几十万次、几百万次,甚至几千万次,与其说是对配件的试验,还不如说是对试验者素质、耐力、毅力和判断力的检验。

祁建良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做下去,边做边观察控制臂的变化。试验温度一度度地降下去,从-5℃到-35℃,均没发现故障。东北是中国最寒冷的地区之一,几十年前最低的气温也就这样,如今地球变暖,如此低温已很少出现,看来导致故障的不是温度,需要另找原因了。

“做下去。”祁建良说。

-36℃、-38℃、-40℃,还是没出现故障。

还继续做下去吗,没必要了吧?参加试验的人看了看祁建良。

“做下去。”

-41℃没发生故障,-42℃也没发生故障,-43℃还是没发生故障。

还做吗?再做下去除劳民伤财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做,必须做下去!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在几年的耳濡目染下,祁建良渐渐有了沈百庆的品性,有了沈百庆式的执著,沈百庆式的挑剔,沈百庆式的“完美”追求。

祁建良他们又做了下去,-45℃时,故障突然呈现!

原因终于找到了,问题出现在减震橡胶上。橡胶属高分子聚合物,温度低于玻璃化温度时,高分子链段的运动会被冻结,像玻璃似的没有弹性。

控制臂故障的原因找到了,中国一汽也到了,看到沈幼生为奥迪新款控制臂上的10条专用生产线时,他们既震惊,又感佩。他们认为,绍兴索密克的董事长实在是太有魄力,太有诚意了,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好了奥迪新款控制臂的生产准备。他们对那4条先进的意大利生产线也很感兴趣,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家汽配企业。

“是这样的,真的是这样,真的就是这一故障。你们了不起,了不起啊。”当沈百庆把中国一汽的人领到试验室,让他们观看低温试验箱内控制臂的故障再现情景,他们不禁吃惊地叫道。

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奥迪新款控臂的配套订单不给绍兴索密克还能给谁?有哪家企业这么有诚意,有哪家企业如此尽心尽力,有哪家企业敢冒如此风险?没有。

绍兴索密克拿下这一单。这是绍兴索密克成立后的第一场战役,是大获全胜的一场战役,也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战役,沈幼生和沈百庆成功地将产品打入中国三大主机厂之一的中国一汽,公司一片欢腾。绍兴索密克从此在主机配套市场打开了局面,重庆五十铃、长春日产、郑州日产、南京依维柯等主机厂纷纷找上门洽谈合作,签订配套协议,天津夏利提出要订20万只球头销……

董事会上,沈幼生和沈百庆却遭到指责。日方认为,在没经过董事会讨论和表决的前提下,擅自投入一两千万元购置生产设备,违反了合资公司的规章制度和董事会决议,这是一种越权行为,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

沈幼生陈述了当时的情景,解释道,当初若坐等董事会决议,这一机会也就丧失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拿下这一配套订单,成为中国三大主机厂之一的中国一汽的配件供应商,对公司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日方则强调绍兴索密克是一家合资企业,不是国有企业,不是乡镇企业,也不是民营企业。作为一家合资企业,任何事情都要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去做,该走的程序必须要走,宁可放弃机会也不能破坏游戏规则。也就是说,没有经过董事会讨论决定,董事长是无权决定投资近千万元、上马奥迪新款控制臂项目的。

日方说,我们经营的理念与欧美企业不同,他们是市场第一,要不惜代价占领市场。我们最看重的是服务,主张的是客户至上,质量第一。我们的产品是汽车重要的保安产品,关乎人命,因此重视质量是我们命里注定的。日本索密克创办于1916年,在这79年的岁月中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靠的也是“客户至上,质量第一”的经营理念。如今,不论丰田、铃木,还是日产,他们认为只要是索密克的产品那就是好的,就是可以信赖的。我们希望绍兴索密克也要把“客户至上,质量第一”放在第一位,要增强服务意识,多与客户交流,要想他们所想,急他们所急,而不是要像欧美企业那样把市场放在第一位。

从乡镇企业走过来的绍兴索密克是有生意就好,什么生意都想做,不论生意大小和客户的优劣,有钱赚就好。日本索密克不是这样的,他们把客户分成几类,选择优质客户,放弃劣质客户。对他们来说,生意考虑的是利益,是不考慮感情的,生产忙的时候那些没有发展前途的客户的订单也就不接了,不管是老客户还是新客户该割舍的就割舍。

沈幼生他们很难接受日方的这种观念,中国人是讲情讲义,把做生意与做人联系在一起,对客户哪能这样冷漠,哪能这样无情无义?有些老客户,在二汽配还很弱小时,人家就跟我们合作,十几年不离不弃,哪能因为他们现在的订单小,品种多,不赚什么钱,就说不做就不做了?而这些客户在日本索密克的眼里是必须清理掉的,不能再跟他们合作下去了。沈幼生觉得做人应该“苟富贵,勿相忘”,不能一富就变脸,不能自己忘了出身,忘了自己是从维修市场走过来的,哪怕他们的订单再小,再不赚钱,该接的也要接,那300来个老客户一个也不割舍,为此产品杂,品种多,影响了经济效益。

沈幼生认为,质量第一没错,可是忽略了市场,丧失了市场,这个质量也就没有价值和意义。企业要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必须抓住产品质量和市场开拓这两个关键。企业要在激烈的竞争下竭尽全力去赢得用户的认可,去赢得市场。只有积极开拓,勇于创新,不断用新技术、新工艺、新材料、新产品去创造市场、去满足用户要求的企业才能获得生存与发展。

观念是在长期生产与生活中形成的对事物的总体看法和综合认识,中日双方的生产与生活不同,形成的观念亦不同。观念既有客观性,又有主观性。观念不同,认识分歧,靠争论是解决不了的。沈幼生认为,在观念发生碰撞、无法统一时,既要光明磊落、阐明观点,又要顾全大局,屈己待人,不能让碰撞激化,导致危机,更不能影响中日双方的合资关系。

观念的碰撞有时也会产生正能量,沈幼生对日本人好的观念、好的经验、好的做法,不仅虚心接受,还积极主动地学习,比如日本索密克的客户至上,比如他们的服务意识,以及他们的质量第一,精益求精。

合资初期,从绍兴二汽配过来的部分员工在思想意识还停留在乡镇企业时代,认为只要产品有市场,能把它生产出来,通过渠道推销出去,钱收得回来也就OK了,质量方面够用也就好了。什么是够用?就是配件安装在汽车好用。

“那时我们的客户也少,做的是维修市场,如汽车配件公司、汽车修理厂、运输公司,当销售员要全国各地跑。客户对产品质量要求也不高,产品质量差点儿也混得下去,浑水摸鱼么。那时修理工很吃香,因为车老是在半路抛锚,抛了锚就得找人修。我们企业就这样艰难生存了下来。主机配套也就那么两三家,最早的是江西筑路机械厂,1988年就给他们搞配套了。那时产品想打入主机车要靠关系,不像现在这么容易。要费很大精力,先要请客送礼,把供应科长搞明白了;他们过来考察一下,我们得全力以赴去对付;他们认可后,把产品拿过去试试,没什么问题也就OK了。”销售服务部长周水淼说。

有些员工觉得日本人过于追求质量第一,对产品质量过于挑剔,有点病态,这活儿没法干了。

日本人说,你们过去生产的低质量产品之所以能够卖出去,得益于中国高速公路还不发达,车速在每小时四五十公里,最高也就六七十公里,对车辆安全件品质的要求还不高。等中国的高速公路上来了,普及了,车速普遍提高了,达到每小时一百多公里时,产品的差异性和质量问题立马就突显出来,你不用庆幸,客户会找上门的,比如我们日本索密克的产品可以终身使用,直到汽车报废为止,你们有些企业的产品可以跑20万公里,有些企业的产品跑三四万公里就不能用了,一两年就要换件了。低质量的配件也就不能使用了。

的确如此,中国高速公路刚刚普及时,时常看到有的汽车像患脑中风似的,开着开着就瘫痪在应急车道上,等待救援了。随着时间推移,那些低质量的、还能凑合使用的配件凑合不了了,被无情淘汰了,随之那些生产厂家也消失了。

沈幼生接受了日本索密克的质量第一的观念,不仅虚心向他们学习,还请他们派一位质量管理人员帮助公司进行质量控制监督指导。由于质量的提升,绍兴索密克的产品在全国转向拉杆及独立悬架主销行业名列前茅。结果高速公路的普及,主机厂对安全件质量要求日益提高,却为绍兴索密克带来了机遇。

1996年上半年的董事会上,讨论通过了全厂员工工资平均上调11.5%。当初制定工资标准时,董事长的年薪定为5万元人民币,总经理为4万元人民币。对合资企业来说,这一工资标准显然偏低,按日本索密克的工资标准那就不是偏低的问题,而是非常之低了。也许日方认为降低工资成本的最佳方法就是控制住董事长与总经理的薪水,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年薪要是四五十万元,其他高管至少也要二三十万,中层管理人员没有十万八万也就说不过去了。

董事长和总经理年薪若控制在四五万元,其他人员的年薪也就控制在4万以下了。村尾吉弘总经理和稻垣干夫副总经理年薪如果仅有三四万人民币,恐怕家里就难以揭锅了。不过这不用担心,日本索密克派来的工作人员除绍兴索密克的工资和每天4万日元的补贴之外,日本索密克还会另给他们开一份工资,那份工资将远远超过他们在中国的收入。

这一做法看似精明,可是工资收入毕竟是敏感的因素,员工收入低意见大,甚至有人用“脚”来抗议,选择一走了之。企业留不住人的话,那就成了职业培训机构,员工做几个月,刚熟练了就走掉了。中国人刚从过去的计划经济出走来,对“大锅饭”的计时工资制很反感,他们喜欢计件工资制,这样可以多劳多得,在收入有上升空间。为此,董事会通过“对工资分配方法加强宣传,使个别职工消除对工资分配的误解”,公司将制定出浮动工资分配方案。

日方也逐渐意识到将日本索密克规章制度全盘照搬到绍兴索密克是行不通的,于是提出“沈幼生董事长是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老厂长,有丰富的管理经验,董事会一致要求沈董事长对合资公司的生产经营管理中出现的漏洞提出意见和建议。”

沈幼生在一次年度工作总结大会上说道:“我们公司这几年的发展就是根据市场的情况,选择适当的处事方式 ,在经营中稳健前进,公司慢慢从‘羊肠小道走上了‘高速公路。企业在这一旅程中面临了艰难曲折,风风雨雨。在日本索密克看来,我们这种发展叫‘野蛮成长。但我们自己认为这种‘野蛮成长并不是不讲理、无方向的成长,而是我们内心的一股劲头,内心的挣扎和抗争,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我们这种发展逻辑完全适应当代的经济环境,满足了企业发展和市场发展的需要,抗衡了金融危机,这是日本索密克无法理解的。在今天面对一个经济周期波动持续、不确定因素复杂多变的环境,我们仍需要有理性的、清醒的‘野蛮成长精神,来规划今后五至十年的发展目标,在创新变革中尋找我们的未来。我们要有敢为和更敢为的精神,善于把握好企业的发展。我们有毅力和耐力,在企业转型升级的历程中,把步子迈得更稳更快,在‘寒冬经济环境中继续稳健增长。”

对绍兴索密克来说,最大难题也许就是技术和管理的提升。

合资后,“绍兴第二汽车配件厂”的牌子摘下,“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的牌子挂上了,可是人员除日方派来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以及几位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之外,还都是绍兴二汽配那群人,素质还是那素质,技术也还是那技术。

在合资公司成立之初,沈幼生他们拿下江西五十铃PICK-UP的5000台配套合同,首战告捷,公司上下一片欢腾。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心不起来了,PICK-UP配件技术要求很高,凭他们的技术能力生产不了,好在身后有日本索密克这棵大树,于是采取从那边进口零配件自己组装。这样一来成本陡涨,利润变薄,忙活一番不仅没赚到什么钱,还惹了很多麻烦。

这件事对沈幼生和沈百庆的触动是深刻的,他们在董事会上提出“要立即对这些零件的国产化进行研究”。沈幼生认为,企业做强做大必须依靠技术,没有核心技术的企业永远受制于人,没有科技含量的产品永远缺乏竞争力。技术问题说到底还是人才的问题,不论什么事情一旦归结到人的问题也就成为难题,甚至是死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市场竞争是白热化的,你死我活的,企业求贤若渴,指望人才成为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特殊武器,在竞争中助一臂之力,不要说百年,三年五载都等不下去,恨不得立竿见影,为此不惜重金。可是,重金就能挖掘得到顶尖人才么,不一定啊。中国在汽配领域本来就落后,技术水平起码比欧美和日本等发达国家落后几十年,比韩国还落后十几年。

沈幼生是少有的想着后天,望着明天,干着今天的企业家。人才培养是他的长远发展战略的一部分,上世纪80代就不惜代价送沈百庆他们去浙江工业大学、浙江大学进修,跟重庆汽车配件厂搞联营的目的之一是培养企业的技术与管理人才。这20多年来,在沈幼生的艰辛努力下,他已改变了一群人,打造出技术与管理的团队,把沈百庆、祁建良、韩尧清、潘志强、朱惠全、沈永祥等一群中学毕业的农民培养成专业技术骨干和管理人才,成功完成了国家八五技改项目,开发了一系列新产品。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沈百庆等人的潜质还没彻底发挥出来,距离世界级的顶尖级人才还有相当大的距离,这支队伍还薄弱,还不够强大,要想制造一流的汽配产品,整个团队要像一个拳头,每一个指头都不能孱弱。

沈幼生是一个有理想,有方向,有目标,有追求的企业家,他想把绍兴索密克打造成像日本索密克那样的国际汽车转向拉杆生产企业、顶尖级车企的零部件配套企业,最理想的是打造成像德国的博世、采埃孚,加拿大的麦格纳国际,日本的电装那样的世界顶尖级的汽配企业,任重而道远,技术力量远远不够。绍兴索密克打造一支一流的技術团队,要掌握日本索密克的核心技术,不能永远依靠别人,日本索密克也不能依靠。

日本索密克不仅仅是绍兴索密克合资方和母公司之一,也是以重金聘请师傅,为此支付了巨额学费——1575万元的技术转让费,必须要把他们的核心技术学到手,把它吸收、消化,融入到血液之中,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技术是企业的血液和财富,是核心竞争力,技术却不像设备那样买进来,安装上就可以为你所用。缺技术、少管理的乡镇企业要想升级为掌握高精尖核心技术的合资企业,绝不是引进10条20条先进生产流水线和一整套管理理念就能完成的,恐怕也要像食草动物变成食肉动物那样要经过进化,需要改变员工素质,把纯朴的农民变为有文化、懂技术、守纪律、讲规划的合资企业员工。

为改变消化功能,沈幼生在公司成立了一个专门小组——“技术、管理对接组”,由主管经营与生产的副总经理沈百庆任组长,成员有总经理村尾吉弘,以及潘志强等人。日本索密克为表示有诚意将“徒弟”领进门,成立了技术支援小组,副社长石川公万任组长,成员有伊东英一、杉山英治等四人,还派出一至两位现场管理人员到绍兴指导。

世上最怕的就是较真,一个较真的人不论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极致,若做领导就能抓到最后一毫米,把问题牢牢地抓在手心。沈百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能成为绍兴索密克的技术权威,成为技术、管理与销售的通才。他抓的“技术、管理对接组”也是如此,不仅给每个部门,甚至每一位技术人员与管理人员制定出“食谱”——引进技术与管理计划,还要检查消化、吸收情况——按照《引进技术管理计划日程表》进行严格检查。你想不学不行,想偷懒耍滑不行,学了没有消化吸收还不行,要逼着他们学。

沈幼生习惯于“两条腿走路”,像当年跟重庆汽配厂联营那样“走出去,学回来”,一面选派骨干赴日研修,带着具体的任务到日本索密克学习,然后带回来,在公司推广;一面“请进来,掌握好”,让日本索密克派专家请到公司指导,在沈百庆的对接小组的“对接”下,在较短的时间内消化、吸收。

1995年3月,祁建良等一行五人起程,飞往日本。他们是绍兴索密克第一批派往日本的研修人员,要在那边学习三个月。在这五人中,祁建良是搞机械加工的,还有一位是搞锻压模具的,其他三人则是下边的车间主任。每位研修人员都有自己的学习任务和目标,祁建良的是企业规划与设备自动化。

临行前,沈幼生和沈百庆对祁建良说:“到日本索密克后,一定要多看,多想,多学习,把他们的先进的技术学到手,带回来!”

祁建良点了点头,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嘱托飞抵日本。他是公司第一个有专业背景的技术人员,尽管学历不高,也是备受器重的技术人员,沈幼生和沈百庆均对他寄予厚望。

在日本索密克,祁建良犹如一块被拧干的海绵,眼睛、耳朵、鼻子等感觉器官像雷达似的张开了,将该看的看在眼里,该听到的和该感觉到的记在心里。他牢牢地记着自己的使命——引进日本索密克工艺工装和设备自动化。祁建良没有直接进入日本索密克的相关部门,而是下到生产车间,像个实习生似的跟着操作工在生产流水线上做工,以这种方式接近他们的设备,了解设备,感受设备。两个星期之后,他进入日本索密克的设计部门时,他对他们的生产线性能不仅有了感性认识,而且掌握了操作要领。

“我们真正进入主机配套市场还是在合资以后,那时我们跟上了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步伐,跟上了主机企业发展的步伐。”产品发展部部长朱惠全说。

从日本索密克那里,朱惠全学到真本领,掌握了核心技术。对他来说,联营是“师傅引进门”,合资则是技术水平提升。他说,二汽配很少自己设计产品,开发新产品也就是把已有的零部件拿过来,测绘一下,照猫画虎地画出图纸,标出尺寸与公差,加工出来,这款车的这个部件为什么这样设计,而不那样设计;为什么选择这种材料,而不选择那种材料;为什么做这种热处理,需要多大强度,图纸的尺寸怎么计算出来的,甚至这一零部件用哪款车上,安装什么位置都不去管它了。即便现在,有些为自主品牌配套的汽配企业仍然在这么做,主机厂把实物拿过来,让照实物加工。汽配厂家测绘一下实际尺寸,检测一下材质和硬度,推算出其强度、刚度、挠度,以及能承受的最大负荷,然后将计算数据反馈给主机厂,审核通过即可生产。有时零部件怎么设计好,主机厂自己也不清楚,于是他们就把零部件外形尺寸,外部空间,需要的强度,以及疲劳寿命给汽配厂,让汽配厂来做设计。汽配厂设计出来,样品加工出来,试验后拿出数据,然后主机厂定夺。

初到日本索密克,朱惠全跟在他们设计人员后边,边看边记边琢磨,有的稍微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有的怎么琢磨也不明白。于是,朱惠全就跟他们讨教,他们就详细地讲给他听。他发现跟日本人学习就得不耻下问,不问他是不会告诉你的,你问了他就会来龙去脉地讲给你听,第一步该怎么做,第二步该怎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那么做,他都会讲给你,而且直到你明白为止。

看几天后,朱惠全动手设计配件,日本索密克的设计人员审核与纠正。他每设计一次,能力就得到一次提高,被纠正的问题就少一些。终于有一天,那位“师傅”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审核一遍,发现已没有什么错可纠正的了。

日本索密克的设计人员还教朱惠全如何跟客户打交道,以及如何跟主机厂同步开发与设计配件,如何按客户的技术要求制定设计方案。他们领着他去走访客户,教他如何跟客户沟通,怎么跟客户讲解这个球头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这样设计后球头是如何工作的,球头的直径为什么要这么大,依据是什么……

从日本研修回来后,朱惠全在实践中继续摸索和学习。日本索密克的技术人员每年也要过来几次,对朱惠全他们进行指导。另外,日方派过来的总经理也都是不同领域的技术专家,第一任总经理村尾吉弘来自生产一线,帮助绍兴索密克把单机组合成生产流水线,引进了日本的设计和制造、管理理念。他还是一位重视试验的管理者,认为对一家汽配企业来说,试验室非常重要。每家主机厂过来考察都要看试验室和试验设备,另外没有试验室,产品设计研发、技术改进、质量验证就没有依据。绍兴索密克仅有一台磨耗试验机怎么能行,要有主销常温下的试验设备,请日本索密克提供试验机图纸,关键部件从日本进口,其他部件绍兴索密克自己制作。

村尾吉弘在绍兴索密克做一年半总经理后离任回国,由砂山岳接任。砂山岳来之前是日本索密克的生产技术课课长,是搞管理的,又是设计专家。砂山岳不仅把日本索密克的旧设备发运过来,而且在产品设备方面也给予朱惠全他们很多指导。五年之后,朱惠全他们就全面掌握了日本索密克的设计技术。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是在现实中同行是冤家,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能“授人以鱼”,绝不会“授人以渔”,渔多了哪里还会有鱼?通过合资和技术引进,日本索密克又不得不把核心技术教给朱惠全他们。在掌握这门技术之后,绍兴索密克可以将触角自如地伸进丰田、铃木、五十铃、日产、马自达等日系主机厂,也可以进入通用、福特、大众等德系与美系主机厂。

祁建良不知不觉就成了公司赴日研修次数最多的技术人员,先后去了13次,累计时间有两年之多,相当于攻读完专业硕士。初到日本研修时,祁建良还离不开翻译,不论生活还是专业技术上都得翻译帮忙,在日本索密克见到的文字都是日文,尽管掺杂部分汉字,想完全读懂没有翻译还是不行的。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祁建良渐渐学会常用日语,跟日本索密克部分技术人员熟稔起来,有的还成了朋友,闲暇时坐下喝喝茶,探讨一下生产线或自动化的问题。靠半吊子语言是无法深入探讨技术问题的,不过工程技术人员有着自己的语言——工程图纸,通过图纸不仅可以把要说的话准确无误地告诉对方,同时也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在研修中,祁建良懂得了機械加工的创新并非用新设备和新方法加工新零部件,而是用新设备去加工已有的零部件。所谓新设备也不是百分之百的都是新的,往往蕴含着95%的已有技术,再加上5%的创新,至少有90%的技术的是借鉴已有的,或从别处拿来的。设计的关键是运用与选择,比如自动化机械加工设备,祁建良刚接触时觉得这复杂得不得了,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找不到北,这不敢动,那不敢碰。过一段时间就发现它不过是个纸老虎,远没那么可怕。祁建良还发现日本的自动化机械加工设备与德国的很相似,还找出了他们借鉴德国的痕迹。

和日本索密克的人熟了,车间和科室也熟了,知道需要什么去哪儿找,哪里有什么,没有什么,也都一清二楚了。祁建良在日本索密克旧设备仓库发现了宝藏——那里存放着许多旧设备。日本的设备有一特点,它的专用性特别强。专用性强的好处是效率和精度可以稳定在同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产品的不良率很低。要想做精一个汽配产品,不用专用设备是做不好的。像日本索密克这样执著于追求产品品质的企业,必然要选择专用性强的生产线。

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它的弊就是通用性比较差,当一种产品不再生产了,那套生产线也就随之报废。生产线报废了,组成的设备有的还好好的,拆下来即可用,可是对日本索密克来说,它就像报废的汽车,尽管发动机、变速箱或其他设备完好无损,使用寿命远没达到,也不会把它拆下继续使用了,让它随着汽车一起扔掉了。

除此之外,日本索密克的设备犹如年轻人的手机,更新换代频繁,iPhone8出来了,iPhone7就被淘汰掉了。可是,iPhone7是完好无损的,不仅还能使用,而且相对于一般手机来说性能是先进的。有些设备不怕用,怕放,放久了会出故障。这些设备给研修设备自动化的祁建良一个练手的机会,他没事就往仓库跑,把那些旧设备一台台地修好。

祁建良高兴极了,这些设备要是运回国去,那简直就是宝贝,它们比绍兴索密克在用设备的技术性能高许多,国内有些汽配厂从国外引进的设备还不如这些先进。可是这些设备在日本等同于工业垃圾,如处理的话,企业是要付钱的。

砂山岳任绍兴索密克总经理期间,作为生产技术课的前任课长,他不仅知道绍兴索密克缺少什么设备,而且还知道日本索密克的废品仓库有哪些可用的旧设备。他上任不久就领沈幼生和潘志强去存放旧设备的仓库挑选。

“这个我要的,这个我要的,这个要……”沈幼生和潘志强犹如钻进阿里巴巴山洞,指点着一台台急需要的设备说道。

一个集装箱一个集装箱的设备从日本发了过来,有试验设备和专用设备。这些设备对日本索密克来说是淘汰掉的,可是对中国汽配企业来说还很先进,甚至有些企业还在花大笔大笔的外汇从国外进口这种设备。

跟日本索密克协商后,祁建良修好的旧设备都运回了绍兴,被组装成一条条生产流水线。

在日本研修期间,祁建良悟出人与设备的关系——设备往往可以改变人的观念和思维逻辑,像骑自行车的人与开宝马的人不仅生活环境和交际圈不一样,关注点和思维也不一样。设备的更新会带来工程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操作人员观念和思维逻辑的变化。技改时,沈幼生和沈百庆引进了德国的、法国的、俄罗斯的、西班牙的先进设备,许多人包括客户都觉得有点铺张浪费,甚至过于奢侈,“你们这种乡镇企业用得上这些世界一流的设备吗?你们的员工有这么高的素质和技术吗?它们在这你们这里能发挥作用吗?”事后,回过头看,那批设备对企业发展起到了重大的作用。没有那批设备,日本索密克也许瞧不上二汽配,合资也就泡汤了,那么只有一条路——倒闭。

祁建良初到日本时,觉得日本人有时看上去很傻,比如有的记录记下来整张纸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变化,中国人就会觉得再记录下去没什么意思了,不会再记录了。可是,日本人却不是这样,即便是整整的一本纸记录下来都是一样的,他们也还要记录下去。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评价是聪明,可是聪明人往往会忽略细节,不屑于做琐细之事,而产品质量问题往往就发生在这些琐细之上。

祁建良认为,这是一种素质的体现。这就是为什么同样设备,同样加工材料,同样图纸,不同素质的操作者会加工出不同精度等级的产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引进了发达国家的机床,加工水平却远没达到人家水平的原因。

祁建良回来后,不仅把学来的技术传授给制造技术部年轻的技术人员,还先后主持设计改造静电油漆生产线、球头销加工专业设备及生产线、接头壳加工生产线及组装生产线。

2007年,制造技术科改为制造技术部,祁建良在他任部长的制造技术部组建了一支45人的可承担自动化项目的团队。

相比之下,潘志强在日本研修的时间很短,通常不超过一个星期。作为生产管理科的科长,他不能像祁建良、朱惠全他们那样可以有两三个月的研修时间。时间短,他只好以看为主,车间看看,生产线看看,工装设备看看。看不能白看,看好就拍照,回来照样仿造。

绍兴索密克的技术就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了。石川晃三说过,绍兴索密克的前三年注定是亏损的。他的推算十分准确,绍兴索密克第一年没有完成销售计划,销售额为3796.88万元,利润负1100万元。销售额没上去,亏损额却降下来了,比计划少亏损196万元。第二年亏损了500多万元;第三年亏损300多万元。

第二年,日方发现租用厂房和办公楼是不划算的,每年交500万元的租金和折旧费后,利润也就没有了。经董事会讨论决定购买绍兴二汽配的厂房,中日双方按股份出资。日方承担55%,计1096万元,由日本索密克担保,绍兴索密克向三家银行贷款;中方承担45%,计893万元,由绍兴二汽配担保,绍兴索密克向绍兴工商银行贷款。他们跟沈幼生和沈百庆商量,合资公司可不可以从银行贷款2500万元,把厂房和办公楼买下来,每年只要支付贷款利息就可以了。沈幼生和沈百庆同意。

当银行贷款下来后,沈幼生和沈百庆把2500万元,再加上往年的厂房租金,凑够了3650万元,一次性还给了国家。

第四年,绍兴索密克开始盈利。

第八章 成就

2005年9月中旬,石川晃三从繁忙的公务中挣脱出来,从日本滨松赶到绍兴。

14日,节气过了白露,天气转凉,再过4天就是中国重要的传统节日中秋节,绍兴索密克第28次董事会在公司三楼的会议室召开。公司成立之初,董事会开得比较频繁,步入正轨后逐渐少了,近年每年两次,多数在绍兴召开,少数在日本滨松。在绍兴开会一是节省经费,两三位在日本的董事飞过来也就可以了,如在日本开会,绍兴索密克公司起码要去十几人,除沈幼生和沈百庆两位董事之外,各职能部门的领导,如韩尧清、潘志强、朱惠全、祁建良都得飞过去;二是在绍兴开还可以深入现场了解与核实情况。

这是合资公司第二个十年的开局之年,也是绍兴索密克这艘渔船的捕捞之年、收获之年,无论是沈幼生还是石川晃三都特别重视。这年1月26日在绍兴开过一次董事会,那次会是由石川公万董事长主持,石川晃三没有出席,原因是他将董事转让给了他人。

石川公万西装革履,衫领挺括,先给大家深深鞠一日本式的躬,然后面带欣喜地说:“这10年间,绍兴索密克公司全体职工付出很大努力,这是有目共睹的。昨天沈董事长给我看了2005年1月25日绍兴县报纸上面的报道,在绍兴50强企业中,我们公司排名在第32位,机械行业排名第1位。有这样的成就我很高兴。”

不仅如此,绍兴索密克在2004年被美国通用、福特和克莱斯勒三大汽车公司认定为全球供应商。

沈幼生在6年前辞去董事长一职,由石川晃三接任。万事开头难,那4年是绍兴索密克艰难起步的4年,也是中国汽车工业市场特别疲软的4年,沈幼生愣是率领着一支刚组建的、实力不足的团队冲了过来。他们在合资公司成立的第三年,也就是1998年实现扭亏为盈,销售额达5236万元,比1997年增长28%,利润为324万元。日方董事给予沈幼生相当高的评价,认为绍兴索密克在沈幼生的领导下不论在企业管理,还是在知名度上都有很大提升。

石川晃三作为石川家族企业的掌门人,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投在日本索密克。另外,石川家族除绍兴之外,在海外还有4家企业,分布在几个国家,在中国除绍兴索密克公司之外,他们在天津还有一家公司,石川晃三不可能像沈幼生一样坐镇绍兴,倾心倾力地打理绍兴索密克。

董事长是股份制企业的最高管理者、重大事项的决策者,如果说企业是汪洋中的一条船,董事长就是船老大。风浪瞬息万变,船老大若不在船上怎么能行?因此,石川晃三接任董事长不久就把这一位置转给日本索密克株式会社的副社长、石川家族成员石川公万。沈幼生在辞去董事长之后,改任副董事长,仍像过去那样驻厂,不遗余力地工作。

10年来,绍兴索密克已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2004年,他们的销售额已达2.04亿,税前利润3170万元,税后利潤是2344.8万元。2005年预计固定资产投资额高达2025万元。

第27次董事会决议,石川公万年事已高,不再担任绍兴索密克公司的董事,董事长由沈幼生接任,副董事长被石川晃三接过去。同时,日方的第三任总经理杉山英治卸任,经董事会表决43岁的沈百庆出任总经理。这样一来,董事长和总经理全部由中方担任了。这也是日方对沈幼生、沈百庆兄弟的充分信任。

第28次董事会是一重要会议,是继往开来的会议,五位董事一个不少,沈幼生、石川晃三、沈百庆、伊东英一和上泽胜实全部出席。绍兴索密克的中层领导韩尧清、潘志强、朱惠全、祁建良等人也都出席了,出席会议的还有丰田通商的新谷博昭、田中英规。

26年的历练,沈百庆已成为出类拔萃的管理人才和中国汽配转向领域的技术权威,被日方称为科技创新的“奇才”。沈百庆担任总经理后,有媒体如此评价道:“沈百庆有胆有识,胸怀宽广,赢得了全体员工的爱戴,也赢得了日方的敬重。日方称赞沈百庆是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企业‘掌门人。”

上任后,沈百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沈幼生一起推进企业管理结构的改革。在日方任总经理时间,绍兴索密克在管理上实施的是层级结构,其特点是由高层、中层、基层管理者组成一个金字塔状的结构。董事长沈幼生位于金字塔顶,他的指令通过总经理沈百庆→副总经理→总经理助理→科长→车间主任→班组长,这样一级一级管理层传达到执行者——班组长。生产一线的信息也这样通过一层一层的上报,最后抵达最高决策者——沈幼生。

美国管理学家德鲁克说:“组织不良最常见的病症,也就是最严重的病症,便是管理层次太多。组织结构上的一项基本原则是,尽量减少管理层次,尽量形成一条最短的指挥链。” 层级结构的症状就在于此,机构臃肿、等级森严、反应迟钝,由于管理层次太多导致指令的传达和信息上报不仅极其缓慢,容易在传递过程中的失真和扭曲,而且也不适应这个被称之为“十倍速变化”的市场。据说上海宝钢集团公司失去了一个大客户,顶层管理者在三个月后才知道,他们在管理上实施的就是层级结构。

沈幼生和沈百庆决定推行扁平化管理,把从董事会、董事长到基层班组长的八个层次砍掉两个层次,减少为六个层次,直接组织和指挥生产的领导层次从原来的六个精简为四个,即总经理→科长→车间主任→班组长。他们认为通过这种扁平化管理可以减少管理层次、压缩职能部门和机构、裁减人员,使企业的决策层和操作层之间的中间管理层级尽可能减少,以便使企业快速地将决策权延至企业生产、营销的最前线,从而为提高企业效率而建立起富有弹性的新型管理模式。

实施扁平化管理后,减少了中间层次,节约了管理费用开支,提高了工作效率和管理者的影响力,企业对市场的敏感度和适应性也大大增强了,生产效率、销售额均大幅提高。在日方总经理管理期间,力推过“5S现场管理法”,可是阻力巨大,难以落实,于是形同虚设,下边或不执行,或执行不到位。“5S现场管理法”是日本丰田公司倡导和推行的管理办法,也是对人员、机器、材料、方法等生产要素进行有效管理的方法,它要求做到整理(SEIRI)、整顿(SEITON)、清扫(SEISO)、清洁(SEIKETSU)、素养(SHITSUKE)。可是,二汽配过来的老员工早已习惯于作坊式的生产环境,对车间和工位的脏乱差不以为然,觉得车间和工位就是干活儿的地方,干活儿的地方哪能像家里的餐桌,每顿饭吃完都要把碗筷收拾起来,洗净擦干,放进碗橱,把桌子擦干净,把椅子摆正。吃饭嘛,每天三顿,每顿饭吃10分钟20分钟,干活那是从上班做到下班,第二天上班还要接着做,哪有必要“区分物品的用途,清除多余的东西”、“ 物品分区放置,明确标识,方便取用”、“ 清除垃圾和污秽,防止污染”、“环境洁净制定标准,形成制度”和“养成良好习惯,提升人格修养”,把简单的事情变得这么复雜。

沈百庆认为,“5S现场管理法”必须要推行,而且要落实到位,否则公司就无法实现降低成本、准时交货、安全生产、高度的标准化、创造令人心旷神怡的工作场所、塑造企业的形象等目的。沈百庆亲自下到车间、班组,带领员工去清理、整理、整顿、清扫现场,给员工讲解公司为什么要实行“5S管理”。

沈百庆一边力推“5S管理”,一边推行月度工作计划和考核制度,公司从上到下,每个科室和车间都要月初有计划,每位员工每个月末都要进行严格考核,考核结果与工资和奖金直接挂钩,“5S管理”是考核的一个主要内容。在沈百庆的抓住不放、常抓不懈下,公司渐渐实现了“5S管理”。提起这件事,沈百庆说,有制度不考核等于零,企业是靠制度来管理的,而制度必须每年修订,这样才能跟上时代的潮流,保证企业的生存与发展。

实现“5S管理”后,沈百庆又力推车间朝会制。他发现生产一线有些问题自己解决不了,而相关的职能部门或不了解情况,或没引起关注,使本该及时得以解决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从而影响了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车间朝会制要求各职能部门每天上班都要派人参加车间的朝会,对基层提出的需要职能部门配合解决的问题,必须当天给予解决,对一时解决不了的要给予明确的答复。职能部门如解决不好,车间有权向总经理报告,职能部门领导失职将被追究责任,同时与职能部门的工资和奖金挂钩。

沈百庆任总经理的第二年,中国汽车工业彻底苏醒了,像一头雄健的斗牛向前冲去,2006年汽车产销突破720万辆。外国汽配企业纷纷登陆中国抢占市场,在汽配市场竞争空前激烈的形势下,绍兴索密克公司实现产销双双突破4亿元大关,产值增长71%,销售增长67.2%,利润增长59.2%。

说起沈百庆,韩尧清感慨万千地说:“沈百庆当总经理以后,我们公司无论是产品销售、技术水平、厂纪厂规的执行和管理,企业的竞争力确实都上了一个档次,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实现了自动化……”

在全国汽车转向行业中,绍兴索密克占据两个第一,即质量第一,市场占有率第一,成为行业名副其实的龙头老大。这两年多,他们开发了M6、中华、帕拉丁(郑州日产)、SUV江铃陆风、长安YY5等一百多个新产品,为中国一汽、中国二汽、上海汽车制造厂、南京汽车制造厂、四川丰田、郑州日产、沈阳金杯等汽车厂家的近百种汽车配套,申报专利十多项,新组建三十多条生产线,公司被评为 “全国十大外资合资企业”、国家机械工业联合会管理示范企业、国家高新技术企业、省级管理示范企业,被《中国汽车报》评为“百家优秀零部件供应商”;沈幼生被评为“十大风云人物”……

“由于受美国引发的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世界发生了变化,金融危机波及了包括美国、欧洲和日本在内的各个国家,其中唯有中国繁荣依旧,我为此而感到高兴,中国的汽车零配件生产关系到美国汽车的质量,美国通用汽车公司想制造便宜汽车,所以零部件在中国生产,再从中国进口,”2009年2月10日,在绍兴召开的索密克第35次董事会上,石川晃三感慨万千地说,接着讲一番美国的汽车工业,然后说道,“在以上形势下,绍兴索密克在沈幼生董事长和沈百庆总经理的领导下,营业额不减,还产生这么多效益,着实了不起。”

中国汽车的产量为934.51万辆,同比增长5.21%;销量为938.05万辆,同比增长6.7%,这是让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欧美日韩等汽车发达国家同行羡慕,甚至嫉妒不已的现象。不过,中国在2008年也不太平,年初遭遇严重的雪灾与冰冻,5月12日又发生汶川地震。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造成的严重影响,以及国际石油、原材料价格、劳动力成本上涨等因素,绍兴索密克销售目标没有达到,原计划销售额为7.5亿元,实际完成6.37亿元,增幅仍超过15%,不过利润却达到了目标,这又是一个奇迹。这主要得益于沈幼生和沈百庆不断强调技术改革创新,节能降耗,深挖潜力。

2004年9月7日,绍兴索密克的各位科长突然接到通知,下午1点30分开会。

會议如期召开,会标是加快建设绍兴索密克先进制造业。

什么叫先进制造业,为什么要加快建设绍兴索密克先进制造业?科长们蒙了。

两个月前,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提出“八八战略”,其中一条为“进一步发挥浙江的块状特色产业优势,加快先进制造业基地建设,走新型工业化道路”。浙江省委、省政府提出建设先进制造业基地,是一项事关全局和长远的重大战略举措,并把2004年作为先进制造业基地建设的推进年。在《浙江省先进制造业基地建设规划纲要》中提出了具体目标:“到2010年,基本形成国内领先、具有较强国际竞争力的先进制造业基地,成为我国走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先行地区。在若干行业和区域形成一批产业规模、创新能力、出口规模居全国前列的全国性制造中心和国内重要的产业基地。到2020年,浙江制造业全面融入世界现代制造业体系,基本形成以高新技术为先导,高附加值的加工制造业与现代装备制造业协调发展的国际性先进制造业基地。”

沈幼生读过习近平的“八八战略”后,“先进制造业”这几个字像种子似的撒落在心里,结合绍兴索密克实际情况对照检查起来,浙江要建设先进制造业基地,2007年制造业销售收入、工业制成品出口占全国的比重均达10%以上,初步建立起以高新技术产业为先导,高附加值特色产业为支柱,高度国际化的先进制造业基地。这不是为绍兴索密克今后五年的路怎么走指明了方向了吗?还有多少路要走,如何走这倒是个现实问题,应该组织公司的骨干讨论研究一下。

沈幼生说:“汽车工业是现代化工业的重要标志,具有产业带动性强、规模效益显著、资金和技术密集等特征。我们绍兴索密克公司作为汽车零部件企业要正确把握企业的发展目标和机遇。我们的发展定位是建设成为先进制造业企业。”

对绍兴索密克来说,达到什么样程度才称得上“先进制造企业”?沈幼生说,科技含量高。经济效益好、资源消耗低、环境污染少、人力资源得到合理配置和发挥,这样才能算是先进制造企业。

接着,他对绍兴索密克确定八大目标:“一是产业产品的集聚规模,二是先进的工艺和技术装备,三是行业的核心企业和优势的主导产品,四是不断地创新技术研究和售后服务体系,五是完善的内外市场网络营销体系,六是适合市场需要的组织体系,七是提高人力资源素质的培训和教育。”

其实,沈幼生从进柯岩公社机电维修站那天起就朝着建设先进制造业企业的方向努力,只不过那时他没意识到,更准确点说是没有先进制造业企业的概念。当年,他推行与重庆汽配配件厂联营,申报国家八五技改项目,同日本索密克合资,目的不就是想提高技术与管理水平,把企业建设成先进制造业企业么,他们这么些年不是正在一步步接近先进制造业企业么?

沈百庆追求的是实现生产自动化,降低生产成本,提升产品质量,发挥技术优势,从而达到最佳的经济效益。尽管他表述的跟沈幼生不大一样,实质却不谋而合,这也就是实现先进制造业企业概念。

2002年,随着产量的上升,球头销单个品种的产量达到5万多件,一个问题渐渐突显出来,机加能力严重不足,如按传统工艺的话,需要投入大量设备。大量投入设备又面临厂房扩建,扩建厂房又得解决征地,解决征地得大量投入资金,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百庆提出:“你们去计算一下,以我们现在的产量,按现有的切削能力,还需要增添多少数控车床?我们是不是该改变一下生产的方式,采用冷挤压技术?”

开发球头销冷锻化技术,将部分过去依靠车床出来的零部件改为冷锻,从而减小零件的切削量。提议得到公司的认可后,他开始主持研发球头销冷锻生产工艺。

冷锻技术是以前工艺的一种颠覆,冷锻又称之为冷模锻,或冷挤压,或冷体积成形。冷锻工艺是一种精密塑性成形技术,具有切削加工无可比拟的优点,如制品的机械性能好、生产率高和材料利用率高,特别适合于大批量生产。我国冷锻技术起步并不晚,可是发展缓慢,我国生产的每辆轿车上的冷锻件重量不足20公斤,相当于发达国家的一半。

可是,冷锻对材料要求很高,对模具要求亦高,设备可以采购,模具和工装却要自己制作,凭沈百庆他们的技术水平能搞得出来吗?

要知道,沈百庆在二十多年前搞过一项重大革新成果。那时,从欧美和日本进口的汽车风扇皮带轮已改为薄板涨形的,铸铁风扇皮带轮已经淘汰,由于中国车企和汽配企业没有掌握薄板涨形技术,因此仍然在生产和使用铸铁皮带轮。铸铁风扇皮带轮不仅重,噪音大,而且成本也高。

“发动机、变速箱等复杂的部件我们搞不了,像风扇轮这种配件能不能研发出来?”这引起沈幼生的重视。

沈百庆做事雷厉风行,立马组织一个技术攻关小组,找来薄板涨形风扇皮带轮,反推它的制作工艺和流程,琢磨和分析制作要领。他带领小组一遍又一遍地设计,用将近半年的时间设计出一套模具。制作出模具后,他们就开始试制薄板涨形风扇皮带轮。薄板涨形,关键要选好薄板的材质,绍兴二汽配没有试验室,没有金属分析仪器,沈百庆他们只能一种接一种试着涨形。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最后发现薄板涨形风扇皮带轮不是一次涨形出来的,而要经过几次深拉伸才能实现。

屡败屡战,不屈不挠,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研发出这一技术。那些从事汽车零部件研发几十年的行业专家服了,给予沈百庆他们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国内汽配领域的一项重大革新成果。

沈百庆现在已不是技术科长,而是主管销售、技术、生产的副总经理,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主持一个技术攻关小组,只得把任务交给制造技术科长祁建良。祁建良在日本研修过冷锻和模具,接到任务就行动起来,调研采购设备、场地布置、模具设计与制作,然后又是繁琐的调试。

2002年7月,绍兴索密克的球头销制造工艺从热锻改为冷锻,并且大批量生产。采取冷锻后,球头销机加工艺一下子从原来的12道减至5道,工艺减少了,效率提高了;切削量减少了,材料利用率提高了,由原先的65%上升到92%;由于冷锻模具的尺寸稳定,避免了由于机械加工工序多而造成的产品的报废品率,报废品率从机械加工的1.5%缩减到0.3%,当年为企业节约成本达300多万元。

从那之后,绍兴索密克的球头销冷锻率不断上升,从几个品种扩展到50个品种,从月冷锻数万件到50万件,降低了成本,提高了生产效益和经济效益。

沈幼生制定的建设先进性制造企业的目标中有一条,那就是“先进的工艺和技术装备”。从沈幼生进入这一行业后,他就一直在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努力着,1976年提出上马高频淬火设备,1991年申报国家八五技改项目,引进意大利、法国、俄罗斯、西班牙先进设备,1995年合资后,大批引进日本设备……不都是为了实现先进的工艺与技术装备吗?

先进是相比较而存在,它仅代表一时的位于前列,可为表率。先进是动态的,是变化的,犹如一场马拉松。沈幼生提出绍兴索密克必须在“四新”上下工夫,也就是新产品的研发制造、新市场的开拓发展、新模式的管理升级、新技术的创新进步,要努力实现制造工业信息化,生产方式自动化,产品检测数字化。要实现这“四新”,不能依靠任何人,必须靠自己的两只脚,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日本索密克技术转让的10年期限到后,绍兴索密克没有续签,一是代价太高,二是必要性不是很大,他们的新技术不是很多。这对日本索密克来说,不是件开心的事,技术输出是一种世上最省心省力省资本的、旱涝保收的赚钱方式,再说他们的技术是现成的,又不需要专门为绍兴索密克开发。

沈幼生他们觉得绍兴索密克应该丢开这根拐杖,也可以丢掉这根拐杖,走自主创新之路了。10年来,祁建良、朱惠全、潘志强等人经过日本的研修和在实践中的自学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在研发上取得一些成绩了。

2005年7月,在沈幼生的主张下,绍兴索密克投资3000万元,组建了索密克技术研发中心,中心主任由沈百庆兼任。中心把公司所有科技人员拧成了一股绳,实现人才互补与能量放大,优势得到充分的发挥。许多主机厂开发新产品时首先想到绍兴索密克和他们的技术研发中心,因为他们处处为客户考虑,把原材料和生产成本降到最低。由于发挥了技术优势,绍兴索密克提高了产品性能,增强了产品的市场竞争力,扩大了市场份额。

沈百庆提出装备自动化的发展思路,认为建设先进制造企业要从设备入手,先从产品组装自动化入手,先引进日本全自动生产线,消化吸收他们的先进的核心技术,逐步打造一支自己的高素质、高技术的团队。他这种想法得到沈幼生的赞许和支持。

2008年,绍兴索密克从日本进口一条全自动化生产线。这条生产线与以往有所不同,沈百庆亲自带领祁建良、朱惠全、潘志强等几个部长去日本,考察了日本索密克的生产线,不仅考虑到适合本公司的生產产品,还考虑到组装问题然后确定的。

“设备向你买,你必须要把人派过来,到我们绍兴索密克来组装。”购买设备时,沈百庆跟厂家提出这么一条附加条件。

厂家也许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客户,谁购买设备不是组装好,在厂里调试合格的?不管怎么说到现场组装总不如在厂里好,这不仅关系到组装工人技术问题,还涉及设备和工具等等方面。日本那是市场经济,在市场上客户才是上帝,否则的话都是虚的,不过嘴巴说说而已。客户是上帝,这不是企业想要这样的,而是被市场经济逼迫的,你又不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不把客户放在上帝的位置谁买你的账?既然客户提出了这一要求,况且也不算无理与苛刻,厂家也就一口就答应下来。

日本人边组装边教,沈百庆带领着祁建良他们边学边组装,一条全自动化生产线就这么组装好了。

日本人走了,留下了生产线的图纸、操作规程和说明书。沈百庆又组织制造技术部、产品发展部、产品技术部的技术骨干,把日本人领着安装好的全自动生产线全部拆开,进行分析研究和测绘,然后再把它组装上。这么一拆一组装,不懂的搞懂了,不清楚的搞清楚了,技术也就学到手了。

这些年来,沈百庆还根据公司产品的特点,带领祁建良、潘志强、朱惠全等技术人员制造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设备,如球头滚光机、摆臂组装机、端面数控加工机、齿条拉杆全自动铆合机等一百多种专用设备。这些设备不仅性能可靠,操作方便,还为企业节约3500万元的投资。

2013年,在沈百庆的推动下,绍兴索密克投资5400万元,着力实施机器换人的计划。随着劳动力价格的上涨,中国的“人口红利”正在不断消失,招工难的问题出现了,每年春节过后,无论是制造业聚集地珠三角,还是长三角,招工成为一件让企业大为头痛的事情。

招工难又带来员工的不稳定,新招来的员工有的进厂干几个月,刚刚熟练,能够独立操作就离去了。企业不断招工,不断有新工人上岗,这又造成产品质量难以保证。于是,以现代化、自动化的装备提升传统产业,推动技术红利替代人口红利,成为中国制造产业优化升级和经济持续增长的必由之路。

尽管绍兴索密克还没出现招工难的问题,但新员工不稳定现象或多或少还是存在的。机器换人是制造业的发展方向,可以推动企业的转型升级,从劳动力密集型到技术密集型,也是实现先进制造业的必由之路。对沈幼生来说,凡是方向性的问题就是大问题,不可忽视。对沈百庆来说,机器换人不仅可以提高生产力,可以大大缩短生产周期,确保产品质量的稳定性,还可以减少二百多人,每年可降低生产成本达一千多万元,可以提升企业的市场竞争力。

于是,在沈百庆的主抓下,机器换人计划开始实施,祁建良和他的团队不仅组装了二十多条全自动生产线,还对二十条切削生产线进行了改造,绍兴索密克的生产线几乎全部实现了自动化。

沈百庆在这次机械换人中仍然采取引进设备、学习技术的方式,先从日本进口一台样机,然后由祁建良他们的制造技术部拆开,对零配件一一测绘,在原有基础上进行改进和设计,然后交给专机制造部进行制造。

四年后,装配全自动化生产线上马,产品的原料从一边输入,组装完的产品从另一边输出,切削全自动生产线采用自动上料及下料,多道装配工序在一台设备上快节奏地运行……

机器换人的投资巨大,成本很高,不过可减少50%以上的劳动力,这样一算经济效益就凸显出来,3年就可以收回投资成本。最关键的是绍兴索密克又向先进制造业迈进重要的一步。

第九章 远见

“我哥哥对文化很有追求,他很爱学习,天天上网看资料,管理的书他也看得很多很多……”谈起沈幼生,沈百庆说道。

沈幼生学历不高,初中没读几天就辍学了,也许这一缺憾让他在学习上更加刻苦努力。他喜欢上网,他上网跟年轻人不同,不为消遣,不为聊天,为的是学习和收集信息,了解社会发展和变化。他上网后先读汽车工业的资讯,再浏览国内外政治、经济和科技要闻。

沈幼生在一次新年贺词中说道:“任何一个国家的经济都是世界经济的一部分,特别是中国,既是一个人口大国,也是一个经济大国,中国经济与世界紧密相连。索密克是汽车配件企业,而汽车工业是全球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正确认识明年世界经济的走向对于我们非常重要。”

沈幼生短短几句话就把中国与世界,索密克与世界经济联系在了一起。

“你听说过碳纤维吗?现在这种材料已用在汽车上,它重量轻,比钢材要硬。”一天,沈幼生问下边的一位从事设计与技术的部长。

“听说过,碳纤维是一种含碳量在95%以上的高强度、高模量纤维的新型纤维材料。它具有外柔内刚的特点,质量比金属铝还轻,强度比钢铁更强,并且具有耐腐蚀、高模量的特性,已被应用到汽车的外壳和零件。”

2013年,钢铁的价格暴跌,从K线走势上看有着一去不复返的决绝,让人心灰意冷。有媒体称钢铁价格已接近矿石,已低于白菜价。几乎所有的钢厂都在亏损,资金越来越紧张。

沈幼生判断钢材不会被其他材料所取代,它的价格绝对不会这么一直低迷下去。

“我们反正有钱,把钱先打给钢铁公司,把价格锁定。买下10000吨钢材,够我们用上一年。”沈幼生对韩尧清等人说。

2016年,国家调控力度加大,小的钢铁企业被关停,钢铁行业出现回暖,钢价和原料价格同时大幅上涨,钢材价格从每吨2000多元涨到4000多元,翻了一番。

沈幼生这一举决策为绍兴索密克创造了两千多万元的经济效益。

读书学习不仅使得沈幼生掌握了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而且拥有了发展与战略眼光。

刚合资时,沈幼生就想到未来五年发展的需要,领着韩尧清等科长去考察旁边的地块。他相中一块农田,有意把它拿下。

“董事长,我们的合资企业还在亏损啊。”韩尧清提醒道。

“老胡子,五年以后,我们的企业肯定能上来,到那时候这块地就没了。”沈幼生说。

由于日本索密克不同意,那块地没拿下。五年后,绍兴索密克发展起来,老厂区容不下了,那块地早已被一家印染厂买去了。沈幼生又相中旁边一块地,旁边的一家企業贷款时把厂房和土地抵押给银行,结果却倒闭了。银行要拍卖那块土地。沈幼生想把它拿下,日本索密克还是不同意。2002年,老厂区实在容不下,不扩建就制约企业发展了,日本索密克同意买地了。沈幼生相中的那块地早已被一家企业花80万元买去了。最后,绍兴索密克以110万元的代价,再加两个附加条件:一是借给对方200万元,帮助对方争取15亩的土地指标,才把那块土地拿到手。

有人说,绍兴索密克那块地拿亏了,沈幼生笑着说:“你现在看好像是亏了,可是你五年后再看就不亏了,十年后再看不仅赚了,而且赚大了。”

沈幼生说得不错,如今那块地恐怕一两千万都拿不出来了。

2014年,索密克又投3.1亿元,盘下近四百亩土地和厂房。他们在那里上了21条生产线,第二年新增产值4亿元,年销售突破20亿元。

沈幼生除上网之外,还虚心向日本索密克的专家学习技术和管理,戴上老花镜读起企业管理方面的书。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被称之“经营之圣”的稻盛和夫。

沈幼生与稻盛和夫有过相似的人生,他们均出生在贫穷家庭,均有过辍学的经历,沈幼生在读初一时,为父母和弟弟妹妹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离开了学校,放弃了读书;稻盛和夫高考落榜;沈幼生离开学校后进入人生的低谷,在生产队放过牛,下过田,在缸坛社跑过业务;稻盛和夫求职碰壁,好不容易谋得一份工作,那家企业还濒临倒闭;沈幼生到柯岩公社机电修理站后,经过努力把修理站建成农机修理厂、柯岩汽车配件厂、绍兴第二汽配配件厂,若没有沈幼生,那家机电修理站恐怕早已被岁月抹去;稻盛和夫挽救了那家濒临倒闭的陶瓷企业,并把它做成世界500强;沈幼生49岁出任绍兴索密克汽车配件有限公司董事长;稻盛和夫52岁创办KDDI,78岁出任已濒临破产日航的董事长,上任第三个月后,日航开始扭亏为盈,第一个财年赢利1844亿日元,利润率接近14%,而且创下三个世界第一:利润世界第一,准点率世界第一,服务水平世界第一。

在稻盛和夫磨炼心智的六项精进中,第一重是付出不逊于任何人的努力。稻盛和夫解释说,“在企业经营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条。就是说,每一天都竭尽全力工作,是企业经营中最重要的事情。”沈幼生最欣赏的就是“付出不亚于任何的人努力”,用毛笔把“付出不亚于任何的人努力”写在宣纸上,送给绍兴索密克的每一位部长,让他们挂在自己的办公室,每天读几遍,扪心自问一下,你是否“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还把这11个字刻在公司门口的大石头上,让员工每天上班和下班问一下自己:“要不要做好呢,能不能再好些,有没有更好的,是不是顶好了?”稻盛和夫在磨炼心智的六项精进的第一重中提到:“比别人下更多苦功去钻研,而且能专心一意地坚持下去,即便有任何抱怨和不满,也不阻碍努力向前的脚步。”成功者往往有着相同的素质,有着相似的体验。沈幼生在没读到稻盛和夫著作之前也是这么做的。担任合资公司的董事长后,他为公司确立的奋斗目标是:打造百年老厂,创建世界级球关节工厂。

对绍兴索密克来说,要想做好,想做得更好,达到顶好,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也许比稻盛和夫创办KDDI还要难。沈幼生想把这么一个企业打造成百年老厂、世界级球关节工厂,这在世人看来是不可能的。稻盛和夫最相信的是努力,他做事的风格是制定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目标后,然后调动全部的热情与激情,坚持不懈努力,努力到老天爷都要出手相助的地步,这样也就成功了。沈幼生说:“做企业力求专注专一,爱自己的行业,爱自己的产品,是企业发展的原动力和最高境界。”

新世纪初,中国的房地产像疯狂的牛奔跑起来,房价像钱塘江的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涨起来,钱像鱼活蹦乱跳地游进房地产商的口袋。房地产市场成为中国最大的吸盘,几百万、几千万、几亿人吸了进去,炒房团风起云涌,南征北战,几乎每个人都在谈房子,谈楼盘,谈房价,谈户型,谈容积率,谈公摊面积……房地产赚钱实在太容易了,小企业的老板领着百八十号员工辛辛苦苦地干一年,才赚个百八十万元,他老婆炒房子随随便便就赚几百万。在21世纪初还有什么比房地产更赚钱?没有。中国有多少人像日本企业那样心无旁鹜地做自己的事情,哪怕一间雜货铺也要把它经营成百年老店?中国有多少脚踏实地的实业家?在那些所谓的成功企业家中,相当一部分不过是靠投机倒把捞到钱的人而已。

中国的老板坐不住了,浙江的老板坐不住了,绍兴的老板也坐不住了,纷纷放弃企业投入到房地产市场的怀抱,去淘金了。绍兴索密克附近有一家效益相当不错的企业,老板放下了工厂跑到新疆去搞房地产了。

沈幼生却不为所动。搞房地产需要大投入,没有几个亿,甚至十几个亿是做不起来的,即便做起来也未必赚到大钱,集资成为做房地产的前奏。在绍兴像沈幼生这样有钱、有实力去做房地产的人很有限。于是他成为集资的对象和争取的目标,一拨又一拨的人跑来找他,想拉他入伙。沈幼生笑笑,摇摇头。

他说过,“做企业力求专注专一。爱自己的行业、爱自己的产品是企业发展的原动力和最高境界。”怎么可能见房地产生意火了就去做呢?

几年之后,跑到房地产市场去淘金的老板不仅没赚到钱,还把企业搞垮了。那家跑到新疆搞房地产的老板破产了,他的企业也倒闭了。事实证明沈幼生是对的,绍兴索密克犹如一株树,每年每月每一天都在成长着,壮大着。

稻盛和夫不仅是个不可多得的企业家,更是哲学家,其核心思想是敬天爱人。稻盛和夫解释说,敬天爱人包含有敬畏之心,感恩之心,利他之心。做人要做正确的事,要以关怀坦诚之心待人,把员工放在首位。

沈幼生说:“企业和企业家一定要有利他观念,讲得通俗点就是要善。这么多年来,在我们公司无论是干部还是普通员工,只要发生了特殊困难,我总是在精神上给予关心,在经济上给予帮助。不仅如此,我们对社会同样伸出援助之手。”

人生在世上,哪有不求人的?可是,企业的员工社交面比较窄,尤其是工程技术人员,社交面就更窄,即便聚会时高朋满座也都是搞技术的,如碰到孩子入托、上学,家人看病之类事想托托人,找找关系,突然发现就是翻烂通讯录,一个有用的关系也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不认识,认识的又帮不上忙。

“董事长和总经理不是把我们仅仅视为员工,而是当成家人。不管什么事情,他们都会帮我们解决。有时候,我们怕给他们添麻烦,没跟他们说,他们却悄悄帮我们办好了……有时候为了孩子进一所学校还要去走后门,这些事情比较头疼。我们也知道去外面求人确实很难,有时候人家理都不会理你。董事长和总经理他们会给你考虑的。”祁建良说。

“董事长和总经理待我们就像自己孩子一样。”有员工说。

当走近沈幼生,就会发现,他的成功与敬天爱人是分不开的。杨元定给我讲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

沈幼生不仅善于以理服人,更善于以情义取胜。他把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员工当成亲人,把那些年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的,视为孩子。有一件事,让杨元定终生难忘。

推荐杨元定进二汽配的诸暨老乡嗜赌,厂区附近偏巧有一户农家设赌。老乡得空就跑去赌,后来杨元定也跟去了,他没想到自己也迷了上赌博。四五月份,江南要入梅了,天下起了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杨元定看了看天空,阴沉沉的,似乎上面悬着一个水库,蓄有下不完的雨。他想,这么大的雨,沈厂长肯定不会出去,他跟着老乡就跑去赌博了。

“外边有个人,伞也不打,站在桥上,好像在找人……”赌得天昏地暗时,有人望着窗外说。

“雨这么大,找人也得打把伞哪。”有人看了一眼,应一句。

“那人好像挺大岁数,两鬓花白,这样会不会浇出病?”

会不会厂里有事,找自己出车?可能性也不大,厂里给他配备了pp机,有事儿会扣他的,不会让人冒雨来找。赌得正来劲儿的杨元定想。

“看,那人还在那站着呢!”过一会儿,有人说道。

杨元定不放心,拿着那一手好牌跑窗口跟前,向外望了望。这一望不要紧,他顿时就傻了。那人居然是沈厂长。沈幼生穿着西装,拎着人造革皮包,站在瓢泼的大雨里。杨元定惊得手里的牌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办?出去还是不出去?出去,等于让沈厂长抓个现行;不出去,看着雨点无情地打在沈厂长身上,湿透的衣服像蒜皮似的裹在身上,哪里忍得下心?沈厂长已年近半百了,要是淋出了病来,那就更对不住了,何况沈厂长还是自己的恩人呢。

杨元定进厂时,沈幼生给他报销了2320元学车的学费。那钱是杨元定的母亲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挨家挨户借来的,指望着他上班后赚钱还。没想到杨元定刚一报到就把那笔钱送回了家,既让老母亲惊喜又让她感动,她捧着钱两眼泪花地说:“孩子,你得好好干,要报答人家沈厂长……我哪天跟你到绍兴去一趟,当面感谢他一下。”

杨元定孝顺,听老母亲的话后,不仅工作卖力,肯于吃苦,还特别注意安全,有安全才有效益,如果把人撞死了,厂里那就要拿出一大笔钱赔人家,这样就对不起沈厂长了。他进厂后先开黄河货车,接着开丰田面包车,再后来就开桑塔纳了,成为沈幼生的司机。杨元定头脑灵光,精明而强干,严谨而周密,很讨沈幼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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