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一掷
2018-01-08小昌
小昌
一
我问她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她笑,这笑似曾相识,是我那些越南裔的朋友才会有的笑。这种笑一直在她脸上持续,就像是不断提醒我是谁。这也是我早早搬离那个社区,一路向北来到明尼苏达的原因。这里有漫长的冬季,雪总是下个不停,隔着玻璃窗往外看,上天像是又给我们开了一扇门。
我让她进我的家门,不是因为她的锲而不舍,而是我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像是有一个多星期没说过一句话了。她也的确锲而不舍,除了给我连续发电邮,还给我电话留言,甚至在我家周围像个侦探似的徘徊。像她这样的年轻人还真是少见,她身上有一股子亚裔人的韧劲。可听她慢悠悠地讲英语,那股子轻佻劲头已经让她美国得彻头彻尾了。
她说她叫芙朗,不少东南亚裔的人都喜欢给自己起个法国名字,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楚,越是在反对什么,似乎越是想成为什么。她深陷在沙发里,因为身材娇小也就显得楚楚可怜。她的脑袋来回转动,活像一只东南亚鹦鹉,冷不丁一眼捉住我,死死盯着,那样子不撞南墙不死心。我想她为了能从我嘴里套出话来,和我睡一觉也会在所不惜的。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记者,这倒激发了我身上古怪的斗志,她越是想,我越是不想成全,看她能怎么样。我喜欢欣赏她们这些人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说:“你要没有跟踪我,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在家,即便我在家的话,你怎么就断定我会让你进来?”我的英语说得像本地人一样地道,已经有了明尼苏达口音了。
芙朗说:“据我所知,您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了。”
我说:“你到底是谁?”
芙朗像是和我说了一句越南语。我不是很懂,可我在那个社区住过好多年,他们铿锵的语调就像是鸭子在叫,我已经熟悉得头皮发麻了。
我说:“不要和我说那些鬼话,我是个美国人。”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撒谎。
芙朗说:“我知道你有话说,而且你想让我坐在这里。”
我说:“你们真是无孔不入。”
芙朗说:“不是我们。是我。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经历过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不会轻易消失,它们一直都在。”说完就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仔细端详一番,像是对这张照片还不够自信。她伸手递给我,手指娇小好看,指甲竟被涂成深蓝。
我没看照片,反倒盯着她。她把眼镜顺势摘掉了,似乎刚哭过,眼脸有些红肿。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并不是像我以为那样的心机重重。
不看照片,我也知道那个人就是我。我靠在船舷上向岸上的人挥手,周围是挤挤挨挨的人,那时候我多年轻呀。我在一群人中间,莫名其妙地成了镜头的中心。万万没想到,我曾被这样的长镜头定格过,我想应该又是法国人,他们喜欢这么干,更不可思议的是,后来这张照片竟然广为流传,我的脸突然成了一群人的脸,也就是说我的表情代表了一群人,甚至是那个荒谬的时代。每每说起印支难民时,这张照片就是最完美的证据。这张照片在告诉所有人,那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我走神了。这当然没有逃脱芙朗的眼睛。她也许正心花怒放,兴冲冲地等我上钩呢。她在等我说话,我也在等她说话。我看过照片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张老照片有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想知道些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和她说几句闲话。她在我面前其实不过是只可爱的鹦鹉。这让我想起我养过的那只东南亚鹦鹉,它在年前死掉了。是我杀了它,我不想看它活生生地受罪。它已经老透了,老得将自己脖子上的毛都啄光了。
有时我想,我还不如那只鹦鹉呢,它至少还有个人为它收尸。像我这样的人,倘若死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不知道多久才能被人发现。
她说:“泰德。”
她一进门就这么叫我。看来她知道的比我预想得多。她喊我泰德的样子,有点像若琳。我从无人问津的尸体中抽神回来。
她继续说:“我见过若琳。若琳说不让我来找你,她说你是个混蛋。”她说若琳的语气,就像是若琳是她熟悉的老朋友。
提起若琳来,我就开始心惊肉跳。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个女人,芙朗一说,我还是难以自已。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芙朗悠悠地说:“他们非让我干这个,也许我是最合适的人。我怀疑他们最初会选择我,就是为了让我干这个。”
我说:“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故事早就石沉大海了,即使不石沉大海,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们在干一件毫無意义的事。”
芙朗说:“我能不能喝一杯?”
她似乎不是我料想的那样,一门心思在我身上,一旦得逞又逃之夭夭。或者说,她的莫名忧郁已经成功骗取了我的信任。我开始想和她说点什么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不死的越南移民,死在家里不知道多久才会被发现,这样的人除了死还有什么新闻价值。即使死,也像是哗众取宠。
我说:“你想喝点什么。我这里到处都是酒。”
芙朗说:“看得出来,你是个老酒鬼。随便什么都可以,我只是需要酒精。”
我给她倒了一杯威士忌。她一饮而尽。我又给她倒了一杯。杯里的酒在她手心里摇晃。
她说:“泰德,我突然对你没兴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采访你了。”
她这么一说,我大惊失色,感觉到她身后的墙壁也跟着摇晃了一下。我忙说:“为什么?”说完后,我开始后悔,也许这又是她的鬼主意。
她说:“我不会再来找你了,若琳是对的。”
说完她就要起身,我忙拉住她。对这样的急转直下,我还没转过弯来。我继续问她为什么。她让我放手,我死活不放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死死拽着眼前这个陌生女孩,样子像是在哀求她。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不停地哀求,到最后这种哀求仍不放过我。这是我骨子里的东西,我天生轻贱。芙朗只好复又坐下,不过对我早已没了丝毫兴趣。这么多天的努力,我的几句话就让她功亏一篑。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说:“你就这么放弃了,值得吗?”
芙朗说:“我可以为了一句话只身来到这冰天雪地,也可以因为一句话就不顾一切地放弃,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我这副样子,她有些不忍,欲言又止。对这种廉价的同情我见得多了。我打算恢复从一开始就保持的那种骄傲姿态,心想她要走就走吧,就像从来没来过。我为自己刚才死死拽过她的胳膊而感到懊悔。我已经撑了好些年了,没想到被这个年轻女孩的几句话一戳即破,可见我又多么脆弱不堪呀。我望了一眼窗外纷扬的雪,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世界早就白茫茫一片了,这是我喜欢的世界的样子。我从南到北就是来看雪的,这样说下去,一切像是真的,或者本来就是真的。外面的雪蒙蔽了这个世界,雪就是来蒙蔽的。我也被蒙蔽了,我躲在这冰天雪地里,假装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事实上,他们那些人一刻都未曾离开过我,我也一刻不曾消停地想念他们。我的逃是为了证明我在那里。在我人生里,我不愿提这个字。我这辈子总是在逃,直到逃无所逃为止。我也许根本不喜欢这没完没了的雪,有时候看久了,还会生出恐惧来。其实我怕这漫天的雪。
我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在那艘船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吗?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想说给你听。船长是个高棉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船长,反正所有人都听他的,他和我想象中的海盗不一样。他戴着眼镜,说话像个女人,但所有人都怕他。他杀人不眨眼……”
芙朗说:“我不想听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说的话也不是我想听的。”
我说:“你们这些人像蛇一样,冷酷无情又狡猾多端。你走吧,滚得越远越好。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芙朗起身说:“对不起。”
她向外走,走到玄关处,回头看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一眼分明饱含深情。像是情人的眼神,或许是我看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她怎么会喜欢呢。不过等门啪的一声关上,我仍旧不能从她的深情回望里脱身而出,年轻女孩的一眼就能让人不能自拔。我死死盯着窗外,看她走在风雪里。
这真是奇怪的一天。
二
我决定去找若琳。我站在森林公园边界的小径上,想要马上见到若琳。这是我常走的路,不过在这样的风雪天里我还是头一遭。迎着风雪一路走下去,让我有点像林冲。我想起小时候在中国最南端观看地方戏的情景来了。舞台上的雪洋洋洒洒,我一直困惑于那些飞雪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后来弄清楚了又表现出极大的失望,所有的好奇到最后都不免让人失望。这样一个恶作剧似的戏台一旦在我内心驻扎下来,就开始向四周辐射,让我想起更多来。我不得不向森林深处走去,以此来驱散那些阴霾似的记忆。
我原路返回,深一脚浅一脚,脚下嘎吱嘎吱响,雪的松软让我感觉一切并没那么坚固。路上遇见几个白人,他们在路边堆雪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也许只是我的臆测,他们那些眼神其实和我的肤色无关。只是因为这里很少能看到人。他们其实是想和我攀谈。我懒得搭理,我的眼里只有若琳,这让我走得更快了。我手里那条假模假式的拐杖也很像林冲的丈八蛇矛。当我走到那辆雪佛兰皮卡旁边时,我就打算立刻上路。我用拐杖敲了敲皮卡的车顶,一声清脆又有质地的鸣响吓到我了,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转念一想,我又为此感到兴奋。没多久,我就上路了。皮卡像是瘋了似的,直往前冲,向南方开拔。
一上路,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也没预想中那么老,老得脆弱不堪。我放着音乐,开着暖气,一切正在悄然变化。不知道是不是从芙朗的回眸一看开始的,我只是想变得年轻一点。我一路向南开,从未一口气开过这么久。我像是一下子就从风雪中冲了出来,几个小时过去,世界开始艳阳高照。我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南方味道。
我继续向南,在汽车旅馆里歇了脚。那一夜,我乱梦纷纭,梦见奶奶坐在台下听戏,而我却在戏台上表演林冲夜奔。我提心吊胆,不知为何我就被推上台,扮成林冲的样子。所有人都在追我,而奶奶只是张着嘴笑,她那没牙的嘴一张开,就是个中空的洞。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嘴总是在咀嚼,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也许只有咀嚼才能被真正阐释。奶奶张着嘴笑我,笑我一路逃,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是谁。我知道她死不瞑目,她死时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而我更不可能知道她的死,虽说我明明能想到她已经死了。第二天醒来,我才意识到奶奶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而我却上了那艘开赴墨西哥的难民船,一去不回。这个世界上,只有若琳知道这个故事。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若琳了。我又是为什么离开她呢,连我自己都忘了,不过我知道那时我想拼命离开她,她就是我的绳索,我脚下的一团火。她让我窒息,会把我烧成灰烬。
向南,向南。走了这么久,才知道我逃了那么远。我想突然站到若琳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值得原谅的。不知道她看到我突然站到她眼前,就这样摇晃着身子,她会怎样。她告诉芙朗的那些话,就是为了引诱我,让我千里奔袭来见她。我把皮卡停在小镇之外,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镇仍没什么变化。剩下的路我要用孱弱的双腿走下去。我回头看那辆风尘仆仆的皮卡,当年我就是开着它一路向北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北方辗转,像个流浪汉。我这辈子就是个流浪汉。不过我并不像流浪汉那样身无分文。我拿走了所有的钱,包括若琳的。我拿走了她的一切。在我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若琳估计始终不能相信我会如此凭空不见。对她来说,这多像个神奇的魔术呀。就这样把我从她身边变没了。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连争吵也是屈指可数的。我们一直相敬如宾,是那个越南裔社区里最模范的一对。有时候连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某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北方的雪以及大兵似的高耸入云的松柏,我就知道接下来我要干什么了。整个计划就在几秒钟内完成。我要逃出去,逃出若琳的手掌心,就像多年前我逃出奶奶的手掌心一样。看电视里白雪皑皑,我突然想换个活法,如果我的人生是个汉堡的话,我想因此把它掰成两半。
我走在这条陌生又熟悉的小镇主干道上,没人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