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只癞蛤蟆,也曾幻想过天鹅肉
2018-01-08樊健军
樊健军
我一个人在坑道中奔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呼吸越来越重,心跳越来越快,而坑道似乎没有尽头。我在无穷尽的奔跑中脚步越来越乏力,好像身陷泥淖,每一步都要把自己从深陷中拔出来。最终有一次拔不出了自己,在被泥淖快要吞没时,我惊悸而醒。我在云梯上一步踩空,身体失去重心,直往竖井深处落去。而竖井也像坑道,似乎没有底部。依旧仅仅听见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阴冷之风。到达底部时是世界末日,没法用文字形容。我祈祷竖井真的没有底部,那样就不可能最终到达目的地。我的生命就在下坠的过程中得以永生。
我在山坡上跳跃,从上而下,几个起落,就落到了山谷里。
铁锤砸中了我的左手,手掌血肉模糊。
我抱着一捆炸药,导火索点燃了,炸药却怎么也抛不出去,眼见得它就要爆炸了。
塌方了,无数的石块像蝗虫一般飞舞,坠落,我的天空被蝗虫遮蔽了,一只巨大的蝗虫相中了我的额头—那是一块斗方巨石,我都看见了阴影中它狰狞的面孔。
也有惊喜的。我蹲在石头上吃饭,一抬眼,就见不远处有块石头,上面金光点点。我赶忙放下饭碗,将石头抢在手里,果真是块金石头,一个光点就是一颗黄金的微粒。我手握八磅锤,朝石头砸下去。石头四分五裂,那些掩藏的黄金光芒一瞬间全都迸发出来了。一个黄金的世界敞开在我眼前。我握着的好像不是一把普通的铁锤,而是阿拉丁神灯。
有将近二十年,我都被类似的梦境纠缠,它们就像一群顽皮的孩童,以折磨我取乐。我不是它们的口香糖,亦不是它们的游戏机。我想将它们从我的身体驱逐出境,可是,无论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它们总是挥之不去。我寄希望于内心启动排异功能,将它们当作异物排除出去。但我的希望纯属一厢情愿,排异功能像被阉割了,甚至还把它们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完全接纳了。我明白,是经历过的那段生活在作祟,它变成了一根利刺,锥入了我的骨头。
这里不得不说起老家的那个村庄。虽然它很小,在地图上难有一粒黑芝麻的位置,可是对我的影响,就像这些不请自来的梦境一般,怎么也割舍不了。它叫王桥村,是我多篇小说虚构的水门村的原型,地处幕阜山腹地,傍依一座叫土龙山的大山,长江的一条细小支流穿村而过,这条支流出现在我以往的小说中被命名为水门河。河流及其沿岸的田地中藏有沉积金,王桥村及邻近河流的村庄素有淘采沉积金的历史,当地流传着许多淘金的故事。乡邻们在十多米深的地下遭遇过前人淘金时留下的坑木。我还听祖父讲到过某某地方曾发现狗头金,那个地方在一处山溪的出口处。我就在这种黄金的神奇传说中长大。我最早见到黄金大概在七八岁的时候,老鼠屎大的一粒,被托在一只被河水浸泡得发白的手掌上。
1986年的秋天,一个哑巴上土龙山砍柴,用镰刀敲开一块石头,意外发现石头中布满黄金颗粒。土龙山发现金矿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几个村的村民蜂拥上山采挖岩石金,一个小小的山窝招来的淘金客超过万人。后来在王桥村周边的许多山头上都发现了类似的金脉带。淘金的狂潮席卷了所在的乡镇。一夜暴富不是天方夜谭。有个村民在山沟里发现一块大石头,花十元钱雇两个人抬回家,以四千八百元的价格卖给他的外甥,他外甥粉碎金石头,得到四斤八两黄金。外甥买了几百元东西来感谢母舅,母舅却趁外甥不在家时從外甥媳妇手中拿走了金石头留下的尾沙,用尾沙中残存的黄金做了一幢房子。诸如此类的暴富神话接二连三。此后的许多年,王桥村始终被淘金的洪流裹挟着,一会儿被幸运者淘采到巨额黄金的狂喜掀上天堂,一会儿又被空手而归的挫败者深深诅咒而堕入地狱。
我有过三段在土龙山上淘金的经历。像其他淘金客一样,成天在矿洞进进出出,泥一身水一身,吃喝拉撒睡都在山头上。见证过淘金场面的疯狂,也目睹过塌方夺走人命的惨状。最初同我合伙的五个人,一个现已离开人世,另一个信奉了基督教。我遭遇过一次塌方,碎石埋住了我的身体,仅剩脑袋露在外面。幸好同伴们抢救及时,才逃脱一劫。可是,有不少淘金客,由于无知和缺少必要的安全保护措施,落下了矽肺病,老家所在的那个乡镇曾一度被外界称为“寡妇乡”。他们最后的呻吟令我悲悯,颤栗,而又绝望。
我再次幸免于难。
揪住我不放的那些梦境就同在土龙山上的生活有关。
我以为随着时间的延长,它们会慢慢淡去,最终归于平静。谁知越往后,那些梦境越频繁地侵入我的夜晚。我逃无可逃,被它们死死攥住了。它们像群拦路虎,张牙舞爪横亘在我创作的路途上,似乎我不干掉它们,就没法继续前行。我饱尝了其中的焦虑和不安—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创作的焦虑就像烤肉,小说就是那柄不锈钢叉,叉住你,将你架到火上去烤。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它在开始的一瞬间就盯死了你,并将这个瞬间变成了永恒。它不管你的痛苦、焦虑,会朝你的伤口上撒盐;不只撒盐,还撒辣椒粉,胡椒粉,五香粉。它在垂涎你的色香味。
我对自己说,是时候了,你必须把它干掉,否则寝食难安。
我想我不是孤独的一个,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就曾经淘过金。
2013年,我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困扰我的那些梦境。我将自己变身为一个侏儒,借助侏儒之嘴讲述了一个家族上百年的淘金史,挖掘盘踞于人心深处的黄金梦想,探索人性在黄金盛宴之下的裂变、异化,灵魂在物质围困之下的孤独、反思和自我救赎。我将它命名为《黄金浩荡》。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敢断定从一个侏儒的嘴里找到了“黄金”。那个过程中,我似乎无法抑制自己说话的欲望,更不要说把控说话的节奏。我花了一年时间完成二十七万字的初稿,2014年给它做了一次小手术,之后就将它搁置一边,想在降温之后再去修理它。后来几次拿起它,却无从下手。那些刻意编排的冗长句式及几千字的段落,仿佛绳索死死束缚了我的手脚。我恨不得揍它们一顿,却又无可奈何。2015年10月,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和江西省作协合作启动了江西长篇小说重点扶持工程,我将它投稿了,渴望在评选的过程中得到专家们的指点。不想真的如我所愿,六十七部长篇小说角逐,十五部进入复审,拙作侥幸忝列其中。
2016年5月23日,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和江西省作协组织了江西长篇小说重点扶持工程改稿会,审读《黄金浩荡》的是作家出版社的张陵老师。邻座的一位作家提醒我说,张陵老师可不简单,言语间对拙作能得到张陵老师的指点很是羡慕。我与张陵老师是第一次见面,之前在报刊和网络上拜读过他许多精彩的评论文章。我微微笑了笑,但内心很是紧张,不知张陵老师怎么看待拙作。隔桌而坐,他就在我的正对面,一脸和善和安祥,这让我稍微放松了一下,事实上我早就做好了承受打击的心理准备。果然,他第一句话就否定了小说的标题,之后分析了第一人称叙事的利弊:有创意的冲动、有角度、有矛盾,但也有风险、有限度。他直截了当地指出了小说中的毛病:第一人称过于强大,控制力不够,故事有点失控;作者有莫言、贾平凹的野心,但没有他们的才华。他说这话时还看了我一眼。之后,他分析了小说中的人物设置,认为小说中的“我”是个畸形人,存在心理缺陷,用“我”的眼光看世界,全是畸形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荒诞的。他告诉我,要摆脱这种过于病态的叙事,变得稍微客观一些;要尊重笔下的人物,不能来去无踪。他肯定了小说中“我”的父亲躲在白果树上用金豌豆砸女人的细节,虽然是虚构的,但写出了其中的真实,有可能成为一个经典细节。他还说,小说需要修改,但怎么修改得靠作者自己解决。
记得当时听完张陵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我就着了慌,趁他走出会场的机会赶紧跟了出去,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明确而具体的修改意见。但交流的结果,张陵老师依旧是那句话:怎么修改得靠你自己解决。
张陵老师说得没错,一个作品的修改当然得靠作者自己解决,这个忙谁也帮不了。
改稿會后,我用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一边反复琢磨张陵老师的审读意见,一边思考该怎么修改小说。我最终找到了一条解决的路径—修改小说就是拿刀子割自己的肉,割到哪儿都疼,但我想,如果是赘肉腐肉呢,不切除就会坏事。我就这么对自己挥舞起刀子。这期间,我想到了十几个小说标题,通过微信发给张陵老师,最终确定了以《诛金记》为题。小说修改之后,篇幅降至二十二万字,我想将它发给张陵老师看看,但终究没有发给他。我只将自己修改的思路发给了他,他回复我说,肯定比之前好。我审视自己的内心,不发给他有多重原因,审读长篇小说绝对是个苦差使,不好给他增添太多麻烦,经过修改后我对拙作多少有了些信心,同时又担心会找出别的问题,那我就完全没辙了。我内心还有一重顾虑,怕再听到“有XXX的野心,但没有XXX的才华”的话,毕竟每只癞蛤蟆都幻想过天鹅肉。况且,这点仅剩的“野心”是让我坚持下去的原动力,是盲目的自信及假面具式的矜持。
我忐忑着交稿了。最终《诛金记》被选入了江西长篇小说重点扶持工程,并成为五部直接进入出版流程的作品之一。同时,拙作还得到了施战军、张陵、王干、徐则臣等师友的推荐,让我深为感动。在等待出版的日子,我写下了这篇短文,于是,那些困扰我的梦境彻底消失了,一段生活在自慰和遗忘中划上了句号。
[作者单位:江西修水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