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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雕塑中的精神质询

2018-01-08颜敏安吉

创作评谭 2017年6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批评文学史

颜敏+安吉

安 吉:颜老师,您好!非常高兴有机会能向您讨教和学习。您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教学工作多年,可否谈谈您对中国文学之“现代”和“当代”的理解?

颜 敏:我1980年考入江西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留系任教,迄今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学习、教学和研究三十八年,真可谓“多年”矣。现在我才真正体验到,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还是时间。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个体生命微不足道!

关于中国文学的“现代”与“当代”之分,是个复杂的学术问题。首先,这得从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属性讲起。一般来说,文学学科可分为三个专业: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中国现当代文学属于文学史研究范畴,是文艺学与历史学相互交叉的学科。实际上,“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称谓,就是借用历史学断代史的研究方法。历史分期是历史学不可或缺的基本方法,因为“标出一个时期,意味着提供一个开始和一个结尾,并以此来认识事件的意义。从宏观的角度,可以说历史的规则就是通过对分期的论争而得出的结果,因为分期本身改变了事件的性质”1。这就是说,历史叙事往往是通过历史分期进行赋义的,因而一部断代文学史既是个时间概念,更是一个价值概念。故此,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历史分期问题讨论,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下就是一个复杂的文学话语问题。例如,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就有五种说法:1895年、1912年、1915年、1917年、1919年。这些说法的差异,有的表现在命名主体关于现代文学性质的认识上,也有的表现在他们命名方式上的不同。以1919年为开端的说法,从政治文化的维度界定现代文学,称之为新民主主义文学;以1917年为开端的说法,从思想文化的维度界定现代文学,称之为新文学。

其次,回归学术话语的文学历史分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特殊性在于,它作为中文学科的专业基础课程,确立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因而它的历史分期话语一开始就依附主流话语。最初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关于现代历史的论断进行文学历史分期:现代文学(起初沿用“新文学”的称谓)意指1919—1949年时期的文学。它作为新民主主义文学,归属于“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的有机部分2。当代文学则指1949年至今的文学,这个时期文学的属性是社会主义文学。“从‘内容上说,以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成为主要表现对象,工农兵群众成为创作中的主人公;艺术形式和风格上,则是民族化和大众化的追求,肯定生活、歌颂生活的豪迈、乐观的风格成为主导的风格;‘作家队伍构成的变化,工人阶级作家成为骨干;文学与人民群众建立了从未有过的密切联系,并在现实中发挥重要作用;等等”3。显然,这种文学历史分期及其性质界定,与其说是描述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还不如说是主流话语对文学的政治规约,因为作为命名主体的主流话语,通过文学命名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发挥文学史的政治文化功能。用福柯的说法,这种文学命名是“通过选择、神圣化和制度的合法化的交互作用来发挥功能的”4。然而,这种将意识形态观念直接挪用于专业学科的做法,是极不严肃的观念简并方法。恩格斯早就说过:“在黑格尔以后,体系说不可再有了。十分明显,世界构成一个统一的体系,即联系的整体。但是对于这个体系的认识是以整个自然界和历史的认识为前提的,而这一点是人们永远也达不到的,因而,谁要想建立体系,谁应得用自己的虚构来填补无数空白,即是说,进行不合理的幻想,而成为一个观念论者。”5在我看来,将主流话语直接套用于专业学科的人就是“观念论者”。即使是业已成为主流话语的意识形态,也不可能成为统摄学术思想的唯一教条。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界出现两种重要的文学史观点:一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整体观”,二是“重写文学史”。这两种观点不仅质疑以往的现当代文学的历史分期,更为重要的是学界以此为契机,重建专业学科的学术话语。我曾在20世纪90年代发表的《经典的涵义和经典化问题》一文中指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的观点及其实践,意味着文学史研究从社会政治史研究的简单比附中独立出来,开始把文学自身发生和发展的历史作为研究对象。“这种自觉的文学发展史意识,实质上强调了文学史研究的科学精神和自由思想,标志着文学史研究的学术话语从主流话语中剥离出来,由附庸的状态重新走向独立的状态。从此,学界开始将中国现当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来建设,并强调其学术的规范性”。简言之,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个专业的学术话语,直至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开始重建,而且最初是围绕着历史分期开始的。

这里必须说明的问题是,现当代文学专业是在汲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年学科建设的深刻历史教训之后,于20世纪80年代重建学术话语的。一般来说,人文学科的学术创新是“积累式”的,不同于自然科学的“断裂式”,因而文学史的撰写总是在不断吸收学界公认的学术成果的基础上进行充实和修改的。可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一度完全依附于主流话语,而主流话语又变幻不定,因此现当代文学史的编撰不断重起炉灶,以致难以为继。例如,1954年王瑶先生历时数年编写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定稿不久,碰上1955年反“胡风反党集团”运动而禁用。唐弢先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期召集国内学界各路精英耗时三年完成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恰逢遭遇1964年“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口号的提出而不能出版,直到新时期后才重新编写。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上大学时的教材是刘授松先生撰写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1955年版),近乎一部中共党史。20世纪90年代学术规范形成以后,编撰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就不再受制于政治风云的变幻,而是遵循學术话语的规范来讲述文学发展的历史,文学史教材的质量也在不断重写的实践中稳步提高。

最后,谈谈我个人的对中国文学之“现代”和“当代”的理解。我们这代学人比较幸运,在大学执教期间恰逢重写文学史的思潮。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我应学界一些同行的邀请,陆续参编了几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特别是21世纪初期,我与浙江师范大学王嘉良教授共同主编江西和浙江两省通用的高校教材《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下册)、《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读》(上、下册)。目前又在与杭州师范大学王侃教授一道重新修订这套文学史。在编写和修订文学史的实践过程中,我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形成一些个人见解,主要的观点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endprint

一是我主张将我们这个专业称为中国现代文学。因为20世纪中国是告别传统的封建社会和创建现代社会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文学发展史的价值属性应是现代性。当然,这个现代性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而且我们必须意识到,现代化在中国至今仍是一个未竟的伟大历史事业,启蒙理性的文化精神和社会体制的价值诉求,在当代中国远远没有得到充分和平衡的实现。即使是以往被命名为“当代文学”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也表现出社会主义的现代性,并没有超出现代性的價值诉求。因此,我把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称为中国现代文学。

二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对象,可分为新文学(1917—1949)、新中国文学(1949—1978)和新时期文学(1978—1992)。至于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文学,则是文学批评的对象,可称为当代文学。“当代”作为一个时间概念意指现在,包括刚刚过去和即将来临的当下这段时期。虽然我们不能精确划定“当代”的具体时间边界,但一个代际的时间大概是20—30年,我们总不能把六十多年前的文学还称为“当代文学”吧?而且,我们理应厘清文学研究对象与文学批评对象。为何当代文学是批评的对象,而不能作为文学史的研究对象呢?其实,胡适先生早在1935年论及新文学史时就曾明确道出其中的原因:“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我们至今还不能有一种整个的叙述。为什么呢?第一,因为时间太逼近了,我们的记载与论断都免不了带着一点主观情感的成分,不容易得着客观的,严格的历史记录。第二,在这短短二十年里,这个文学运动的各个方面的发展是不很平均的,有些方面发展的很快,有些方面发展的稍迟;如散文和短篇小说就比长篇小说和戏剧发展的早多了。一个文学运动的历史的估价,必须包括它的出产品的估价……所以在今日新文学的各个方面都还不曾有大数量的作品可以供史家评量的时候,这部历史是写不成的。”6

关于当代中国,我们有时“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不具备全面掌握当代文学研究的文献资料的条件下,我们就无法深入理解当代文学历史发展的深在机奥。而且,对于一个缺乏时间距离的历史对象,研究主体往往囿于价值情感与伦理意图,难持客观的立场,获得正确的判断。因此,我们只能以当代同代人的身份,把当代文学作为批评对象进行解读和阐释。

总之,我将20世纪中国文学称为中国现代文学,新世纪文学称为当代文学;前者是文学研究对象,后者是文学批评对象。

安 吉:您曾对在现代文学史上一度被淡忘的作家(如张资平)和被低估的现象(如新月派)都有自己的思考和论述,为何会关注这些作家和现象?

颜 敏:这与我的治学背景与学术观念相关。我读硕士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现代文学,读博士的研究方向则是中国当代文学。虽然由于种种原因,近些年来我较多地关注当代文学,但从来没有放弃现代文学研究。

坦率地说,我当年专业方向的改变是有意为之的。一方面,我认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观点,认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当代文学中的许多文学现象都是现代文学的自然接续。如20世纪90年代女性主义文学,尽管它接受了后现代主义的女性主义批评思想,但本质上与现代文学中的女性文学同源,都是表达女性个体生命的诉求与自我价值追求的幻灭。这只要把丁玲20世纪20年代末期的创作与陈染、林白20世纪90年代的创作进行对照阅读,就能发现这个问题。究其缘由,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归根到底就是在新的历史情境中的现代文学叙事。

另一方面,这与我的学术个性相关。我先是沉下心来研究现代文学,但研究了一段时期后发现,现代文学的历史仅有三十年,作为研究对象过于狭窄。我不可能像当时大多数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那样,穷其一生专注于某个狭窄的对象。而且我始终认为,作为人文学科的文学研究和批评,应该在人的价值维度上贯通古今和融合中西。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历史与现实是双向流动的,正如法国著名的历史年鉴派学家布洛赫所说,对历史的无知必然导致对现实的曲解,而“对现实一无所知的人要了解历史也必定是徒劳无功的”7。因此,我在读博期间选择了当代文学,试图在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中贯通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具有当代人的学术视野与问题意识,在当代文学批评中拥有现代文学的纵深观念和历史联系。虽然我不知道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己的学术预想,但总是朝着这个学术方向前行。

当然,关注现代文学史上一度被淡忘的作家,还缘自两个契机。一是日本学者的启示。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在一个现当代文学研究生课程班上遇到两位日本学者,从交谈中得知,他们正在从事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研究。我心有不甘:为什么只有外国学者才配做这块研究?在我看来,学术领域不应设置禁区。二是我导师熟悉这个领域。我的硕士生导师鄂基瑞先生专事五四文学研究,他是当时国内唯一全面并深入掌握张资平材料的学者。这个过程我在《张资平评传·后记》中详细讲述过,此不赘述。至于新月派,这是我一直感兴趣的一个现代文人群体,对于他们被文学史低估耿耿于怀。恰逢南昌大学人文学院黄红春老师在跟随我攻读博士学位期间选择新月派作为研究对象,在与她讨论的过程中时常生发一些个人的想法和见解。

现代文学史中被遗忘和被低估的作家和群体研究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重新梳理和辨析研究对象,发现一些新的文献材料,可以弥补和匡正以往文学史研究的空白与偏见,以个案研究的方式推动专业学科的发展。如张资平研究,我发现以前权威刊物发表的学术权威的文章也会出错。如我在梳理张资平的资料中发现,他一度财迷心窍,不断地将被查禁或者滞销的作品重新命名和包装,并再次出版。如:《青春》改名《黑恋》,《时代与爱的歧路》又名《青年的爱》,《跳跃着的人们》先后改名《紫云》《恋爱错综》,《红雾》另名《母爱》,《明珠与黑炭》又称《青春的悲哀》,等等。当时的批评界为张资平所蒙骗,见他不断推出长篇“新作”,以为他在开设“写作工场”。后来的学者也没有仔细辨析他的创作,以为他真的创作了那么多长篇小说,因而以讹传讹。还有,文学史指斥张资平晚年的长篇小说《新红A字》是部“汉奸小说”。不错,这部小说是张资平以自己在汪伪政府农矿部担任伪职时的人生经历为题材,但是它通篇没有涉及政治问题,而是以自叙传抒情小说的体式讲述一个婚外恋的故事。平心而论,这部小说不但情感真挚,心灵描述细腻,而且悱恻委婉,文采斐然,应是张资平小说创作的一次回光返照。它毕竟是创作主体生命体验的真实表现,因此,不能因人废言地称它为“汉奸小说”。endprint

二是以当代意识审视现代文学对象,可以发现并思考现代社会诸多的共通现象与人生启迪。我关注的中国现代社会文学知识分子群体主要有两个:一是以留学日本学生为主体的创造社,他们大多后来转变为主张社会革命的左翼作家;二是以留学欧美学生为主体的新月派,他们大多是主张社会改良的自由主义作家。这两个文人群体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念,为我们这些依然身处现代历史进程的后人,留下太多值得辨析的思想资源与人生思考。

还是以张资平为例。他晚年将自己的一生归为“失败人生”,因为前期创造社的四位主要创始人中,除了业已逝世的郁达夫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郭沫若贵为国务院副总理,成仿吾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张资平则身陷牢狱。他们充满戏剧性的巨大人生落差,固然与时代纷乱和社会动荡相关,但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角度来审视却充满人生昭示。张资平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地质系,曾在武汉大学、广西大学担任教职,可他耐不住清苦而放弃专业教学和研究。他是创造社的元老,新文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就出自他手,可是在金钱的诱惑下却沦落为畅销书作家。他于北伐时期参加革命,曾在邓演达领导的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中央领导机构担任宣傳委员,但在严酷的政治现实中最终堕落为汉奸。其实,倘若他具有执着的职业伦理精神、稳定的人生价值观念,无论是作为学者还是作家抑或政治家,只要度过历史的动荡不安而幸存下来,就都有成功人生的可能,但他总是抵御不住世俗功利的诱惑,一生投机,终于一事无成。他曾在小说中自嘲是颗“脱离轨道的星球”,不幸一语成谶。因而我在他的评传中说:现代社会是个极易令人眩晕的年代,“一切似乎变得唾手可得,但人性与自我却更容易走向迷失;一切都让人目不暇接,但人的内心似乎更加苍白贫血;匆忙的人们倾心于外部的物质世界和功利人生,但似乎无暇返顾内心、自我以及本真的生命。我想,张资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特例,对于我们仍然处于历史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而言,无疑是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昭示和警醒,尽管这种人生的警醒是反面的”8。二十年过去了,我至今还是坚持这种说法。每个人都在时光中雕塑自己,但并不是每个人的人格雕像终将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

安 吉:您关注文学的底层叙事、城市叙事、女性生存图景、中产阶层书写以及当代知识分子命运等,参与了多部著作的撰写,并发表了许多文章。在您的这些作品中,是否有一些中心主题贯穿其中,这些作品之间存在什么联系?

颜 敏:近些年来我主要关注当代文学,文学批评多于文学研究。其中原因固然是复杂的,但最主要的缘由还是我的观念和个性使然。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参加年度小说评奖的现实契机。近十几年来,我一直坚持参加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评奖活动,以此促使自己阅读一批当代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维系自己与当代文学的密切关系。底层叙事、城市叙事、女性生存图景、中产阶层书写以及当代知识分子命运等问题的研究,就是其中的主要实绩。关于这些文学现象的具体阐释和思考,我在过去的文章中已经表达,不想在此重复,只是想结合自己思考的文学现象及其问题,谈谈自己为何关注当代文学,以及阐释这些文学现象的思维向度,这也是我贯穿于当代文学批评的红线。

尽管我身处教育体制和文学体制之中,也参与各类文学和教学研究项目的申报,并在一定的限度内按照体制的游戏规则进行劳作,但是我实在无法像许多教师和学者一样沉溺其中,而对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生活及其当代文学视而不见。人们常常喜欢借用狄更斯《双城记》的开头,来表述我们对于当今这个时代的感受:“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9不过,这只是狄更斯关于充满悖论生活世界的整体印象和模糊体验,而对那个时代生活具体而生动的描述,则在他的小说世界。狄更斯把他的心印在了他的时代,写进了他的小说。

其实,当代中国许多一线作家,如莫言、阎连科、贾平凹、余华、格非、毕飞宇、方方、迟子建、苏童、刘震云等等,都怀着悲悯的情怀审视、思考和描述我们这个充满悖论的时代和现实生活,可是相当一部分文学教育者和文学批评者并不关注这些,他们聪明地蜷缩在文学的金字塔里,精心地构筑自己的学术世界。可我却愿意与这些当代作家一道,审视、思索和阐释这个身处其中的现实世界,并且尽力影响自己的学生去阅读他们的作品,关注我们的生活世界。这倒不是说自己如何具有现实精神和人文情怀,而只是个人兴趣和学术个性使然。

尽管我们这代人的个人经历远远胜过传统社会太平盛世的顺民,但是我们过去的生活经验却无法应对当下这个千奇百怪的生活世界,对此我充满好奇和困惑,所以总是生发审视、想象和阐述的欲望。譬如,我生在这座城市,也长在这座城市,但它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此我们过去的生活痕迹几乎荡然无存。而且,这种变化远远没有我们曾经想象的那么美好。同样,当我们满怀激情地拥抱未来,或许最终可能也是两手空空。我相信本雅明的判断:“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10虽然我清楚地知道,这种自由的选择有时显得有些奢侈,有时还会吃力不讨好,但为了尽力维护自己真实的人生体验与有限的生命自由,也只能忍痛付出一些世俗的代价。

当然,这种学术个性可能与我们这代人独特的人生体验密切相关。我至今记得二十多年前与自己的导师潘旭澜先生的一次关于文学史的谈话。当讲到我们这代人曾经的无知和盲从时,我慨然说道:我们以前的知识体系及其精神资源与我们这代人所受的教育分不开。接着问道:你们的老师郭绍虞、朱东润、陈子展、余上沅、赵景深等等,可都是新文学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们如何教导你们呢?潘先生说:他们是真有学问的,但进入新中国后大多也越来越如履薄冰。他理解他们的老师,以及他们的无语和沉默。多年以后,我在斯坦纳的《语言与沉默》一书中读到一段直击心扉的话,似乎回答了我的疑问:“‘我们的语言失败了,艺术既不能阻止野蛮势力,又不能表现说不出口的经验。于是,沉默。”11然而,就在沉默的废墟上,另一种充满谎言和暴力的话语却在疯长蔓延,最终导致我们一度的无知和盲从。如今,梦醒过后再也无法重新酣睡入梦,而且只要有可能,都想以同代人的身份对当代文学进行精神质询。对于纷繁复杂的当代文学,我固然没有为将来的文学史提供一份指证的自信,但可以有灵魂皈依的自我救渡。endprint

当然,我毕竟不是从事社会学专业的,因而在关于当代底层叙事、城市叙事、女性生存图景、中产阶级书写以及当代知识分子命运等批评文章中,我更为关注的是现实情境中普通而具体的人,特别是通过其中佳作,审视和思考当代现实情境下普通人的命运和人性问题,以表达自己对于这些现象和问题的感受及其价值情感。如最近我对徐则臣《狗叫了一天》的分析。徐则臣这篇小说,讲述三个年青人残忍戏弄和折磨一条狗的故事。他们三人都是在城市漂泊的社会边缘人,怀着各自的梦想进入城市,可是冷酷的现实毕竟远离他们的梦想,因而内心焦虑,“火气都挺大”。他们决意折磨这条狗的理由,除了狗吠影响他们的白日梦外,还有他们根本瞧不起这条让他们烦躁的狗,它并不是什么血统高贵的宠物。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弱者,无意识地将自身的不幸转嫁给他们认为更加卑贱的生命,并从施虐中获得莫名的心理快慰。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城市边缘人的内心压抑和怨恨情绪,以及因压抑和怨恨而扭曲的幽暗人性。这倒不是说贫困人生和压抑心理必然导致心灵扭曲和道德缺失,而是说不公不义的现实社会必然强化底层社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不平等的社会环境使人们变得冷酷无情,这无助于底层社会人道地对待他人,更遑论人道地对待动物。然而,我们应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人对待动物的方式,很可能就是他对待同胞方式的表征。简言之,我们应该关注城市华丽外衣下的底层社会,因为底层民众贫困和卑贱的生存状态,很可能会内转为焦虑和怨恨,并淤积于人性的幽暗之处。这种积怨一旦寻找到发泄的创口,便变本加厉地伤害他者。

安 吉:您曾于2013年在《文艺报》撰文对文学批评的病相及其症结进行了分析,您能简单地对此加以介绍吗?您认为真正的文学批评应该是怎样的?

颜 敏: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只是理论上的专业方向的分类,两者既相互联系,又各有无法取代的独特价值,并不存在价值上的等级差异。一方面,具体的文学批评是宏观的文学史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依据,因为文学史研究往往通过文学批评来实现对“具体存在的扬弃过程”12。当代文学拥有难以计数的作家作品,但真正被文学史记取的只能是极少部分,而文学史衡量作家作品的一个重要依据,就是与作家作品同时代的相关文学批评。也可以说,当代批评是当代文学史的最初筛选。另一方面,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一道互动共进,共同推动当代文学的发展。比较而言,就推動当代文学创作的发展来说,文学批评比文学研究更为直接。绝大多数作家都希望自己的创作受到读者喜爱,进而影响社会,而批评家则在这个文学生产与消费的过程中发挥独特的传播作用。并且,批评文章写得好,同样富有文学价值和学术意义,如《纽约时报》书评栏目的一些批评文章本身就是一种美文,虽然篇幅短小,但艺术感觉丰满,而且字字珠玑,尽现语言魅力。

由于我原本就从事文学批评,因而关注当代文学批评的整体状况。我在相关的文章中曾指出,当代文学批评越来越令人失望,其主要表征在于:职业批评缺乏思想激情与社会责任感,不愿直面和思考复杂的文学现实,更不用说触碰社会的敏感神经了,而且越来越注重专业的规范性和技术的操作性,弥漫着陈腐的学究气息,让大众社会望而生畏;媒体批评则滞沾于作品的文本层面,热衷于迎合作家而忽视普通的社会读者,因而除了表达一些个体性的阅读感受外,主要是传播文学作品的出版信息,不过是专业性的文学广告。具体地说,当代文学批评的症结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从文学批评与社会现实的文化关系来讲,文学批评无力参与现实社会的思考和精神文化的建构。尽管后启蒙时代的社会现实复杂而暧昧,文学知识分子对此既无经验也无从把握,但这都不是文学批评家逃避现实的理由,因为读者面对脱离社会现实的文学批评,会不屑一顾地掉头而去。也许,批评家的宿命就在于直面现实人生,不惮于触及这个时代敏感的神经末梢。我们应在尊重文学创作的基础上,思考繁华现实下被压抑的苦难人生境遇,揭示历史性的创伤记忆。虽然文学知识分子无法建构同一性的精神世界,但是可以在普世的人文精神和理性的专业知识基础上,构筑知识和精神的底线,既要反思悬浮在社会现实之上的传统主流话语,也要抵御非理性的社会情绪。其目的在于真实地表达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知识分子对于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的外在印象、内在感受和理性思索,彰显世道人心,从而切实地担负起文学批评应有的社会文化责任。

二是从文学批评与学术体制的关系来讲,文学批评缺乏自我超越的精神。如今的文学知识分子大多聚集在高校,因此如何处理自己作为教师的专业角色期待与作为批评家的社会角色期待之间的关系,也就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比如有的高校只认可报刊上的理论文章;还有的高校则更加干脆,只认可杂志上的学术论文。这种学术评价的方式,无意之中助长了一种重学术研究而轻文学批评的倾向。尤其令人堪忧的是,许多年轻学者不得不围绕着现行的学术体制轴心运转。从这种意义上讲,当下盛行的高校管理体制抑制了文学批评的健康发展。然而,真正的当代文学批评家应该拥有自信和力量,超越世俗的功利羁绊。汉娜·阿伦特说得好,即使身为一座机器中的零件,也要设置自我底线。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自我思考和个人判断,这样才能抵御特殊情境中的平庸之恶。我们的先人即古代知识分子提倡的入世精神,不也蕴含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生智慧吗?

三是从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来讲,文学批评依附于文学创作,并且深受世俗社会庸俗气息的污染。所谓的“酷评”,就是在这种文化语境下出现的专用名词。据我所知,“酷评”出自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曾将茅盾对于《创造季刊》的评论讥为“酷评”,指责茅盾的批评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发自个人恩怨与门户之见。可是,当下文坛却将一些出自公心的严肃文学批评也称为“酷评”。由此可见,文学批评这个严肃的学术场域,深受这个时代庸俗病菌的侵蚀。其实,批评家即使是赞许作家作品,也不妨碍他从专业知识和个人见解出发,对作家作品的局限进行分析和批评。而且,有时从文本中发掘出潜在的思想线索或者问题症候,反而可以拓展文本的意义空间,揭示作品可能的思想深度。我们应该意识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文学批评,只是廉价的文学表扬书,必定从整体上降低文学批评的社会信誉度,从而损害批评家的社会声誉。endprint

与此相关的是,赞扬式的文学批评导致批评话语的平庸化。一方面,赞扬式的批评文章缺乏真情实感,只能用那些过于理论化和学术化的文字进行替代性的补偿,因而难以卒读,因为言不由衷的赞美语言,缺乏充分的文本依据,根本无法真正地打动读者的心扉。另一方面,赞扬式的批评文章缺乏自由心态,因为它回避与作家作品进行思想交锋,不愿探索和思考作家作品的问题及症结,因而无法深入作家丰富的内心世界,难以传达作品原本生动的想象世界。当然,文学批评因为平庸而缺乏读者的表现与原因,远远不只是这些,此处只是附带提及而已。

总之,我主要是从文学批评脱离社会现实、批评主体深受文学体制束缚、批评文体遭受世俗社会庸俗病菌的侵蚀等三个方面,来批判当代文学批评的病相及其症结。当然,文学批评的问题及其原因,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探讨,因为文学批评的衰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痛点,它与中国悠久的文学历史、全社会对于文学教育的重视和普及是极不相称的。特别需要提及的是,文学批评的兴衰荣辱与文学知识分子的现实选择密切相关。我们应该切记米兰·昆德拉《认》中的告诫: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

安 吉:您如何评价当前中国高校的人文教育现状,中国的人文教育有哪些缺失?

颜 敏:我在高校学习和执教三十八年,亲眼目睹中国高等教育的迅速发展,但对中国高校普遍存在的突出问题也感同身受。当然,以前还只是一些感性认识,真正引发我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思考,是我2016年参加了江西省中文专业本科教学的综合评估活动。从纵向角度看,中国高等教育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是1977年,全国招生的人数是二十七万;我考进大学的1980年,全国招生二十八万。经过四十年的发展,如今全国高校每年招生七百多万。同时,高校的教学和生活条件已有明显改善。高校的这种快速发展,无疑是中国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发展和进步的醒目标志。但从横向角度看,与发达国家的高等教育相比,中国高等教育又存在着诸多问题,而且有些问题不仅长期没有得到有效改进,反而积重难返。

同理,中国高校人文教育的现状也是忧喜参半。这里我想主要谈论缺失的问题。首先,从学生角度讲。如今中国高校人文学科的学生,人文知识结构和思维能力存在较大的缺陷,閱读和写作的水平与能力不能达到应有的标准。其中的原因既出自中国中小学校语文教育,也出自大学的专业教育。由于高考体制的缘故,进入大学人文学科学生的阅读和写作的数量,远远没有达到大学要求的标准。而且,由于大学教育体制的局限,这种原本存在局限的状况不仅没能得到有效的弥补,反而因为大量压缩专业课程学分,就连大学原本的阅读和写作要求也不能达标,这样必然造成大学毕业生的专业能力和人文素养同时下降。近些年来学生毕业论文的质量,就明显体现出这一点。大量学生的毕业论文,依然运用充满意识形态偏见的话语进行叙述,而不会用学术话语进行思维和论述。

其次,从教师角度讲。国内除了一批重点大学外,一般大学的教学资源并没有随着学生的扩招而同步增加,因而教学资源匮乏。人文学科的突出表现,就是教师资源严重不足,生师比急剧下降,教师的工作量成倍增长,疲于奔命。同时,由于中国高校评估和排名的标准统一,导致各个层次的高校特别重视学校的科研水平,热衷追逐高端的科研项目、学术论文和科研成果评奖。一些中青年教师迫于现实压力,千方百计地制造学术成果,甚至以访学、做博士后等机会来逃脱教学。根据我的观察,除了特例之外,一些教师教学效果不好的原因,一般都是教学上的个人投入不够。此外,这也导致大学优秀教师把主要时间和精力基本都投入到科研工作中,而忽视高校的人才培养。别人我不敢说,就说我自己吧,一直不能在教学中投入应有的精力和时间。可是就这样,还有人对我坚持在一线从事教学工作感到不解。我认为,作为一个高校教师,谁都没有不承担一线教学工作的特权,这是一个教师最基本的职业伦理精神。

最后,从高校教育体制和管理方式的角度讲。一是中国高校的教育体制深受官本位社会和市场经济的影响,越来越世俗化和庸俗化,大学单纯和理想的特质在逐渐丧失。二是由于中国高校的学分制还处在磨合的过程中,人文学科的课程设置不够合理。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高校人文学科的人才培养过程重视所谓的通识教育和专业技术教育,而忽视综合性的人文学科的专业素质养成。另一方面,高校人文学科的课程缺乏现代性知识体系和价值理念的教育与训练。比如,中文专业没有设置相关的历史学、社会学和哲学的教育训练,这直接影响学生的学术视野、现实社会的认知能力和将来自我学习的能力。限于篇幅,这些问题不宜在此展开。

总之,高校人文教育的缺失问题是综合性的,从学生到教师再到学校,都存在缺失的问题。这些问题最终表现在毕业生的专业能力上,主要是阅读、思考和写作的水平与能力较为平庸,优秀的专业人才较少。现在我最担忧的是,中国高等教育也可能出现当代社会常常发生的一种“自我修复免疫力丧失”的症状:身陷其中的人,明明知道他们行业出现问题,但不仅无力修正,反而被动地卷入其中,直到事情走到极端、造成严重后果并引发社会的怨声载道,才回归正道。凡是患有“自我修复免疫力丧失”的行业,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们可以发现,现在家庭经济状况较好的学生,纷纷选择去发达的欧美国家学校就读,而且出国留学的年龄还在不断下降。这不仅造成中国教育的萎缩,还将导致中国大量具有优良潜质的青年人才流失。至于如何应对这些问题,只能另文论述了。

安 吉:可否谈一谈近年来您是如何培养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的?

颜 敏:关于这个问题,坦率地说,我还没有将自己的经验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来思考,只能谈谈自己的体会。不过,这个问题无疑值得我们重视和反思,因为中国人文学科的博士生教育在扩大的同时,质量也在明显下降。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新一轮的博士点评审即将展开,由此引发的博士生的扩招不可避免。如何规避因扩招而产生的博士生培养质量的下滑,是教育界必须面对的严峻问题。下面我想通过讲述我的导师潘旭澜先生的博士生培养情况,来探讨这个问题。endprint

首先是博士生导师本身的学术追求。中国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制定和实施研究生学位制度,人文学科的博士生教育,迄今还处在一个初步的发展阶段。我的导师潘旭澜先生是第一代导师,他是20世纪80年代由国务院学科评议组审批的导师。当时国内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绝大多数是现代文学方向,当代文学方向的博导屈指可数,最初只有复旦大学的潘旭澜与北京大学的谢冕等。虽然在第一代人文学科的博士生导师中,潘旭澜先生算是年轻的学者,但也年过半百,执教三十多年。他学养深厚而学术视野开阔,才华卓著而治学严谨;做事认真并坚韧不拔,对学生负责并严格要求。这里不说他早年的学术成果,就讲他晚年出版的两部专著吧。一是他耗费六年时光主编的《新中国文学词典》(1993),是迄今为止中国当代文学专业最好的工具书。当下,国内大概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敢在一部工具书上投入六年时间和精力的教授了。二是学术散文集《太平杂说》(2000),轰动文史学界,并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这种学术散文写作,既要有胆有识,也需要具备跨界的学识和才华。这一代导师潜心著述,创造了一流的学术成果。我深感自豪的不是自己成为一个博导,而是有幸成为中国第一代博导的弟子。因此我认为,要培养作为学术精英的博士生,博导本人必须具备学术追求的职业伦理精神,应在学术能力和人格魅力上名副其实。

其次是博士生导师对学生的严格选拔。潘旭澜先生担任博士生导师的时间有十多年,但他指导的博士生总共只有八人。他不是没有招生名额,而是坚守博士生的入学标准,宁缺毋滥。对于他认为不宜录取的学生,即使是分数上线并且有名额,也不予录取。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打电话向潘先生表达我报考他博士生的诉求时,他要求我选择两篇已经公开发表的可作为自己代表作的学术论文,投到他所在中文系的信箱里,一周以后再与他联系。当时我很纳闷,他曾主持我的硕士答辩会,对我应该有所了解,为何如此苛求?后来我才明白,他对于是否招收我曾有所犹豫,因为当时我已三十七岁。他后来对我说:“你读书太晚了,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

先生对我的宽容,我十分感恩,因此这里稍作延宕地说明一下自己的情况。我是“文革”期间(1974年)毕业的高中生,中学毕业后先是下乡插队,后又回城当工人,新时期后才有机会参加高考。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1977年10月的某天中午,我端着饭碗站在工厂的报栏下研读国家恢复高考的通知。不过自己读书晚,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时代。1978年我就参加了高考,但报考的是理科。因为我父亲于20世纪50年代毕业于中南政法学院,他与班上绝大多数同学一样,最终都没能从事自己心仪的专业,一辈子都是职业与志业相分离。当时我就认为,中国的文科专业受掣肘过多,无法实现个人的专业抱负,因而不愿报考文科。直到理科落榜,为了实现大学梦想才迫不得已地改考文科。我考进大学时已年近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分在高校任教,再考研究生时又遇上我们这代人共同难迈的外语这道槛,在边工作和边恶补外语的时光中蹉跎岁月。其实,我们这代人残缺的知识结构与复杂的人生经历,决定了我们攻读文科比理科更有优势,因为通过个人努力获得的知识是可以弥补的,而人生经历却由时代和命运来决定。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幸运的。譬如,潘先生从来没有招收过女博士生。这还真的不是性别歧视,因为他的硕士生中就有女性。大概他认为,那些报考他的女生正处于结婚或者生育时期,无法投入个人的全部时间和精力攻读博士学位。在潘先生看来,大众教育可以有教无类,但作为博士生这种精英教育应该遵从严格的选拔制度,而且选拔的方式不能单纯依赖应试的方式,而应着重考核考生的自我学习能力与科研潜质。因为培养对象能否成材,与对象个人的潜力密切相关,导师再有能力也不能替代学生的自我学习,更无法替代学生将来独立从事研究工作。当然,在学生选择方面,我真正敬佩先生的地方还不是他的选择观念,而是蕴含其中的职业伦理精神。他是一个能想到就能做到的人,认真而负责地担当起导师的责任。事实上,他的博士生毕业后全部在高校任教,而且不乏出色的学者,如王彬彬、李振声和黄发友等,他们都是当代文学专业的知名学者。

再次是博士生的培养方式。潘先生的博士生培养方式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我在读期间,师兄弟共有三人,潘先生在培养方式上各不相同。我师兄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在职教师,他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主要是协助导师从事项目研究,共同编撰著作,因而他的项目研究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博士论文方向。我师弟年轻而且外语好,导师就让他专攻先锋文学。我则出身现代文学专业,他让我先补当代文学的课程,而且多写批评文章,而后才定博士论文方向。

我们的博士生课程基本上是讨论式的。每周找先生一次,围绕着自己正在从事的研究进行报告和讨论,讨论过程中先生总能高屋建瓴地进行点拨和启示。当然,对自己特别受用的,是导师精准地发现我们每个人研究中的问题以及症结,督促我们朝着他认同的研究方向进行努力。同时,他会启发式地讲述如何寻找学术的兴奋点,进而形成自己的学术方向,并告诉我们国内知名博导的研究信息。他还会讲述如何在学习过程中增强自己的问题意识以及研究能力,并以他自己的经验和教训进行说明,同时针对每个人的学习研究状况,提出需要注意的地方,等等。在我看来,先生传授的主要不是知识,而是治学的思路、路径和方法,主要是帮助学生增强和提高个人的学习和研究能力,因而他的教诲,我终身受用。

最后是职业伦理精神的言传身教。在当代文学的讨论过程中,导师不仅论述作家的创作,而且评点作家的个性特点,从中分析他们的得失,以此昭示学术人生必须坚持的职业伦理底线。我记得,当时我曾发现了一位作家在散文创作上颇有创意,便写了一篇较长的评论。当我向先生汇报自己文章的思想观点时,先生不太高兴,并且明确指出,不必关注这样的作家。以后,确如先生预料的那样,那位作家不断地在文坛引发事端,直至被文坛边缘化。当然,潘先生对我们职业伦理精神的影响,很少是单纯的说教,更多地体现在他与我们的平常交往之中,即通常所说的言传身教。唯因如此,他在我们心中耸立的人格雕像,历经时间的洗礼越来越高贵而挺拔。

總之,从潘旭澜先生培养博士生的情况可以发现,博士研究生教育是个系统工程,从导师自身的学术追求、重视学生的选拔,到个性化的培养方式和职业伦理的言传身教,似乎每个环节都不可或缺。

我深深地知道,先生的道德学问是一种生命的造化,并不是我都能学到和做到的。他的学术追求和人格魅力在我们这个世俗而平庸的时代显得如此珍贵,以至于成为一个美丽的传说,值得我们薪火相传。

1柄谷行人:《现代日本的话语空间》,张京媛主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董之林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16页。

2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一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659—666页。

3洪子诚、孟繁华:《当代文学关键词》,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6页。

4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88—89页。

5恩格斯:《〈反杜林论〉草稿片断》,汤一介:《汤用彤先生的治学态度》,《万象》2009年第8期。

6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影印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1页。

7布洛赫:《为历史辩护》,张和声、程郁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7页。

8颜敏:《在金钱与政治的漩涡中—张资平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5页。

9狄更斯:《双城记》,石永礼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页。

1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6页。

11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13年,第7页。

1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9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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