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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行

2018-01-08王建生

长江丛刊 2017年33期
关键词:老金局长办公室

王建生

1

出这趟门的念头源于当地古文庙的维修。

老金工作的那个地方很有点说头。宛如千里长龙的大别山走着走着就抬起头来,耸起一个个山峰,一会儿是大崎山,一会儿是接天峰,一会儿是金鸡坳,一峰更比一峰高。那长江也有意思,偏偏在这里拐出一个大湾,与巨龙来了一次亲热,就这一次亲热,山坡坡与江滩滩诞下了一片沃土,沃土生长庄稼,庄稼繁衍文化,于是,这里生活着世世代代的庄稼人,有了挑担箩筐也装不完的故事。这里是春秋时的荆国,也叫楚国,相传2500多年前孔子周游世界,从陈蔡适楚路过这里,被一条河流拦住了去路,孔子派弟子子路寻找渡口,遇上了正在耕地的隐士长沮和桀溺,饱受其调侃,引发了夫子的不快。于是,论语中有了“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使子路问津……”的一段记载。时光漫漶,沿孔子的足迹,当地留下了夫子河、孔子河、长沮冲、桀溺畈等一串串有意思的地名和一个融文庙与讲堂于一体的古书院。更值得一说的是书香的烟火就此熏陶了这片土地,穷不丢书,富不丢猪,这里的种田人口口相传孔圣人的故事,代代沿袭耕读传家的祖制,出了许许多多有影响的人物。据统计,以书院为中心方圆百里中进士三百多,乡贤无数,古代有药圣,近代有地质学家,还有会打仗的共和国元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也有一群疯子,砸了圣像,好在,有智者想出了金点子——不是书院吗?办学校呗。于是,办起了公社高级中学。进入二十一世纪,古代书院的价值研讨,被一帮国学大师闹得风生水起,老金所在的城市也投巨资对古书院进行了抢救性的修旧如旧。老金的父辈早年饱读儒书,娘肚子里带来了书院情缘,又是老文物,他可没闲着,查阅史书资料,制定抢救方案,动员百姓拆迁,监督指导施工队伍,起早贪黑地忙了三年。终于完成了百年大修,一颗深埋在尘土里的明珠,被擦拭得闪闪发亮如同夜空的星星。望着这宝贝书院,老金扬起眉头,开心地笑了。可是,一会眉头又落下了,这宝贝疙瘩是个老头,只跟上了年岁的人有话说,年轻的游客看一眼就走了。以后的故事该怎么样讲呢?

他赞成了同志们的建议,去学学隔壁省的那所知名书院。

2

老金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决定了的事情一定见之于行动,落刀子也要去。年轻时在县委宣传部当新闻干事,头一天决定去某镇某村采访一位农民,第二天赶到乘车地点,原来联系的便车没了,人家因种种原因没有等他,有人劝他第二天再去,老金决不回头,硬是步行三十余里,在那农家住了一宿,他说:这样尽管苦了点,但心里舒服,自己没有骗自己。这次动了念头,没有马上起程,主要是手头工作有点忙,全市文物保护工作大会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此时的老金已过六十岁生日,知道自己马上交班,但手头仍不停地忙碌,希望交班尽可能地完美一点。

市里的人事变动也是雷声起雨点落,市委书记随中央领导出访头天回,第二天研究,第三天新任文物局长便以党组书记的身份到任,老金的局长职务同时被那红头文件免除,剩下的是人大常委会举手通过,那也只是履行法律程序而已。老金很坦然,官位当到了顶,同村那多儿时的伙伴自己的官当得最大,组织上也最客气,同僚们早三年就离职休息,自己六十都过了。光荣退休,寿终正寝,他作好了准备。六十岁生日的头几天,他就搬出局长办公室,从正楼搬到附楼。局长办公室让后勤科的同志打扫通风,重新布置,迎接新的主人。那天,市委的谈话亲切轻松:不用谈了,内容你清楚,部长说。我早有准备,自然规律,瓜熟蒂落,老金的眉毛向上抬了抬,笑了。老同志啊,有什么要求?部长很有诚意。没有没有,我和家庭一切都好,老金眉毛抬上了脑门。谈完了,老金的姿态更高,这个时间呆在单位有点“那个”,何不乘机外出走动一下,便于新局长开展工作。于是,便想起了那个外出考察古书院的计划。

按照惯例他电话指使业务处鄢处长,迅速联系对方的文物单位,并草拟出行方案,包括出行人员、行程路线和具体时间安排,送局办公室华主任协调敲定后报市领导审批。

3

文物局业务处处长姓鄢,从事文物工作快三十年,可谓从一而终,是老金的老部下。

放下老金的电话,老鄢一反常态没有按老金的布置行动,而是坐在办公桌前有滋有味地喝茶,抿上一口,含上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品尝茶的清香。

老鄢出身贫寒,天生地爱读书,天天在读书,读了不少书,年青时就舞文弄墨,隔三岔五地在地方报刊上发表自由体的新诗,文物研究上也小有成就,特别是研究本地历史算得上是土专家。他有一个全市人都知晓的特点,性子缓得出奇,遇事都要慢半拍,写篇文章要放几天再动笔修改,一句诗要反复玩味。与他共事相处,最急人的就是他不说话,讷于言,一肚子学问倒不出来,平时,埋头做自己的事,路见不平只在心里吼。

论私人关系,老金和老鄢是朋友,是知己,有共同的舞文弄墨的爱好,尽管性格上一个急一个缓,但相交几十年没有红过脸。以往,老金出这样的差如果不叫上他,他要思考好几天,反省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可这次老金在电话中说得肯定,明天就出发。按过去的工作习惯,本次准备工作很急。老鄢却稳于泰山,坐着不动。不是对出行有异议,老金去考察应天书院是工作,学习书院管理,他举双手赞成。也不是性子缓,再缓,也不能把事情撂在一旁,他是个爱工作且责任心很强的人。也不是时间问题,周末两天,没什么私事安排。那么是什么原因呢?老鄢自己也说不明白。你看看,他又呷了一口茶,又是含在口里半天忘了吞。单位还是原来的单位,工作还是昨天的工作,办公室还是先前的办公室,没什么变化呀?自己怎么就变了呢?哎!有变化,单位上,新局长今天早上到位了。思想上呢,是怕人吗?新局长也是老熟人啦!几个月前,民间组织部长就有发布,机关就听到风声,思想上有准备嘛。老鄢惊得出了一背冷汗,自己大半辈子靠知识吃饭,没想过讨好人,更没有怕过人。要是因为新局长到位就不跟老局长出差,岂不成了自己作品中唾骂的趋炎附势的鼠辈小人?咕咚,口里的那口茶连同口水一并吞了下去,差点就呛到气管了。他拍了拍胸口,咳了几声,舒坦了,思绪又上路了。但是,如果一起去了,就等于把自己和老金的铁关系告白于天下,新局长就有了第一烙印,这烙印一旦烙上了,会是什么后果?戒备防范,楚河汉界……他猛喝了几口茶,这次没有含在口中,直接冲进胃里。

真的是不能去了!

可是,怎样回绝老金呢?天下怎么就有这样伤脑筋的事情啊!跟老金直说,老金会怎么想,不是太伤人了吗?肯定不行,共事多年,老金待自己不薄,为自己挑过许多担子,扛过许多责任。再说,也不好直说,前天还屁颠屁颠的跟着查资料发誓赌咒的说要一同去,今天就说新的一把手到任自己很为难?这样说看似很真诚,老金口里不骂娘,心里绝对受伤。不能直说,那就只有拐着弯说,找托词,体面地推掉,文字上叫婉拒!老金也不见怪,大家也没察觉。想到这里,似乎黑暗的弄堂中射进了一束亮光,老鄢有一丝喜悦,紧绷的神经松开了。他这才感觉到背心窝里有点凉,刚才不仅出了汗,而且汗湿了内衣。他往茶缸里沏了开水,把鼻子伸过去吸了一口气,茶淡了,闻不到清香,又凑合地呷了一口,含在嘴里。开始寻借口,找托词,这借口一定要有说服力,一定要得到老金的谅解,否则,老金一严肃一追问,自己就慌神,破绽就出来了。老金可不好糊弄,上班时间,轻易不批部下的假,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是自己带头,要求别人也严格。但老金也有一大软肋,中儒家的流毒太深,讲究忠孝节悌,孝敬老人的事,关心孩子的事,他都热情支持,老人生病住院,孩子升学就业,请几天假,他笑一笑就批准了。老鄢觉得这两方面找不到理由,自己的父母都已过世,孩子也都就业,不能扯谎说孩子生病住院,那样不吉利的话不能说,不能诅咒孩子,宁可自己为难……

老鄢喝不出茶味,走向洗手间,倒掉了杯中的茶水,重新装上茶叶,沏上了刚烧开的开水。

4

老金是在省城吃晚饭的。

上午迎接新到任的党组书记,仪式超乎寻常的简单,班子的同志们一起见了个面,市委组织部长很轻松地宣布市委决定,同志们一人一句热烈欢迎,新书记说了几句客气话,大意是表示决心,团结同志,努力工作,同时也请同志们多多支持多多帮助。下午,老金便出发去省城,把自己光荣退休的消息告知几位朋友,退休的事情,大家似乎看得很重要,甚至超过了提拔晋升。尤其那位关心过自己的老领导硬是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子菜,还叫来几个人,破戒地喝了一瓶白云边二十年。

离开省城已是晚上八点,老金靠在车上思考第二天的安排,第二天市委有个全委会,时间一上午。老金本不想去,还去干啥。但市委办公室正式通知了,自己还是委员,算了,去就去,开了一辈子会也不多这一个,不想让别人说闲话。推算一下时间来得及,开一上午会,吃了中饭最迟两点出发,五个多小时车程,晚上八点之前可以到达目的地。

不对呀,老鄢一直没有回话。怎么回事嘛,昨天给他电话布置的事,一整天不见回音,这老鄢真是够蔫的了。老金没有让办公室找老鄢,而是自己拿起手机打了过去。

老鄢回告:对方的联系电话找到了。

联系的情况如何?

嗯……电话那头的老鄢支支吾吾。

老金听明白了,老鄢根本没有行动,对方的联系号码是前几天查到的。老金的心头涌起一股气,他要训人,干什么去了?这样的办事作风连虫子都没得吃的。可这火气很快被一口痰咽下了,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发脾气。于是,也不吭声,也不关机,来了一个冷将军。

报告一下,没有直达的火车。开车去,700多公里,太远了,又不熟悉路况,一个下午赶不到。

老金刚刚坐在车上,思考交通工具时,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距离519公里,全程时间约5小时40多分钟。怎么老鄢说有700多公里呢?

呵呵,从省城到达目地的,那是500多公里,我们这里到省城还有90多公里,我加上去了,六百好几十公里,四舍五入为700公里。

诡辩,我市出发直插国道,不必经过省城,不用加什么90公里。这家伙今天怎么啦!不祥之兆迎面袭来,老金开着手机仍然不说话。

请问什么时候回来?老鄢到底是老实人,守本份,胆子小,生怕得罪人,老金冷着不说话,他想得到老金脸上的表情,无话找话地缓和气氛。

没有变啦,星期日下午可以回来。老金仍然冷冰冰地回答。

请示一下哪些人随行?这又是闲话一句,文物局外出考察有工作惯例。老金仍没有立即回答,停了几秒,将球踢了回去:你说呢?老鄢在电话那头建议请市报一位副社长随行。老金很是诧异,市报的这位副社长熟知文物保护不假,平时同老鄢的业务联系较多也是事实。但毕竟是外单位的人,副社长外出得报社长批准,再说又不作重大专题报道,要人家副社长去干啥呢,出师无名嘛!

老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开门见山地说:老鄢啦,你是不是去不了呀?如果脱不开身就算了,不去!

不去……不去也可以。蔫妥妥的声音,拖了老长。

老金气愤急了,他不想多费口舌,断然关掉了手机。

5

市全委会九点在市委党校的会议中心举行,党校位于城区的东面,与老金居住的小区在同一方向,相距不远,步行仅十分钟就足够。搁以往,老金可以晚点起床,睁着眼睛多躺十分钟,据说可预防心血管病发生,然后在家吃碗杂粮粥,锻炼式地步行去会场,可这天,老金不敢怠慢,昨天老鄢吞吞吐吐的答话让他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要向局办公室华主任作交代。

像往常一样,老金提前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华主任一般是紧随身后,今天却不见人。老金抬腕看表,等了一刻钟,还不见华主任,便打电话给局办公室,秘书接电话,告知华主任不在办公室,老金着急地让科长快找,自己在办公室等着,因为单位到市委会议中心有十多分钟的路程,又等了十分钟,还不见华主任,老金不得不出发。在楼梯口碰上了华主任,华主任解释,自己到局长办公室去了。老金急着赶会,简要的交代了下午出差的地点和目的,请华主任找老鄢商量按惯例安排随行人员。说完便慌忙下楼。华主任跟在后面一脸沉重,表现出一肚子心事。怎么啦?老金放慢了脚步。华主任说:向老局长汇报,全市文物会议上有两个材料亟需研究,我已经安排在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进行,恐怕抽不出随行人员。

去会场的路上,老金的心里沉甸甸,像是大雨来临前的天空,特闷。华主任第一次称自己为老局长,并告诉他今天和明天均有工作安排。前句话言外之意是提醒自己新局长已经到任,后句话告诉自己他不能外出,像这样直接说“不”,好像少有记忆。头脑中的小华,总是认真汇报,认真记录自己对他的工作安排,点着头说嗯,嗯,马上落实。

汽车的喇叭声把老金拽回到眼前,车窗玻璃前一男人在车行道上款款而行,那人身材高挑,如同一棵直树,留着三七分的西装头,背后看约四十岁,年轻人的时髦话:酷,这不是华主任吗?真的是白天不说人,晚上莫想神,说人人就到。华主任长期在乡镇工作,担任过村支书、经管站会计、乡干事和两个地方的镇长,属于那种没有背景仕途坎坷的人,几次轮到提拔,关键时刻掉链子,一点小毛病被人抓住尾巴。最终以充分的任职经历和资格引起了组织的重视,平调进市直机关,作了市文物局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用群众组织部长的话说:准副县级,一有机会就是头班车。他也有一个特点,自我感觉良好,常常怀才不遇,天天背着委屈过日子,心里不敞亮,工作上时冷时热。

凭老经验,老金着手酝酿第二套方案,正所谓正面攻不上侧面攻,孙子兵法中倚正结合的战术。他先是叮嘱自己的司机小李保养一次车辆,带足油票,作出差三天的准备。接着将陪同人员选择的范围从市委机关扩大到了下属单位,经过逐一筛选,锁定了文管所所长小刘,这人职前本科,专业上内行,几年的基层任职进步很快,特别是懂得报恩和敬畏,是文物系统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他一定会对这次考察活动感兴趣。

来到会议中心,老金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地进入会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站在广场上等待要说话的人。刘所长到了,他是市全委会的列席对象,听了老金的外出意图,小刘果然不负厚望,一口应承,“我跟您一起去!”老金抬起眉毛微笑着频频点头,为自己的眼力暗自高兴。

接着,分管业务的副局长也来了。老金的这个女副手是外地人,西南边陲考进九省通衢的都市上大学,毕业后考进市文物局,从办事员一路干到副局长,像许多干事业的年轻人一样,晚婚晚育,有一个女儿上中学。丈夫是个乐天派,在基层工作,女副局长贤妻良母里外一把手,家庭幸福和谐。老金一改从前的做派,主动地迎了上去,告诉她自己准备下午出差,时间两天半,星期日的下午回。老金这样做有两个用意,一是她分管的工作告知她,二是商量她能否一同前往,当然,再三说明有困难便可以不去。女副手很谦虚,很恭敬,面带微笑地回答:没什么大事,就是周末孩子放假在家,要给孩子做饭。待会抽空跟孩子的爸爸商量一下,具体情况散会后回话。

说完这些话,老金便稳健地进了会场。

市委全会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开幕,市委书记代表市委常委向大会报告全年工作,老金一面听,一面盘算出行的事,两套方案比一套方案保险,即使华主任失误了,有女副手和刘所长一同去也行,此次出行不成问题。桌面上的手机似乎在震动,一定是华主任安排好了。老金的脑海里突然窜出了新的问题,广本的轿车除司机外只能坐三人,一二两套方案加在一起有四至五人,坐不下啊!他急忙打开手机盖,没有电话来。唉,怎么搞得神经脆弱,如此敏感呢?老金责备自己,人老了,有失大将风度,即使去的人多了,可以做回头工作嘛。

列位看官,不要笑话,除了本次之外,以前哪次出行,不是令旗一举,响应者众多,总是要做好回头工作,许诺下次成行?只是这次说了不算丢面子的是自己,而过去为难的是办公室。

中场休息,老金快速到会场中间询问小刘,能不能找台车。小刘仍旧爽快,“可以。”这两字一说,老金进一步判断,小刘出行的立场坚定,遗憾的是,只能找一台大众途观系列的越野车,包括司机也只能坐四人,解决不了多带一两个人的问题。此刻,他觉得有点麻烦,倒希望分管的副手或办公室主任以及业务处室的负责人中有一个去不了。

6

会议下半场是分组讨论,老金参加第三小组讨论,这一组均是宣传、文化、卫生、教育、科技战线的负责人,老金一边只言片语地听大家的发言,一边紧盯着震动状态下的三星牌手机,他在等待几个方面尤其是局办公室华主任的回话。

手机震铃了,来了一则短信:

伟大的局长好,从老鄢那儿获悉,您即将去中原考察书院,实属儒雅之举,本人愿陪驾学习,只等一纸通知。

是市报副社长小文发来的,老金心里明白,这是老鄢的杰作。老鄢啦,文人的酸腐性格,做文时语言慷慨激昂,写的诗婉约豪放大度,做人行事却无比纠结,患得患失,自己去不了,又因为自己的食言变卦而不安,千方百计拉夫凑数。你说说,这一纸通知谁来下达?自己这卸任了快二十小时的局长,还能带团出访么,即使厚着脸成行,也必须做方案履行批准手续,只怪你老鄢慢了一拍,抢在上午报给市政府领导划圈不就好了?拖到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老金没有理会这条短信,这也可能是文副社长应付自己的客气话,即使是真话,也让老鄢去处理,他吐出的臭痰他去舔干净!

分组讨论只安排了一小时,快要结束时,女副手找到了三组的讨论地点,先前见面时的微笑换成了一脸的无奈,直觉告诉老金,她不能去了。果然女同志说丈夫周末有活动,注意,是有活动,而且非参加不可,所以她要为放假在家的女儿做饭。实在不好意思,再三地说对不起,请老局长谅解。

老金对于这种结果一点也不意外,作为班长,理应关心照顾副职,何况她是工作上很努力的外地女人,他下意识地将眉毛向上抬了抬:行!行!孩子为重!

7

市委全会散会了,人们有序地鱼贯而出。

一群老同事老朋友围在老金身边,亲热地伸出温暖的大手,握得特别有力度,特别有亲切感。

祝贺老金,光荣退休!老金微笑着一一握手,抬起的眉毛好长时间没有放下,嘴里机械地说谢谢。

祝贺金大哥安全着陆!几个正在成长的小字辈,关系比较密切,老金祝愿他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金局,欢迎你抽空到我们偏远的地方,吃点当年的农家菜。这平实的语言,流露出一片真情,最让老金感动,他再次地抬起了两只浓浓的蚕眉,从心底里笑出了声。

“退休了,还来开么会呢?”

“一辈子够了,该满足了。”

……

后面的这群人像是莫逆之交,又像事不关己,还有点像积怨宿敌,言语中包含着安慰埋怨调侃嘲笑,老金感觉什么意思都有,酸甜苦辣杂陈,他落下了眉头。几十年大小会场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涛涛不绝的老金,竞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满脸尴尬,像是《人在囧途》,幸好小刘走了过来:“金局长一辈子守规矩,市委通知市委委员开会,他肯定该来。”

此刻,微笑在老金脸上凝固了,本来就有的沟壑更密更深,人们说的好话坏话他全然没有听进,心中只有后悔,后悔不该参加这次会议。

好在下午出差,逃避了这个环境,他愈发觉得自己外出几天的安排正确英明。

8

车子驶出了会场,缓过神来的老金急忙地打开手机,查找未接的电话与短信,还是没有华主任的回音。他警觉地落实第二套方案,先询问司机小李,下午出车的准备做好没有,司机小李一边开车,一边有礼貌地建议:局长,还是请一位车队的老司机一起去吧。这是老金完全没有料到的问题,再请一个,那就是两个司机了,车上除了自己便只能带一个人。怎么行?再说才五百多公里路,连续开也不到六个小时,没必要再带司机。司机小李同老金的儿子一般大,老金把他当儿子看,从来不批评。更何况是现在,车子坐一次算一次,司机用一回成一回。他没有了过去习惯的微笑,但还是语调和蔼地说:你开三小时后就休息一会。可司机小李今天也格外不懂事,扯出让老金觉得荒唐的理由:担心自己开长了时间,头脑晕,辨不清方向,找不到道路。老金又气又怄,彻底地无语了。

进了食堂,此时已是十二点四十分,老金掏出手机,给刘所长打电话,指示刘所长带上开会时说的大众途观越野车,他不打算用司机小李开车,也不要自己坐了多年的那台工作车。才拨完号码的四个数字,小刘的电话打过来了,老金又一次心里热烫,小刘真是醒气虫,每次自己不快,总能给予安慰。刚才出会场时,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机智地帮自己解围。这时候正要找他,他便来了电话,一准是询问下午在哪里会合。老金抬了抬眉毛,接通电话的头一句就是关心小刘吃饭没有,小刘说没来得及吃,老金说快去吃一点,小刘说实在来不及,老金说不慌,离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小刘说一个小时处理不完。老金说那就吃快点,二十分钟对付,加上来文物局路上用时二十分,时间绰绰有余。小刘说已经来城区了,正赶往医院。老金心里一惊,去医院干什么?小刘说出车祸了。谁出车祸?小刘说一亲戚被车撞了。

一股又酸又苦的溪流涌入喉头,这次出门怎么就这样的不顺,像是偷偷摸摸的勾当,老鄢宁可食言也不愿去,女副手招呼女儿不能去,文副社长想去带不走,司机小李怕晕车不敢开车去,一个态度积极的小刘关键时候亲戚出车祸,怎么会这样呢?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剩下的只有办公室了,不知华主任协调得如何,业务处室还有那么多人,处长不去,随便去一个就行。女副手不能去还有三四个副局长可以补位,办公室一定有办法,稍安勿躁,等候华主任的电话吧。

9

老干部有老干部的沉稳,他扒了几口工作餐,让车开到市中心医院,他要亲自去看看小刘的亲戚,也不知是什么亲戚,听小刘说话的急促语气,一定很亲,不会是他的父亲母亲吧,有这个可能,小刘素质高为了不惊动领导,才有意回避说成是亲戚。多好的干部,当领导的更要关心呵护他们,人在为难之时最渴望有人出手相助。所以,一定要在第一时间亲自去医院看望。

电话震铃了,终于是华主任的电话,老金的眉毛又抬起了,关键时刻的关键人打来了关键电话,老金突然觉得有个贴心人是多么重要。他有意让电话铃多响几声,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接通电话等着听汇报。华主任详述了老鄢、女副手和自己不能去的理由,这些情况老金都知道,理由很充分,完全符合局办公会的安排。小刘就更特殊,本打算去,出差的经费也从银行取出来,送到了华主任手中。只怪老天不作美,亲戚突然遭车祸,他们家族就小刘当了个所长,关键时刻他哪能离开?

老金没有多问,也不想多说话,只是严肃地叮嘱一句,立马把小刘的钱送到医院,算是伤员的医药费。并告之,自己已到市中心医院门口了,马上探视伤员。

电话还没装进口袋,又震铃了,还是华主任的。华主任问:您去医院干嘛?我说了,去看小刘受伤的亲属呀!华主任劝老局长不要去,您这大年龄亲自去,小刘受不起,单位去一下就可以了。老金说小刘是个好同志,我应该关心一下。我和医院院长是同乡,我要请他重视重视,派上最好的手术医生。老乡的作用,单位能代替吗?电话那头的华主任语言结巴,前言不搭后语,显得很着急。老金懒得多说,压了电话,大步往急诊室去。才迈腿,电话又震铃了,老金气愤地打开手机盖,还是华主任:局长,小刘亲戚只是被自行车撞倒,擦了点皮外伤,去医院拍了个片子,没有住院……

原来如此!刚才哽塞在喉的酸涩,变成了满口的又咸又腥,热血直冲头顶,狗日的东西!都他妈的一个样!老金将手机重重地摔在医院广场的石球上,电话散架了,除了“啪”的一响,再没有任何声音。

10

离开市中心医院,老金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办公室的,瘫坐在椅子上,呆呆的,刚才的愤怒似乎烟消云散,脑瓜子一片空白。事情也就这样,坏透了的心境突然停车,刚才还想痛骂一顿,现在竟然一句话也没有,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晕厥中清醒过来,悻悻地走出办公室,像是要出去几天那样插入钥匙孔,反锁好房门。出了单位,走在大街上,老金的目光有些呆滞,大街上跑着的是车,走着的是人,可怎么一辆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打招呼,两旁的行道树,光条条的,随风摇摆,没有一点定力。那几棵银杏十年前自己栽下,一直跟自己很贴己,金黄的枝叶前几天经过时还抚摸过自己的肩膀和额头,那亲热劲儿像放学的孙子见了爷爷,眼下怎么不见踪影,啊,还在那儿,像是没看见自己,成了陌路之人。娘嬉皮的,说变就变,呸!他抬头朝上面的树枝吐了口水。天空依旧蔚蓝,西斜的太阳既圆且大,一如既往地沿着若干年的轨迹行走。傍晚来临,天边的云被架在火上烤,蹿起一道又一道烈焰。然而,温度却不高,一阵阵寒意钻进老金的衣袖。老金有点奇怪,这从夏天过来的日子像是从青壮年走来的人,不知不觉地身材矮小了,体型萎缩了,没有电闪雷鸣,没有一惊一乍,温度在不知不觉中降低。

好冷啊!心底发凉,厚厚的新棉袄居然也不暖和,六十年来,老金过冬从没穿过棉袄,满六十岁的那天,逛商店看中了一款得体大方的上装,深蓝色毛绒混纺面料,做工精细,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他有点心动,可伸手一摸是件袄子,正在犹豫,女儿说爸不是正缺件棉袄吗?年龄大了,要开始注意保暖。不等他答应,女儿就付了款。回家后一直挂在衣柜里,这次去北方才穿在身上,没想到在南方也不顶事,他使劲的缩脖子,缩得衣领盖过了耳朵,可是风一来,脑壳发凉,沿着脖子凉到了背心窝。

原来,人是从头凉起,难怪老年人都戴顶“狗钻洞”,是的,应该戴顶帽子,没了帽子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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