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者说
2018-01-07王族
王族
边关圣禽
【说法】
偶然听到发生在边防一带的动物故事,便一愣,按说边防线一带应该多军事、戍边和驻守一类的故事,偶尔有动物出现,在军人眼前掠起一道风景倒也正常,但是它们与边防军人的命运扭结在一起,发生了那么多故事,就不由得让人产生了探研的兴趣。
细想,边防连多处于偏僻荒野之地,少有外人前来,战士们便在连队的马和狗身上寻找乐趣,这就是边防一带多发生动物故事的原因。连队的马像战士一样肩负着使命,巡逻时少不了它们,遇到水流湍急的河流,往往是它们把战士们驮过去。时间久了,战士们便和马有了感情,而马大概也是懂人类的,战士们对它们说话时,它们静静地听,有时候人和马都累了,便依靠在一起,似乎在沉默中感知着对方。
有一匹边防连的马走失,战士们苦苦寻找几天终无下落。到了第二年,士兵们在边境线一带巡逻,看见那匹马的尸体裸露在对方国的沙漠中。原来它误入对方国土,被铁丝网阻止,无法回来,被饿死在了那里。它的皮肉已经腐烂,但它的一个姿势很清晰——它四腿向前,头颅努力向前伸向中国方向,看得出,它至死都想挣扎着爬回。
边防连的狗有两种,分别是军犬和普通狗。军犬亦肩负着守防使命,像战士一样有编制和档案,普通狗则是战士们为了排遣孤独,养在连队逗乐解闷的。但普通狗也会发挥出作用,一位战士外出放牧时带了一条狗,他不慎掉下悬崖摔断了腿,那条狗转身跑回连队呜咽悲号,战士们意识到出了事,便跟它向出事地点跑去,及时救了受伤的战友。
偏僻荒野之地,或许是动物活动的天堂,也或许是人,尤其是边防战士饱受寂寞煎熬的地方,所以活动频繁的动物,自然会与人越来越接近。动物是有灵性的,时间长了便会和人产生感情。但凡是生命,只要有了感情,便自然会亲近。在新疆边防连,常见战士们吃饭前集体唱歌时,连队的狗也扬着头,随着战士们的歌声发出呜呜呜声,如果连队有马,它们的尾巴也会随歌声摆动,极富节奏感。它们在边防连已久了,熟悉了战士,也熟悉了他们唱的歌,连队每次开饭前唱歌,它们也要参与。
另一事仍与动物有关,却让人觉得悲怆。清末年间,朝廷与某对方国勘界后划定边界线,对方使者给伊犁当时最高的长官送了一尊金马,说是金马,实际上只是在外面镀了一层金而已。那位官员有眼无珠,很高兴地收下了,非但如此,还表示要以礼相待,回赠人家东西。对方国使者说,您只要给我们一张牛皮大的地方,让我们的士兵喝水和休息就行了。那位官员下令杀了一头牛,把牛皮送给了对方。对方使者动了心思,将牛皮剪成长条,连接起来丈量了两条布拉克(河流),一个呼都克(村庄)。那位官员傻眼了,但他怕上面将他革职,就做聋哑状把事情遮掩了过去。
在新疆某边界,曾经有一座由宽木头和窄木头搭建的边界桥。当时,中国与某对方国协议,在边界河上搭一座桥,由中国出方案,对方国负责施工。中方将图纸设计好后交给对方国负责人,不料他们竟将他们国一方的木板改得很宽,而将中方的木板改得很窄。对方国的施工人员得意扬扬地说,我们是大国,所以我们的木板用宽的。中国人很气愤,他们没料到对方国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当时,有一群燕子在附近密集飞翔,一位中国军人从燕子身上得到启发,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窄木板说,窄木板表示我们中国人多,一声招呼就是一大群,谁要敢惹我们,我们绝不客气。对方国的施工人员顿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边防连,战士,还有那些动物,其实都是遥远而模糊的,被世人在谈论中提及,常常用刚强、坚毅、顽强和奉献等词赞扬,并将他们的精神上升到铁血军旅的境界。但那些发生在生活中,给人内心温暖的事情,却往往不为世人悉知。有一位边防连的战士,当兵三年为连队放了三年羊,最后一年,却在一次放牧时丢了一只羊,年底怏怏然复员回了家。一个多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战士们起床后发现他站在连队院子里,手里牵着一只羊。他要把一只羊还给连队。
【事实】
在新疆的一个边防连,有一匹马给连队拉了四年水。连队附近有水井,但井水无法饮用,只能到山下的河中去拉水。戰士们制作了一辆拉水车,一天拉三趟,保障连队使用。刚开始时,每拉一趟都必须有人跟着,后来有一次,一位战士不想来回跑,装好水后对拉水的马说,你已经跑了无数次,应该认得路了吧,今天你试着单独拉一次。马好像明白了他的话,拉着水车走了。它确实认得路,顺顺当当将水车拉回了连队。
从此,拉水的战士只要把水装好,对它说一声回去吧,它拉起水车就走,战士躺在石头上休息,南腔北调地唱歌解闷。那匹马到了连队,炊事班的战士把水卸下,也对它说一句回去吧,它便又向河边走去。
后来,连队有了自来水,那匹马的工作中断。连队要改善生活条件,自来水是必须通的。所以,一匹马的工作自然而然被停止。战士们围着水龙头洗脸,洗衣服,多好的水啊,想怎样用就怎样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那种用水如用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那匹马望着水龙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走到以前负责拉水的那个战士门前,停下朝里张望,过一会儿不见动静,便转过头默默地走了。后来,它不再在院子里走动,卧在院子外面,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望望远处的树,有人在附近走动,它便盯着看,直到他们消失。
一天早晨,战士们发现它不见了。有人前一晚曾听见它叫过几声,然后有一阵蹄声驶向了远处。大家一致断定,它离开连队去了草原。大家明白了它出走的原因,他们望着无边无际的沙漠,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年后的一天,它突然又回来了,瘦得浑身皮包骨头,身上的毛又杂又长,还有树叶夹杂在其间。战士们为它能回来而高兴,他们给它洗澡,喂它好吃的东西。大家都觉得它能够回来,以后肯定会把这里当家。
第二天,天降一场大雪,水龙头被冻住了,战士们便点火去烧,很快,水龙头哗哗哗地流出了水。那匹马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叫了一声,冲出院子奔向茫茫雪野。它又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在另一个边防连达尔汗,一条叫黑子的狗,同样留下一段佳话。1990年的一天,一位战士从吉木乃县城返回,见一只小黑狗趴在一块石头上,被冻得浑身发抖,便把它抱回了连队,并给它起名为“黑子”。黑子慢慢长大,大家都对它很关心,经常把自己的馒头省下来给它吃。
黑子通人性,战士们出去巡逻时,它跟在后面,恍若连队的一员。战士们坐车去巡逻,它跟在后面边跑边叫,逗得大家很开心。有时候车速快,人到点位不长时间,它就到了。边境线一侧经常有牧民的牲畜临近,战士们对黑子说:“黑子,上!”它就跑过去吠叫着把牲畜赶回,直到进入我国界线一侧。
达尔汗边防连还有几条狗,但黑子在它们中间俨如长者,别的狗都对它很尊重。黑子在院子里,其他狗像分工了似的各自卧在油库、马厩和车库等地,只要有动静,黑子就发出一声吠叫,其他狗像是听到命令似的迅速向它靠拢,然后一起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跑过去。
战士们发现黑子机灵,经常训练它,黑子学会了冲、扑、抓、拉、撕等动作。它又将这些技能传授给其他狗,很快,达尔汗边防连的狗变成了一群身怀绝技的“特殊士兵”。
有一年,黑子得了病,身上的毛一把一把地掉在院子里,被风吹得到处飞扬。战士们看着心疼,把它抱到小库房给它敷药,过了十多天它才好。它走出那个小库房,在连队的院子里走了一圈,对着战士们叫个不停。
与黑子一起长大的一条公狗,与它相处得十分友好。后来黑子到了发情期,它们就形影不离了。大家都觉得它们应该成为一对夫妻,就有意识地把它们俩往一块儿凑,外出巡逻时,把它们一起带上,让它们在山野和丛林里玩耍。后来,黑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大家都很高兴。黑子很快产下了一窝小狗,它每天外出给它们觅食。一天,它的一条后腿被牧民在山林里布下的夹狐狸的套子夹伤,它挣扎着把那个夹子拖回连里。战士们把夹子取下,在它的腿上敷上药,它瘸着腿过了一年多,才恢复正常走姿,每天晚上仍履行“特殊哨兵”的职责。
后来,与黑子相爱的那只公狗突然得了病,把院子里的树皮啃去不少,见了人也往上扑。边防连的军医断定它得了狂犬病,而且已经十分严重。连队为了防止它影响大家的身体健康,决定把它除去。一天,当它疯狂地啃咬大树时,副指导员开枪将它打死。黑子听到枪响后飞速扑到它跟前,用舌头舔着它伤口上的血。过了一会儿,黑子发现它已经断气,蹲在一边呜呜地吠叫起来。
从此,黑子变了,经常不声不响地独自外出,回到连队不再与战士们亲昵。还没等大家弄清楚黑子的情况,牧民就来找边防连的麻烦了。原来,黑子每天躲在山坡上隐蔽的地方,等到牧民的羊群经过时,咬住一只羊的脖子拖着往远处跑,羊不一会儿就咽气了。黑子饱餐一顿后,把羊腿叼回来给其他狗吃,如果发现连队有人,它就在山坡上躲着,等到人走了才回来。
连长和指导员给牧民道歉,表示一定要把黑子管教好。黑子发现了大家的情绪,从此再也不回来。后来,牧民接二连三地到连队来告状,黑子侵害羊的次数越来越多,罪名越来越大。那一段时间,黑子最多只回到连队后面的山坡上,从不进连队的院子。战士们发现它用复杂的神情望着连队,就叫它的名字,但它转身就跑,唯恐大家要害它。有时候,它趴在山坡上睡觉,别的狗发现连队的人要接近它时便大叫,它听见它们的叫声,马上起身向山上窜去。
黑子侵害羊的毛病越来越严重,牧民再也对它容忍不了,强烈要求连队把它除去。连队考虑到要搞好军民关系,决定乘黑子不备把它打死。连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副指导员,但自从连队有了这个想法后,黑子变得更精明了,只要与副指导员打照面,还没等他把藏在身后的枪拿出,它撒腿就跑。副指导员对以前的黑子很有感情,他对它的背影说,黑子,你难道就不能变好,好好做狗吗?过了几天,副指导员看见黑子趴地上朝连队张望,一抬头与他对视。这次,副指导员没有拿枪,黑子没有跑。黑子盯着副指导员看了很久,眼中既有惊恐,又有无奈,还有戒备。副指导员看着它的这副样子,心里也很难受。
后来,大家对黑子没有了仇视,只要它出现,便亲切地喊它的名字,黑子本来要转身离去,但听到他们的喊叫后突然停下,扭过头看着大家。但它还是怕连里的人,没等大家走近就赶快跑了。
不久,黑子改變了侵害羊的恶习,大家对黑子越来越热情,经常对着它喊它的名字。慢慢地,黑子不再怕人,听到大家叫它时,亲切地甩几下尾巴。再后来,黑子慢慢地向战士们靠近,每天早晚有意识地在院子里走走,一次次地把与连部和班排的距离缩短。黑子的变化,副指导员看在眼里,他动员大家要对黑子报以热情,不停地吸引它。
有一天下大雪,天寒地冻。下午开饭时,大家坐在饭桌前刚准备吃饭,突然听见外面有呜呜的叫声,大家向外一看,是黑子蹲在以前每天唱歌的地方,扬着头正高声唱歌,唱得跟以前一模一样。大家望着卧在大雪中的黑子,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天变得温暖起来。等它唱完,大家都跑到门口对它说,黑子,回来吧,我们欢迎你。只要你改好,你仍是达尔汗边防连的一员。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大家看见黑子站在连部门口,扬着头望着大家,大家走过去,它没跑。副指导员伸手去抚摸它,它好像惭愧似的低下了头。黑子在外漂泊了一段时间,明显瘦了,身上的许多骨头都凸了起来。炊事班破例给黑子做了顿吃食,他们都为黑子变好而高兴。
黑子又担负起原先的责任,巡逻,唱歌,每天晚上和哨兵一起站岗。它的一帮儿女都已经长大,一个个都变成了小黑子。
到了年底,抱黑子回来的那个战士复员了,黑子追着拉老兵下站的车跑到了吉木乃县城。晚上,黑子趴在院子哭,那位老兵被它哭得难受,出来抚摸着它的头说,黑子,回去吧,我有空再来看你。黑子听了他这话,才止住哭声跑回连队。
从此,守望成为黑子的一桩要事,它每天跑到连队后面的山坡上,朝县城的方向张望。雪花飘飘扬扬落下来,黑子蹲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凝望着县城的方向,落雪使它变得像一座白色雕塑。
蚊子面孔
【说法】
蚊子与人的关系一向紧张,原因是人体的血液是蚊子的美餐,所以蚊子喜欢叮人。人被蚊子叮了后,一则肿胀,二则痒痛难受,人因此便恨蚊子,想出多种办法对付蚊子,比如用拍子拍打蚊子,用蚊香熏蚊子,等等。但在野外,人却拿蚊子没办法,遇到蚊子便赶快避开。如果有的地方蚊子密集,人们便不会去那样的地方。
新疆阿勒泰的北湾被称为“蚊子王国”,据说,北湾是世界四大蚊虫王国之一,每立方米空间有1700多个蚊子,其最形象的说法是,在北湾一伸手能抓一大把蚊子,一数有六七十个。
蚊子猖獗,但必须有适宜的生存地,流经北湾的额尔齐斯河两岸,有多处沼泽和死水洼,随着夏季的来临,那里是蚊子最理想的滋生地。有人不知北湾的蚊子多,走路时不慎碰到路边的一丛草,立刻有藏在草丛中的蚊子飞起,吓得那人抱头逃窜。但作为和蚊子同在地球生存的物种,人躲不了蚊子,既然躲不了,那就只有防了。于是乎,人们在夏天也穿着严严实实的衣服,脸上裹着纱巾,头上戴着防蚊帽,双手戴着手套。人如此苦熬,牛羊和马也不例外,羊吃草时几乎是边吃边跑,很多人都以为羊在发飙,唯有知情者无奈地摇头。牛和马吃草时不停地用尾巴甩打身子,它们啃草和甩尾巴的动作,都显得有些急躁。它们背上附着的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一定是蚊子。
蚊子对人的侵袭防不胜防,有人到北湾后刚把车门打开,倏然觉得眼前一暗,蚊子便压过来了。他赶快关门,脸和手上仍被叮得一阵生疼。北湾人对此见惯不惊,调侃说这是蚊子给客人的见面礼。
北湾的蚊子有三种:小咬、小黑点和小硬壳。小咬身体透明,飞行接近于隐没,常常让人防不胜防;小黑点奇小,近于针尖大,其隐秘程度有甚于小咬;小硬壳躯体坚硬,一拍子下去扁了,但没死,过一会儿却爬起飞走。
蚊子在每年六、七、八三个月最为猖狂,人们白天不开门,晚上开小灯。在生活中,皆是戏剧性的情节,人们很少有站着的,经常处于动态之中;人上厕所时,手抓一张旧报纸,一边解决问题,一边用力扇,以防蚊子下口。有时候这个办法仍不管用,便在身后点燃一堆废纸,就着烟火草草了事。
人与蚊子相处得时间长了,便学会了对付蚊子的办法。蚊子刚叮入皮肤,他们并不去打它,一则因为它防人的警惕性很高,轻易不能得手,二则因为它把唇刺入皮肤内,刺上的毒刚散开,如赶它匆忙离去,它就将毒汁留到皮肤上。等它吸得时间长了,对你失去了戒意,便可一把捏住。同时,因被叮的地方血液已循环,被叮咬处也不会肿胀。
兵团的农工放牧时把夏天当冬天过,每天早早地把马和牛羊赶出去,趁蚊子尚未出来点起一堆火。这一天,无论太阳多么酷热,他们都把身子凑近火堆,不离咫尺。为了防止蚊子叮咬,他们在大热天穿着线衣线裤,一天下来,浑身如同被水浸泡过一样。有一只牛被蚊子叮瞎双眼,乱跑撞上一块石头,落下残疾。每天牧归是农工最痛苦的时候,因无烟火可依,等到把牛羊和马赶回连队,人已被咬得浑身发麻。走在路上,得不时地绕开草丛行走。蚊子大多密集于草丛中,一旦惊动它们,便没有躲避的余地。
北湾附近有一位女农工下地干活,将两岁多的小孩放在地头睡觉。她用纱巾盖住小孩的脸和手脚。一个多小时后,母亲听见孩子大哭,过去一看,小孩脸上的纱巾被风吹掉,小孩已被蚊子叮得满脸红肿。
人与蚊子相处时间长了,便因蚊子凸现出极富感染力的事情。有一年在北湾边防连,我们乘艇到了南湾,上岸后进入一片树林,没走几步便觉得脚下有异,一看才发现林中是沼泽地。副指导员潘存文腰一猫,便踩着淤泥向林子深处钻去。我们跟随其后,翻译杰克突然说:“怎么下雨了?”大家一愣,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恍若雨点般密密匝匝的蚊子扑了过来。一名战士高叫一声:“蚊子来了,是蚊网!”我看见一大群蚊子正在向潘存文的脸部飞近,它们先落在他的衣服上,然后爬到衣领,很快就将领花盖住了。潘存文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扑打,手套立刻变成了黑色。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脖子一阵阵痛痒,我想,可能是我不会戴防蚊帽,蚊子从后面钻进去了。于是我便用手把帽带扯了几下,没想到这样反而给蚊子提供了机会,它们瞅准这个机会钻了进去,接着我只觉得脖子和脸上有许多东西在爬动,再接着便是一阵麻酥酥的疼痛。我在慌乱扑打中,只见几个战士在界碑旁察看,蚊子虽然也在猛烈攻击他们,但他们丝毫没有反应。
界碑上也落满一层蚊子,已看不清上面的文字。潘存文用手把界碑上的蚊子抹去,“中国”二字露了出来。
【事实】
每到春天,北湾边防连会有成群结队的燕子蜂拥而至。燕子从南方飞来,一定是看中北湾边防连依河傍水,既安全又舒适,便在这里筑巢而居。第一年,燕子们在连队的屋檐下筑了四个巢,产下一批雏燕。没过几天,一场大风刮来,燕窝被风吹破,雏燕掉到地上摔死了两只。燕子们又重新筑巢,显然,它们立志要在北湾安家,虽然它们一点也不知道在产卵之后,会不会再次被大风劫掠一空。
爱终于降落到了这群燕子的身边。连队干部战士组成了一支守护燕子的志愿者队伍。在刮风的日子,他们分班组昼夜看守,不辞艰苦。守护燕子成为北湾在那年春天里传颂的一个话题。大风过后,战士们都高兴地笑了——燕巢还在,雌燕在育雏,雄燕在院子里欢快地飞翔。很快,雏燕就会跟着父母展翅飞翔在蓝天中。
战士们经常清扫燕窩,把自己的馒头节约下来喂给燕子们。燕子们对战士也有了感情,亲昵地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欢快的叫声像一首首美妙的歌。战士们巡逻归来时,燕子们对他们报以亲切的问候,他们只要一看到燕子,疲惫顿时消失殆尽。战士们在院子里训练时,燕子们停止了鸣叫,静静地看着他们。闲余时间,战士们坐在门口看燕子们在天空中飞翔,它们上下翻飞,矫健的身姿在天空中画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日落时分,红红的落日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周围是彩云,这时候,燕子们飞得更欢,啁啾声响成一片,使战士们感到十分快慰。
然而,好景不长,进入夏天后,蚊子像是蓄谋已久,成群成片地出现在院子里,它们专找动物叮咬,对燕子们当然也不放过。战士们一一在房子里挂上蚊帐,不再出来了。北湾一时又变得酷热而又沉闷起来。蚊子一出现,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过了几天,大家发现燕子们不再在院子上空飞动,他们走到燕巢跟前一看,燕子全都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是蚊子把它们叮蔫了。战士们十分伤心,人在北湾无法躲避蚊子,他们也早已无怨无悔地承受着其中的艰苦与辛酸,但他们不忍心看着给他们带来快乐的这群小精灵也如此遭罪。
后来的一天,北湾下了一场大雨。雨水使蚊子们暂时退避三舍,燕子从窝里飞出,在雨中飞翔,发出一连串的鸣叫。它们憋得太久,终于获取了飞翔的快乐和歌唱的幸福。那天夜里,燕子们整整鸣叫了一夜。第二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然而晴天对于北湾来说,并不是好天气。这时,蚊子又飞到了院子里。
大家采取以往的办法,闭门不出。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燕子们不在了。时值七月,还不到飞回南方的时候,它们怎么提前离去了?答案不问自明,一切都因为蚊子太猖獗,在北湾这个“蚊子王国”,连燕子也难以生存。
燕子们飞走了,北湾的天空重新又变得空旷和清冷起来。战士们偶尔抬起头,用怀恋的目光瞅瞅天空。他们看到空中除了蚊子,什么也没有,天空已彻底失去它原来的颜色。
当然,北湾的蚊子也干过好事。
在很早的时候,北湾的老百姓就传说这一带有一只白狼。此狼很少露面,一旦出现,农工们的羊和鸡鸭便接二连三地不翼而飞,数量之多不说,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农工们猜测,这都是大白狼干的,有的人甚至说大白狼是灾星,谁要是碰上谁就会倒霉。
不久,大白狼出现了。它的出现缘于北湾的一位猎人。他在树林里打了一只灰白相间的狼。本来,在非牧区狼是保护动物,但他为了一张狼皮褥子,还是把它打死了。打死那只狼的当天晚上,一只黑影射出两束蓝幽幽的光芒,由远至近闪烁而来,在离他家十来米处倏然熄灭。月亮这时候从云隙中洒下一丝光亮,黑影被照亮,是一只白狼,它通体洁白,四肢健壮,一看就知道它善于奔跑,也善于突袭。它趴在地上望着猎人的房子,一动不动。不多一会儿,它忽然哭了起来,天地间响起一串惊天动地的号啕。村子里的人都被吓醒了,他们觉得它眼里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夜越来越黑,白狼哭声不断,每一声都令人潸然泪下。
白狼就那样哭了两个晚上。第三天,那个猎人把捕杀的那只灰狼背回树林,放在一块石头上。第四天,他到树林里一看,狼尸不见了。过了没几天,战士们到南湾潜伏时,又与大白狼相遇了。那天晚上,几名战士潜伏在草丛中,正值蚊子猖狂的时节,他们被蚊子咬得疼痛不已,但边防士兵的精神在鼓励着他们,谁也没有动一下。
突然,树林里出现了一道白光,并逐渐向他们移动过来,等到了跟前,他们才看清是大白狼。大白狼在急驰之中似乎也看见了他们,倏然停住向前观看。战士们虽然在潜伏,但在只有十多米的距离的情况下,还是完全暴露在大白狼的视野里,他们看见大白狼肚子空瘪,后腿显得很细,像是支撑不住躯体。它这样子,一定很多天没有进食。
双方开始对峙。大白狼眼里放着凶光。很显然,前几天失去同伴的愤恨依然存在它心里。它前爪抠地,高扬着脑袋,用刀子一样的目光打量着战士们,似乎这几名战士猎杀了它的同伴。战士们感到委屈,但面对一只狼,用什么办法才能解释清楚呢?
大白狼将后体蹲下,把两个前腿屈在胸前,这是狼进攻前惯用的动作。战士们把子弹推上了膛,准备向大白狼射击。班长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能开枪,这里是边界线。”在边界附近任何人都不能开枪,这在边防政策中有规定。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虽然是一只大白狼,但它满目凶光的样子让战士们如临大敌。
大白狼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两眼直盯着几名战士。它进攻的时候到了。突然,它头一低,脑袋乱摇了起来,并用一只前爪挠来挠去。它越挠越快,最后整个身子乱转起来。
战士们看着大白狼,他们知道蚊子开始咬它了。大白狼挠了一会儿,拿蚊子没办法,转身跑了,直到大白狼消失在树林深处,战士们才松了一口气。
树的影子
【说法】
新疆少树,因此树便显得珍贵,而显得更珍贵的是树的生长。一棵树在干旱缺水之地能够活下来着实不易,一场场大风把它根部的沙子石头都刮走了,它却裸露着根活了下来。因此,人们便觉得这样的树身上有顽强的精神,并对它发出赞叹。赞叹在很多时候就是光环,而且还有明确的指向性,所以受赞叹者往往都会因这种光环而价值陡增,显得与众不同。
上面情形,说的是胡杨。由于胡杨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一致的形象,所以人们对胡杨的生命给予充分的肯定,“胡杨”二字因此便变得像符号,代表着刚毅、执着、顽强,让人觉得胡杨与人有某种对应。这个对应多好啊!人可以勉励自己像胡杨那样活着,不论多么艰辛,只要体现出精神,人的价值照样能够得以体现。但写到这里,我已经对自己的叙述方式有些厌烦,我不想用这种理性或论述的文字写下去,虽然这篇非虚构的主题是写人们对一件事的说法和事实的对立,但实际上谈论的是新疆现象,以及人们长期以来对这些现象的误解和被遮蔽的真相,所以除了用论述性文字,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我想,我是反对人们集群式赞叹胡杨的,胡杨原本就是普通的树,而且像所有的树一样,并不具备精神和意志的外在行为,但人给予了它们精神,所以它們便变成了人们需要的一种树。于是乎,人们对胡杨发出了这样的赞叹:生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长期以来人们像朗诵诗歌一样说着这句话,不少人为此而感动,三个三千年加在一起就是九千年, 胡杨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它们的意志是多么坚韧。
在塔里木盆地,每天一出门就看见胡杨的牧羊人的头脑很清醒,他们说,三个三千年的事情,谁看见了,说这话的根据在哪里?三个三千年,不死、不倒、不朽,如此整齐的排比,不是人为的美化又是什么?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便是最好的说明,在塔里木河畔的一个地方,有一大片胡杨在一个夏天先是树叶发黄飘零,继而又干枯,树身腐朽,接着一一倒地。有专家去调查,得出的结果是因塔里木河水流失严重,那片胡杨林干死了。前后几个月时间,那片胡杨便经历了死、倒、朽的全过程,彻底否定了人们一贯高唱的三个三千年。可惜这件事知者甚少,所以轻浮的赞叹仍在持续。去年我在一家报纸副刊上看到一位散文家写的关于胡杨的文章,我想以他的见地该不会再轻浮赞叹胡杨了,不料整篇文章仍是三个三千年的事情。我放下报纸,心想以后不用再看此人的散文了。
有一件关于树的事更有说服力。在天山的很多地方,有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山坡的阳面不见一丁点儿绿意,而阴面却长着郁郁葱葱的树。于是人们又发出赞叹,天山上的树喜欢选择绝地而生,富有挑战精神,总是能够在山坡的阴面生长。更多的人听到这样的赞叹后,应和着把这种赞叹传播开了。牧民们在山里生活很多年了,对好多事情都烂熟于心,所以答案很快就有了——阳面容易被风吹到,树的种子一落到这里就被风吹走了,所以不长树。我着急地问,难道一颗种子也留不下吗?牧民回答,留倒是可以留下,但还是因为风大,刚发芽不久就被风吹走了根部的土,最后又被连根拔去,死了。原来是这样啊,我为树苗惋惜的同时,也为山坡上的这些充足的、派不上用场的阳光惋惜。
另外一个答案是,阴面冬天积雪多, 即使到了酷夏也有冰雪,冰雪多雪水自然就多,这一面的土地滋润,就长出了树。再说,松树是一种不分阴阳之地都可以生长的树,所以便在没有阳光的阴面长得郁郁葱葱。答案都依据科学,从牧民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觉得他们讲出的应该是离奇的事才对,因为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定比外人要多得多。
【事实】
一阵风刮起,一片树叶飞了起来。远远地看着,我觉得它像一只鸟儿。我在心里说,再飞高一点,你就真的是一只鸟儿了。
果然,风又把它吹了起来,它真的变得像一只鸟儿,而且是一只正在运载阳光的鸟儿,似乎一直要飞到太阳上去。我又在心里说,飞到太阳上去吧,把大地的阳光返回给太阳。我盯着它,它越飞越高,越飞越小。突然风停了,它飘摇着从空中落下,落到了艾力家后面的山坡上。这是多么幸福的一片树叶啊!被风的大手抓着,享受了一次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的飞翔。
看不见那片树叶后,我才低下头。这时,我看见了小巷中的那棵小树。小巷中房屋毗连,巷道也较为逼仄,所以没有别的树木,这棵小树显得有些稀奇,站在小巷口就可以一眼看见它。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它几乎贴墙而生,枝条和叶片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我想起几年前在喀什徕宁古城裂口中见到的一棵小树,它刚发出几片嫩芽,还没有伸开枝叶,从古城墙上落下一个大土块,刚好砸在了它身上。它柔嫩的身子被压在土块下面,所幸,它没有被压死,时间一天天过去,它终于顽强地从土块下探出,像是弯着腰一般,又重新向着蓝天生长起来。我看到它时,它已经长得有大拇指一般粗了。而从远处看,犹如一个人指着天空的一只手。如果搬开那个土块,会看到什么呢?也许是一根庞大粗壮的根,也许仍是在屈辱中紧紧贴着土块的一根枝干。我站在古城墙头上看着那棵小树,不由得心生疑惑。四周原本干旱无比,不要说树,就连野草也不长。在那样的情况下,一棵小树在顽强地爬起之后,又是靠什么活下来的?这些是无法从更具落差感的喀什得到答案的。在喀什,人们栽下一棵白杨树后,总是要像守护孩子一样守护它们。苦熬数年,房前有了绿荫,便有了生活的乐趣。离开古城墙不远,我看见一位老太太在栽树。她把水桶放在一边,去给树坑填土,填完土又用手去压土,这时候,她提来的那个水桶倒了,她惊慌失措地用手把水桶扶起,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她再次用双手去压树坑中的虚土,水桶又倒了,水“哗”的一声全倒了出来,刹那间渗进干旱的沙土中,老太太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后来是怎样的情景,因為当时我无法再看下去,不得不转身离去。
现在,我看着小巷中的这棵小树,心想它也许知道在这狭窄的小巷中生存不易,所以便紧凑地贴墙而生,它不去妨碍人,人便不会嫌它碍事把它砍掉。我们是去巷中的小饭馆吃饭的,主人很快就将揪片子(汤面)端了上来,吃着可口的揪片子,我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它。是谁把一棵树栽在墙根的呢?细问之下才知道这是一棵小白杨,是它自己长在这里的。在一个刮风的日子,有杨树籽被刮进小巷,人们看见那么多的树籽在路上,踩上去不舒服,就把它们扫了出去。有一些树籽漏在小巷中,但它们都没有生根发芽,只有墙角的一粒长出了幼小的树苗。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它,只是觉得它是一棵小草而已。不料到了夏天,它在短短的几天就蹿出很高。人们看见它长得纤细而笔直,不忍心拔去,就让它长了起来。它长到了两米多的时候,放慢向上生长的速度,渐渐粗了起来。因为它在小巷中是稀有的一棵树,关于它便有了很多话题。比如人们根据它的长势判断,它长到现在的样子是要停一下,把树身长粗,然后第二次向上猛蹿,一下子就会长到三四米。有人甚至给它编出了谚语:小树长一长停一停,喘口气一下子顶天堂。小巷中一直放着民歌,使小巷具备了新疆较为常见的那种安详和沉迷的气氛。而坐在棚下吃饭的人一扭头,就看见了这棵小白杨,心里顿时会有更舒服的感觉。
小饭馆的主人是一位塔吉克族小伙子,戴黑毡帽,留小胡子,于聪明间透露出几分浪漫。他准备让这棵小白杨一直长下去,就像他的小饭馆理应一直存在一样。说起这棵小白杨,还有很多的故事。它长在这里,难免要遇到一些麻烦。在春天,它长出嫩绿的树叶,孩子们觉得好看,想伸手去摘几片下来玩,大人们呵斥几声,孩子们才离开;冬天巷子里结冰,人们怕摔倒,经过它跟前时总是用手去扶它,时间长了,它的枯干上便有皮掉落。它其实还很单薄,这样的重负自然承受不了。有一条狗在夏天喜欢卧在树荫中,时间长了,似乎对它有了感情。有一次孩子们恶作剧,要折断它的一根枝,狗跑过去在它的根部撒了一泡尿,狗尿的味道很难闻,孩子们都被熏跑了。大人们有时候会不经意地危害到小白杨,比如意欲折一根树枝,揪几片叶子,狗一看有情况,马上跑过去使劲挡住人,人被狗弄得很烦,便骂狗,骂完了狗也就忘了再到小白杨跟前去。现在,小白杨已经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因为它长得比人还高,人轻易够不到它的枝叶。
我与人们闲聊着,看见一个小女孩远远地向这棵小白杨走来。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她显得越发纯洁和可爱。小巷内人声杂乱,来来往往赶巴扎日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面前只有一条很拥挤的路,但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在忙乱的人群之中,她因为步履从容,所以便显得像大人。她走到这棵树跟前停下,抬头看树上的鸟儿。树上有一只鸟儿。小女孩也许是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这只小鸟儿,所以,才走过来看它。树上的鸟儿也许因为飞了很长时间,显得有些疲惫,抑或它担心小巷中的人会伤害它,所以待在树枝上一动不动,亦不发出任何声响。也许,它歇息片刻后就会离去,这个地方人多声杂,不是鸟儿应该待的地方。小姑娘扬起脸,好奇和专注的神情在双眸中隐约可见。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但没有谁留意到这棵树上的鸟儿。大人们都很忙,没有闲暇心情打量这个世界。过了一会儿,鸟儿飞走了。它在起飞的时候,将一片树叶碰落。小女孩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鸟儿,便低头盯着地上的那片落叶。那片叶子正绿,从树上掉下后躺在尘土中,小女孩走过去将树叶捡起,出神地望着树枝。过了一会儿,她把捏着树叶的手举起,想把它放回树上去。但她还没有长大,而树又太高,所以她最终还是失望了。她抬头望着树枝,眼睛里依然充满迷惑的神情。终于,她意识到了残酷的现实,一片树叶从树上掉下后,无论如何是再也长不到原来的地方去的。她慢慢低下头,伤心地哭了起来。小姑娘的母亲在远处唤她,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母亲,突然放声痛哭着跑了过去。母亲抱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还在哭着,那片树叶被她紧紧捏在手中。
望着她,我猛然发现,只有这样的小姑娘,才会因为感动而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