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毒药》中《云的祭日》一诗的哲学性、宗教性投射
2018-01-06黄妙倩钱晓波
黄妙倩 钱晓波
摘要: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短篇小说《海与毒药》描绘了太平洋战争那个暗黑时期里,个人生存实态的空洞与迷惘。小说以战争时期的医院为舞台,以第一人称,借多人口吻,剖析了人体解剖实验全部参与者的处境与心理,丈量了为医者从救死扶伤的天使到杀人机器之间的距离。医学生胜吕二郎作为典型代表,被动参与了一场针对美军俘虜的人体解剖“实验”。在胜吕最为无力的两个时刻,作者远藤周作都花费笔墨描写了胜吕在天台默念《云的祭日》一诗的场景,可见对《海与毒药》这部作品而言,《云的祭日》一诗具有不可否认的特殊意义。
关键词:云;羊;存在主义;基督教
一
战争无疑是一场给所有亲历者留下郁结的电影。趟过战争频仍,祸乱不断的时代,亲历者的记忆里存留的,恐怕不仅仅是硝烟弹片,还有血腥、疼痛、背叛、分别、死亡等非常态的创伤体验。《海与毒药》在开篇就为读者塑造了一个神色冷淡、沉默少言、医术精湛却甘心囿于小诊所的医生形象——“胜吕”。作为二战的经历者,他虽未亲历战场,却在一个残酷程度不输战场的环境里,亲眼目睹、亲身参与了一场唯有以战争为由,才能为其“正名”的人体解剖“实验”。
从始至终,胜吕的被动姿态都被塑造得尤为明显。他是九州大学医学部权力斗争金字塔的最底层。和执着于派系斗争的同事和上级不同,胜吕有着“成为乡村医生”这一平凡、朴素的梦想。然而当战争成为必然,梦想的丧失也便成了必然。小说中,胜吕首先要面对的难题,是自己一直以来悉心照顾着的患者老婆婆被当作医学研究的试验品。胜吕的内心虽未被犬儒主义蒙蔽,尚且留有为人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但上级的施压仍然让这位实习医生丧失了反抗之心,轻易地交出了妥协的答案。内心极度不安的胜吕攀上天台,望着阴郁的大海,第一次默念起了《云的祭日》一诗。从接受老婆婆的手术提议,到接受提案,成为人体解剖实验的助手,胜吕经历了两次相似的思想斗争过程,一步步坠入罪恶的深渊。人体解剖实验结束后,胜吕又一次试图念起那首《云的祭日》,却因口舌干燥,发不出音节。小说到这儿戛然而止,留给读者一个如云般飘忽不定的答案。究竟胜吕在最后一幕中想从云层中“寻找”些什么?《云的祭日》一诗两次在关键节点出现究竟传达了作者怎样的意图?诗中出现的绵羊般的云的意象究竟又有何象征意义?
二
《云的祭日》是活跃于昭和时代的诗人立原道造的代表作品之一。他短暂的一生,创作丰富,其自由诗吸收了浪漫、唯美主义的精华,字里行间总是藏着青春的敏感,透着少年的顽灵。名木桥忠大在其所著的《立原道造的诗学》中指出,立原道造并不片面追求诗句的唯美,受德国诗人Oskar Becker和哲学家Georg Simmel的影响,立原道造的自由诗中往往蕴含着诸如历史意识、共同体意识、时空意识等深刻的哲思①。
《海与毒药》中胜吕两次默念的,都是《云的祭日》的开篇部分。
当绵羊一样的云经过的时候
当蒸汽一样的云升腾的时候
天空啊你散播下
一缕缕雪白雪白的棉丝
(天空啊你散播下一缕缕雪白雪白的棉丝)
这一片段用极其简单的意象,描绘出了以天空为居所的云层随意赋形的状态。影山恒男认为,云层在无穷的变换中完成了自我更新,这种由时间变化带来的“灭亡”与“再生”,隐喻了人类的存在方式,即所谓的“生死”。 在影山看来,该隐喻正包含了立原道造想要通过《云的祭日》传达的一种基本思想——存在主义。
所谓的存在主义,强调存在先于本质②,即人的出现,是无意义、无目的的。上帝造人的神话被否定,上帝的缺位使得人间再无教条,世界的核心变成了个人选择。而当个人选择获得无限的自由时,虚无主义③便作为负面影响随之诞生。
笔者认为,远藤周作之所以选择引用《云的祭日》一诗,正是基于存在主义的思考。医生胜吕虽将事实原因推诿于外部环境,认为自己如同一块破烂的木板,怪海浪的力量把自己卷入黑色的大海中。但事实上,他在整个事件中呈现出的“被动接受”的姿态,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个人选择”。胜吕是通过“个人选择”成为历史的懦夫的,这与存在主义的核心是相符的。再者,失去精神寄托的胜吕,曾数度陷入对人生意义的强烈否定,医生的使命被弃之不顾,作为医生的他更是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这种典型的虚无主义与《云的祭日》一诗中引申出的“超时空”的,“包容”的,“永恒”的云层形成对照。胜吕仰望着无穷变换的云层,仿佛仰望着的,是一条形而上的觉醒之路。
三
下山娘子认为,在《海与毒药》中,无论是基督信徒桥本夫人的登场,还是户田和胜吕对“神”的探讨,从侧面说明了《云的祭日》一诗的出现,带有不可否认的宗教意义。上总英郎的观点正印证了这一论点。上总在《远藤周作的世界》之《海与毒药》中提到,《云的祭日》中“绵羊一样的云”象征着基督教的神(天主)的羔羊④,雪白的棉丝则象征着做弥撒时教徒分食的祝圣面饼⑤。而笔者读到《云的祭日》一诗,接触到“雪白”“绵羊”两个词语时,首先映入脑海的,是《新约·默示录》第七章14节的内容。
“我回答他说:‘我主,你知道。于是他告诉我说:‘这些人是由大灾难中来的,他们曾在羔羊的血中洗净了自己的衣裳,使衣裳雪白”。
白色,最能体现基督教圣性的颜色,在基督教中象征“无罪”“清纯无垢”。福音书中描绘的耶稣的形象,全身上下都包围在白色的圣光中。而在基督教的宗教意识里,羔羊是祭品,象征牺牲。这一小节,意为通过忏悔,洗清罪恶,手洁心清,才可留在天主的圣殿。
小说中,美军俘虏们死在惨无人道的手术中,胜吕的灵魂则死在了人性的拷问里。根据兼子盾夫的观点,对“神”的概念缺乏认识的胜吕,在“间接杀人”后心中萌生出了日本式的“罪意识”,因此手术后当他再次试图念起《云的祭日》时,却发现自己口唇干燥无法出声。这种干渴不单单是生理反应,更是主人公心理上对“神降临”的渴求。
对兼子的观点,笔者表示认同。但比起“罪意识”,笔者认为胜吕内心的惶恐更像是“作恶”后的自省。真正的救赎,只能来自于上帝的垂顾。白色的云层虽然浮在胜吕的头顶,传递着包容的、宽赦的力量,但面对着空洞无意义的人生,游走在陵园一般的人世的胜吕,虽将目光投放到了那白色的、绵羊般的云层中,但就像那首读不出的《云的祭日》,属于胜吕的救赎,终究停留在了忏悔前夜。
四
“因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大家都是要死的,死于战争、疾病或是你我之手,并无太大的区别。”这是作为医生良心泯灭的证据,亦体现了对自身的全然放弃。这才是那个时代最为恐怖之处。将外部环境作为客观原因解释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否认过程中“个人选择”的主导性作用,只交出将“罪”化为“恶”的苍白辩解……这是“罪”意识的缺失,“恶”意识的补位,是虚无主义甚嚣尘上的结果,也是日本式的死循环,终不得所终。只能寄一声沉重的叹息。
诸如胜吕一般清醒却毫无反骨的软弱者们,在面临战争带来的残酷和疯狂时,因恐惧而顺从,思想和行为间存在着巨大的断层。因此,在战争的狂乱逐渐平息时,“胜吕”们内心的惶恐便暴露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只能将祈望救赎的心寄托于那白色的绵羊一般的云层,在超时空的云层里探求克服虚无的方法,寻找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
注释:
①《立原道造的诗学》第六章、第七章;
②存在主义集大成者让-保罗·萨特曾提出“存在先于本质(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为存在主义理论划定了意识范围;
③虚无主义:此处主要指“生存论的虚无主义”,即对人存在价值进行终极否定(详情可参见美国学者科罗斯比提倡的虚无主义分类)。
④在弥撒中,常出现如下的祈祷文,“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垂怜我们。免除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赐给我们平安”。在天主教神学中,耶稣就是这个为全人类赎罪的天主羔羊的角色。羔羊的比喻源自于古犹太教适逢逾越节便宰杀小羊的献祭仪式。
⑤耶稣受难前夕,将麦面饼化成自己的圣体教由教徒们分食之。后世,教徒们认为,吃完祝圣面饼,便可得天主恩宠,有永生赎罪之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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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4]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5]兼子 盾夫,远藤文学中的象征和暗喻的色彩论II:《海與毒药》中海的“蓝”与“黑”,“白种人”的罪意识与“黄种人”的罪意识,横浜女子短期大学研究纪要,2007:22,55-74.
[6]兼子 盾夫,远藤文学中关于恶的问题I:《海与毒药》,湘南工科大学纪要,1998:32(1),127-134.
[7]上总 英郎.远藤周作的世界[M].朝日出版,《海与毒药》,1997,160.
[8]小川 圭治.现代有关神的问题,北星学院大学纪要,1992:28,9-36.
[9]细川 正义.远藤周作文艺与基督教:通往《沉默》之路,人文论究,2006:56(1),1-24.
[10]下山 娘子.《海与毒药》:“对话”的次元,日本文学研究,2003:42,65-79.
[11]影山 恒男.立原道造的时空意识(一),调布日本文化创刊号,1991:49-64.
[12]中内 正夫,“云”与文学,英语英文学研究,1992:17(1),43-90.
(作者单位:东华大学外语学院)
(指导老师:钱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