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秀拉》对《达洛维夫人》的继承性喻指
2018-01-05刘雨薇
刘雨薇
摘要: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的《达洛维夫人》和托妮·莫里森创作的《秀拉》同为两部有关女性的经典作品,对后世女性作-品影响深远。本文运用非裔美国评论家小亨利·路易·盖茨的喻指理论,从《秀拉》对《达洛维夫人》的继承性喻指出发,分析了其文本喻指的基础,即对女性自我和女性友谊的继承性喻指。一方面反映了伍尔夫关于女性自身及女性友谊,在女性自我寻找过程中发挥不可替代作用的思想对莫里森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莫里森对伍尔夫在女性自我寻找主题上的继承与延续。
关键字:《秀拉》;《达洛维夫人》;继承性喻指
早在莫里森于康奈尔大学攻读硕士之时,她就已经表现出对伍尔夫作品的兴趣。其硕士论文便是比较分析威廉·福克纳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中的异化。她认为伍尔夫作品中人物的自我意识只有在独处时才萌生,而福克纳作品中体现的更多的是群体联系以及由此产生的自我觉醒。尽管莫里森自己的小说中描写的黑人社区体现出她对福克纳的认同,但不可否认,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对她第二部长篇小说《秀拉》的影响深远。《达洛维夫人》与《秀拉》关注的人物背景虽截然不同,前者讲述的是白人上流社会的故事,后者则聚焦处于社会底层的黑人社区,但二者着眼的主题都是女性个体意识成长和自我寻找,在女主人公追寻自我的过程中女性友谊发挥着重要作用。美国文艺批评家小亨利·路易斯·蓋茨的喻指理论,主要结合了非裔美国民间传统考察和西方现代语言学分析的方法。可贵之处在于既包含了黑人英语语言符号微观分析喻指模式,也建立了宏观的历史文化心理和文学传承影响分析,并且将视线投射到了非裔美国文学更为深厚的文化和历史渊源中,从而能够构建更为宏大和丰富的非裔美国文学分析框架。其理论分为两大部分:语言和意象的喻指、文本的喻指。其中文本的喻指是非裔美国文学中“互文性的修订”,以委婉含蓄的方式反映、呼应、对照、重申、改写、回应原作者所描绘的文本世界。文本的喻指分为继承性的和改写性的文本喻指两种类型。继承性的文本喻指是对某一主题的深化和发展,改写性的文本喻指是对某一主题进行调整。本文正是从莫里森对西方前辈伍尔夫的继承出发,运用非裔美国评论家小亨利·路易·盖茨的喻指理论,分析其喻指基础,表明无论是白人女性还是黑人女性,在她们个体意识成长和自我寻找过程中女性自我和女性友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女性自我
伍尔夫在《达洛维夫人》整部小说中贯穿着意识流的写作技巧,特别是在主人公克拉丽莎的构造上。读者对她的了解大部分源于她自身不断的回忆以及对自我的思考。克拉丽莎年已过百,姿态优美,衣着考究,拥有旁人羡慕的幸福家庭和社会地位,是个衣食无忧的英国上流社会贵妇人。然而物质生活的富足并没有给她的心灵带来安全感,她总是有一种危机感,“一种自己是远远地、远远地独自在海上的感觉”。当她沉浸于生活的美好时,对死亡的恐惧总是突然袭来,让她心惊胆战。她坚持为自己的内心留出一个房间,一个别人无法踏足的房间,这是她希望保留的隐私和孤独,“人都有一份尊严;一份孤独;即使在夫妻之间也有一道鸿沟;这是你必须尊重的……”而她家阁楼上的房间正是她给自己预留的独处之室,在这里,她必须卸下华丽的衣饰,如修女一般进行虔诚的自我反思。
然而爱情和宗教却要剥夺她的隐私,对她进行毁灭:她的旧爱彼得热情冲动,在爱情中毫无保留,也希望得到她同样的付出。彼得的爱情给她带来了快乐,却更让她畏惧,她害怕自己最后一点空间也会被他攻破,于是便转而选择了理查德·达洛维,因为达洛维先生尊重她的隐私,对她的爱不似彼得那样过度强烈。而她却总在婚后怀念彼得给她的快乐,尽管她最终不会选择他。克拉丽莎的家庭教师基尔曼小姐总让她躁动不安,基尔曼小姐可怜甚至蔑视她,如果她能打倒她,就会感到轻松些。但她希望征服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和其假象;要克拉丽莎感觉到她对她的控制……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不是她基尔曼小姐的旨意。这应是宗教的胜利。爱情和宗教会毁灭她那“灵魂的私密”,让她无处可藏,让她浑身颤抖,让她心灵不安,让她对死亡开始有了宽慰之情。她热衷于举办聚会,给生活枯燥沉闷的人一点光辉,让人与人有一个交流的场所,安慰他们孤独的心,而她自己却更愿意独处,她知道自己缺乏“一种热烈的、能冲破表层、在男女之间或女性之间的冷冰冰的接触中造成战栗的东西”。她经常怀念与莎利无话不谈的友谊,但却因莎利嫁得不好而断开了与她的联系。她一直坚持着自己灵魂的私密,变得如彼得所说的“冷漠无情”。在聚会上,得知赛普蒂默斯自杀后,她内心激动不已,认为他“保存了这样东西”。“死亡是种挑战。死亡是种传递思想的努力。死亡中有着拥抱。”她理解他,深知他不愿每天在腐败、谎言、闲扯中失去他想坚持的东西,不愿被人强迫以他人意志生活,不愿最后一点私密也被人揭露。从赛普蒂默斯的自杀中,她得到了精神启迪,便不再惧怕死亡,勇于对抗蔑视父系社会中的种种压迫。
托妮·莫里森笔下的秀拉从外貌特征就极具神秘色彩,她一只眼皮中央有一块胎记,形状如一朵带枝的玫瑰,又似一条铜斑蛇,“为本来平淡无奇的面孔增添了一丝破碎的灵气和一种刀光般的戾气”。从小她便和奈尔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无话不谈,一起冒险。当她们发现自己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男人,一切自由与成功和她们无关时,便开始着手把自己创造成另一种存在。从小秀拉就勇敢无畏,当许多黑人小女孩畏惧白人男孩的欺凌而绕远路回家时,她带着奈尔来到霸凌者管辖之地,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小刀,用左手食指向刀口使劲一按,鲜血直流,几个白人男孩看得目瞪口呆,她却冷静地威胁道:“我对自己都能这么干,你们想想我会对你们怎么干?”此时的秀拉,已把自己创造成了独立于白人和男人的另一种存在,一种对他们而言充满挑衅父系社会地位,令其受到撼动的存在。
成人之后,奈尔在友情与爱情之间选择了后者,秀拉在她和裘德的婚礼过后便独自离开了梅德林。十年后她回到镇上,过着一种试验式的生活:“她完全没有志向,对金钱,房产或其他东西都无动于衷,对别人对她俯首听命或交口称赞缺乏欲望——她没有自我。”尽管成长的家庭里,祖母伊娃总教导黑人女性应该把照顾丈夫当作必须承担的义务,而母亲汉娜既不触犯也不命令男人,而是把他们当作最重要的客人,让他们觉得自己完美无缺。秀拉则截然不同,她只会发掘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绝不去取悦他人,她不崇拜男人,也并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她随便和镇上的男人睡觉,过后便把人抛弃,她的这种举止激起了“底部”黑人对她的愤怒,而她却不以为然,因为通过这种生活,她能得到她所寻求的东西:不幸和体会深切痛苦的能力,她才“有机会遇见自己、迎接自己,与自己共赴无与伦比的和谐”。她不愿走传统结婚生子的道路,认为那样的生活狭隘,她对奈尔加入镇上女人的行列感到震惊和伤心,因为她们所感受到的孤独是别人制造后送给她们的“二手孤独”,她们每天只不过是在等死罢了,而她却不一样,她不想改变别人,只想造就自己,即使所有人弃她而去。
虽然两部小说着眼于不同文化、不同时期、不同种族下的女性,但在女性自我追寻这一主题上,莫里森的《秀拉》对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实现了继承性喻指。无论是达洛维夫人还是秀拉,她们都听从自己的内心,把作为女性的内心感受放在首位,对于来自父系社会的外在压力也不轻易屈服。前者坚持为自己留出一间阁楼,保持自己的孤独和隐私不受侵人,在充满谎言、腐败无情的父系压迫社会中保留对自我的追求;后者则像是一名战士,打破一切附着在黑人女性身上的桎梏,无视父系社会为女性特别是黑人女性所制定的传统生活,从试验性生活中找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进而找到自我。通过对《达洛维夫人》的继承性喻指,莫里森为读者展现出了一位坚韧勇敢的黑人女性,在女性自我追寻主题上留下了一道靓丽的风采。
二、女性友谊
如果说女性的个体自我意识是她们成长的内部动力,那么女性之间的友谊则是她们赖以成长的重要外部因素。伍尔夫曾在《姐妹们的选择》中指出:在父权关系为主导力量的社会里,妇女之间的友情则是她们可以获得的唯一合法依靠。许多学者对小说中女性之间的友谊颇感兴趣。
克拉丽莎第一次看到莎利,就被她身上独特的美所吸引了。“那是一种她最羡慕的特别的美……她那无拘无束的特性,仿佛她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由于她自己缺乏这个特点,她总是非常羡慕莎利。”莎利行为大胆,举止异于常人。忘记拿洗澡的海绵,便光着身子跑过走廊去取,丝毫不担心会被哪个先生看见;采摘来各种花,把花朵剪下来,让它们漂浮在一只只盛满水的大碗里,海伦娜姑妈看见了也觉得是一种罪过。当克拉丽莎和其他人都拜倒在休·惠特布莱德脚下时,莎利就已经看透了他,说他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会趋炎附势,巴结奉承。是莎利让她开阔了视野,和她彻夜聊天,“谈生活,谈她们将如何改造世界”。在莎利的感染下,她也开始读起了柏拉图、莫里斯和雪莱。和莎利在一起时,她总是激动地浑身发冷,觉得“如能此时死去,此时将最为幸福”。然而,克拉丽莎对身份地位的执着,使得她和莎利渐渐疏远,因为她认为莎利的下嫁有失身份。即使如此,莎利的大胆无畏、蔑视权威早已在克拉丽莎心里埋下种子,让她的自我意识逐步萌芽生长。
秀拉的好友奈尔从小就在母亲海伦娜的教育下,变得既听话又懂礼貌,而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热情全都受到了母亲的压制,甚至连想象力都快消失殆尽。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秀拉粗犷朴实的家,可以无所拘束,充满新奇。秀拉的家里总充满着各种杂物,各色各样的居民,经常吵闹嘈杂。而对秀拉而言,则是羡慕奈尔家中的一尘不染,条理干净。她们友谊来得突然,俩人都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她们起初在栗色门厅中相遇,后来又隔着秋千相望时,马上感到了旧友重逢般的惬意和舒畅”。
她们相似,拥有许多共性。秀拉有着桀骜不驯的性格,而奈尔内心中也有着一丝叛逆。第一次和母亲海伦娜乘坐列车去外婆家的旅途中,目睹了母亲对白人的满脸堆笑卑躬屈膝,她感到羞耻难耐,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回到家中她对着镜子说:“我就是我。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我不是奈尔。我就是我。我。”一种自我感受萌生在奈尔的心中,化成她内心坚定的信念。她们又互为补充,在彼此的性格中获得了宽慰,彼此依靠着共同成长。奈尔坚强有恒心,遇事冷静,秀拉则冲动鲁莽,做事不计后果。当秀拉失手把小鸡甩入河中,俩人亲眼目睹了小鸡溺水身亡地情景时都惊慌不已,正是因为共同见证了生命的脆弱,在小鸡葬礼上,她们十指相扣给予对方以力量,更加迫切地想要寻求彼此的支持。只有和秀拉在一起时,奈尔的性格才能自由驰骋,她们太过亲密无间,甚至连自己也分不清某些事到底是谁的主意。正如伊娃所言:“太像了。你们俩。你们从来没有什么区别。”同一性和互补性才构成了她们俩人友谊的基础。
但后来奈尔在爱情和友情之间选择了前者,而秀拉则独自离开了梅德林。在这十年里,秀拉一直在寻找一个朋友,一个像奈尔那样亲密的朋友。“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个情人不会是一个同伴而且永远不可能是。”城市生硬刻板的生活让她感到厌倦,她一直怀念与奈尔的友情,于是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梅德林。秀拉的回归让奈尔感受到了一种魔力,仿佛生活又充满了阳光,和秀拉谈话就像与自己交谈一样,有秀拉在身边,她“感到自己更聪明,更文雅,而且还有一点性感”。然而莫里森在此时对她们的友谊设置了一次考验:奈尔目睹了秀拉和丈夫裘德偷欢的场景。她痛苦绝望,可面对好友和丈夫的双重背叛,“她却再一次想起了秀拉,就好像她们还是朋友,还可以商量烦恼”。尽管友情因此而破碎,三年后听闻秀拉身患重病,奈尔还是去看望她,问到她为什么背叛自己时,秀拉回答:“你说抢走了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杀了他,只不过是跟他睡了觉。既然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忘了这码事?”秀拉对此事的毫不在意让奈尔始终无法理解,因为她一直深深介怀。莫里森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对小说中女性之间的友谊提出了挑战。
克拉丽莎感觉她和从未说过话的人也存在着一种奇特的共鸣,她归之为先验论:“由于我们显现的灵魂,即表露的部分,和看不见的其他部分相比只是瞬息的存在,而不可见的部分广阔地存在于天地之间,因此可以永存,可以以某种方式依附在这个人或那个人的身上而再生,甚至死后仍出没于某些地方……”她身上看不见的部分就如一粒被湮没了多年的种子,不经意间在彼得的心头发芽开花,“她比他认识的任何人对他的影响都要大”,而且对他一生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对她的回忆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是认为她势利的莎利,也觉得欠了克拉丽莎极大的情,因为过去在伯顿的日子对她意义非凡,让她快活,让她天性自由发展。她认为和克拉丽莎曾经是朋友,而不是一般的相识。彼得和莎利俩人在克拉丽莎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而她归结的理论在俩人身上也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秀拉病逝后,奈尔是出现在她葬礼现场的唯一一个黑人。离开公墓时,奈尔心情低落,与夏德拉克擦肩而过,仿佛突然感知到了秀拉的灵魂,心中一阵灼痛。她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想念的是秀拉,而不是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想念裘德,她哭喊道:“噢,天啊,秀拉,女孩,女孩,女孩女孩女孩。”悲痛喷涌而出,思念也无法遏制,此刻正如克拉丽莎的理论所说,即使秀拉死了,她灵魂中看不见的部分却依存在奈尔心中,深厚悠长。
在喻指《达洛维夫人》中关于女性自我追寻的主题上,莫里森也进一步继承了对女性友谊的支持。在以父系社会为主流的世界里,女性除了从自己身上获取力量,还应从与妇女朋友的友谊中汲取养分,在彼此自我意识觉醒、自我追寻的道路上相互支持与鼓励。莎利照亮了克拉丽莎的生命,在情感上给她支持,在思想上启发她,引導她阅读,为她开启了一扇通向外界的窗户,在与莎利的友谊中,克拉丽莎学会了如何思考,如何反抗,与此同时克拉丽莎对莎利的影响也不容否认。秀拉与奈尔相互欣赏,互为补充,在共同成长中早已融为一体,即使秀拉去世,她身上的热情和勇敢早已成为奈尔生命的一部分。通过对伍尔夫女性友谊的继承,莫里森对女性友谊作了自己独特的思考,从而进一步突出了女性友谊对女性自我追寻过程中的重要意义。
从《秀拉》对《达洛维夫人》的继承性喻指中体现了两个喻指基础,一是女性自身的自我意识,二是女性友谊对女性自我追寻的作用。两部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关注了女性自身及妇女友谊。在《达洛维夫人》中女主人公克拉丽莎在独处中思考寻找,在与莎利的友谊中获取安全感和力量;在《秀拉》中秀拉自身桀骜不驯,无视权威,与好友奈尔彼此吸引,共同成长,彼此都是另一个自己。由此可见在女性自我追寻的道路上自己和女性的友谊必不可少。自己是在父系社会中反抗的根本力量,女性友谊则是坚实后盾。莫里森在对待黑人女性个体意识和自我寻找的主题上吸收了伍尔夫关于女性自我和女性友谊的思考,由此延续了经典的发展模式,表明女性在她们实现自我的道路上应关注自我,重视女性间的友谊,同时她们的自我追寻之路将会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