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福春聊天
2018-01-05胡烟
之所以會想起写这篇散文,是因为在采访之余,有那么多感性的东西,无法呈现在纸面上。夏天的傍晚,我在炎热的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呆坐,回忆到人与人之间交流的细节处,常常流淌着温情,恰似清风徐来,烦恼尽消。人生多么富足、美好。
今年迎来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王福春拍火车,也是从是四十年前开始。这是一个巧合。他一路拍摄火车,一个猛子扎了四十年,成为中国铁路发展最有力的见证人。今年是他最为忙碌的一年,采访他的媒体特别多,出版画册、筹备展览,够他忙的。接到采访任务之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他。一如既往地热情。说他在深圳,忙碌新画册的出版。过了几天再联系,他在济南,说是过几天回来。回来之后要马上筹备着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猜想着今年他有七十几岁了?几年前采访他的时候,他刚好七十岁,中间到底是几年过去了?我竟记不清。我是模糊思维,数字的事经常搞不清楚,但也想,毕竟是七十几岁的老人了,不要把人家追得太紧。为了自己的新闻报道,挤占别人的时间,真是一件蛮残忍的事。
但他还是答应给我一个下午,原因是我们太熟悉了。这种熟悉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那是大约十年前,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对于什么是纪实摄影还一窍不通,采访的时候也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但他没让我尴尬,更没有冷场,而是一个劲儿向我提问,工作情况、生活情况,想要向我传授作为一个长辈的经验。他建议我有意识地将所有的采访文章积累起来,日后做成一本文化名人的采访集。我在心里感激着他,也惭愧着自己。惭愧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化记者。他多年拍摄火车的经验、隐藏在相机之外的密码,一点儿也没有被挖掘出来,真是一次失败的采访。我只是觉得那些火车照片很有趣,隐约地感觉到那背后是一座富矿,但就是无能为力,心里很着急。那一次采访之后,我回来阅读了大量有关纪实摄影的书,并了解了王文澜、解海龙、侯登科、胡武功等这些纪实摄影人的作品,反复琢磨着,一度很沉迷,源源不断地感受到思想的力量。
后来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面。北京纪实摄影大展、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还有经常举行的铁路巡回摄影展,几乎有摄影人扎堆的地方,我都会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还有那一头齐肩的黑发。王福春少有白头发,这在他的同龄人中是很难得的。他笑着说可能是因为心思单纯的缘故。他总穿件大红的上衣,牛仔裤,很有精气神儿,一点也不像六七十岁的老人。每次见面,都是在人群里,目光相会的那一瞬间,他马上绽开满脸的笑,拿出全部的热情,喊我小胡,问我最近怎么样。每次没等我问候他,一定被他抢先,问我的近况,非常关切,像个本家的大伯。我想,在这样的人面前,无论我再成长多少年,也一点儿也端不起记者的架子。我对他的采访,只能说是聊天儿。
七月流火。他又给了我一个聊天的机会。从我们单位门口,坐663路公共汽车,可以直达王福春在北京石景山的家。我中午一点钟坐上了车,这辆车的乘客真多,一路上晃晃悠悠,不断地有乘客涌上来,几步一停,中间竟然抛锚三次。一个半小时后,我收到了王福春的微信,说是在楼下等我。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忍不住享受着这辆落后的公交车所带来的“慢”享受。其实我完全可以坐出租车去采访,节约时间。工作节奏骤然加速,很希望快速地完成一件事,紧接着进行下一件事。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但不知为什么,采访王福春,感觉就像是串亲戚,一点儿也快不起来,磨磨蹭蹭的,很随性。
王福春果然在楼下等我,还是那个红色的身影,他一边等我一边看手机,可能是进行着跟媒体的联系。我愧疚着。他完全可以不必等我,因为他家我已经来第三次了,轻车熟路了。但他就是这样热情。
一进门就听到阿姨热情的呼喊。跟阿姨也见过几次了。令我高兴的是,几年过去了,他们两口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老。王福春的头发还是那样黑,健朗。阿姨的头发还是那样花白,加上白皮肤、金丝眼镜、花裙子,非常有气质,真希望她永远这样年轻着。阿姨热情地喊我进屋,倒水,帮我拎包,问我的近况。我跟阿姨是山东老乡,还记得上一次来,中午吃了阿姨包的黄瓜虾仁馅儿的饺子,一口咬下去都是汁水,味道真好。
阿姨知道我要跟王福春聊天,尽管还想多跟我聊,但还是很有节制地进屋去了。在我采访的间隙,她进客厅给我俩每人剥了一个水蜜桃放在碗里,旁边还放着一个贴心的小勺。
我跟王福春就这样开始了聊天,主要围绕着他的新画册。其中的很多照片,我都熟悉了。记得之前采访的时候,他给我讲述了很多拍照的故事,例如,有一个小女孩倚着火车的门框睡着了,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他流泪了。这一次,他照例讲故事,穿插着他的很多想法,比如在火车拍到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大了,想开设一个网络寻人的栏目,寻找照片上的当事人。他太忙了,很多想法没有精力去实践。这一次又给我讲,他在火车上挨打的故事。有一次拍摄了火车上的一对母子,被孩子的父亲跟踪,二话不说一拳打掉了门牙。那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为了他的摄影事业,他一直被旅客当成是火车上的贼。一上车,来来回回,东蹿西蹿,眼睛贼亮,寻找着拍摄线索。经常被人当成坏人。现在采访他的媒体多了,他也经常被人认出来,知道他是那个拍火车的摄影家。
他感慨着,现在火车上的故事少了,经济发展,随之而来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火车上的陌生人,互不交集,很难产生故事。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上了车就像一家人,马上能热火朝天地聊起来,甚至能撑起一桌麻将牌。这些都被他用相机记录下来。
其实他要说的,都在照片里。摄影人用镜头表达。前几年,有人说王福春的纪实摄影反映了铁路比较落后的那一面,不够光明。这其实是大错特错的,是看多了那种摆拍式的光鲜亮丽的广告片而产生的视觉反差。落后是无法抹杀的历史,但王福春并没有拿铁路落后的一面去哗众取宠,引来外国人的关注。相反,他的照片是极其富有温情的。他以人类学、社会学的视角,寻找车厢这个小社会的趣事儿。趣味、幽默,是他惯用的表现手法。比如早先年旅客抱着宠物狗上车,有一些好玩儿的场景。后来铁路禁止宠物上车。前几年,导盲犬又可以上火车,彰显人性化服务。这个现象,火车上的狗,从有到无,再到有,折射了社会的进步。能坚持这样拍摄的,只有王福春。40年如果断档了,那这种意义就挖掘不出来。
每次聊天,王福春都能提到他的哥嫂。他從小失去父母,是哥嫂抚养他长大,供他念书,一直督促着他上完了铁路中专。那个年代的中专相当于上大学。令他遗憾和心痛的是,哥嫂的五个孩子,由于赶上“文革”,都没能享受像他一样的待遇,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他说自己拍好照片,也是为了报答哥嫂的养育之恩。电视台给他拍摄专题片的时候,特意跟随他,拍摄到了他给哥嫂扫墓的场景。我想,一个一辈子生活在感恩之中的人,镜头不会是冷漠的。哥嫂的恩情,就是他照片温情的底色。
王福春拍了一辈子的火车,在纪实摄影行业已经有着非常高的声望,却一直过着比较简朴的生活。摄影是个烧钱的活儿,记得他在平遥获过一次大奖,奖金不菲,但大部分拿来请摄影圈的朋友们热闹了一把。文学家、艺术家的清贫,有助于考验他们的执着心,有多少人中途放弃了,沉沦到物质的海洋里,他们对艺术说拜拜的时候,其实也放弃了享受一种纯粹的、闪闪发光的生活。那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但王福春不会放弃,他都七十五岁了,热情丝毫不减。只要一上火车,他还是两眼放光,拿着他的小卡片机在车厢里来来回回地找线索。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都是他在讲,我在听。说照片像是话家常,王福春也像是给我这个晚辈讲课。纪实摄影其实就是文学和人生,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能理解他的照片,产生共鸣的机会越来越多。聊完了这些,他竟然还记得我的文化名人采访集,问我出版了没有。我摇摇头说,总觉得自己写得浅薄,文章摆不到台面儿上。
阿姨到客厅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意识到采访应该结束了。阿姨亲切地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俩人非要带我去吃附近的东北菜。显然是提前商量好的,一点儿也不容我推辞。阿姨很健谈,给我讲起她去年回山东老家莱州,本来以为一个亲戚都找不到,结果认了一大家子的亲戚,高兴坏了。
阿姨从小也是无父无母,由姨妈带大的。王福春跟我提到两次,他们两个从小没有父母的人,走到了一起,虽然没有从事同一行业(阿姨之前在邮局工作),但俩人的生活达成了高度的默契。王福春这辈子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拍照,阿姨一人带大了两个孩子,一点儿也没有怨言。
在附近的东北菜馆,点了拉皮、小鸡炖蘑菇还有锅包肉,他们想让我尝尝地道的东北菜。王福春这时候不说话了,他只想他的摄影,生活全由阿姨做主。吃饭间阿姨又说起,王福春是他们家的宝,一家人有好吃的,都是紧着王福春先吃,孩子们吃他剩下的。早些年生活困难,没什么营养的东西。王福春爱吃鸭蛋,有一次阿姨买了200个鸭蛋,腌了煮着吃。孩子们无论多馋,阿姨也舍不得给他们吃。只有等着王福春拍照回来,煮给他吃,他吃剩下了,才给孩子们吃。王福春不经常回来,最后鸭蛋都坏了,再煮给孩子们吃,到最后谁也不稀罕吃了,只好浪费了。王福春羞涩地笑了。
王福春不顾身体,经常疲劳着拍照,这让阿姨很担心。她说最近媒体采访他,晚上十一点才回来,她真是心急了,对我说,“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不早点给我们放回来!”王福春聊起摄影就激情澎湃,忘记了时间,阿姨心疼了。那一次在火车上被人打,王福春回家不敢告诉阿姨,过了一年才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
王福春说,山东女人贤惠。这是对阿姨的赞美。阿姨支持他拍照一辈子,没有任何怨言。阿姨拉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还加了我的微信。我知道她是很寂寞的,因为王福春在家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沉默寡言,在电脑前忙着整理照片。偶尔问一句话,他会埋怨她打断了思路。
短暂的交流,我不知道怎样给阿姨更多的宽慰和欢乐,便鼓励她,把两个人以前经历的故事写出来。阿姨说,她曾经试着写过,写着写着就开始难过了,因为以前的日子太苦了。我其实很想找个时间,专门听阿姨讲过去的故事,她有倾诉的愿望,又有鲜活的火热的生活。很多有质感的故事,就这样被岁月带走了,多么可惜。我渴望着聆听。
吃饭的间隙我想去卫生间,当我一站起来,两口子也跟着站起来,怕我去结账。我只好笑着坐下来。吃完饭后,阿姨又给我把锅包肉打包,非让我先生也尝尝。盛情难却,我连吃带拿,不管也不顾了。
两口子给我指着地铁站,阿姨怕我找不到,执意要送我。我知道还有不近的路,坚持拒绝了。王福春又叮嘱我,早点要个孩子,有孩子才圆满呢。我心里感动着。告别他们,我一个人走向地铁站,走了好久,回头看他们,正向我挥手呢。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合格的记者。反正我一边采访一边交朋友,在工作中获得了不少的快乐。我觉得要理解一个文化人物的作品,要先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的生活环境,甚至去跟踪他一天的行动轨迹。如果有可能,要用十年二十年去交流,去碰撞,成为真正理解他作品的知音。
其实,我想写这篇散文的初衷,一是想把阿姨写进来,这是一个令人想起来就感到温暖而贴心的人物,而在我的采访稿中,无论如何也不方便把她放进来,满是遗憾。二是醉心于自己的慢生活。文化就是要慢慢地做,虽然周围的环境拼命地催促着我快跑,但我的心,依旧是慢的。我喜欢这个夏天的热浪里,家常式的聊天,喜欢通往地铁站路上的挥手,喜欢跟年长的人交流。因为他们很慢,很沉稳。
我总觉得,一旦快起来,就没文化了。最近读《不合时宜》,是苏东坡的传记,写苏东坡到杭州上任的时候,在他弟弟家住了70多天,一路走着一路游历,半年后才到达杭州。又写苏东坡的那些朋友,每次来看望苏东坡,短的能住个把月,长的住一年。去看望一个好朋友,在朋友家住一年,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啊。那些有文化的人,都是这样,过着慢生活,经常聊着天,在山脚赏花,在赤壁泛舟,变得越来越有文化。我也渴望着,多一些像王福春这样的朋友,慢慢地聊着,既快乐,又有文化。
作者简介:胡烟,本名胡俊杰,女,80后,山东龙口人,报社副刊编辑,现居北京。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山花》《北京文学》《时代文学》《黄河文学》《山西文学》《福建文学》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哭泣的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