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叫的良辰(中篇)
2018-01-05鲁明华
鲁明华
那年六月,花团锦簇,漫山遍野的花香扑鼻而来。王英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沿着崎岖的山路,顶着炎炎烈日上坎下坡一路颠簸直奔大姐家。遇到上坎,王英只能下车猫着腰使劲地推着自行车。又白又细腻的小脸被烈日照得白里透着红,汗珠从脸颊上一滴一滴地滚落。
她骑到转弯的坡路时,迎面来了一辆大车,车上载了一车水泥管。因为管道装得太多,车走在路上,车身左右摇晃。
车从王英身旁走过的时候,她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是转过身看汽车走过掀起的泥沙弥漫开来。王英朝脚下使劲一跺脚,嘴里又“哼哼”了两声,推车又走。这时候,眼前莽莽苍苍的青山绿地,各色的花都冒出来迎着阳光怯怯地摆动。
因为即将高三了,王英的暑假只有十几天。所以王英从学校到家没有住脚,放下背在肩上的书包,还没有见到老娘,就风风火火地推上自行车。吓得几只大白鹅扑棱着翅膀,想飞怎么也没飞起来,拴在苞米仓下的小黄狗几次拉直了锁链,又无奈地趴在原地嗷嗷地叫着。
妈穿着件红花绿底肥大的T恤衫从菜园里跑出来,追到大门外手举得很高“英儿——英儿——”半天,没有回头的人。妈回头又进了大门,“想人家的孩子能有什么用?”妈觉得哪儿不对,又跑到大门口向王英飞去的方向张望。
从国道拐进大姐住的村子有条大河,十几天没有下雨,河水很清也不拥挤,河心的柳毛树根裸露出来,光滑的卵石顶着毛毛茸茸的绿苔藓,被风肆无忌惮地推来搡去。
王英将自行车倚在路边的杨树上,顺着羊肠小道走到河边,手还没伸到河水里就隐隐约约听到吉他的声音——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倾心悠扬。
王英被吉他声引诱,小心挪动着脚步,踩着牛蹄窝,踩着青草棵,踩着凹凸的河石磕磕绊绊地离吉他声越来越近,吉他声却戛然而止。
王英也停住了向前伸展的脚步,看见一个扎着羊尾巴头发的男子起身走进河里,弯腰在河里翻动着什么,王英瞪圆了眼睛:好端端的一件衬衫被撕掉了两袖子,衣领立起,将火热的阳光拦在脖子外,结实、健硕的臂膀好像一伸展就能飞翔!河水在他的大腿处,王英一时有点蒙,没敢动。他像个外星人,让王英不知所以。
他一转身,吓了一跳。王英看到河心的树根挂着衣服、裤子,在流动里的水里左右地摆动。男子又走上岸,倚靠在杨树下继续弹奏着曲子,脑后的羊尾巴在树干的缝隙里似有若无。王英无话可说,站在那儿想动不敢动,河边飞动着成群的小蚊虫呼来拥去,直遮眼球,打不走,挥不去。王英想着衣服裤子都送到河心是挂鱼还是挡水?王英并不忌諱男子是否反感,径直走到河心,看看究竟。男子忽然说:“我懒得搓洗,好笑吗?”
王英对男子的突然开口,先是一愣,又长长地“嗷——”了一声。挺有创意!我怎没想到?!王英心想,你扎着羊尾巴我就不认识你了!是姐夫的姐夫的堂弟,是没人管的半孤儿。有爹有后娘和没爹一个样。王英认出了他,他未必认识王英。
王英从河边顺着羊肠小道又上了小桥,这时已经热得满脸通红。王英脚踩小桥的时候,姐夫的姐夫的堂弟就在小桥下的不远处弹着吉他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歌声伴着吉他像绳索又像云雾不停地萦绕着王英的自行车,王英使出浑身力气怎么也蹬不动车轮。
就这段小曲小调让王英想念大熊的心思几乎忘到了脑后,王英紧闭的思绪这一刻获得新生。
王英将自行车停靠一边,走到小桥旁,想探头寻找那男子的身影,不想那人也正伸长脖子,像大白鹅寻找水源一样,四目相望,王英心要跳出来似的,慌忙回到车旁……
那男子放下吉他,走到河里。水不深清清潺潺的,男子却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蹲下来看小鱼游动的样子,一群一群的,不时有小蝲蛄钻出来,像天上的流星……“你为什么不抓?”
男子一激灵:“你像个幽灵!”男子声音不大,不注意是听不到的。河西方向迎了山,山不大,有树木杂草,密密麻麻墨绿相间,婆婆丁的花朵迎风开着,像无数的小太阳布满山川河边,麻雀燕子成群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互相戏耍,相撞到水间,又飞起。
男子说:“为什么要抓?或许它们是去看鲤鱼跳龙门。”
王英说:“你别搞错了!这是小鲫鱼——谁说,鲫鱼不能跳龙门!”
王英笑了,很兴奋,双手飞舞,是啊,谁说鲫鱼不能跳龙门?
王英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快乐,这份快乐让身心荡漾,开放。王英无意的举止撕开了男子一意孤行的外衣,他内心使劲向王英靠拢。
“你什么时候学的吉他?跟谁学的?歌唱得真好听。”
王英蹲在河边,用柳条敲着水面。
河水四米多宽,由几个小溪汇成,水清澈甘甜,养育了这里一辈又一辈的放牛人。
男子用脚掠起水,走到河边:“你是学生?”
王英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会算!”男子慢慢地说。其实,他看出王英干净、朴素、端庄,满脸的稚气。虽说男子大不了王英几岁,可他到底比王英成熟老到一点。男子的身上多少储存了一些坏意。
王英想:我知道你是谁,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你想学吉他?”王英扭身往回来的小路上走:“你不走正道,不跟你说话了。”走了一段又停下来说:“别以为这样就很酷!是没逻辑——!”王英用柳条敲了敲地面,有薄雾一样的东西漫开。王英听到“山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王英笑了,停住脚步。走到离他不远的河边,蹲下来。男子走到王英身后:“我叫长青,没人教我,是我自己瞎琢磨的,这吉他是我大姑家的三哥给的。”
王英说:“我得走了。明天你还在这儿吗?”长青点点头,没说话,王英走几步又回头瞅长青,没说话。
王英到大姐家已经是午后两点多了。大姐看见几个月没见的妹子,急忙拿来手巾,说:“大热天跑这么远,不嫌累呀!”
“想臭大熊嘛,好几个月没看见,长个儿了。”王英抱起大熊从东屋到西屋,又从西屋到东屋。
大姐说:“英子你别哪儿都跑,得看书了,过年就高考了,你们岭后才出几个大学生。你使使劲进清华北大,就扬眉吐气了。别像个半疯婆似的,东一头西一尾的。”
王英屋里屋外看看猪瞅瞅马,拍拍炕上懒洋洋的小花猫,又蹑手蹑脚地满院子抓蝴蝶——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大姐说的话她全当没听见。大姐从屋里追到院子,“英子我说话是放屁啊?”
王英说:“你别忙叨我啊,磨唧唧的。再说我回家了,出了牢笼进了监狱!”王英放下大熊,去大姐的屋后,摘起了樱桃,樱桃不大,酸酸甜甜。王英干脆把红彤彤的一枝折断,举着火把似的给大熊看。大姐说:“干什么都着急!好容易长大的树!”大姐说:“现在年组能排多少名?”“你猜!”“一二名呗!”王英哼了一声,去院子里追着小花猫,小花猫顺着苞米仓的木梯上蹿下跳,像似故意做给王英看。
大姐的房子去年翻建的,铝合金落地大窗。苞米仓也是铁架的,梯子是房前刘木匠给做的,很规整的木质梯子。王英蹬上去,坐在梯子的半腰上,举着坠满星星的樱桃枝一个一个地摘下扔到嘴里,贪恋樱桃的美丽和味道。
大姐跟到院子里,“都二十岁的大姑娘了,稳当点儿。”王英一只脚在梯子的中央荡着,另一只脚敲打着梯子:“在学校两周放一天假,一天十八小时看书、学习、讨论、考试,我像个犯人!好不容易放个假,见一个说一堆,烦不烦!我们学校年年有自杀的,都是逼的。”大姐沉默一会儿,又说:“都是为你们好。”“你吓唬谁?农村人走出去,就得考上好大学!”大姐听到王英的话语气变得软软的,像刚刚铺展开的棉花。只是王英的两哥哥谁也不说,每到县城都偷偷地塞点零花钱给王英。考上什么样的大学是她自己的事。全村老少都说王英将来是个城里的料。
王英跳下梯子:“我还没吃饭——”
大姐一边嘟囔:“那你不早点说!”一边打开电饭锅盛了一碗米饭,做起了蛋炒饭。王英跑进菜园摘了几个洋柿子,洗一洗,切一切,放到米饭里和鸡蛋一起翻炒起来,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子。王英将鼻子凑到马勺边闻了又闻:“嗨——!老长时间吃不到这东西了。在学校吃的都是猪不理的东西!”王英蹦蹦跳跳的,拿着碗迫不及待地,“快快快,饿死我了……”
王英早早地离开大姐家,直奔小桥下。可小桥下却没有吉他和歌声。王英走到河边企图看见长青遗忘的衣服还挂在河心的树根上,可是河心只有哗哗流淌的河水和偶尔飘过的树枝草叶。王英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脚上像趟了河水,被露水润湿了脚面。小桥在群山的沟塘间一时有些孤独。崎岖的山路,莽莽苍苍的群山,鸟儿莽撞地飞翔,云朵一团一团地簇拥着推搡着……王英很坏地踢了一脚河边的枯枝,直奔返回小桥的羊腸小道。
长青来的时候王英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不是长青欺骗了她,而是王英来得太早了,才九点多一点就在桥下蹦蹦跳跳的。要知道小村与小村之间有山相隔,有水相望。
这个小桥只有这个小村的村民才走,外地卖菜的、拉粪的、放牛的、放羊的、赶集的,一早学生上学的走的人差不多能数得过来,屯子太偏人口又少,王英在小河旁走的时候就一直想,现在的小青年谁在山里憋着!王英是乡中学唯一一个以全县第六名的成绩考进县重点高中的。两年前的这会儿,王英是兴奋的。人见人说,这小厉害!连镇长都去了她们家并和她的大哥二哥握了握手,还给了两百块钱红包,用以鼓励。
长青坐在一棵老杨树旁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大方……”王英不叫小芳也没有大辫子,可是长青这一刻偏偏喜欢了这首歌。
王英站在小桥上的时候已热泪盈眶,说不出的喜悦,她几乎是跑到长青的跟前,“我来了——”
长青抬起头:“你也一定爱唱歌!”
王英笑着小鸡啄食似的点着头,并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阳光扯着最美丽的衣裳披到这个小河边。荡悠悠的歌声,还有许许多多荡悠悠的花香,沿着这条乡路漫延开去。
长青说:“我大伯家的哥哥结婚。我来助兴,给主持也唱几首歌,你也去呗,就不远。”长青顺手指了指眼前的这座山。“我是跟着大伯放羊,看这挺好,有山,有水,这会儿还有小女人——”长青坏笑,梳在脑后的羊尾巴跟着头不停地颤动。
一连几天他们在这个小桥下相聚,唱歌起舞。只是王英时刻瞪着警觉的双眸,长青手刚要搭在王英的肩头时,王英突然叫着:“你看——!”
长青顺着王英手指的方向只看到了山和山上青翠的树木,还有从树林里传来鸟的争吵。长青弄不明白每到关键时刻王英总是跑到桥上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妈满头白发,穿着那件红花绿底又肥又长的T恤衫,坐在炕沿边上:“老闺女,人活一张脸,争口气。咱家八代没有大学生,你就活个样来堵堵你大嫂的嘴——”王英说:“谁怎么活都是命,说那些干吗。”
妈不再说了,眯着眼睛低头补袜子脚后跟上的洞。针穿着黑线扎进去,又慢悠悠地拽出来,又一针扎下去缓缓拽过来……路是要走的,袜子磨出了洞就要弥补。而生活的漏洞有时却无法弥补。王英穿的都是新袜子,王英不知道有补丁的袜子走路就要格外地小心,有补丁的袜子有时会磨脚。
王英有一个礼拜没见到长青,没法再去小桥是大哥顺脚带走了王英。留下潺潺的流水和森林里传来不知名的鸟的叫声,以及一溜又一溜花的芬芳荡漾在河边。
经过了十八天的解脱和放肆的逃避,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中巴车回到了学校。王英照旧背着满满当当的双肩包,里面装满了厚厚的练习册卷子,手上又提个鹅毛小褥子。校门口堆积了自行车摩托车带篷或没篷的三轮摩托车小轿车吉普车。男人、女人、老的、小的熙熙攘攘,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头上翘着羊尾巴的穿着长衫的男子——长青。
王英想躲避,小心地钻进人堆,吃力地挪动着手提包。
“王英——!”
到底还是躲不过,在这人堆里,长青像猫堆里闯进了一只哈巴狗!——是他头上翘着的羊尾巴太招摇。
长青急急忙忙地,“我要问你,星期天有个婚礼,缺个女生伴唱,你去呗!”
“我走不了,两星期才休一天。再说这学期,学校更严。”
“你不是爱唱歌吗?”
王英摇摇头,“不行的”。王英慌忙进了校门口,害怕老师看见会在学校的喇叭里点名批评。
长青跑到围栏边望着王英的背影,有些无可奈何。王英回头却无意间在人堆里撞见了长青的目光。长青立刻挥动着大手:我救你——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上了五天课了,王英总是神不守舍。王英在文科A班。班里56名同学,王英成绩稳在前十。小郑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声地说:“十二年的辛苦就在今朝,一份努力一份收获。前程在你们的手中……”王英偷偷低下头,看到被手握湿了的字条:“晚上下课我在对面超市里等你。长青。”
阴魂不散的东西!我怎么安心。王英心里说,却又暗暗得意,被关注是多么美妙的事!
星期天,课上到第二节,王英突然肚子疼痛难忍,找到班主任说要去医院,班主任手捏着一绺卷发:“叫谁陪你去?”王英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出了校门,打着出租车到了婚礼酒店。
长青在酒店门口看见王英,像老鹰飞过山崖,并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我知道你能来。我知道你爱音乐。”
长青在后台借了长裙和高跟鞋叫王英换上,又抹了淡妆。王英这一改变,连自己都觉得唱歌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长青拿着歌词,告诉她一会儿唱哪首,唱不好也没人说,台下都是二百五……
婚礼没有正式开始前她和长青唱:跑马溜溜的山上。长青怕她不敢唱,特意告诉她,放开嗓音,凭你感觉,就可以了。
令长青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英从开口到歌声结束倒像专业歌手的。不论是台风还是唱歌的音律把握都恰到好处,后来王英告诉长青,在学校她是文艺骨干,包括学校的文艺主持,这让长青喜出望外,拍手叫好。
王英唱完三首歌,急急忙忙地跑回学校。
王英看到班主任小郑老师就把手摁到肚子上,老师今天穿着套裙,弯弯的长发被绾起。伸手摸摸王英的肩:这么快回来,没打针?王英摇摇头:“吃药了,怕老师着急……”小郑老师走进了教室。同学都关切地看着王英,王英心跳得像土道上的拖拉机……
王英上期年组测试第三名,小郑老师一直把王英的座位摁在眼皮下,生怕她跑了似的。
王英自打从酒店回来,一直陶醉在舞台上,她喜欢唱歌,喜欢掌声和掌声带来的成就感。原来我是喜欢音乐的!王英做梦也唱歌,把寝室里的同学唱醒了。第二天,就是这个玩笑逗了王英一大早,王英心里说,这几天鬼知道心在哪儿了。王英格外紧张,还有一年就高考了:这时千万不能,千万不能……可是王英眼前老是唱歌的情景,唱到哪个地方,手怎么放,脚怎么动一下就更完美了。长青凝視她的眼神,那眼里有王英迷恋的情愫……同学都在悄无声息地看书写字,偶尔能听到讨论声。王英看着书拿着笔,脚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滑动……
又见到长青是在放晚自习的时候,长青说:“我来好几趟了也看不到你,周五我去乡镇演出,给你报名了。”
王英瞪着眼睛,“我上课呢,怎么去!”长青说:“考大学有什么用?就是吃口饭呗!干什么不行?偏偏累个鳖犊子样!”长青双手举过头顶并在王英眼前挥动,“这口饭你吃好了能出名,就成歌星了。你就是那块唱歌的料!你一定行!上回你一唱歌我都懵了!”
王英来回地走着,不停地搓着手。“不行,我家里知道非废了我不可。过年就高考了,你别坑我!”王英转身跑回学校。
长青被校门拦着,被一堵高墙拦着,还有到处是高大的树木遮着,跑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无法看到学校里王英的样子。
夜晚总是又黑又漫长,王英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天又一天,教室里换着男的女的老师,这些老师却都不像在小学、中学那样,大喊大叫地敲打着黑板或扔着粉笔打着正在酣睡的学生,而是怕惊醒谁似的小心翼翼的,和蔼又亲切。
小郑老师在铃声还没响之前就走到王英面前,一会咱聊聊啊。
王英看着老师点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月亮要掉下来了似的。
小郑老师把手自然地放到王英肩上,“你看你们赶上好时候了,空间够营养足,个子都比我高这么多。我上学一天饿了半天,走道都没劲,能活下来都不易……上课老走神,这可了不得,十一年的辛苦就在眼前了,千万别松懈,老师替你们捏把汗呀,你说是不是?”
小郑老师声音从缓到急,由大到小,又由小到大,眼镜里滚动着星星,要划掉一样。王英看得出,小郑老师一直小心谨慎地控制着。一会儿用手指推一推眼镜。其实王英看见小郑老师手上有一滴水珠在指尖上滑落。
王英点头:“嗯,嗯,知道,知道,不会不会的老师。”可王英还在周五没上早自习之前留了字条压在讲台的玻璃下:“郑老师:对不起,没向你当面请假,今天我确实有急事离开一会儿。望老师理解。回来我一定安心学习,我知道我不能辜负你、辜负家人,更不能辜负自己的辛苦,请郑老师放心。”
王英来到长青面前时,长青刚刚走出小区。长青哎呦了一声,怕自己在睡梦中。王英拍了一下长青肩头,“我告诉你,这次我去,以后再别有这事,过年高考了——!”
“考考考……你累不累呀,听着我就崩溃!活得跟他妈驴似的!”长青拽着王英就跑,他们来到河边。长青说:“看到水就想唱歌。”
这里的江面很宽,早上没有风,水像软软的深色的绵,微微地颤动。对面是山崖,有鸟从崖缝里钻出来,绕江面一周,点了水,捉到了什么又飞回去。走出来才知道没有太阳的早晨,也如此美妙,这样的一个漫不经心的早晨,谁还需一个誓言期待着撩过寒风剥落岩石寻找土壤、萌芽。
长青脑后的羊尾巴依然固执地跟在他的脑后,他指着那只大鸟,“你猜它能飞多高?”
王英说:“我还没吃饭呢。鸟的世界谁能懂?”
长青转过头看着王英,“我也没吃饭,也没觉得饿。”然后拉上王英就走。
王英站在蝴蝶乡群众搭建的临时舞台上走了一走,从舞台的东到西边不过是十几步,是两台大挂车拼起的临时舞台。红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得有点发黑,但那红色还是有些醒目。汇演还没有开始,却被长发的、短发的、戴帽子的、不戴帽子的挤得水泄不通。王英站在台上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少妇将一枝枫叶插在头上,风风火火地从对面的斜坡道上走下来,手里摇着狗尾巴草,高跟鞋踩着土道摇摇晃晃……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回家的路上,路边玉米和玉米叶子细细的话语,还有远处桥下流淌着远远的祝福。王英把一切都想得那么饱满温馨。
伴着欢快的音乐,王英缓缓走上台,雪白的衬衫,牛仔裤,脸没有特意地涂抹,阳光照着显得格外淳朴大方。
“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掉眼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开怀。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闹喳喳,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发呆。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小心陷进来,陷进来,女孩子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你就会把她爱……”
长青站在台下一会儿拍着双手,一会儿将手举过头顶,一个劲地呐喊:“好——好——”王英刚走到舞台边,长青伸手扶着她并说:“未来的歌星——我的偶像!”
王英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多了,她直接走到小郑老师面前,“郑老师我想休学。这个学期我不能上课了。”
小郑老师正为王英的不辞而别恼怒着,王英又当头一棒!小郑老师瞪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许久。
“你知道不知道这么多老师在你的身上投注了多少心血?校长都关注你的成绩,有什么事老师可以帮你。”
“我喜欢音乐,从小就爱唱歌,只是谁都不支持。我这一年尝试一下,不行过年秋天我再回来,不用和谁商量,这一回我做主!”王英没等老师说话转身跑了,郑老师站起身想抓一把的时候,王英已经下了楼,鹰一样掠过楼道。
王英穿过学校对面的小胡同,在一个低矮的小亭子边蹲下来喘着粗气。她都不知道这几天想了些什么,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汗珠子——家里要知道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决定,首先是老娘非气晕了不可……都怪這个时候偏偏遇到长青,该死的长青——!
王英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被音乐迷恋还是对长青着迷。傍晚的阳光依旧火热,直射王英忐忑的心,她慢慢站起来,倚到墙上,长叹一声。接下来自己该到哪儿去呢?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叫老师、同学们惋惜。在学校,她的人缘和成绩多叫人羡慕,想想这些,泪珠顺着王英的脸颊流了下来。因为临近傍晚,许多小飞虫在王英的眼前胡乱地飞翔,眼前时常有人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走来走去,并回头回脑地瞟着王英,王英知道以后要面临好多事,更重要的是长青……
今天的一切都是和他密不可分,妈知道会气死的。王英不敢想下去,也不敢抬头看落在楼后的太阳怎样地映照大地。王英弯腰捡起一粒石子,在掌心里掂了掂,你到底有多重,谁也不会在意,只是要看看你是在谁的手心里。然后,折断一根柳树枝条握在手里摇晃着并大步穿过胡同。
他们私自来到南方某城并做了酒吧歌手。王英和长青每天陶醉在灯红酒绿之中,王英并为自己的腰包渐渐地鼓了起来而沾沾自喜,长青除了把烟当茶饮当酒喝,除此之外,不花一分钱,没过多久王英就给家里寄了一封信,并捎去了五百元钱。
王英说:“妈,我想你,并且十分挂念你的身体,别生我的气了。人各有命,离开学校,或许是永远,或许是这一个学期,你别怪我做这个决定没和你商量,我都二十岁了。在这挺好的,使我对生命的认识又换了一个角度。不走出来,就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在学校你知道吗?我为了将来,用尽了我吃奶的力气,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学习,吃不好睡不好,无聊透了。不过,在这混不好,再回学校还来得及,真回学校的那一天,我就拼出一条血路来……妈,你说行吗?我脑子好,这是谁都认可的事,只是我在这边挺好,你和哥、姐都别挂着,工作轻松又不累。”
就是不敢告诉家里站在台上给有钱人唱唱歌……
王英半字没有提到长青,只怕提到他家里会担心,全村人都说长青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大姐还说,外面的男人各个都是“狗戴帽子”装人。
本来酒吧还有一名女歌手,只是有了王英,那个叫娜娜的歌手上吧台的机会越来越少。客人点王英的歌越来越多。有时一站就是连唱三两首歌,小费也会悄悄地塞进私下的小袋里。那个叫娜娜的歌手只能临时帮着乐队弹弹电子琴。王英走在酒吧里像个高傲的公主,原来赚钱这么容易!
长青病了的时候,王英依然站在台上手拿着金色的麦克轻柔地唱着:“你的爱何时成了谎言?让我无限等待……”
就在一个寒冬将近凌晨四点,王英小跑着回到宿舍,拿了药就奔长青住的宿舍去。王英推开门看到的是,娜娜在长青的床上,而长青把头贴在娜娜裸着的胸前——王英揭开床单扯了长青一把,一个耳光打过去,“真恶心!你个流氓——!”
长青懵了,看看娜娜又看看王英。翻身下地的时候,却倒在了地上,没有了知觉。
王英看着手忙脚乱的娜娜,伸手去摁长青人中。长青醒来时,嘴唇哆哆嗦嗦地说:“我还以为是你。”王英用手捂了一下他的嘴,让他别说话,然后没好气地说:“我扶你,快起来去医院。”
长青没动,瞅瞅王英放在小桌上的药,“就是有点感冒。”
娜娜走了,王英一直看她的背影消失,然后任凭泪水刷刷地滚动。长青拉过王英的手,“你不够爱我,不然……”长青把王英的手放在嘴唇上不停地亲着。
王英拽过手。“我知道你想让我跟你一起住,我做不到。不是我有多清纯,只是骨子里就封建保守,我放不开,我没法说服自己。我要的死理,我认为那是每一个女子应该做到的。我不会乱来,我妈就教我这一点,做女孩就要懂得检点——这有错吗?这是你跟别人随便上床的理由?把娜娜当成我了,鬼才相信——我就这样的女孩……为了你我放弃学业,为了你我选择六亲不认,离家出走——”王英泣不成声。
长青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王英回到自己的宿舍,拿了毛巾,打了一盆热水,把热毛巾放在长青的头上,反反复复。王英坐在长青身边一会儿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又摸摸盆里的热水。
等长青睡着了,烧也退了,她回到自己的床上,已经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脚步声。王英没有躺下,而是收拾了背包,然后在小桌的抽屉里拿出笔和纸:“我走了,别找我。”
王英提着黑色皮革背包从酒吧的后门走出来,心情像被大火掠过的树木,无比沮丧!站在路边回头看看,曾经让自己忘却上课下课的长长的响铃,还有课堂里目光与目光里裹满了紧张……想想长青,如果他现在追出来或许……自己再回去怎么能过这个坎,想想娜娜那种得意,嘴角咧着却没有发出声音的笑,想想就让人恶心。王英抬着头,脚步却迈不动,浑身无力,真想在哪儿靠一靠。终于在一棵银杏树下蹲下来,抱紧双膝,很无助地哭泣起来,引得很多路人将王英瞟来瞟去。
王英在回家的火车上遇到了同学的姐姐孟玲。孟玲一眼就看出了王英,拽着王英的手就说:“哎呀妈哎——咱岭前岭后的,谁都说你们王家墓地里冒青气了,出了你这么个凤凰,俺们谁都说孩子,看看人家王英……”孟玲的嗓门很大,弄得邻座仰在座位上的脑袋转来转去。火车长鸣。王英看着孟玲,“小点声,要不咱就被当皮球踢到家门口了。”王英看到家人说不出的心酸和意外。
王英倚着孟玲的肩睡着了的时候,孟玲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掌里,这时候夕阳倾斜,淡淡阳光从火车的右侧洒进来,映照王英半个脸庞。深秋的夕阳像蝴蝶薄而软的翅膀,萦绕着。这次的相遇王英确实有点像被谁触碰了饱含露水的香囊。即使睡得不省人事,王英也会清楚,家是无法抵制饥饿的干粮,家是那么地迫不及待。
王英醒来时,孟玲说:“你睡得真香,我就老是睡眠不好。你听听这边风真大,咱家那儿有山拦截,多会儿也没这么大的风。”
“可不是。可别刮了,再刮风,我就得上树了。”王英瞅着停下来的火车。外面冷冷清清,就听得风呼呼地响。因为是小站,没有看见有人下车,车窗外,依然绿得有些黄的庄稼摇摇欲坠。车厢里有人笑,也有人睁开装睡的眼睛看了看王英。
孟玲牵着王英的手,从小镇下了火车的时候,天才刚刚亮,她们穿过狭窄的通道,又跃过飘着腥臭的泥洼土道,钻进一家面馆,这时的王英已像霜打的茄子。看着狼吞虎咽的孟玲,自己却没有食欲,叼起一根抻面,咽鱼刺似的一点一点地吸进嘴里,耳边老是有一个声音一句话,我还以为她是你……想想就觉得想用心厮守的东西多么难,真是梦想與现实多么遥远。原想有他,一辈子比梦想更重要。一辈子他就是王英的一座大山,山前有日出,山后有月落。
这时,孟玲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快吃吧,一会儿还坐一天的车,先填满肚子,一时半会儿吃不着饭了。”孟玲端起碗将剩下的汤汁倒进了嘴里。一个青年小伙子推门进来时,眼睛还惺忪,嘴上乐呵呵的。孟玲又要了一碗面,对王英说:“俺弟孟远刚,在这边给人家开车。”
王英抬头看看,又笑笑,点点头又低头拿着筷子在面碗里翻腾哪根面条才适合送进嘴里。她感觉孟玲总有使不完的劲,对什么事都充满向往,可自己眼下连喘气都觉得艰难。离家越近越害怕。回家了,怎么见妈妈?怎么和他们说?孟玲牵着她的手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十月的天忽冷忽热的,这时候王英冻得嘴唇有点发紫。
她们走到一辆白色的锈迹斑斑的半截厢式货车旁边,孟远刚从后座上拽出一个大褂递给王英,不埋汰,将就暖和就行呗!孟玲笑着给王英披上,并将王英推上了车后座。
这一路,王英虽然闭着眼睛,却听到这对姐弟几年没见的,一个劲地将来要是怎么样,将来就怎么样了。说着说着姐弟俩就开怀大笑,王英听着说鸡和鸡蛋还有猪和羊的事,什么意思王英却没弄懂,只是让这车哐当哐当的噪音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到孟玲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她不顾一路的颠簸,拉着王英直奔山坡。因为王英家离这边还有十几里地的路途,况且还没有车。王英也只能临时住在孟玲家。
王英看到横在脚下的木头草棍,还有用黑色的网拦在山坡上的鸡像大鸟一样漫山飞跑,四周的枯草早已被踩平,远一点是用树木围建的牛舍、羊圈,砖头、瓦片横七竖八堆放着。风很大,撕得远处的树林不停地呼啸。孟玲不停歇地对着王英和弟弟讲诉自己的规划,老鼠嗑瓜子似的。
王英在孟玲家吃的最踏实的一顿饭就是酸汤子、鸡蛋酱。孟玲把孩子住的小屋腾出来给了王英,就忙着把弟弟拉回来的饲料叫丈夫卸到库房,又到隔壁婆婆家看儿子的作业。进屋的时候外面的狗都躺在窝里没有了吠声。孟玲拉开王英的门,王英已经躺下,王英急忙坐起来,将枕头拿到一旁,孟玲第一次伸手摸了摸王英的头,“不管遇到什么,只要天没塌一切都是鸡毛——算个球!到什么时候女人都得有自己的打算,别指望谁!你的样子就像我妹子,招人稀罕。”
孟玲拍拍王英的手,“早点睡吧,我也累了。”王英点点头。
王英没有睡,瞅着天花板,耳边老是想着那句话:还以为她是你——不说可能会好一些,这句话激怒了王英,那个让人厌恶的时刻,把原本美好的东西打得粉碎。
其实王英心里知道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子心怀鬼胎。在娜娜身上可以完完全全地看到一个开放城市背后的缥缈和虚脱,和刚刚走进大城市的长青的不自信不踏实,心没着落似的那份惶恐和落差……即使这样,王英依旧恋恋不舍。长青曾经让她怀揣憧憬,蓬勃的生命有了新起点。眺望远方的世界,她们有说有笑的忙碌,她们相互依靠,彼此温暖。同在城市里仅仅待了几个月,还是骨子里的生存观念的差异?
王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怕弄脏了枕巾,王英就趴在土炕上,头越过枕头,让泪水滴落到地上,外面的门吱的一声,王英擦擦眼睛,缩回被子里。许久,隐隐约约听到鼾声。
孟远刚什么时候进到王英面前,她一丁点儿都没发觉,当他赤裸着压在王英身上并把王英的背心拽到脖子的时候王英拼命挣扎。孟远刚的一只手捂到了王英的嘴上,并用另一只手脱下了她的裤衩,将那个东西死死地扎进王英的私处,并像弹簧一样,在王英的身上悠荡。王英的两只白白的小兔子就挺立在孟远刚的眼前,欲蹦欲跳的模样。孟远刚整个身体就因为那一刻欲仙欲佛一样销魂,坍塌了,趴在了王英的身上……
王英一动不动了,屁股下有一摊血迹。过了许久,孟远刚起身,在王英的脸上亲了亲。说:“我要定你了。别怕。”
王英像溺水了的孩子,拼尽全身力气啊了一声,然后嚎啕大哭,吓得孟远刚急忙捂住了她的嘴。王英以死挣脱,拼命厮打。孟玲穿着裤衩背心进来的时候,王英一只手抓着被子堵在胸口,赤裸地坐在地上,孟远刚穿裤衩站在王英的面前。
孟玲一个大嘴巴子挥过去,孟远刚头撞到了墙壁上,哐当的一声。
王英爬起来穿上裤衩又套了件裤子,推门要走,被孟玲拉了回来。“现在我说什么你可能听不进去,可是要走也得天亮才能走。”
王英头左右摇晃,“不——我要报警——我要报警——我要报警——”王英站起了身子,晃动了一下。孟远刚一把扶住了要倒下的王英。他抱在怀里,却像接过一团火,这如何是好?孟玲又气又恨又一巴掌打过去。孟远刚还是没有躲。王英醒来的时候,孟玲、孟远刚站在她的面前。孟玲说:“我爹妈走得早,没有人教养。远刚错了,要打要罚由你!只要你能解气就行。要是你不嫌弃他,那是孟家上辈子积德了。”
王英挥了一下手,“别说了——我不想听,不想看到他——!”起身推门要走,孟远刚横在她面前,“报警也得等亮天。天亮我跟你走。”
王英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长一阵短一阵地哭。孟玲的丈夫蹲在灶坑那儿一个劲地吸烟。他的爹娘也都打着哈欠跟过来,“怎么了?”婆婆头发披散着,短褂也穿得歪歪扭扭,公公趿拉着高腰黄胶鞋,手不停地拍着瘦弱的臂膀。孟玲给蹲在灶坑的丈夫使了个眼神,他就起身推着老两口回了他们的屋。
王英坐在炕的旮旯里两手抱紧双腿,还有泪水不断地淌出来。孟远刚依旧没有走。孟玲出去又进来,将一条裤子砸在他的身上,又上炕把王英拉进怀里,捋了捋她的头发,“一会儿咱都去,我也恨铁不成钢。但话说回来,他没有躲——”王英像一摊烂泥堆在孟玲怀里,不停地摇着蓬乱的头发,感到下身撕心裂肺地疼痛。
这个夜晚,又黑又漫长。
王英推开孟玲家的房门时,天刚刚蒙蒙亮,院子铺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王英又冷又饿,浑身无力,又背了个大背包,没走几步就倚在道边的一棵老杨树上。远处白茫茫一片,偶尔有烟雾在残缺的房顶上盘旋。
孟远刚拿大衣披在王英身上,王英推掉衣服并将一口吐沫狠狠地吐到他的脸上。孟玲跑过来,王英看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又白又干枯,像两片滚在雪霜里的枯叶。孟远刚不顾王英的厮打硬把她抱到车上,孟玲说:“先去诊所拿点药,再去派出所啊。他做的叫他去承担。”乡里离这儿还得四十多里的路程,爬山又過岭,王英的家还得转到乡路拐进另一个沟塘里。
孟远刚将车停在离派出所一里多的地方,王英下了车,将车门重重地关上。
孟远刚看着姐姐孟玲,这时的孟远刚脸色暗淡,浑身直哆嗦。
王英放开脚步向派出所的门口跑去。刚跑了几步,停下。转身大步折返回来。孟玲怕出意外,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乡道上稀稀落落的车辆,枯黄的树叶在路旁伴着初冬的风哗哗地滚动。
“王英——”孟玲拉住她并把她摁在怀里。王英挣脱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路上偶尔有车飞驰而过。
孟远刚跑过来,“你等我——”王英没有听他的胡言乱语扭头朝家的方向走去,孟玲擦擦脸上的泪水,叫孟远刚租辆车送她回家。
王英忽然停住脚步,直奔一家卖店走去。进屋要了点水,洗了脸并在脸上涂抹了点乳液,回头朝女主人笑了笑,推开门走出去。坐上孟远刚雇来的捷达车走了。车尾刮过的尘土飞卷起来,夹着树叶在路上久久盘旋。孟玲看着远去的车,回头踢了孟远刚一脚。
王英到家的时候,邻居七八个老太太都坐在她的家里,织毛裤毛衣的、补袜子的,还有一撮打扑克的,有说有笑的,就听得曹二婶说:“下晚要是不侍候好老二,他白天起来就跟你找茬干仗,你敢不知好歹?干脆趁早甭趁晚,你说是吗?”就听屋里哄堂大笑,王英小声地说:“还挺热闹。”
待她们都回头的时候,妈却愣在那儿没有反应。曹二婶说:“你瞅瞅你妈,还造蒙圈了。”屋里又一阵笑声,随后都像下饺子似的推开房门走了。
妈妈却忽然嚎啕大哭。“你是人是魂,走前也不回趟家。妈妈的眼睛都要看不见道了,下晚老是做梦你叫坏人害了。”王英抱过妈妈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过了年,我还得回学校,只是想出去挣点钱,省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你没吃亏吧?”“没有啦,老太婆,非得要我吃什么亏呀?!”王英从背包里拽出一件羊毛衫给妈套上,“你看看,小老太婆一打扮也蛮耐看的。”于是娘俩都笑了。
王英私下偷偷地去看了班主任小郑老师。小郑老师却说:“撞南墙了?要不要回头?你认为外面那么好闯?女歌手都是跟男人睡出来的!”小郑老师坐在木质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上下地打量着王英,“不到黄河怎么能知道黄河有多黄!”
王英没想到小郑老师平常对自己像女儿一样,可这会儿却冷若冰霜。王英转身想走,小郑老师却说:“我给你找些复习资料,书你都有吧?明天回来上课吧,我跟校长说点小话。你们这些孩子我行我素,太不省心了。嗨——!”王英又转过身时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谢谢老师!你放心好了。”她万万没想到老师会答应她回班级继续上课。
走出学校的时候,天空蔚蓝,县城的人真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王英走在马路上,像个蚂蚁,她似乎没准备好回到同学中间,回到课桌前,心里倒是有些慌张了。她告诉妈小郑老师让她回学校上课了,也都是复习,不会太难。妈妈看看王英也没有说话,晚上的时候,妈妈突然说:“英儿啊,妈老是觉得你魂不附体呢!有事跟妈说,妈不会看你笑话。这样能学好习?”王英瞅着小老太太心一哆嗦,还是母女连心,可却万万不能让妈知道。“你看看你,咒我了是吧,没事老说有事干吗?!”可闭了灯想长青给她煮面条,陪着她在冰冷的夜晚陌生的城市里找工作。她睡觉的时候,他却去酒吧、歌厅、茶馆里四处打听,哪家要歌手,哪家属于正规的,哪家工资待遇好一些。可这些都被她的固执世俗弄得粉碎,不然或许他们会走得更远,更美好。没事她就会想想长青的好,也会想到那叫孟远刚的罪恶。给长青固守的一切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被毁掉了,掉进了万丈深渊。不是不想报警,是孟玲母爱的眼神和孟远刚跟自己寸步不敢离开的样子,他的骨子里并不是太坏的人,真报警他完蛋了,我也完蛋了。可心里的坎儿只能自己慢慢地爬过。王英时常想到那份疼痛,剧烈而彻骨,更重要的是他而不是长青。如果是,一切都是顺理又顺章的,她是愿意的,可是在长青面前她又是矜持的拒绝的。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又是矛盾的,心是颤栗的。马上就要回学校,心还没安顿呢。这次不能再让小郑老师失望了,也不能再让老师用鄙夷的眼神看自己。人其实是活一张脸的问题。
王英磕磕绊绊地在学校度过了一个多月,快放寒假的时候,她大口地呕吐,看什么都烦,无奈之下自己去了医院,化验结果让王英五雷轰顶——怀孕了!出了医院,王英坐车直接去了孟玲的家。孟玲头戴着棉帽,大棉袄裹着小身体既臃肿又笨拙地从塑料大棚里钻出来。雪断断续续地飘着,王英一下瘫坐在孟玲的眼前,“完了——怀孕了——”
孟玲慌忙扶起王英,摘掉帽子,就说:“你慢慢说,怎么了?”“我不想说,他毁了我——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孟玲急忙把王英拉到屋里。“你怎么打算?都听你的。”她不停地安抚着王英。“我要上学,你说我该怎么办?当初我就该让他进去,我不知道,我害怕——”
孟玲给孟远刚打去电话的第二天他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站在王英面前,“我知道你想上大学,我知道一时冲动害了你。要不你嫁给我……”王英推了他一把,“你别恶心我——”
王英回到家倒在妈妈的怀里失声痛哭,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王英的头,“从你回来妈心里就没着落呀,老是有事似的。你看看,你看看,——也不算什么,只是早晚的事。那小伙子怎么样?要不你就嫁他?”妈妈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连几天王英躺在炕上不想吃饭。
孟玲和孟远刚前脚刚迈进门槛,看到王英消瘦,苍白,像一瞬间就变成了稻草,摇摇欲坠!孟远刚直接坐到王英身旁,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却被王英打了一巴掌。
孟玲和妈紧一阵慢一阵地说着,孟远刚只是陪着大姐不停地点头,并告诉老太太放心。王英的婚期就这样定在了腊月十六那天。彩礼1600元,家里“三电一车”,彩电、洗衣机、录音机、自行车。
王英夜里一个人偷偷地数落长青:这个狗东西——不是他我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我是飞翔的凤凰,哪是屋檐下的小鸡,可现在连落汤鸡都不如。
大哥知道英子突然要结婚了,吓了一跳,看看英子的模樣,知道吃了亏,又没说什么。只是两个嫂子在身后嘀嘀咕咕。大嫂看到王英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英子也该尝尝做女人——做人家的女人不容易啊。就说眼下吧,你真上大学,谁供你呀?你哥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王英嘴直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要是往常谁敢说?!
将近腊月,院子里雪很厚,阳光出来的时候,让人睁不开眼睛。鹅子在门外阳光裸露处聚集了一堆,和雪一样白。偶尔有小狗跑来跑去。对面的山上,许多鸟儿你唱我跳的。皑皑的大雪,它们无从觅食,也不忘欢歌起舞。
几个妇女抱着膀东家进去西家出来。这鬼天,叫劲地冷。有个妇女抱着孩子从小卖店里跑出来。
王英走出来看看天色,恍惚间到了婚期。妈妈说:“好歹也得抹抹画画呀,有个精神气。这是管你以后过日子。”英子没在乎。
孟玲端着红盆进来的时候鸡刚刚打过鸣,天才蒙蒙亮。王英坐在那儿发呆,孟玲拿进一套红色的衣服,和王英的大姐给王英套上,又在她的脸上打了粉底和腮红。孟远刚弯下腰准备背着王英上车的时候,二嫂家的小侄儿过来说:“祝姑夫姑姑百年好合!”孟远刚掏出一个红包。王英说:“大哥家的小慧呢?”孟远刚又掏出一个红包。妈躲在房后没有出来,看孟远刚怎样背起王英,又怎样放下。“松花江”小面包车缓缓地驶出了孟家屯。妈跑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车身了,只见到飞起的白茫茫的雪片。这天的早晨格外地寂寥无声。妈整个人被什么掏空了一样飘飘悠悠,来一阵儿风就能借着风力飞起来。小狗依旧房前屋后地跟着邻居的小母狗乱蹿。
王英坐在车里,没有笑容,觉得从秋到冬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是天意吗?也不是,就是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抗争。自己曾经那么不可藐视的傲气哪去了?自己曾经梦想着走在城市熙熙攘攘的路口,泡沫消失的时候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王英说:“今天的一切都是走向离婚的开始。”说这话时,妈用眼睛瞪了她,“千万别拿婚姻当儿戏……”
在家人的见证下,孟远刚、王英互敬了礼,也喝了交杯酒,王英就算正式成了孟家的媳妇。可王英还没走出阴影,所以睡觉的时候,孟远刚还是炕梢自己独自地盖着小被子。被子虽然小,有媳妇睡在一个炕上也踏实了。孟玲一再嘱咐,别惹王英,一切顺着她,别动了胎气。
可王英呢,从不正眼瞧他。看他就有一肚子的火,若不是他,她怎么会在大好的年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孟玲杀年猪的时候叫孟远刚把王英也带来。孟远刚开着孟玲刚刚买回来的三轮车,非要王英坐到车里,感觉一下新式三轮车的滋味。刚开出大门,孟玲追出来,道上太滑了,拉倒吧,要不叫王英下来……
车已经走远了。孟玲跟着车跑了一段,又转身嘀嘀咕咕地往回走,穷嘚瑟,道这么滑,别让王英跟着吃了亏。没多久有人跑过来说:有个三轮车出事了,叫你们家过去看看。孟玲两口子扔下十几个远道来的客人,借了一辆摩托车慢悠悠地骑过去。孟玲两口子到现场的时候,孟远刚和王英已经被送去了县医院。眼前的三轮车已是面目全非,风挡玻璃碎了一地,对面是台“半截美”货车,车右角严重凹陷,车保险杠也掉在了地上。孟玲急的是弟弟和怀孕的王英。孟玲看见路边有车就上前求助,并告诉丈夫这边你看着办。
孟玲到了医院急救室的时候看见王英好好地坐在孟远刚身边,而孟远刚头上用白纱布裹了一圈,正坐在床上打点滴。王英见孟玲就说:“他是护着我受伤的,要不的话,我就完蛋了。”王英伸手在孟远刚的头上小心地摸了摸。这时的孟玲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呜呜地哭起来。王英看着孟玲,“姐,都是他不听话,给新车造坏了。”“我不心疼车。你俩没事,我就安心了。既然到了医院你就也查一下,看看孕期。“
王英和孟玲从B超室出来的时候直奔妇科室找医生,“医生你看看,这种是什么情况?”五十多岁的女医生看了看B超,又看看孟玲,笑着说:“是双胞胎啊!”孟玲说:“可能吗?俺家没有生双胞胎的。” “这和家族有没有双胞胎没关系,现在多胎孕妇很多。”孟玲看着点点头,转身告诉王英:“哎——,这是天意,俺家祖辈一代一个男的,这回说不上是俩小子!”王英说:“哎呀妈呀,喝风去啊?!可要了我的小命了。”提到孩子,王英的眼里多了许多的柔情。
孟远刚知道的时候,仰天大笑!王英就拍了一下孟远刚的手,作孽了还笑!有你哭的时候!孟远刚一低头,在人不防的时候,朝王英的脑门上亲了一下。王英瞅着他,又低下头,“你贱了,烦人了……”然后一只手挽着孟远刚的胳膊,回家了。
孟远刚发现那封信的时候,是春节。回家拜年的时候有信封没有拆开,他在八仙桌的抽屉里看到并拿给王英,“谁写的?”王英看到信的时候,脸色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白,拿在手里倒是慌了手脚。孟远刚说:“你怎么不看?”说着就从王英的手里抽过信封。王英一把又夺了过来,“有什么看的!”随手又拉开抽屉扔了进去。孟远刚又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你就看看呗,有什么?要不我就打开了。”王英抢过信说:“我不看,你老要看什么意思?”孟远刚坐在炕沿上,“没有鬼怕什么?”王英知道长青会跟她说些什么。但是王英现在确实不敢打开,她怕一切都来不及了,她也怕自己像飞蛾那样被突然冒出的烈火燃烧……她的心从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就此起彼伏,像那一波冲着一波的河水,河水会一波顺着一波流去,而自己一切一切都违背意愿。王英很想看那封信,想知道长青现在做什么,怎么样了。可是,看了又怎样,想想双胞胎,想想孟远刚为了护着她宁愿自己受伤,那次万一伤了性命,王英尽量想他的好,想她自己要做妈妈了——多可怕!才二十多一点。就在那个六月,一切都改变了。自己将要挺着大肚子等待两个孩子的降生。别人登上去高校的列车,而自己会躺在医院的待产房里疼痛,肋骨断裂的那种痛,伴着远去列车的声音——自己还没准备好做妈妈,老天偏偏这个时候,来惩罚她——为人妻,为人母。王英在外面的雪地里走来走去。
妈出来的时候朝王英挤眉弄眼,“你让他看看吧。跟他说明白就好啦。人家不知道你们结婚了。告诉远刚你们不会再来往了,让他去了心病。”王英想想也是,谁再好,自己也是要做妈妈的人了,选择了结婚,选择了要孩子,就会好好地过日子。王英跟着妈妈进了屋,屋里热气萦绕,香气扑鼻,王英从雾气里蹿进屋。孟远刚把那封信摆在眼前一个劲地打量。王英拿过信,撕开,又握在手里。“我告诉你,这是过去,他不知道我结婚了,我跟你结婚,不会有别的想法,你硬要拿鸡毛当令箭我没办法。”
想念的英子,亲爱的英子,你在哪儿?我在这个城里找遍了大大小小的酒吧、歌厅,还有大小茶馆,都没看到你的影子。不知道你回家了没有?我回到县里,到学校也没看到你。你走的那天早上,我也离开了酒吧。我想告诉你,一切是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子设计的。我真的以为她是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等见面我会跟你说清楚。另外我要告诉你,因为有你的歌,那个酒吧那段时间才特别火。那么多人认可你,说明你选择的没有错,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的未来在远方。好好爱惜自己和自己的大好前程。看到信务必回我。想你的长青!拥抱你!
1992年11月12日
孟远刚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王英看完递给孟远刚,然后又穿过热气缭绕的外屋,推开门在冰冷的院子里逗着小狗。小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她的身后跑来跑去。雪踩得吱吱地响。孟远刚走出来,“去吧,你的前途在远方,在那个老爷们的裤裆里!”王英冷不防,平时嬉皮笑脸的他会说出这话来。“你他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说过,我跟你结婚了,要了这个孩子,就不会有那些事,你看到的是从前,不是以后。”
孟远刚一气之下回了家,把王英自己扔到了娘家。王英的妈妈瞪眼睛看着王英,王英说:“当初结婚就是错了。”妈却说:“万一这俩孩子有一个将来当了皇上呢?凡事要往好处想。话说回来,孩子来了是你们的缘分。”“我叫这缘分害惨了。”
这缘分像枷锁一样,折断了原本能飞翔的翅膀。我现在要是离婚能怎么样,首先就是拿掉这两个孩子。想到这些心里还真不舍了,还真不敢做什么人流,这是天意吗?傍晚的山里寂静无声,大白鹅早早地回了窝里。对面的山上白茫茫一片。王英穿了厚厚的棉袄,围了一个大红围巾,在门前的雪地里躺了一会儿。小狗依旧跟在身边绕来繞去。
妈出来拽了一把王英,说:“英儿啊,着凉了可不行,回家吧。”妈半跪着扶起躺在雪地里的王英。这一晚,王英从头到尾再没说一句话,冥冥之中长青朝久旱的稻田里飘洒了几滴小雨。可这好似老天的捉弄,如果他知道自己已是大肚子的小猪,他会怎样地失望!王英只是在重复着传统的世俗,继续踩着水到渠成的老路。她如今不知道前面到底有多少路让她一步错十步就歪成了死亡之路。
都已经过了正月十五,孟远刚依旧没有来接王英回家。王英陪伴妈妈的时候更多的是妈妈的唠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王英说:“这一次他来一定要他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从头到尾没有对他惩罚,他反倒转过脸来,把过错一推了之。”王英说这话的时候是坚决的,一脸的严肃,像老猫对耗子。妈把头发拢了一下,随便挽个疙瘩在脑后。“话是这么说,女人对男人要耐着性子,悠着来,别咬死理,没用。”
孟远刚跟在姐身后走进大门的时候,妈立马从炕上蹦到地下:“小玲啊,今儿不冷啊?那远刚穿得也少了,甭感冒了。”
孟玲带了一箱纯牛奶、水果还有几瓶罐头,放下东西就奔王英。王英倚着柜玻璃坐着,“姐,往后别惯他毛病,男人有事自己解决,老扯着人家!在你身边他是弟,在我身边他是倚靠。就这副嘴脸让我靠他什么?他做错了,我认了,怎么?!反拿我当罪人看。你把我的人格、尊严放到哪儿了?要真较真你是下地狱的人,你还有多少良知,你告诉我!我看看我应该不应该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孟玲被王英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弄懵了,急忙说:“错是他的错,他也没念几天书,英儿咱为了孩子别和他计较。”王英说:“姐不是你,我和他都没有今天。我早告他进班房了,我不是让他感激。他得知道他的过错毁了我一辈子,这件事不能这么拉倒了。不然的话,他觉得还可以骑到我脖子上拉屎。”王英的嘴说得孟远刚张口结舌。妈有点受不住,“以后远刚知道啦,别老觉得念了两天书就是老师了。”妈就推开里屋门,“我做饭,吃了饭英子就跟你们回家。”孟玲拉住她说:“婶啊,不用了,家里忙得要命,车在外面等着哪。英子不住了,俺们就一起回去好了。”英子连忙说:“姐,我没住够,再住几天再说吧。”孟远刚急忙凑到王英身边,“小祖宗我错了,回家我给你赔不是,我错了错了。”说着就给王英穿衣服,围围巾,穿鞋。山里的正月还是冬天,白雪皑皑。王英所谓的人生道理就在这刻烟消云散了。
王英记得很清楚,孟远刚从小卖店回来的时候,手拿着一封信,进屋甩在王英的脸上,又抬脚踢了一下王英,说:“你就是欠揍的料,装什么纯?!你他妈的拿我当鳖啊。”王英看见信的时候才知道,长青叫她去趟县城,他有话要说清楚,并且一再地说我想你。王英把信扔到孟远刚的面前,“我做错了什么?你打我,我已经告诉他我结婚了。你要我怎么样?我还怀着孕,你竟敢打我?!”孟远刚见王英大哭起来,就凑到跟前,“那我不是怕你离开我吗?好了好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说着就把王英摁在怀里,并擦干她的泪水。这时候,太阳靠着西山,晚霞染红了山村,也染红了这个围了篱笆的农家小院。王英端上孟玲从家捎来的猪头肉,又端了自己爱吃的油炸刀鱼,一大碗鸡蛋汤,王英放了方桌在炕上。孟远刚端起饭,“嗳——怎么也得喝点。就这菜——!”
王英说:“我不能喝酒,你看我什么时候喝过?”“怀孕算个屁,叫你这么一说好像婊子掏出大奶子就能吓倒小孩子?!”“你什么意思?”王英顺手将一碗干饭摔到地上。孟远刚瞅了瞅王英独自喝了一口酒,并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你瞅瞅你——我又乱放屁了,我这嘴就是把不住门!”端着酒碗又喝了一大口,嘴里还吧嗒吧嗒直响。
王英从炕上转过身,下地穿上鞋,从家门口出来。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走过来。雪在它的抚慰下,慢慢地融化了。王英已经知道自己面前有座大山是无法翻越的。她想在大山面前找到属于自己的出口。这一刻她却觉得四周被什么堵得严严实实的,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想到孟远刚的妹妹孟歌——自己的同班同学,现在已在学校上课备战今年的高考,而自己却一步错十步歪走到今天。这个傍晚,风不停地吹,不停地抚着她的长发。这时候,山里的人家都关紧房门,在屋内嚼着生存的味道。王英用手顺了一下头发,转身走回自家门口。门口有星光闪烁了一下,她就踩着星光,进了家门,孟远刚喝够了酒倒在炕上鼾声四起。
王英把碗端到外屋蹲在锅台上吃剩在盘心里的几小块油炸刀鱼,嚼着嚼着泪水就顺着脸颊落到了碗里。这时她像牛反嚼一样不停地运动着腮帮,她一直在想那个温暖的黄昏,和黄昏下那清清的流水,和流水旁弹着吉他扎着羊角尾巴的青年。那个充满朝气,充满梦想的他此时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扯好了长线在这个大好的春光里放风筝,或开始寻找蝴蝶的去向。
王英蹑手蹑脚地在孟远刚身边躺下,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嘴脸,然后想起他的一幕幕:指着她就说:“原来你是雏啊,这个是我没想到的!哈……这个真没想到,哈……真挺费劲的。要不我不能花大价钱要你——”王英想如果你是小鸡,今夜吃的就是你了,还得剁成小块的。王英再没大声吵,却把一个锅盖放得很重,咣当一声,然后铁锹就从屋里飞到了院子中间,放得很重。王英抗议了,不再继续沉默。
王英到小卖店的时候,孟远刚还站在栏柜一旁喊着:“四五六,四五六……”一个福气十足的女人从栏柜里走出来:“远刚媳妇还头一次来啊!进来进来,没事过来玩呗。”
王英只是笑着点点头,孟远刚一回头:“我说怎么扔个一二三,是你来了!”女人说:“瞎说!”顺手推了一把孟远刚。缸里没水了。王英瞅瞅这小店还真挺热闹,两桌麻将,一桌扑克。孟远刚一堆人围在栏柜里面,不知干什么。孟远刚一挥手,“你回家吧,我一会儿就回去。”王英迎着阳光,手持灯火的感觉。这回家的一路上,就想着自己的路上其实一直都是有阳光照耀,怎么能走错呢?
“嗳——王英,我正找你呢。那个刘香云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爱吃手指的那个。”王英认出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小学同学王巧巧。她说的刘香云,王英记得很清楚。在小学谁都欺负她,整天哭哭咧咧的,还总把手指放在嘴里并吸得吱吱地响。王英看见同学乐得直拍手,拉着就朝自家的方向走,“上俺家坐會儿,同学之间都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不行就走吧。”王英笑着:“往哪走?再有几个月就生,这是命啊。”同学把头一扬:“都是毛毛雨,不顺心搁这儿干吗?你欠他的?”王英说:“可不是!”“下礼拜六咱同学聚会,有的同学要高考了,聚一回不容易,大伙都叫我来找你,你一定得去,都惦记你。”
王英看上去又老又憔悴,一点点青春的朝气都没有,像个老妈子,穿了件淡黄色大衫,脚上拖着双黑呢面的板鞋,头发随意地揪着,肚子明显凸起。
同学聚会是在一家饭店里,王英破例喝了酒,并一再举杯,来——喝——,就有同学说:“差不多就得,你不能再喝了。你肚子里有人崽儿,俺们肚子里是稀屎——哈哈。”王英说:“我叫他是崽儿就是崽儿,我叫他是稀屎照样是稀屎。喝——”
那个叫刘香云的女生早给王英的酒杯里换了白开水。
有个男同学趔趄地来到王英面前:“你知不知道我的梦中情人是谁?”王英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你知道我的梦中情人又是谁?”这时那个男生舌头已经不听使唤,脚没站住,靠在了王英的身上。王英倚着木椅坐了下来,而那个男生整个身体倾斜到了王英的身上。同学把男生扶起来的时候,王英说:“又不是奴隶制你想压迫我呀?”一桌子的人大笑。
王英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拉着她,硬生生地扯着她的头发。当她回头看到邻桌的那双眼睛,还看到了一个倔强的羊尾巴,依然在脑后时常伴着太阳升起,随着日落而散开。
王英垂下头不知所措,饭店里服务员带着满身的油腻气味飘来飘去。王英起身去了洗手间,水哗哗地流,身后站着个人盯着她的背影,“你变了,你变了——!为什么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王英没说话,捧了捧水捂到脸上,当她放开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脸上流淌的是水还是泪。随后王英离开了洗手间,也离开了饭店。
回家的那个晚上,整夜没有开灯。害怕那个声音一路跟来。
孟歌回来的时候,王英腆着大肚子跪在灶坑旁烧着大锅。屋里烟雾弥漫,呛得王英直咳嗽。见到孟歌,王英摁着锅台站起,“炕不烧太潮了,我这几天腰疼得厉害。”孟歌放下提包拉着王英站到门外。午后的夏季炎热憋闷。小虫子萦绕着头顶,偶尔有只白色的蝴蝶由远而近,又由近飞到远处,翩翩起舞,轻盈自由,惬意无比。王英的目光被那只白色的蝴蝶牵出很远很远,以至于孟歌说什么她都没听见。
“多铺点吧,不进火那怎么办?”孟歌瞅着可怜巴巴的王英,低头跑进屋拿了两个小凳子。
“快考试了——你真有福气!”王英摸摸孟歌的手:“小手这么白细就不是干粗活的命。”
“说不准我哥将来能赚大钱,那你就比我强多了……”
王英没提孟远刚。他没在家,临时出去,姐姐让他陪着去趟邻县小城看看饲料加工的程序、配方。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有小狗的陪伴,倒也不寂寞。接下来是王英自己沉重的一声叹息。
王英那天不知为什么就特别想吃香蕉,就当着孟远刚说:“好几天了,我做梦都想吃香蕉。”
孟远刚正吃着饭,放下筷,走到门口回头说:“好使,我去看看沟外小店有没有啊!”孟远刚出去三个多小时也没回来。王英就顺着土道往下走,趟过了一条小河,又怅然地转过身,几步一回头,迎面传来的都是一阵又一阵的风声。王英从怀孕第一次说了自己想什么吃。的确想吃!只是害怕这一句话会招来祸根。可这半天不见人影,这个夏天被这个男人搅得她心神不宁,慌里慌张,生怕出什么差错。水在她的脚面上清清地流淌。
孟远刚回来的时候,一大串香蕉扔到她眼前,“吃吧,这香蕉可贵了,他妈的花了一千三百块!你这老娘们就是扫帚星,不要香蕉我能去吗?香蕉、香蕉——!输了钱你好受了?”他随脚踢了狗食盆,咣当当……狗食盆顺着劲滚出了院子。王英知道他兜里揣着的都是姐姐进饲料的钱。她把香蕉放到柜子上没有吃。王英无数次地想打胎,无数次被腹中的孩子踢得她直痒。每到孟远刚发火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推开门面对着大自然,看看远处的山,山上站立的树木。都说高处不胜寒,可是……看看脚下的泥土,泥土里钻出来的蒲公英,随意践踏,而它依然面朝阳光盛开着花朵,并且勇敢地与太阳争艳,感受大山的悠远与辽阔。她似乎感觉到她体内的两座小青山,葱郁、宁静又繁茂。从此面对孟远刚,王英有的大多是无语,沉默,像夜里的繁星。
孟歌再次回来的时候,王英说:“你考完试记得都考什么了?让我也试试,看我能答多少,是什么料。”王英顺手捏了一下孟歌胖乎乎的小脸。
孟歌说:“那有什么用?”
孟歌仰望星空,像沐浴在河塘里,水波四处荡漾,而她正赤裸在水面上,不惧惊涛骇浪,因为这青春势头不可挡,而她又随时可以抵达彼岸。可王英像被谁活生生地摁到了河塘里……
孟歌起早赶着每天只有一趟去县城的小客车,王英告诉孟歌:你今天的一切曾經是我的梦想。王英腆着大肚子一直跟着孟歌走到停车的大院。上车的人不多,三三五五的,都是一个屯子的就都认得。王英显得有些不安,想紧紧地拉住什么。车慢悠悠起步,王英后退了一下,又紧紧地跟着车小跑,有人就拉了一把王英,回去吧,你要跟她到哪儿去?!
王英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车渐行渐远,车后尘土飞扬。远处被泛黄的玉米拦截,路成了遥远。又因为夜晚有了这星星点点的露珠,这个早晨才变得那么清新那么饱满。
可能是不小心的一个转身,王英只感到有水从下身哗哗地流淌,像小虫子在她体内顺着水的流动顶着她的身体用劲冲出龙门一样。她大叫一声,再看裤腿全湿了。而这会儿孟远刚还在家蒙头大睡。不知谁跑到小卖店给120打了电话。孟远刚跑来的时候,王英跪在大院的地上,几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围在王英身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王英忍着疼痛,告诉孟远刚,“我挺不住了,快,快——”
孟远刚看着王英,“那我出去找车,你忍着点,一会儿车就到了。”他跑出去的时候,脚下撩起一股浓烟。王英很快就看到一个小黑点钻到迷雾里。
因为乡医院有急救车,孟远刚跳下车的时候,王英还是努力地站起来。看到身下一汪血迹的时候,王英忽然一声长吼,天哪——她想抓住什么,手在半空中划来划去。孟远刚抓住她的手的时候却被王英甩开了。
王英躺在120车上因失血过多离开了。有人说,在120车上看见有一串东西在窗外划落,像月亮!
天空宽阔,太阳在老地方冉冉升起。王英住过的小村庄依然有雾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