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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敦煌

2018-01-05吴百燕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道士荒漠大漠

吴百燕

清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六月的某一天。

一个很平静也很平常的日子。

亘古大漠,一个“大”字,无边无际,充满不可驾驭的力量和不可预知的变化,让人的心空下去,空下去,空得像一粒芥子,落入苍凉的瀚海。

黑、灰、白单调的色彩,令人望而生畏的死寂。静。一切皆永恒,一切都不朽而神性。

正当午时。太阳像火一样燃烧着,人烟罕至的荒漠,散发着刺目的光辉与热力,像个天地铆合的大火炉,蒸腾、窒塞、酷烈、憋闷。

骆驼的尸骨,惨白的化石般的骨架,像架架竖琴,向人们唱着干渴的悲歌。

生命被渴念烘蔫了,岁月被渴念烧焦了……

蓦地,在天地相接的遥远之处,有一抹黑点正在蠕蠕移动……

渐渐地,近了!那是一位五旬出头的道士。

第一眼看上去,道士一切都显得平平凡凡,无论身材、容貌或衣着均极为平常,无特出之处,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就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西北道士——个头不是很高,嶙峋瘦骨,古铜色的脸上满布着风霜侵蚀的皱纹,粗糙的嘴唇上干血泡一层压一层,灰白的发髻胡乱地挽在脑后,一袭肥大的蓝灰色道袍污绉不堪,隐现落寞之态和落魄之状,很疲惫,显然是经过了多日的奔劳与失常的生活,但稍为注意,便会发现这道士身上有两点独特:一是嘴角,始终有一抹谦和的微笑;二是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他笑,不是聊以解嘲,不表示喜惬过望,亦非显示其慈祥和蔼,而只是象征着内心那一股无比坚执的信心;自然流露出他对万事万物,随时都具有一种临危不乱、泰然处之的应变能力!

至于那双眼睛,虽然总是眯缝着,如果突然睁大,目光却不乏犀利,有种可以看穿你的心事,让你不敢虚言的威慑力。

不远处,一根旋转的沙柱平地腾空而起,如一缕孤烟扯直了天地的深度,垂落了一根时光的井绳,晾晒着荒漠长长的心思。

沙柱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徐徐推进,近在咫尺。蓦然,从沙柱深处猛地窜出一堆堆沙团,五颜六色的沙粒,在阳光的折射下眩目而灿烂。真美呵!瞬间的驰目骋怀,被如雷贯耳的风啸声击碎。沙包上的红柳丛,“哗”地弯下腰去,遍地的黄沙,像流水一样急速滚动,整个大漠,瞬间犹如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一团团浓密的飞沙,卯足劲地向道士泼洒。

风,鬼哭狼嚎,制造黑夜!风,裹着沙石,遮天盖天!

在黑暗中,在飞沙走石的抽打中,在风野兽般的吼哮中,道士没有躲藏的巢,也无法抗拒风的惯性,别无选择地沦为风的走卒。尽管背过身,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尘沙,还是让牙缝沙沙作响。他找不到出路,也回不到归途。在风中,他就像是一张白纸,被风裹挟着,要么奔跑,要么摔倒,要么翻滚……他伸出手抓到的是永恒的虚无,感觉到的是骇人的恐惧……

半个多小时,风停了。漆黑开始慢慢地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紫红色的调子,但沙土还在下。很快,日头露出,天空高远,大漠安恬而寂静,没了野性,多了几分柔情,多了几分慈祥。

死里逃生地从地上站起,吐掉满嘴的沙子,拍打着身上的沙尘,余悸颤颤地四处看看,不敢相信,他竟然又倒退了十几里。

他更驚讶,那些原本耸立如山的沙丘,竟然在瞬间被风锉平,难道千万年以来,大漠就是在这无形的动态中,做着有形的静态变迁,从远古直到永恒?他心里忽然涌出一些片断的感觉,一种类似的感觉;那种身体劳顿而内心的火犹然熊熊不息的感觉,大漠望远,视野的盛宴,惠于满心的感受;与沙啸对话的历险和痛苦的经历,让人明白生命的软弱和强硬。

他舐了舐干焦焦的嘴唇,辨认一下方向,拖着近乎崩溃的躯体慢慢前行着。

让人暴躁的空气,充斥在荒漠的任何角落。脚底热辣辣的,口中燥乎乎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走了三个时辰还没走出这片荒漠。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的体力已透支到了极限,更加要命的是,他携带的食物与水也消耗一空了。前方的路还不知有多遥远,如果不能马上找到水源,恐怕到日落之前,他就会倒下来。他已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蹒跚,没有知觉地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他已失去时间的概念。他的一双眼睛被白晃晃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整个空中成了一个硕大的火镜,烤得他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裂一般隐隐作痛。他每吸一口气,仿佛不是空气,而是一束火苗。火苗在肺里喷射着火焰,炙烤得他的五脏六腑炸裂般的难受。他感觉到自己全身虚脱了一般,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了无所指地在苍黄的天空徜徉,而这种轻飘飘的难受,提缀得他就想大声吼叫,然而他已没有那种呐喊的力量。他记不清多少次跌倒又摇摇晃晃地爬起。他太累了,累得要死,很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必须小睡一会儿,一解旅途劳顿。有过戎马生涯和西北生活阅历的他知道荒漠的可怕力量。荒漠,让人渺小、脆弱。荒漠具有一种令人振奋而又恐怖的粗犷和原始的力量,在这里,自然占据支配地位。

他必须不停地往前走,不能躲在前方几片连在一起的大沙丘遮阳。这巨大的沙丘对于行走荒漠的人来说,是遮阳的最好地点,但也意味着风险。因为不知何时沙丘就会自行移动,如果赶上沙漠龙(黑色龙卷风),距离最近的旅人就会被抛进沙漠龙里。他也不能躺下,如果躺下他再也醒不过来。大漠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他的尸体一会儿就熟了,食腐动物,土狼、秃鹫、黑鹰,还有苍蝇蚊子都会赶来参加这场饕餮盛宴。大漠犹如一所广袤的停尸房,他曾看到不少被鸟兽吃剩的尸体,肉已被叼食一空,只剩下一具白骨。他想起这些时,耳边仿佛就听到空中传来翅膀的扑打声和黑鹰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咝咝声。求生的意志,强迫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继续向前走。

……终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座山麓前,转过山侧,艰难地进入一个两山对峙的长谷。

迎面有凉风吹来,带来一丝湿味,他的唇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吐出一缕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前面有水。”

有了水,就等于是有了生存的希望,他的精神骤然振奋起来。

奔了不到盏茶辰光,隐隐有淙淙的流水声,随风而来。走得近来,水声忽地震耳而来。他凝目而望,只见谷势突开,一条缎带般的河,沟坎、山岗、树木,或青或绿一齐扑来,河面不宽,但水流却十分湍急。他怔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揉着眼睛弄明白不是做梦时,精神一振,脚下一紧,“刷”地掠到河边,埋下头像牛一般吸起河水来,待肚里再也装不下凉悠悠沁人心脾的河水时,这才心满意足地一屁股坐到绵软的沙滩上歇息。

一阵轻柔的微风掠过,河面立即泛起了一层一层的波纹。此刻,日影渐移西方,酷热的阳光经过山风一吹,已经变得十分温和了!

举目望去,面前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疲倦、充血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再不能离开。

谷内,景色灵秀异常,没有红尘间的烟火嚣嚷,到处充满了清妙祥和、安谧之气;谷上,云淡如白,天青胜蓝,恍如一层天幕,豁人渺思;谷间,鸟雀之声与淙淙水声交响成曲,奏出动人的韵律,和谐淳朴,悦耳愉心,余音悠长,几只雄鹰,张开黑色的羽翼,盘旋于幽谷之上,高远深邃,雄逸苍劲;河东,色如紫罗的三危山,万石奇列,峥嵘突兀,雄浑威猛;河西,色如金谷的鸣沙山,环弯飘逸,妩媚温柔。两山隔水相望,如情侣相依,刚柔互济,共躺在纯蓝色的天空下,形成一道非常特别的风景,显得超凡脱俗,格外清寂。偏偏在这两山衔接处,有一条河流汩汩而出,此河系上游山中泉水汇集而成,故名宕泉河。远远望去,无数开凿在刀削斧劈的断岸上的石窟,像蜂房一样密密麻麻,诗意般的静静地排列在那里,犹如一幅令人陶醉的画卷诠释着人间仙境的真义。

染目及此,一下子从“平沙莽莽黄入天”,变成“别有天地非人间”,他真有如进入了一个远离尘世的仙境,一时浮躁为之消除,烦恼涣然冰释,心中陡然间清澈了许多,功名利禄等身外之物不觉置之度外,了无牵挂,飘泊多年的心就像船一样找到了港湾,心灵与昊昊长空、淙淙流水融为一体,超脱自然,超越自我,真正达到了入静的境界。他不禁脱口轻唤道:“想不到此间竟有如此仙境,当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不带丝毫烟尘之气!”

时已落日衔山,但见三危山桔红一片,宛若云霞堆积,飞香流丹,又似美锦铺展,一片灿然。忽然,三危山巅金光四射,在这灿烂辉煌、绚丽无比的光晕里,“三世佛”竟奇迹般的出现,那似有似无、似真似幻的真容,当真是神话般的美,美得已近庄严,美得令人窒息,美得令人忍不住要生出崇敬之心,几乎要跪下去膜拜。渐渐,“三世佛”隐去,出现了无数个诵经说法的菩萨,在金光明暗交替的闪烁中,无数高挽发髻、项饰络缨、轻盈无骨的伎乐人,翩然舒袖,在不绝如缕的丝竹管弦中撒落萬顷圣洁的花瓣,与散花共舞……

天地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清妙祥和、安谧之气,令人几疑非是人间,而是天上。

乍睹仙境,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似梦似幻,不由得目瞪口呆,呼吸似已停止,仿佛人生百年炼狱,猛然间正果修成,天、地、人、神,在这一刻,与荒漠之中的一隅净土浑然合而为一了。

悠扬的钟声、诵经念佛的焚之音,那么飘逸,祥和,充满了绝尘出世的意蕴,令他心醉,让他神迷,久久都不能动弹。

……渐渐,眩目的金光散去。

突然,他一跃而起,大声喝道:“西方极乐世界,其在斯乎!”

紧接着,他五体投地,膜拜不已。继而,他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开始只是嘤嘤地哭,渐渐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就是这儿啦!就是这儿啦!”

多年来,他走遍了万水千山,踏遍了丛林密径,寻找静修成仙之地,“三世佛”的显灵,激活了他的灵魂,使他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归宿感,仿佛他再也不是漂浮在空中的尘埃了。

于是,他望空拜了几拜,不再迟疑,怀着无比的庄严神圣之感,以一种虔诚之心,沿宕泉河进入山峡。

夕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圈淡淡的金光。

道士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平静的莫高窟平静地接纳了他。

这一年,清朝开办“国家邮政”后,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印制新邮票,所以将海关仓库中存放的一种票品——“红印花”加盖面值后暂做邮票使用。可谁也没有料到,116年后,在“香港苏黎世亚洲秋季邮品拍卖专场”上,以22.6万欧元天价成交,刷新了单枚中国邮票在历史上的拍卖纪录。

同样,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位不起眼的三清弟子,日后竟成了佛教圣地莫高窟的住持。不知道是他的行为感动了佛祖,还是天意的安排,一个尘封了长达954年之久的石室,竟让他奇迹般的发现了,遂石破天惊,震撼世界,真可谓奇人有奇事,奇事成奇书,引出无数惊心动魄的事情来……

——选自兰州铁路局《驼铃》

2017年第1至4期连载(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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