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别特别爱想心事的小姑娘在菜园子里

文｜朱 桥

图｜查 理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山，翻过山，再走很远很远的路，就有一个特别特别爱想心事的小姑娘。关于她特别爱想心事，你以后就会知道，现在要说的是菜园子。这个菜园子呢，当然是很漂亮很热闹，又富于诗意的，跟别的菜园子没两样。小姑娘只喜欢它一个，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个菜园子。也许是因为它在外婆的门前，也许是小姑娘没看见过别的菜园子。

这会儿，小姑娘又坐在桌子旁呆呆地想心事。

“快吃饭，又在想心事了。”吴老师敲一敲桌子，喊小姑娘。小姑娘一笑，胖胖的脸上就漾出两个小酒窝，金盏菊一样的。她乖乖地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汤，喝掉。

小姑娘今天想的心事很重要，明天是端午节了，她只好又大想特想，结果勺子就啪嗒掉到地上。小姑娘弯腰下去捡，一忽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吴老师又急急地赶过来，怎了？怎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带小姑娘到外婆家。在车上，小姑娘坐着，一声不响，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又在想心事？”妈妈问她。

“嗯。”小姑娘又嗯又点头，说明她想的是妙事，高兴的事。

妈妈一停车，小姑娘就使劲儿扒开车门，迈着两条小短腿，咚咚咚地往菜园子里跑。

“慢点，慢点，小心菜园里有虫，有蛇。”妈妈喊。

小姑娘哪能听，跑得更快，就像后面真有蛇追她。

嗨，辣椒的花小白星星似的，很淳朴很无辜地开着，你能想到它们会长成火红的、辣得人热泪直流的辣椒？

贼一样的白头小雀，转着两个小眼珠子，急急地飞进来，“嚓嚓”吃两口红灯笼般的西红柿，又急急地飞走了。它早就想好了，要是谁说它是贼，它就耍赖说是那只长腿的蚱蜢干的好事。小姑娘，哼，它可不放在眼里，它是只见过世面的小雀，不怕这种虚张声势的稻草人。

小姑娘当然很气这只小雀了。一，她不是什么稻草人；二，她讨厌别人诬陷她。他们班的李小鹏就诬陷她弄坏了他的玩具枪。其实那些讨厌的男生喜欢的玩意儿，她看都不想看一眼呢。

那只穿着绿褂子的蚂蚱弹着它的长腿跳来跳去，它在练习跳高。它跳到每一棵辣椒面前都说一声，你好！它跳到小姑娘面前，抬头鼓着它的绿眼睛看着她，这是一棵奇怪的植物，它一点儿不了解，于是蚂蚱一转身，去跟茄子打招呼。

多了不起的蚂蚱啊，小姑娘很羡慕它，它跳得比自己还高许多。她就从没看见一个人跳得比自己长得还高。

茄子的紫色小花，花径还直直地、雄赳赳地向上，到花脖子呢，却一下子勾了下去，使劲儿低着头，跟淘气包李小鹏一样，吴老师一批评他，他就把头埋到了胸口。

小姑娘很着急。它这么埋着头，蜜蜂给它传粉该多费事呢。就像她钻进小桌子底下够勺子，多费事呢。

她替蜜蜂着想，就轻轻地把它的头往上扶，呀，茄子花一下子就断了。小姑娘慌了，急着往上安，可是花可不像塑料积木，怎么也安不上去。这花是要死了吗？

死嘛，小姑娘考虑过不少。她养了条黑色金鱼，它是傻子，吃得太多，就撑死了。白白的肚皮胀得大大的，浮在水面上。她最爱的外公也死了，任你怎么想他，怎么哭，怎么找他，都不见了。外公和金鱼都到哪儿去了呢？小姑娘想了很多，也没想出来，反正很可怕的一件事，像深不见底的黑井。小姑娘看着手里的花，真想流一滴眼泪。可是还没流出来，她就看见了一样非常非常好的东西。

小姑娘上次来的时候，看见许多小向日葵般的小黄花，那是蒲公英，外婆说下次来的时候就变成绒绒的白球了。小姑娘把这事看得很重，常常想它是不是变成小球，想过很多次，吴老师就生气了，敲敲桌子，说，别发呆！

啊，现在呢，小向日葵已经变成了白毛毛的绒球，比她养的小兔子的毛还要白，比幼儿园门口老奶奶卖的棉花糖还蓬松。小姑娘可真是高兴啊，咚咚地跑过去，轻手轻脚地采了一朵，慢慢地举到小嘴巴边，好像它们胆子很小，一吓，就散了架。

小姑娘鼓足气，“噗！”一吹，蒲公英的小种子就撑着它们头顶上的小伞，噗，一跳，跳到空中，转了一圈，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飞远了，飞不见了。

小姑娘眼睛死盯着它们，还是不见了。怎就一口气就没了呢？就像盼啊，盼啊，盼到“六一”儿童节演出，化好妆，穿上漂亮的裙子，等着上台演出。音乐已经响起来，灯光煌煌地亮着，心里一跳一跳的。可是一忽儿，歌就唱完了，舞就跳完了。小姑娘还想唱，还想跳呢。吴老师说，明年吧，明年再跳。

明年啊！小姑娘的心都空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吴老师说明年就明年，小姑娘早就知道，吴老师的话一定要听的。小姑娘有些难过。不过，反正她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把蒲公英的种子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小姑娘又高兴起来。可是，远方是什么样子的呢？她以前望着一只大鸟飞啊飞啊，飞到很远的天空不见了，心里就稠稠的，浓浓的，化不开。很远很远的那片天空底下有什么呢？送到远方怎就好呢？小姑娘又想，没想出来。哎，很多事小姑娘都没想出来，偶尔她会为这惆怅一下。

苋菜、空心菜、韭菜，一茬茬，没开花，也没结果，只是兴头足足地长着，割了又长，割了又长，跟小姑娘的头发一样。妈妈总说，这头发，真肯长。

哈，红红的苋菜叶子上有一个小小的蜗牛，小姑娘立刻放弃了惆怅，蹑手蹑脚地走向小蜗牛。

小蜗牛真小，壳儿薄薄的，半透明，她很想摸摸那壳儿，看是不是很软，很有弹性，像气球那样。可是不能啊，小蜗牛胆子太小，你一碰它，它就咕噜缩进去，半天才探出头来。

小蜗牛伸着脖子，两只触角欢快地转来转去。对，是欢快吔，你看见过一只欢快的蜗牛吗？这只小蜗牛就是。它正大口地吃着外婆的苋菜，仿佛这是它自己种的，一点儿不害臊。小姑娘不爱吃苋菜，可是小蜗牛跟小姑娘的想法不一样，你瞧，它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把片宽宽的叶子吃了一个小洞。小姑娘真想看看它的牙齿，是不是跟她一样的，是白色的呢？好吧，你就吃苋菜。我呢，要吃醋黄瓜。外婆的醋黄瓜脆脆爽爽的，才叫好吃。哼！小姑娘对它皱皱鼻子。

“啊，一饱血！”一只蚊子咕咚咕咚地喝满了血。外婆一巴掌拍到小姑娘身上，蚊子血浆崩裂，一命呜呼。另外几只吃得饱饱的，吃得半饱的，和才吃一口的蚊子，驾着飞机，腾空而起，仓皇逃跑了。

“看，看，叮一身的包，还待这儿，喂蚊子呢？”外婆一把拽起小姑娘。

小姑娘说，看，外婆，小蜗牛。

外婆真气坏了，她的宝贝外孙女被这些麻黑色的小蚊子叮了，五六个大大的红包，胳膊上，腿上，脸上也有。这种小蚊子，最坏，来去没一点声息，叮完你扬长而去，你才觉得痒，痒得钻心。啊，简直是小偷。

外婆随手摘下小蜗牛，一扬手扔得无影无踪。

“你这个傻娃娃，蚊子吃了你。”外婆拉起小姑娘就走。

“外婆，那是小蜗牛！”小姑娘比外婆更气了，跺着脚就嚷。

外婆听不见呢，她多着急，要去给宝贝外孙女涂花露水，把小姑娘拽得歪歪斜斜。小姑娘怎么也挣脱不了，就张着嘴哭，“小蜗牛，小蜗牛。”

外婆转来转去地在她身上找包，涂花露水，一边跟小姑娘吵架。

“你干吗扔了小蜗牛？”

“它吃菜。”

“它干吗不能吃菜？”

“它吃了人没的吃？”

“人能吃，蜗牛为么不能吃？”

“它是——它是虫子。”外婆想了一个词。

“它不是虫子，它是小动物。”

“小动物也不行。”

“那呢？”小姑娘看见了场地上的鸡，鸡脸皮最厚，跟着小姑娘要冰激凌吃，“那也是小动物，你为什么给鸡吃？”

“鸡是自家养的，蜗牛不是的。”

“不是自家养的为什么不能吃。”

外婆就哭不哭，笑不笑。

小姑娘又痒又气，四处挠着。她多恨蚊子，多恨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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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也是小动物，你怎不愿给它吃？”妈妈问小姑娘。她知道怎么治住小姑娘。小姑娘一想心思，就“嘎嘣”忘了胡搅蛮缠。

啊，没错，她是蚊子的饭，蚊子总不能不吃饭啊？小姑娘这下可傻了眼，只好想心事，想啊，想啊，又没想出来。

花露水真灵，只半个小时，小姑娘就不痒了。

妈妈说，让她去吧，小孩子没那么娇气，要多锻炼。

外婆说，有蛇！

妈妈说，哪有那么多蛇，你去。

小姑娘就知道妈妈赢了，蹦蹦跳跳地又去菜园。

小姑娘这回全副武装，全身涂了防蚊子叮咬的药水。

小小的灰褐色土蛤蟆一跳跳出了草丛，傲慢地扬着脑袋，盛气凌人。

小姑娘也觑眼看了一眼土蛤蟆，假装没看见它，不拆穿它。李小鹏也跟它一样幼稚，小姑娘都懒得拆穿他。

一只黄色的小蜜蜂在天上飞来飞去，小姑娘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它在跳8字形的舞。小蜜蜂飞到一朵瓠瓜花上，一头钻进去，忘记了世界上所有别的花。

吴老师说过，小蜜蜂跟花是朋友，它们多好，相互帮助。吴老师说，你跟李小鹏也要相互帮助。小姑娘很乖，嗯，直点头。李小鹏也很乖，直点头，可一会儿，他就耍赖，不干了。

李小鹏没有小蜜蜂好呢。小姑娘看着这只小虫子，入了迷。

它肥鼓鼓的肚子上，黑色的环纹多漂亮，里面是蜜糖吗？它两条后腿上毛茸茸黄乎乎的，是采到的花粉吗？小姑娘忍不住要摸摸。

好吧，小蜜蜂一下子从花心里转过头，怒视着小姑娘，接着就恶狠狠地在她手上打了一针。嗡叽，一昂头，飞走了。

你没被蜜蜂蜇过，绝对不知道蜜蜂的毒，小姑娘立刻闭着眼睛，朝天尖叫着，眼泪飞溅出来。

好长时间，小姑娘都坐在外婆的怀里哭得一噎一噎的，外婆又给她上药。

“叫你不去，非去。叫你不去，非去。”外婆埋怨她。

妈妈说的话，小姑娘听了就不哭了。妈妈说，小蜜蜂蜇了人，自己的内脏也被针带了出来，活不了了。

那它傻，干吗蜇人？小姑娘问。

它以为你要打死它。

啊，它真是傻，小姑娘只是好心好意地跟它玩呢，它是想到哪去了呢？

李小鹏也是。那次她到桌子下拿掉下去的小勺子，李小鹏却以为她要挠他脚底的痒，抬脚就踢她。小姑娘哭得可厉害了，结果李小鹏被吴老师狠狠教训一顿，头又耷到胸口。

李小鹏也傻。

小姑娘真勇敢，她一会儿又去了菜园子。

外婆叮嘱她，别捉虫子，别捉蜜蜂，小心蛇。

小姑娘直点头。

妈妈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看着小姑娘在菜园子里一来一往，一站一蹲，一笑一皱眉一噘嘴，妈妈的神情有些恍惚。

不过二十几年前，她也是这样的小姑娘，也在菜园子里一跑一跳的，也成天爱想东想西。简直是昨天的事儿，可她如今，这会儿，却坐在椅子上了，不再是那个小姑娘。

时间啊，梦一般迷蒙。

外婆坐在门口包粽子。阳光那么明媚，门口的端午锦花又开得一片火红，菜园子还是一样的菜，几十年都没变过。小姑娘，她的外孙女，圆鼓鼓的小脸，圆鼓鼓的小腿肚子，长得多结实。她要包好几种粽子，肉的，蜜枣的，红豆的，板栗的，光米的，给她的宝贝吃。哎，她自己小时候可没什么吃的，那时的日子怎就那么穷呢？还不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太阳，一样的菜园子，怎就那么穷呢？你都想不明白。

一只红底黑点的瓢虫，在阳光下发愣，它背闪着圆亮的光，停在黄瓜叶子上。小姑娘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摘下它，放在手心。瓢虫急急地爬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要打出响亮的呼噜。一、二、三——七颗星星，啊，它要考多少次第一才能得七颗星星啊，小姑娘想起她的哥哥。它是累坏了吧。小姑娘很同情瓢虫。

一条红黑斑纹的赤火炼蛇从菜园墙边的草丛里无声地滑出来，想晒个太阳。蛇一看见小姑娘吓一跳，小姑娘看见蛇也吓一跳。蛇反应过来，脖子一抬，张开嘴，露出血红的一片，黑芯子一伸一伸的。小姑娘反应过来，“啊——”尖叫起来。蛇好像更怕了，嘴巴张得更大，嗓子里嘶嘶作响。小姑娘也更怕了，连后退的想法都吓跑了，只尖着嗓子哭。

这蛇也成了精，突然看出小姑娘不是多了不起的角儿，嘴一闭，脖子一歪，转头溜进草里，沙沙地滑走了。

外婆跟妈妈跳着跑进来，只看到个尖尖的蛇尾巴。

外婆一把抱着小姑娘，上上下下地看着摸着。“咬到不？咬到不？”

妈妈也吓坏了。“咬到不？咬到不？”

小姑娘这下消停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抽抽噎噎的。

她多想到菜园子里玩，她心里又多害怕，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蛇呢？菜长着是给人、蜗牛，还有鸡吃，蛇长着干吗呢？蛇能抓老鼠，可是有猫就够了，干吗还要蛇呢？毛毛虫，癞蛤蟆，小姑娘在心里一样一样地数着，世界上有好几样东西都是多余的。

小姑娘多希望世界上没有蛇，没有癞蛤蟆，没有毛毛虫，多希望妈妈不强迫她上幼儿园，她好天天待在外婆的菜园子里，多希望——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想啊，想啊，就半张着嘴。

她今天连哭了三次，可是现在呢，她又在想心事了。

菜园子多有意思，她真是太爱它了，她要穿一双深筒子的胶靴，还去。昨天李小鹏特意跟她打招呼的，说，穿了深筒靴就不怕蛇咬。这么想来，李小鹏真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该带一个肉的，或者蜜枣的粽子给他吃呢？这就是小姑娘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