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

叶芷

一

这个下午天气不好不坏，温度不冷不热，适合居家旅行，适合男婚女嫁，适合拜神祭祀。但人们似乎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都在街上忙活着。街上的环卫工人比以往多了好几倍，看起来比垃圾桶的个数还多，还破天荒地为街边的商店擦招牌：几个包工头似的人物也在督促着刷外墙的工人“搞快点”。估计乾隆南巡时，民间都没这么反常。

看到这情景，李小鹏1.2m／s的步行速度降到了1.1m／s。他望了望了街边的树，发现母猪并没有上树，上树的只有工人，他们在修剪枝叶。他没有望出个所以然，接着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还有10分钟就上课了，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到学校正好只需要10分钟。然而现在是红灯，如果等红灯的话，那意味着李小鹏要迟到1分钟，所以他义无反顾地选择闯红灯。当李小鹏走到马路中间时，一个戴着红袖章，拿着小红旗的老太太在背后喊道：“小伙子，别闯红灯。”李小鹏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红袖章，发现不是五道杠，便继续前行。

李小鹏是个很守时的人。他上学从来不会早到1分钟，也不会迟到1分钟，但这天却迟到了。当他到达班级时，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了，她对着门口一脸茫然的李小鹏说道：“你迟到了3分钟。”

李小鹏扬起他的手表，说：“现在才2点45分，我没有迟到，我的手表是北京时间。”

班主任说：“你是宇川中学的学生就应该遵守宇川时间。”

李小鹏想，学校真是坑爹啊。居然把时间调快了3分钟。然后他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班主任说：“可以是可以，但作为惩罚，你必须负责今天的清洁。”

其实迟到3分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师一般都不会惩罚学生，但李小鹏错就错在他曾经惹恼过班主任。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早上，平时素面朝天的班主任突然心血来潮，化了妆来上课，当所有同学以吹口哨或竖大拇指的方式来赞美班主任时，只有李小鹏镇静地说了一句：“老师，你的粉底没抹匀。”然后，老师抹的粉底变成了腮红，脸红到了脖子根。从那以后，班主任上课再也没化过妆。所以李小鹏迟到3分钟被罚做清洁是很正常的事。

李小鹏刚坐上座位，教室的广播就响起了校领导的声音：“各位老师、同学注意了，我们宇川县近段时间在争取‘文明县城的荣誉，这将关系到我縣升区的事。从明天开始，市领导将对我县进行为期三天的暗访，暗访的地点是——”校领导不知道是讲累了还是没备稿，突然顿了顿。下面的同学都在猜测：难道是我们宇川中学?

校领导继续说：“地点是——我们也不知道，有可能是学校，是菜市场，还有可能是车站或者其他地方。县领导特别跟我校下达命令，要‘建设文明中学，搞好素质教育。所以，同学们要严格遵守中学生守则、交通规则，不要乱说脏话、随地吐痰、乱闯红灯等。这几天的清洁，各班也要特别注意，认真对待。据说，我们本地电视台的记者也会在街上捕捉文明或不文明镜头，来做成宣传片。所以，请各位同学一定要注意形象。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县一个月之后要举行县运动会，市领导也是要下来的，所以各班请选出20个走读生在周末练团体操。”

县领导喜欢拿市领导做挡箭牌，校领导喜欢拿县领导做挡箭牌，老师就只有拿校领导做挡箭牌。在校领导讲完之后，李小鹏的班主任说道：“刚刚校领导讲的话大家都听见了，一定要严格遵守。今天做清洁的同学一定要特别仔细，绝不能被学校扣分，如果在这种非常时期被扣分，惩罚一定是加倍的。”班主任的前一句话是说给全班听的，而后一句话是说给李小鹏一个人听的。

二

李小鹏虽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今天清洁的重要性。以往李小鹏做清洁就像拿毛笔练狂草，草草几下就完事，但今天他一点也不敢怠慢，玻璃窗啊，门缝啊，黑板啊，什么地方都做了好几遍才回家。

其他班都是一大群人做今天的清洁，而李小鹏一个人就做了一大群人的工作，自然累得不行，走在街上也漫不经心的。

此时街上的环境跟下午时比，也变化了不少。整个街道干净了很多，树枝也挺整齐，红绿灯旁边的交通指挥人员的平均年龄也年轻了20岁，不再是下午时的那个老太太，而是一个长相还不错的青年人。

李小鹏做完清洁后，身体十分疲惫，整个人一路上一直处于放空状态。他一直埋着头前行，根本没注意到红绿灯，所以他又闯了红灯。直到一道白光在李小鹏面前闪过，李小鹏才回到现实。他马上明白过来，他被抓拍了。他找到拍他的记者，问：“怎样才可以删掉我的照片?”李小鹏的意思是他要做什么样的文明事来抵消这件不文明的事。记者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在李小鹏面前伸出五根手指，还摆了摆。这带着铜臭味的姿势被李小鹏误认为“不可以”，于是李小鹏自认倒霉地走开了。

李小鹏刚闯红灯不久，另外一个男子也闯了红灯，那记者也做出了同样的姿势。只见那男子掏出一张名片，然后就与那记者握了握手，两人就相谈甚欢了。

在接下来的路上，李小鹏把自己这一天的事细数了一遍：迟到、做清洁、闯红灯被拍。李小鹏越想越委屈。他决定到他的好朋友王瘸子那里去待一会儿。王瘸子的右腿瘸了，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名，都叫他王瘸子，只有李小鹏叫他王哥。王瘸子20岁的样子，比李小鹏年长一点，他自己开了一间杂货铺维持生计，李小鹏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或者好玩的事都会和他聊一聊。

一到王瘸子的杂货铺，李小鹏就开始嚷嚷：“王哥，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县搞什么‘文明县城，我闯个红灯都被拍下来了。”

王瘸子递了一瓶矿泉水给李小鹏，说：“怎么不知道，我店里的招牌都被他们擦得锃亮。”

接下来李小鹏就给王瘸子讲了他这一天经历的所有事，王瘸子听得义愤填膺，就像他自己化身成了李小鹏，时而冒出一句：“太不像话了。”最后王瘸子说要请李小鹏吃火锅，李小鹏欣然接受。

吃完火锅结账时，服务生对王瘸子说：“如果你们不要发票的话，我们可以送你们一瓶大瓶装的七喜。”李小鹏正想问有可乐吗，王瘸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要发票。”服务员愣了一下，随即撕了一张发票给王瘸子。然后那服务员又走到邻桌去结账，也说了同样的话，只见邻桌那边一个30岁上下很胖的男子说道：“我们要发票。”服务生又愣了一下，想：今天怎么有这么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李小鹏和王瘸子也向那男子望去。李小鹏顿觉那男子脸熟，仔细一想，原来是那个闯红灯亮名片的男人。

只听那男子说道：“我是干公务员的，要发票你懂的。”

这时，王瘸子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两眼一直盯着那男子不放，手里的筷子被他“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李小鹏注意到了王瘸子的反应，道：“人家不就是用公家的钱报销一下开销，你反应至于这么大吗?”王瘸子没回答李小鹏，只是叫李小鹏去打听那男子的底细。李小鹏问：“为什么?”王瘸子道：“你去就是了，问这么多干吗?”

三

李小鹏感觉事情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况且吃人的嘴软，只好照王瘸子说的做。

李小鹏走到邻桌旁，对那男子说：“我可以简单地采访你一下吗?”男子满脸问号。李小鹏继续说道：“我是宇

川中学的校报记者，我刚刚看到你拒绝了不要发票这种漏税行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公民，你的行为正好适合我们校报这期‘创建文明县城，构造文明校园的主题，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做一个专栏。”说完后，李小鹏内心忐忑不已，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有说谎天赋。

那男子一听就乐了，十分配合地接受了李小鹏的“采访”。“采访”结束后，那男子还留下了联系方式，说校报出来后跟他送一份去，然后便开开心心地走了。

掌握了男子的底细后，李小鹏并没有马上告诉王瘸子，而是问道：“王哥，你叫我打听他的底细到底有什么事?”

王瘸子面无表情：“你先跟我说，说完我自会告诉你。”

李小鹏从没见过王瘸子这么严肃的样子，只好从实说：“那男的叫丁建国，是咱们县长的儿子，现在在某部门当个小头头，具体干什么他没说。”

王瘸子紧咬了几下嘴唇，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喃喃道：“就是他，终于让我找到了。”

李小鹏只有在电视里见过当一个人看到仇人时才会有这种反应，他吃惊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王瘸子说：“你知道我这腿是怎么瘸的吗?就是那兔崽子开车撞的。”

李小鹏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去打听那男子的底细是个错误，他隐隐约约觉得王瘸子要做一些事情，于是开口劝道：“你腿上都是老伤了，估计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你可千万别做什么违法的事啊，你的家人肯定也不希望你进监狱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王瘸子冷笑道：“家人?我家人在那场车祸时全死光了，就剩下我这个残废。9年前那场车祸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王瘸子长嘘了一口气，眼睛闭了一下，像是在很不情愿地回忆过去，然后继续说道：“那年，我才11岁，我爸开着车载着我们全家准备去外婆家玩，却在路上被那小子的车撞了，那小子的车开得很野，我爸、我妈当场就不行了……本来那次事故是那小子的全责，可他后来收买了目击证人，他老子又是当官的，我人小，当时也斗不过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他现在长胖了，但他那副嘴脸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听到这里，李小鹏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是无法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的。但李小鹏很怕王瘸子会做出什么傻事来，难免有点担心。

王瘸子也看出了李小鹏的担心，他苦笑了一下，说：“你别担心我，他是官我是民，他是正常人，我是残疾人，我不会乱来的。”末了，他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但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得连李小鹏都没有听见。

四

自从在火锅店听了王瘸子的那番话后，李小鹏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并感觉王瘸子会出什么事。但是，李小鹏管不了那么多，他自己也在为学校的事忙着。他被选去跳团体操了，由于是几百人的大型团体操，时间又非常紧，每天放学后，跳团体操的学生都要留下来练操。李小鹏每天都感觉很累，所以有好几天都没有去王瘸子的杂货铺了，他自然也没发现王瘸子的杂货铺已经好几天没开门了。

李小鹏一直不喜欢跳团体操，他觉得那是女孩子干的事，他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但是他被选上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何况学校答应给他们每个人25元的补贴。学校没说为什么补贴是25元，而不是35元，李小鹏自己把它理解为一天5元，因为他们正好训练了5天。但是，没想到的是，学校通知说，由于时间紧迫，要他们周末也去训练。李小鹏当然不干了，他还想周末去王瘸子那里呢。

其他同学也不愿意在周末用他们休息的时间训练，所以不约而同地说道：“学校也太不人道了吧。”“就是，就是，而且钱也不多加。”“周末是我们休息的时间啊，我们还白白给县里那几爷子表演。”“那我们不来吧。”“好，那不来。”“不来，不来。”……

大家都不想来，但实际上他们都只是发发牢骚，而不敢真的不来。就在这时，李小鹏作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他在人群中喊道：“同学们，我们都不来吧，看学校能怎么办。气死他们，我们又不是义务教育，更不用义务劳动!”

李小鹏的这番话一说出口，其他同学群起响应，最终大家一致决定——罢练。

由于李小鹏班级的团结，在周六那天，他们班一个人都没有去学校练操，而其他班级的学生都来了。在操场点名的时候，只有李小鹏他们班的班主任一个人在操场上尴尬地站着。随后，班主任被校长叫到了教务处。再随后，所有没来练操的学生都被校长打电话叫到了教务处，包括李小鹏。

教务处充满了哭声、埋怨声、呵斥声……

其实这也不是一件大事，但这关系到学校及老师的威信，李小鹏等人的行为等于是在向权威发起挑战。校长说，每个没来的学生都要记过。这是他的杀手锏。

于是就有了哭声，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敢站出来讲话，包括李小鹏。但是，这么多人都记过是不可能的，等女孩子哭得差不多的时候，校长说道：“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有来练操，绝对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只要你们把带头的人说出来，惩罚可以减轻。”于是，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李小鹏。

李小鹏一个人被留在教务处和校长独处。

校长给李小鹏的处分是“记大过”，但李小鹏一眼瞥到了校长办公桌上一张《宇川中学县运动会学生训练报销表》，上面写着，每个同学的报销金额是60元。李小鹏发现事情不对，加上自从得知了王瘸子的遭遇，就一直对领导没好感，于是他鼓起勇气问道：“学校跟县里申报的是每个同学60元，为什么我们只有25元?”

这是在向权威发起进一步挑战，但姜还是老的辣，校长不慌不忙地说道：“还有音响的钱呢?你们的车费呢?你们的道具呢?你以为我们会去贪那点小钱吗?”

李小鹏被校长一连串的问句唬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他不知道的是，校长说的那些钱在另一张报销表上。校长一听到李小鹏问这个问题，气就不打一处来，觉得他对李小鹏太仁慈了，于是把处分改成“留校察看”。

本来李小鹏可以背着“留校察看”的处分在学校多待几天，但李小鹏的班主任坚持要他滚蛋，一方面是她以前就不喜欢李小鹏：另一方面，是李小鹏煽动其他同学不来练操的，让她在众多师生面前颜面无存。于是她找到校长，添油加醋地告了李小鹏一状。

听完李小鹏班主任的话，校长感叹道：“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于是，李小鹏的处分进一步升级，变为“劝其退学”。

五

李小鹏背上书包走出了校门。大脑一片空白，耳畔一直回响着校长的那句：“明天叫你家长来办手续。”李小鹏不知道他年迈的奶奶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样，而他的父母都在远方打工。而他退学之后可以干什么呢?他的父母会怎么对他呢?太多的疑问困扰着他，可他一个答案都想不出来。

走到红绿灯的时候，李小鹏又闯了红灯，但是这次没有记者来拍他，因为三天的暗访时间已经过了。李小鹏突然特别想念王瘸子，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王瘸子更懂他的人，只有王瘸子会听他说话。他正这样想着，就看见马路对面出现了王瘸子那熟悉的身影。王瘸子正一瘸一拐地向马路中间走去，马路中间站着一个小男孩，不远处，一辆超载的货车正急速驶来。李小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小男孩被救了下来，李小鹏却永远地倒在了血泊中。在倒下的瞬间，李小鹏没有丝毫的疼痛，只有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终于不用再去想退学之后该怎么办。父母会怎么对他了。当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救的小男孩其实是丁建国的儿子，让丁建国的儿子死于车祸正是王瘸子的复仇大计，然而在看到货车疾驰而来的瞬间，王瘸子起了恻隐之心，决定返回马路救小男孩，但瘸子永远都跑不过正常人，正常人永远都跑不过汽车。

李小鹏离开后的第二天。宇川县顺利成为“市文明縣城”。报纸的头版就是《宇川中学一学生舍己救人，英勇牺牲》，李小鹏被追授为“市文明少年”，宇川中学也因此成为“市文明中学”。宇川中学的校长得知这个消息后，对李小鹏的班主任笑道：“这学生你也没白教，死后还给我们留了一笔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