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小说“宴”不同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十四)
2018-01-05高建国
◎ 高建国
古今小说“宴”不同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十四)
◎ 高建国
陆文夫的《美食家》,曹雪芹的《红楼梦》,均写到美食。两位作家描写美食,都有生活基础;后人复制这些美食,皆因大师引领。不过,两部小说的美食,写法不同,类型不同,创作动机不同。苏州复制“孔碧霞宴”,扬州复制“红楼宴”,也是各有千秋,需要相互学习。“红楼宴”走向市场,经验丰富;但传承历史文化,也要防止异化。阅读陆文夫的《美食家》,会想到曹雪芹的《红楼梦》。两部小说,历史地位不同,却都写到美食,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这些美食,都被后人复制,丰富了当代饮食文化。将二者做比较,是一个新颖的话题。既能看出古今两位作家是如何描写美食的,也可彰显餐饮文化的区域差别,与它们各异的价值取向。这无论对文学创作,还是对烹饪行业,都是一种有益启示。
一、相似之处
(一)作家描写美食,都有生活基础
陆文夫和曹雪芹,他们笔下的美食,都能体现本土饮食特色。陆文夫写《美食家》,以苏帮菜为蓝本。陆文夫在苏州,生活了50年。本人也是美食家,对苏帮菜的来源、历史、传统、特色,了如指掌。所以,他写苏州美食,能够左右逢源,娓娓道来。一部《美食家》,展开故事的核心元素,就是姑苏美食;作品中的菜肴和饭店,都用真实名称。这样的小说,让人向往苏州,垂涎三尺。
曹雪芹写美食,并没有明指食物的地域。专家考证,《红楼梦》所写美食,以扬州为基础。扬州外事办朱家华,多年研究“红楼宴”,曾发表《红楼美食 文化瑰宝》一文,说过以下理由:第一,《红楼梦》美食特色,吻合扬州传统。“红楼菜与扬州菜在风味、选料、名称和烹调方法上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妙。在风味上,红楼菜与扬州菜都以‘南味’为主,兼及‘北味’;在烹调方法上,炖焖、烧烤、油炸,都是红楼菜和扬州菜较常用的方法;在原料切配上,它们均以地方原料为主,《红楼梦》中的‘烧野鸡’‘笼蒸螃蟹’‘鸽蛋’‘炸鹌鹑’这些菜的原料在扬州都有丰富的出产;在小吃方面,《红楼梦》中的‘枣泥山药糕’‘腊八粥’‘鸡油卷儿’‘元宵’等又都是扬州市肆上流行的小吃品种。”第二,曹雪芹家庭,在扬州生活过许多年。“曹家居金陵、扬州六十年之久,曹氏结缘扬州始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寅以‘巡视两淮盐务监察御史’的身份长驻扬州,多次在扬州承办皇差,接送御驾,并奉康熙之命在天宁寺设立‘扬州诗局’编刻《全唐诗》,最后病殁于扬州。曹家在扬州的天宁寺、高寺、盐院(原扬州市新华中学)和长江边的瓜洲古渡等处留下了许多遗迹。曹雪芹曾随其父、叔在江宁织造府生活了十多年,扬州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生活源泉之一。”第三,曹雪芹本人,有这样的生活经历。“曹雪芹不仅是一位文学家,也是一位美食家。《红楼梦》中描写的菜肴应是淮扬菜系,即我国四大名菜之一。曹雪芹生在南方,在江宁织造府生活了十余年,祖父曹寅曾久居扬州,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曹寅四次接驾。康熙住江宁曹府中,曹家使用正宗扬州名厨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第四,《红楼梦》里的人物,与扬州有千丝万缕联系。“小说的女主人公林黛玉与扬州更有着不解之缘。其父林如海和其母贾敏均卒于扬州,一出‘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便拉开了《红楼梦》的帷幕。因此,无论从曹家的历史,还是从小说中有关风物人情、佳肴美馔的描写来看,曹雪芹和《红楼梦》都与扬州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第五,名家有定论。冯其庸是当代“红学”泰斗,他在《绿杨城廓忆扬州》里说:“人们常常喜欢说《红楼梦》里的菜肴,我认为‘红楼菜’实在是扬州菜体系。”经济学家于光远,也说过:“红餐是属于扬州菜系统或以扬州菜为主的。”
(二)后人复制小说美食,都是大师引领
苏州烹饪大师,复制《美食家》佳肴,灵感来自陆文夫本人。陆文夫并未要求别人,复制他写的美食。但他曾建议,复制“姑苏第一宴”。这一创意,引发了苏州烹饪界的思古幽情。《美食》杂志说:“在得月楼重建之际,著名作家陆文夫提到了失传的‘姑苏第一宴’,苏州名厨依据野史记载与民间传说、老艺人口述等,在原‘姑苏第一宴’的基础上研制成‘吴中第一宴’。”(佚名《吴中第一宴》)从此,复制古宴的传统,一直在苏州延续。继“吴中第一宴”之后,苏州南园宾馆,又推出“芸娘宴”;(刘耿大《“吴中风情第一席”——记苏州南园宾馆“芸娘宴”》)陆文夫逝世后,《美食家》里的美食,人称“孔碧霞宴”,又被复制成功。2017年,苏州烹饪大师华永根,出版《〈桐桥倚棹录〉菜点注释》一书(古吴轩出版社,2017年),“使得174道古法菜点得以重现,每道菜肴从原材料、烹调方法、口味特点等方面进行还原。”(张毕荣《姑苏重现174道清代古法菜点、还原“舌尖苏州”》)这为更多古菜复制,打下了基础。历史菜谱,能够“还原”,那么复制古宴,也就易如反掌了。
《红楼梦》美食的复制,也来自文化大师的灵感创意。朱家华《红楼美食 文化瑰宝》文中说,“扬州红楼宴的形成,中国红楼梦学会、红楼梦研究所起了积极的作用,红学会会长冯其庸先生起了决定性作用……二十余年间,冯其庸先生数十次下扬州,对扬州菜与红楼菜的关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挥毫写下‘吃在扬州’四个大字,并跋云:‘戊辰十月予游扬州宿西园饭店遍尝诸名宴觉天下美味尽于斯矣乃为书数字以纪之。’并慨然谓饭店老友曰:‘红楼饮食,极天下之精,君主西园,其有意复之乎?’时隔不久,西园饭店就拉开了试制红楼菜的帷幕。”在自己的专著中,朱家华又说,“由中国红学会会长、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倡导,扬州市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牵头,扬州西园饭店、扬州迎宾馆、扬州宾馆共同研制推出的扬州红楼宴,融红楼、茶道、音乐、书画文化为一席,系中华食苑文化中的一朵奇葩。”(朱家华《扬州红楼宴》)可见,如无冯其庸的提议与助推,扬州红楼宴的复制,也不会坚持至今。
二、不同之处
(一)写法不同
《美食家》和《红楼梦》,两部小说展现美食,各有千秋。苏州复制的《美食家》美食,人称“孔碧霞宴”;扬州复制的《红楼梦》美食,人称“红楼宴”。二者的区别,从名称上可窥一斑。《美食家》第11章“口福不浅”,用长长的篇幅,详写孔碧霞烹制的筵席,从此被评论家津津乐道,视为描写美食的大手笔。《美食家》能将美食,作集群式的规模描述,主要因为,美食是这部小说的结构红线,靠它穿引故事、刻画人物、突出主题。所以,小说的高潮部分,用较大篇幅,再现一桌美味筵席,属于水到渠成。将这桌筵席,以烹饪者“孔碧霞”名字命名,也很正常。
在《红楼梦》里,缺少《美食家》这样,高密度描写美食的段落。曹雪芹写美食,都是零散的。所有美食,穿插在小说各个章节,偶尔显现,不会集中描述。所以,后人复制《红楼梦》美食,只能笼统称作“红楼宴”,难以找到其他称谓。《红楼梦》写美食,基本上是粗线条,文字不如《美食家》缜密。有的地方,甚至出现“漏洞”。“稍一留神,不难发现《红楼梦》中的菜单子和原料单子有不合的地方。菜单上多的是禽肉菜,猪、羊、鱼为原料单子上的大宗,菜单上却不见踪影。难道贾府中的人就不吃猪、羊、鱼,把这些东西都送人了吗?显然不是。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写刘姥姥初进荣府,在凤姐处等候,看到撤下来的饭菜,乃是‘满满的鱼肉’,可见必有许多鱼肉菜未被曹雪芹写入《红楼梦》,其他各个部分有无未被写入的食品,自然也就难说了。为什么《红楼梦》能写出一个完整的饮食体系,却又没有穷尽所有的红楼食品呢?因为曹雪芹首先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而并非谈‘吃’的专家。他写《红楼梦》不是为了谈‘吃’。谈‘吃’却是为了写《红楼梦》。”(蒋荣荣、朱邦华《红楼美食及其体系、风格谈》)研究者认为,“尽管《红楼梦》中多处写到吃食,但吃食是为了表现人物性格,揭示主题,所以从来不为写吃食而写吃食,没有一处有完整的宴席出现。”(潘宝明《完善红楼宴的思考》)说得透彻一点,美食在《红楼梦》中,如同戏剧道具,只是用来推动情节发展,不作他用。“试想,若没有鸽子蛋,凤姐那捉弄乡巴佬的恶作剧还玩得起来吗?没有那两三大篓‘一斤只秤得二三个’的螃蟹,大观园螃蟹宴上的那些趣事还能发生吗?最有趣不过的是发生在宝玉、袭人、李嬤嬤之间的那些事:李嬤嬤拿走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又吃了宝玉的枫露茶,宝玉一气之下赶走了茜雪。李嬤嬤又和袭人过不去,赌气喝了宝玉留给袭人的糖蒸酥酪,宝玉要发火,袭人忙说:‘只想要风干栗子吃’把宝玉的注意力引开。最后李嬤嬤跑进宝玉房里去骂袭人,凤姐忙用‘滚烫的野鸡’把李嬤嬤骗走了。从豆腐皮包子、枫露茶,到糖蒸酥酪、风干栗子,再到‘滚烫的野鸡’,多么连贯的一串趣事!那些在情节发展中用不着的东西,当然也就不必写了。”(蒋荣荣、朱邦华《红楼美食及其体系、风格谈》)
《红楼梦》写美食,难以细腻,还有一个原因:涉及宴会与食物太多,无法多用笔墨。《红楼梦》“就规模而言,有大宴、小宴、盛宴;就时间而言,有午宴、晚宴、夜宴;就内容而言,有生日宴、寿宴、冥寿宴、省亲宴、家宴、接风宴、诗宴、灯谜宴、合欢宴、梅花宴、海棠宴、螃蟹宴;就节令而言,有中秋宴、端阳宴、元宵宴;就设置地点而言,有芳园宴、太虚幻境宴、大观园宴、大厅宴、小厅宴、怡红院宴、夜宴等等,令人闻而生津。”(蒋荣荣《红楼美食大观》)此外,《红楼梦》“120回原文中,已述及红楼食品185种。所有的红楼食品(包括与食品有关的盥沐用品)可分归于主食、点心、菜肴、调味品、饮料、果品、补品补食、盥沐用品8个类别。其中主食原料有11种、食品有10种;点心17种;菜肴原料31种、食品40种;调味品8种;饮料23种;果品30种;补食补品11种;盥沐用品4种。这样,一个完整的饮食体系显然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简直就像是一个五彩缤纷的食品的王国。”(蒋荣荣、朱邦华《红楼美食及其体系、风格谈》)这么多食物,都要浓墨重彩,描述其烹饪过程、成品形态、品尝方法,那么《红楼梦》内容,可能就要重写了。还是曹雪芹聪明,既要写美食,又不能被拖累,“蜻蜓点水”的笔法,可能最为合适。“小说中并无描写菜肴的专门章节,都是从叙事中夹写出来,这样可以增强小说的艺术性和感染力。”(朱家华《红楼宴浅识》)体现出作家的智慧。
(二)食物不同
陆文夫与曹雪芹,笔下的美食,类型也不同。陆文夫写美食,是以苏帮菜为基础。苏帮菜的来源,是家常菜。这些美食,在陆文夫笔下,无论怎样精致,毕竟来自民间,人们享用它,是为了体会生活的安逸。在《美食家》中,人力车夫阿二的父亲,高小庭年迈的祖母,他们品味糟鹅、臭豆腐干和乳腐酱方,都会自得其乐,感到满足与幸福。即使孔碧霞独创的美食,名称优雅,烹饪起来也不难。否则,身为家庭妇女,她也烧不出这桌菜肴。
《红楼梦》所写美食,与《美食家》不属于同类。它不是用来充饥,或取悦味蕾,而是用来“摆谱”的。“贾府主子皆贵族身份,高踞于平民百姓之上,这使得红楼食品也带有一种高贵华丽的色彩。黛玉吃的‘燕窝粥’可作‘贵气’的代表。很少听说有人谈《红楼梦》而食欲大动的。什么原因呢?‘侯门深如海’,贵气十足的红楼食品与世俗生活隔得太远了。阅读一部描写世俗社会生活的名作将得到不同的感觉。譬如《水浒传》,其中那些‘一只熟狗,捣些蒜泥’‘花糕也似的好牛肉’‘现烧的浮阳江大活鱼’‘挂在枷上的熟鹅’‘蒸在青瓷罐里香气四溢的肥鸡’,定会使读者当时即如见其物,大流口水的。”(蒋荣荣、朱邦华《红楼美食及其体系、风格谈》)可见,走进《红楼梦》,不会产生阅读《水浒》的感受。《红楼梦》的食物,别说品尝不起,烹饪起来也复杂。最典型的,莫过于“茄鲞”。《红楼梦》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有一段描写:“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凤姐说的烹饪方法,别说刘姥姥,即使今天的烹饪大师,复制起来也不易。研究者说,“其实凤姐也从不当厨,但她的善于在众人面前表现的性格使她胡诌出做法。”“仅从刘姥姥神态‘不由得摇头吐舌’,和她的话语‘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即可知作者即使不是子虚乌有,但夸大其辞确是明朗的。”(潘宝明《完善红楼宴的思考》)
(三)目的不同
苏州复制“孔碧霞宴”,扬州复制“红楼宴”,看上去都是文化传承,实则目的不同,效果必然迥异。先说《美食家》。苏州烹饪大师,复制“孔碧霞宴”,目的就是“复制”。让小说美食,得以生动呈现;让品尝者,感受到小说的魅力。复制宴的品鉴者,仅限于餐饮、媒体、文学界,以及美食爱好者,范围很小,影响微弱。这种活动,从2008年开始,算来也有10年历程,却只办了三次,两次在得月楼,一次在平江府半园。都是封闭形式,百姓看不到,市场无踪影。不过,这些信息,却被记录下来,图文并茂,媒体推送。其中,半园的“孔碧霞宴”,记者作家的文字记录,更为详尽。他们写“孔碧霞宴”的复制,哪些菜肴进行改进,都有细节描述。比如,小说中的“芙蓉鸡片”“雪花鸡球”,在复制中,合并为“雪花滑鸡球”;小说中的“菊花鱼”,在复制中,改为“菊花糟鱼片”(鱼片两吃,一半是“菊花鱼”,一半是“糟溜鱼片”)。(叶正亭《品尝陆文夫笔下的味道》)这很像学术实验,每一个步骤与变化,都会记录备案。复制成功了,目的也就达到了,不会转化成产业。
扬州烹饪大师,复制“红楼宴”,复制的不是美食,而是红楼文化。《红楼梦》的美食,一般分两种。一种是普通食物,只记了名称,或略加注释。比如,“普通的一日三餐,如细米白饭、肥鸡大鸭、炖鸡蛋、妙面筋、炒豆芽之类,还有下饭小菜酱萝卜炸儿,这些都是家常菜。”另一种是名贵菜肴,部分有详细介绍。比如,“一些宴会及特殊肴馔的描写,如莲叶羹、茄鲞、酒酿清蒸鸭、野鸡瓜子、火腿炖肘子、胭脂鹅脯,从这些菜肴的烹制,便可看出曹府的烹调技艺。”(朱家华《红楼宴浅识》)普通食物,古今相同,烹饪简单,显不出《红楼梦》特色;名贵菜肴,独具特色,却不易复制。比如,茄鲞,“扬州厨师曾精心研究这菜单,并依法反复实践,但根本无法做成。其实作者决非传换‘茄鲞’之法,而是为情节需要,目的在于夸张贾府的奢侈豪华,追求享受。”(潘宝明《完善红楼宴的思考》)即使《红楼梦》里的香茗,再现也有难度。“贾府对于茶道是非常讲究的。宝玉、妙玉、惜春都爱饮雨雪之水。妙玉将玄墓蟠香寺梅花枝上的积雪收藏起来,五年后用以泡茶,清淳无比。”(朱家华《红楼美食 文化瑰宝》)试想,谁会用“雨雪之水”泡茶?谁能收集到“玄墓蟠香寺梅花枝上的积雪”?此外,喝茶的杯子,也有讲究。妙玉用的茶杯,它原来的主人,是宋代苏东坡。上面“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朱家华《红楼美食文化瑰宝》)按这种规格,复制“红楼宴”,恐怕食材、行头,一样都置办不了。
可见,复制“红楼宴”,没有可行性。扬州复制的,不是《红楼梦》美食,而是红楼文化。借《红楼梦》之名,拓展餐饮文化产业,以求经济回报。“孔碧霞宴”与“红楼宴”,区别就在于,一为寄托文化情怀,一为收获产业利润。
三、他山之石
以上分析的,是“孔碧霞宴”“红楼宴”的异同。两相比较,谁胜谁负,视角不同,见仁见智。扬州“红楼宴”,树形象,占市场,收获经济效益;苏州“孔碧霞宴”,寄托文化情怀,也是一桩美事。它反映了两座文化名城,在烹饪的古为今用上,所选道路不同。或许将来,二者殊途同归,也很难说。当然,将二者长处,综合在一起,我以为效果更好。总的来说,“红楼宴”问世在先,属于老大,积累了丰富经验,它的经营之道,值得苏州同行学习。“孔碧霞宴”的复制,只有10余年历史;而“红楼宴”,从务虚研究,到上灶实践,已历经40余年。“扬州研究红楼美食起于七十年代,试制红楼菜在八十年代初,烹调‘红楼宴’在八十年代中期。”(朱家华《红楼美食 文化瑰宝》)除了“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扬州推广古宴,还有更多新颖创意,也有参考价值。
(一)名家助力
推广餐饮菜肴,需要借助名人影响。扬州推广“红楼宴”,便与红学泰斗冯其庸的鼓励与参与,不无关系。他是“红楼宴”始作俑者,和热心传播者。“1983年,全国红学界知名人士百余人从南京到扬州一日游,冯其庸、李希凡等在扬州考察了曹家的遗迹;1987年春,《红楼梦学刊》编辑部在扬州召开了‘红楼梦座谈会’;1990年3月,《学刊》编辑部又在扬州主办了‘红楼梦笔谈会’,扬州红楼宴被列入会议议题。”(朱家华《红楼美食 文化瑰宝》)冯其庸再三强调,红楼菜与扬州菜,有亲缘关系。1986年就说:“人们常常喜欢说《红楼梦》里的菜肴,我认为‘红楼菜’实在是扬州菜的体系。”(冯其庸《绿扬城廓忆扬州》)还为“红楼宴”题诗:“天下珍馐属扬州,三套鸭子烩鱼头。红楼昨夜开佳宴,馋煞九州饕餮侯。”(冯其庸《题扬州西园饭店红楼宴》)此外,红学家李希凡、王世襄,民俗专家邓云乡,康复专家孟仲法等文化名流,都为“红楼宴”题过词,成了“红楼宴”传播的文化招牌。
(二)创新变革
扬州的“红楼宴”,完全不受《红楼梦》的局限。红学家冯其庸,也不鼓励厨师们,对《红楼梦》照搬照抄。他说:“红楼宴要根据《红楼梦》,但又不是限死于《红楼梦》,因为《红楼梦》不是一部菜谱,它更没有告诉你一桌宴席究竟有多少菜,有哪些菜,这一切都需要自己去思索研究。”(冯其庸《扬州红楼宴》)于是,扬州复制“红楼宴”,便放开手脚。“只要善于利用字里行间的一鳞半爪,尽可以捕风捉影,移花接木,以一当十,有时甚至乱点一下鸳鸯谱也无伤大雅。这就是走进去,跳出来,源于红楼,又高于红楼,尊重扬州菜的传统,而又不囿于传统……真耶?幻耶?尽可以由宾客评述。”(潘宝明《完善红楼宴的思考》)
(三)形成体系
苏州研究“孔碧霞宴”,复制出来的成果,仅限于一桌筵席。“红楼宴”复制后,却成了规模宏大的宴会,集中了“文学巨著《红楼梦》中所描述的各种菜肴之精粹”。(朱家华《扬州红楼宴》)甚至,融入了《红楼梦》生活的奢华场景,以此构成一种宴饮体系。(潘宝明《淮扬菜冠名及其改革》)在扬州展示的“红楼宴”中,“为了使品尝者如身临其境、融情于景,还辟建了红楼宴餐厅,并以电视剧《红楼梦》贾母大宴宾客场景为蓝本,整个格局富丽雅致,餐桌、餐具全部仿古,服务员身着丫环服饰。食客可以身着贾母、宝玉、黛玉、王熙凤、宝钗等主要人物的服饰就餐留影。红楼宴主要由贾府冷盘、宁荣大菜、怡红细点、广陵名酒几个部分组成,宁荣大菜是红楼宴的精华所在。其中‘老蚌怀珠’佳肴,金浆玉露,胶洁凝齿,相传出于曹雪芹之手;‘宝钗借扇’‘雪底芹芽’‘姥姥鸽蛋’‘凤衣串珠汤’等菜式无不色香味形俱佳,整个宴席上有名肴30多道,每道菜点都有典故,故曰‘道道有出处,道道有文化’。”(朱家华《扬州红楼宴》)除了菜肴,还有“红楼餐厅、海梅桌椅、红楼摆设、红楼侍女、清时礼仪、书中情趣,形成浓郁的红楼氛围;大观一品、贾府冷碟、怡红细点、潇湘青果、警幻佳酿、栊翠香茗,将名菜、细点、美酒呈现于客人面前”。其目的,就是要“借助文化之瓶,装菜肴创新之酒,即在‘实’的菜肴中,充实‘虚’的文化内涵。”
(四)商业运作
“红楼宴”具有市场化特点。所以,“红楼宴的完善并不是孤立地只把它作为美食呈现给宾客,精心进行再创造的过程。说得通俗一点是把扬州菜肴以红楼文化进行精心包装。”(潘宝明《完善红楼宴的思考》)在市场理念支配下,全国各地,虽非《红楼梦》大本营,“红楼美食”的产业,也如雨后春笋,迅速蔓延。“几年前,北京一家糕点厂隆重推出‘红楼糕点’,报纸、电台都作为新闻加以报道。继其后又有四川的酒厂推出‘通灵液’‘梦酒’‘十二钗礼品酒’。与此同时,红学家、烹饪专家们发表了为数不少的‘红楼菜肴’的研究文章,随之就有北京、上海、扬州等地的饭店开始研究试制‘红楼宴’。”(叶林红《红楼美食大观》)1986年,蒋荣荣等人,编著《红楼美食大观》(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书中介绍了“红楼主食”“红楼点心”“红楼菜肴”“红楼调味品”“红楼饮料”“红楼果品”“红楼补品补食”“红楼外国食品”“红楼盥沐用品”“红楼饮食活动一览”“红楼宴会”“红楼常膳”“红楼食具”“红楼饮食活动中的娱乐”“红楼美食的体系和风格”。(叶林红《红楼美食大观》)成了相关产业的开发指南。1989年、1992年、2007年,该书多次再版,可见市场需求很高,“红楼宴”的火热程度。
(五)影响广泛
“红楼宴”问世后,推广效果很好。朱家华《红楼美食、文化瑰宝》说:“1992年10月,中外百余名红学家云集扬州,参加‘1992中国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与会者品尝了扬州红楼宴,自此,红楼宴就更多地走向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走向了世界。在这之前扬州红楼宴在海内外的影响已引起世人的瞩目。扬州厨师曾先后去新加坡、日本和北京、上海、广州、南京烹调红楼宴,香飘狮城,流芳紫禁城,吐艳申城,倾倒羊城,誉满石头城,尤以在新加坡、广州、北京影响为最。《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食品报》、《中国旅游报》、《红楼梦学刊》、《人民文学》、《中国烹饪》、中央电视台、中央教育电视台、江苏电视台、广州电视台等新闻媒体都给予了宣传报道。美国《纽约新闻报》、新加坡《联合早报》及日本《朝日新闻》也高度评价扬州红楼宴是一个完整的美食体系,是高层次的饮食文化,中华美食的奇葩。”杨乐《扬州红楼宴文化品位初探》,也说:“扬州红楼宴一经推出,立刻在红学界、美食界、旅游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扬州红楼宴表演团多次应邀前往日本、韩国、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新加坡和台湾、香港、澳门等国家或地区表演技艺,得到了世人的公认,赢得了一致的赞誉。”可见,为了产生市场效益,扬州已将“红楼宴”的烹制,打造成表演节目,招徕顾客。“1990年春节前在广州举行中国红楼梦文化艺术展中,接待的第一批客人就是《红楼梦》影视剧中三位林黛玉的饰演者王文娟、陶慧敏、陈晓旭,宝玉的扮演者欧阳奋强,贾母的扮演者林默予,王熙凤扮演者邓婕。”〔黄飞英《中国烹调史上的奇葩(下)》〕1998年,“应香港中银大厦邀请,扬州迎宾馆王嘉钧副总经理携陈万庆、秦剑等十几名厨师赴港,在中银大厦为香港特首董建华表演制作红楼宴,全国政协委员徐展堂、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姜恩柱、驻港部队政委熊自仁等许多香港政界名流出席宴会,红楼宴再次名振香江。”(杨乐《淮扬菜在海外及其思考》)这样的表演,自会增强“红楼宴”产品认知度,产生更大的效益与影响。
面对上述营销策略,苏州的“孔碧霞宴”,只能望尘莫及,需要努力追赶。当然,分析“孔碧霞宴”和“红楼宴”,不是将《美食家》和《红楼梦》,在饮食描写上,比出高低。不同时代,产生不同美食;不同作家,有自己的不同写法;不同作品中的美食,都是为了主题需要而存在。春兰秋菊,魏紫姚黄,无法判断孰优孰劣。但怎样复制小说美食,怎样传播文学名著里的美食,却反映了区域文化的观念差异。这是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有助于我们反思,本土餐饮发展的价值与方向。最终还是希望,无论商品经济如何浪涛翻涌,历史文化的传承,千万不能出现异化。因为,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