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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街的春天

2018-01-04周童

当代人 2018年11期
关键词:刚子猪油

这是温暖秋天里的一个场景,平凡的几乎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阳光悠悠然斜穿过老房子的窗台,斜搭在房檐上探出头来的青灰色瓦楞上,明晃晃地撒满屋顶高高耸起的脊背,一层暗淡叠加了一层明亮,就这样一路向着狗街最深处弥散过去。这场面如果放在摄影者面前,那可真得算是不错的影像了吧,只可惜,穿梭在弄堂小巷子里的人,早就司空见惯了这些场景,他们唯一关心的是狗街何时拆迁,他们何时才能离开这几近废墟的街巷。

对于狗街和我来说,在昨天,晴朗的早晨之前,彼此仿佛还是陌生的。狗街是都市里的村庄,隐遁于城市边缘,常常会被人忽略,都市的脚步停留在与狗街一河之隔的地方。渡过去,岁月仿佛重新回到久远的过去,平房、窄巷、院墙外晾衣绳上晒着的被子,软鼓鼓似是装满太阳的千丝万缕。还有熟络的邻居站在巷口相互调侃,阳光在此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手结,套住飘荡在房前屋后的思绪,不放你逃离。

狗街安静地端坐在染红大半个天际的夕阳里,太阳下山前,这里突然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汽车响着喇叭在胡同里挺进,像极了神气活现的大公牛,伸着长长的犄角,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人们听到动静后,自觉不自觉地往墙根边靠了靠,安全第一啊,这事自己不注意,难道能指望那一只只昂首挺胸的大铁牛吗?想想都觉得不太靠谱。

放学后结伴回家的孩子们,没有一刻消停过,谁家的猫狗千万别在这时候出门,一不小心遇上他们,肯定被弄的不得安宁。小街深处传来邻家阿婆的叫骂声:“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把石子扔进咸菜缸里啊。”每天这样的场景都会出现,住在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任你站在街面上大呼小叫的,也没人出来应答。其实,偶尔出现的插曲,倒是起到了调解沉闷、无聊的作用,一旦真的没有了,反倒让人觉得无趣和压抑。

这条小街原来叫什么名字,对我这样一个外来人讲似乎并不重要,它没有让人深究乃至探寻的理由和价值,它太普通、太普通,除了街道的路面在雨后变得泥濘不堪,还有满世界里奔跑撒欢的狗儿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外,确实,它的存在与否真的让人觉得不那么重要。

每天,是的,几乎可以说是每天吧,我都会“飘”过狗街的上空。目光被远处那些被叫做梦想的闪着亮的发光体所吸引,成天就在一种飘浮中左右游荡。人,很容易被幻觉蒙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最珍贵,有时候,通过努力得到了,又不会好好去珍惜。

旋木的家就在狗街上,一家五口人挤在两间小平房里,幸而旋木的爸在自家的邻街处搭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房子,才不至于都成大姑娘的旋木和旋木姐,成天还要跟刚子抢床铺。狗街离我家不远,平时没事儿的时候,经常会跑到旋木家凑热闹,是啊,那时候他们家真的很招小孩子的,一大群大小不一的孩子,这屋进那屋出的,自在的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而我,最喜欢跟旋木坐在床头上,天南海北的胡聊一通,旋木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总说听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

旋木的爸会过日子,炒菜时放的都是自己提炼的猪油,猪油凝固后雪白雪白的,有点像温润的和田玉,呵呵,这形容似乎不太恰当,只是我实在没有更合适的词汇去描述了,权且这样吧!我尝试过馒头上抹猪油,腻腻的没啥滋味,远不如新炸出来的油渣好吃。不过,用猪油炒菜我只见过,不知道味道如何,反正旋木一家子,一日三餐就在没滋没味白花花的岁月中流逝。不久前,当我返回离开许久的城市,再次拥抱旋木的时候,发现她的眼角处,竟然长了些浅浅的细纹,不太讲究的她看上去似乎比我要大很多,我在心里思忖着,旋木原来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呀……

环境可以造就人,时光可以打磨人,这一定是个无法破除的魔咒吧!我相貌平平,脑子也算不上多么聪明,幸运的是我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因为母亲不太喜欢孩子的缘故,我,无哥姐,无弟妹,独生女,在我的同伴里还真得算是稀罕物了。虽说,我没受到父母的溺爱,但每周去书店都可以得到想要的书,来去的路上总要经过一个小店铺,每每都会进去买个冰激凌,才会结束或开始一天的任务。我家的书确实多,这要得益于母亲的严厉,她总是高标准严要求地对待我及与我有关的一切事务,时间久了,母女间多了敬畏,少了些亲密和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于是,旋木家就成了我常常光顾的地方。

旋木爸个不高,妈是农村娶回来的女人,大字不识几个,说话一口玉米糊糊味。可别小看这样的女人,总以为应该在家挺没地位吧,结果正好相反,成天吆五喝六的,甚至跟邻居也打得鸡飞狗跳。每次我去,她都当我是空气,面无表情地扫一眼或是连扫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旋木,旋木在家吗?”我大呼小叫着。“她去盯摊了,你有事儿去那里找吧。”旋木妈其实是个很能吃苦的女人,因为没有工作,就在离家不远的胡同口,摆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子,一年四季风雪无阻,有时候旋木的姐和刚子也会去帮忙打个下手,她妈的手很粗糙有点像小钢锯,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干净的黑油泥。这时候,旋木爸的猪油炒菜可以说是一道大餐了,尤其是冬天,一家人热乎乎来上一碗,屋子里回荡着猪油的香气……

“你爸特逗,有一次我看见他拿着铁夹子,照着镜子拔胡子,就那么一根根的往下扽,他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似乎还挺享受这个去除杂物的过程。”我一边说一边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些都是往事了,呵,终于我们也有往事可以提了,时间可是过得真快啊!”“是啊,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还会长大,还会变老,想想真挺恐怖的,木,你生活得还好吗?”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我这样问真的不是八卦,凭我俩的关系,我怎么可能想要伤害她呢。旋木最懂,我想这就是我们一直相处的原因吧!

“嗯,我嘛,马马虎虎的过吧。我姐前几年跟劳务公司签了合同,跑去日本打工了,日子还算可以,昨天来电话说找了个当地的日本人做朋友,我觉得这事不太靠谱,如果是不错的人,人家干嘛找个外来的而且还是异国的打工妹呢!可是我姐不听我的,我也没办法,她说想找个当地人嫁了,不打算回来了。我哥,嗯,就是刚子,初中毕业没事可干,认识了一些不着调的小哥们儿,或许是那时候精力旺盛吧,整日里骑辆二八自行车,满世界逛游。爸妈的话他哪里听得进去呢,时间长了,也没人唠叨他了,再后来,我叔觉得这样不是回事儿,就想法子让他当兵去了。刚子挺争气的,可能是平时在家野的吧,身体素质不错,加上部队里正规训练,没想到歪打正着的每回评比都能拿第一。这事可把我爸妈高兴坏了,见谁给谁说的,是啊,自己的儿子总算能有让自己说嘴的机会了。只可惜父母身体越来越不好,刚子只能提前退伍回来了。”

“我,呵,目前还是一个人,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她们都劝我,眼光放低些吧,看看自己还有家里的条件,差不多找个对你好的人就行了,两人在一块儿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吗,感情可以慢慢去培养。嗯,她们说的我都懂,可是,我不愿意委屈自己,也不愿意委屈别人,自由自在习惯了,大概是过独了吧,就这样,一个人也不错。”我安静地听着,安静地转动咖啡杯里有了些温度的不锈钢小勺子,我不知道,搅拌之下,放了糖的咖啡是不是可以变得甜一些,也许,我在掩饰对旋木生活状态的一种同情。这时候,最好当个聆听者吧,真的不想哪句话不小心就触碰了旋木的痛处。

“亲爱的,你总算回来了,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瞎侃神聊吗?多么美好呀,是不是美好的东西最容易失去呢?还是因为我们对身边最近的风景总会视而不见。”旋木一个人说着,声音袅袅,在“小布尔乔亚”的音乐中徘徊,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纯真充满了洁净的空间。鼻子有点发酸,我知道这是我太过感性的老毛病了,这一刻,我总不能自己先哭得稀里哗啦吧!低头,眼睛盯着桌子,不停搅动咖啡的手仿佛掀起往事的珠帘,只是一切很朦胧,如同徘徊在清醒与睡梦的边缘。沧桑如果可以加入牛奶多好,只是我和旋木生来就注定了命运的不同。想到这里,我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咖啡渐渐凉去,好像身体掉在一个冰洞中,温度被缓慢剥离。

“你这次回来,又去狗街了吗?”“没有,时间太紧张还没顾得上去呢。那里怎么样,这些年有什么变化吗?”“变化吗?比之前更破败,好多老住户搬走了,只剩下一间间空房子在那里留守,不过也有不少打工的人租住,这里租金便宜啊,有时间你去看看吧,已经成了城市边上的村庄了。”我跟着旋木一起笑着,她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我笑得那么不着边际,我们似乎在梦游,恍惚地飘过狗街上空,俯下身去目光呆滞地扫上一眼,不痛不痒麻木地離开,空留一群模样迥异、美丑不一的土狗在狗街的巷子里聚散与奔跑。我想,世间恐怕没有比它们再快乐的生命了吧。

还好,我在很久之前就离开了,去读了大学,然后又去国外溜达一圈,回来后被许多人称为“海龟”,海龟的天空就那么大点,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和目空一切的,充其量可以证明一下我的人生轨迹与众不同罢了。我们也要呼吸、吃饭、爱与被爱,恨与痛交织,在追求完美的过程里慢慢老去。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狗街马上就要拆迁了。”“哦,是吗?呵,拆迁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吧,那里的生活环境真的太差了。”“是啊,所有住在狗街的老人们见面没别的话说,成天就是房子的事儿了。我家那两间平房听说也能换套楼房呢。”旋木脸上洋溢着幸福,无数花朵在她的眼角处,层叠的细纹中绽放。我也被这样纯朴的幸福感染着,如同那年春天,我们躺在郊外金黄的野菊花的怀抱里一样,时间停滞,有阳光从高空落下,那个春天里诱人微醺的风穿越时空,重新把我们搂在温暖之中。

天色渐渐黯淡,零星的飞鸟划过落日染红的天际,柳树的发辫早已长长,在夏风拂过的七月里翻飞。我和旋木手拉着手,一瞬间,似是又回到小时候,在狗街上玩耍的模样。我一直这样称呼那条笔直的小街,因为那里的房子很旧,沿街的屋子又被收废品的人当成风水之地,再加上散养着的土狗在街道上满世界撒欢,“狗街”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诞生了。狗街的狗远比狗街的人幸福,小时候我一直这样认为,起码它们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休息睡觉,哪像我的朋友旋木呀,可怜巴巴地睡在院子里搭建的简易房里。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旋木不是她父母亲生的孩子。

旋木的哥,也就是那个早早退伍回来的刚子,被有病的父母拖累着,到了三十好几还没说上媳妇,旋木的爸妈急,旋木也急,毕竟刚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中国人传统思想里的香火还要在他身上延续。听旋木说后来刚子找了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女人挺善良的,对长辈和刚子都好。

华灯初上,和旋木并肩走着,夜在霓虹的映衬中显得有些妖冶,两个年华芳菲的女子成了那天最清纯的风景。

狗街似乎不像旋木描述的那样破败不堪,因为在我眼里,它一直都是这样。随着时间的变迁,成长中的旋木肯定看到越来越多的繁华。那天,天气凉爽,我们走在狗街横七竖八的胡同里,狭长,红砖斑驳,长满了白色的碱花,简单的木门或是竹质的篱笆斜搭在老掉牙的院墙上。“木,你家住在哪一片来着,我都有点记不起来了。”“再过去几家就到了,你看,那个院子里有石榴树的那家,看到没?上次见面时没告诉你,我父母现在还在里面住着呢!”我有点惊讶,这样的房子还怎么住人啊,难道还去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还要在雨天过后踩一路泥脚印进屋吗?当然这些只是我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的,我不会伤害旋木,就像她对我好一样。置身旋木家微微敞开的院门前,我停下脚步,旋木看着我,伸手拉我,我把手从她的手里缩回,摇摇头说:“不进去了,等改天,我买了礼物再来看二老吧。”其实,我是害怕,害怕看到他们会忍不住掉眼泪。我这样说可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夸大其词,因为前不久看望刚从国外回来的姨妈时,鼻子一酸,眼泪就不争气奔涌而出,弄得姨妈跟我一起伤感。唉,谁让家里的亲人们陆续地远赴他乡或留学或工作或定居呢,原来一个和睦温暖的大家庭在外婆外公相继去世后,似乎就散了。

至今,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都说父母在,家在。可是老屋子还在,家呢?

匆忙离开狗街,街上的人碰面后依旧谈论着关于拆迁的消息。他们脸上有着热切的盼望和期待,就像植物盼望春天一样。

我在那天夜里离开了小城,并在遥远的地方关注着狗街的动向。拆了……开工了……路修好了……楼房已经竣工……旋木的爸妈搬进了新居,其中有一间属于旋木,那一间虽小,可是向阳,是最容易得到太阳青睐的地方……

(周童,天津作家协会会员,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大公报》等报刊,收录多种文学选本,并多次获得省市级文学奖项。)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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