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字义补
2018-01-04马丽
马丽
一说到“庵”,我们就会想到“尼姑庵”,女性佛教徒出家修行的地方。《汉语大字典》释为:“僧尼奉佛的小寺庙。”《汉语大词典》释为:“寺院。多指尼姑所居。”但在汉语史上,“庵”与道教也息息相关。如:
(1) 豫章曾有一刘道人,尝居一山顶结菴。(宋《朱子语类》卷三)
(2) 即出道家冠服一袭以示,曰:“妾之志决矣,请从此辞。”……自是出居一女道菴,戒行严谨,人未尝能见其面。(元《南村辍耕录》卷十三)
(3) 紫阳庵在端石山,其山秀石玲珑,岩窦窱。宋嘉定间,邑人胡杰居此。元至元间,道士徐洞阳得之,改为紫阳庵。其徒丁野鹤修炼于此……妻亦束发为女冠,不下山者二十年。(明《西湖梦寻》卷五)
(4) [生看介]这是一座葆真庵,何不敲门一问。石墙萝户,忙寻炼翁,鹿柴鹤径,急呼道童,仙家那晓浮生恸。(清《桃花扇》第三十九出)
以上诸例,从上下文来看都是指道教徒的修行场所,可见“庵”并非佛教专用。
“庵”,亦作“菴”,指圆顶草屋。《释名·释宫室》:“草圆屋曰蒲,又谓之庵。”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四:“古人名草圆屋为庵,盖取奄覆之义,从广从艸,皆后人增加。”相对于丹楼琼宇,草屋自然是简陋的。《太平广记》卷九引晋《神仙传·焦先》:“居河之湄,结草为庵。”《南齐书·竟陵文宣王子良传》:“编草结菴,不违凉暑。”都是指简易住处。这与佛教宣扬简单朴素修行生活的理念相一致,认为“蔬食”“草居”有利于持戒修道。所以佛教进入中国后,佛教徒的住所都是非常简陋的,如:
(5) 彼时比丘收拾薪草,持用作庵舍。(晋《鼻奈耶》卷一)
(6) 若比丘于佛生处、得道处、转法轮处、五年大会处,是诸尊处,为供养作草庵、树叶庵、帐幔旃庵,暂住者听作。(晋《摩诃僧祇律》卷六)
(7) 外有空处,听作庵屋。(南朝宋《五分律》卷二十五)
佛教修行者用草、树叶等随处可得的材料搭建成“庵舍”“庵屋”以居住,他们并不在意居住环境的简陋,他们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他们安贫乐道。在这个时候,“庵”指的是草屋这样的住所,并没有发展出新的意义。那什么时候“庵”有了宗教内涵,用于指称教徒修行的场所呢?我们认为,当教徒在庵里除了居住外,不仅有诵经、打坐、念佛、持咒此类个人行为,还有皈戒集会、礼拜祈祷、招收徒众、演说佛法、传播教义等一系列大型宗教活动时,“庵”的功能与宗教密切相关,这个时候就发展出了“寺庙”的意义。这就像信徒在家再怎么样修行,“家”也不会称为“寺庙”。
(8) 却至香炉峰北边,见一僧人,立一禅菴,结跏敷坐,念经之次。树神亦见,当时隐却神鬼之形,化一个老人之体,年侵蒲柳,发白桑榆,直至菴前……又问和尚:“和尚既至此间,所须何物?”远公曰:“但贫道若得一寺舍伽蓝住持,以免风霜,便是贫道所愿也。”老人曰:“苦要别事即无,若要寺舍伽蓝,即当小事。弟子只在西边村内居住,待到村中与诸多老人商量,却来与和尚造寺。”……于是远公出菴而望,忽见一寺造成,叹念非常,思惟良久。(唐《庐山远公话》)
远公先建了一个禅庵居住,他的愿望是造一所寺舍,后得神仙帮助完成了心愿。远公“出菴而望”,看到“一寺造成”。“庵”指居所、住处,“禅庵”指和尚的住所,“寺”则是指从事宗教活动的场所。远公后来就在此为信徒广说《大涅槃经》,传播教义。在这个例子里,我们能明显看到两者的差别。
庵成为佛教徒修行的场所,就目前语料所及大约发生在唐五代十国期间,我们在《祖堂集》里能看到这样的用例:
(9) 师既承言领旨,任性逍遥,放旷人间,周游胜概,旋经故里,卜投子山,而有终焉之志,乃创立庵茨,栖心遁迹。及乾符、中和之际,鼎沸鲸吞,荆越楚吴,戈鋋竞耀,狂戎交扇,搩蹠纵横,岂唯隳殄国邦,抑亦摧残佛寺。时有暴党魁帅执刃庵前,厲声曰:“和尚在此间作什摩?”师曰:“吾在此间传心。”(南唐《祖堂集》卷六)
(10) 我将谓汝他时后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播扬大教。(南唐《祖堂集》卷七)
(11) 明真举似瑫庵主,庵主云:“把将性命来。”明真不肯。石门代云:“专甲在庵中只是劈柴种菜。”(南唐《祖堂集》卷十五)
例(9)说的是投子和尚在投子山建庙修行。当时社会动荡,强盗频出,不仅荼毒百姓,还摧残佛寺。有强盗头子在投子和尚修行的寺庙前与他争论,没想到被投子和尚禅机折服,保全了寺庙,也劝服了强盗。例中的“庵茨”“庵”与“佛寺”相应,已经具有寺庙义。例(10)涉及了传播教义,例(11)涉及了招收徒众,据此我们认为这个时期的“庵”已经承担了寺庙的宗教功能,语义从“住所”发展成为“宗教场所”。在宋人文献中,出现了以“庵”命名的寺庙,如: “芙蓉庵”(《家世旧闻》卷下)、“白石庵”(《渑水燕谈录》卷九)、“瑞峰庵”(《禅林僧宝传》卷十四)、“慧光尼庵”(《武林旧事》卷五)、“退居庵”(《容斋随笔》卷一)、“莲花庵”(吕胜己《菩萨蛮》词),等等,更可证当时“庵”词义的发展演变。
道教对于物质生活的追求在这方面和佛教是一样的,都求其简单、朴素。《汉武帝外传》:“孟节为人质谨不妄言,魏武帝为立茅舍。”《广弘明集》卷十二载唐《决对傅奕废佛法僧事》称张陵“置以土坛,戴以草屋”,这里的“茅舍”“草屋”都强调了住处的简单。基于这样的心理,“庵”在道教也有了用武之地,用于指称道教徒的修行场所。
实际上,佛道两教除了合用“庵”之外,还合用其他术语,这在历史上是一个常见的现象。“佛教在汉朝传入中国以后,自附于鬼神方术,这就同道教发生了关系。”(季羡林2007)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为了在中国有立足之地,在传入之初就积极融合土生土长的道教,“早期的佛教徒和道教徒在很多基本的名词术语上是共同使用、不分彼此的”(谭世保1991)。比如,“神人”、“真人”、“道士”、“道人”、“大德”(俞理明1994)、“同学”(葛佳才2003)、“庙”(郭作飞2008)等术语,佛道两教共用。随着佛道两教教义的发展稳定,各自构建体系和规则,合用的现象逐渐消失了。就“庵”而言,明代开始分立。
(12) 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嵌着一块石板,上有“黄花观”三字。三藏下马。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明《西游记》第七十三回)
(13) 甚么白云观七天道士忏,寿圣庵七天和尚忏,家里头却铺设起寿堂来,一样的供如意,点寿烛。(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十九回)
(14) 你把祥云观仍然修盖起来,改为祥云庵,把城隍山老尼姑清贞连高国泰的家眷接来,叫他们住。(清《济公全传》第三十七回)
例(12)从八戒所言可知明代“观”已经为道教专有,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明代“庵”“观”的分立;例(13)“白云观道士”与“寿圣庵和尚”相对;例(14)“祥云观”改名“祥云庵”以住女性,这些都反映了两教对于修行场所命名的分立。虽然后期文献偶有使用,如《红楼梦》第九十三回:“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但在人们心目中,和尚在“庵寺”、道士在“宫观”,这样的意识已经确立。正因为“庵”逐渐成为佛教专用词,为了区分,道教将“庵”的修行场所更名,如西安著名的道观“八仙庵”,改名为“八仙宫”。
“庵”从最初的草屋义,被佛道教引入,发展成为居住、修行场所的名称。因为佛道的广泛应用,使之具有了简单朴素、出世隐逸、澹泊闲雅的内涵,人们也以之作为房舍之称,如朱熹的“晦庵”书斋、陆游的“老学庵”书斋、米芾的“海岳庵”屋舍、石延年的“扪虱庵”屋舍,等等。同时也用于名号,这在宋代成为一种风气。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载有伎艺人姓名,其中有: 余信庵、啸庵、借庵、保庵、戴悦庵、息庵、戴忻庵、俞住庵、陈可庵,都是以“庵”入名[1]。宋代文人亦以“庵”为号,如: 赵彦端,号介庵;胡铨,号澹庵;唐文若,号遁庵;李璜,号蘖庵;胡铨,号澹庵;吴渊,号退庵;王思诚,号息庵;康与之,号顺庵;丁宥,号宏庵。真是不可胜数。
“近古以来,在分工中作为庙宇的名称,‘庵一般指尼姑、道姑所在的小庙了。”(王凤阳1993)这也代表了大部分人对于“庵”性别限定的理解,事实上,“庵”并非专指女性出家修行场所,如:
(15) 至松江,见一全真道士,寓太古庵。(元《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二)
(16) (牛员外云)大姐,天色晚了也,你还家去罢,我也还庵中去也。(元《玩江亭》第三折)
(17) 林澹然道:“贫僧不居寺院,亦非庵庙,暂栖止在本县城南张太公庄上。”(明《禅真逸史》第十八回)
(18) (王宗伯)未晚而睡,梦坐大殿,见众僧诵经,取案上枣数枚啖之,遂醒,口中尚有余味。正讶间,忽见众僧掌灯列席。问之,是日乃此庵主净月上人忌辰,众方祭祀。(清《熙朝新语》卷七)
(19) 毕曰:“一部《法华经》得多少阿弥陀佛?”僧曰:“荒庵老衲,深愧钝根,大人天上文星,作福全陕,自有夙悟。”(清《栖霞阁野乘》卷下)
以上诸例中,“庵”的居住者都是男性。如果要分男女,则用“僧庵”“和尚庵”“尼庵”“尼姑庵”“姑子庵”“女道庵”来表示。“和尚庙”和“尼姑庵”的区别,是在近代中国才产生的。汪曾祺(1980)《受戒》:“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庵、庙之别深入民心,所以需要为“荸荠庵住的是和尚”找理由。
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在性别观上都比世俗社会宽容。佛教虽然有颇具争议的“八敬法”和“五碍说”,但也宣扬众生平等、皆有佛性。道教更是主张“为人在世,不论男女,能知本根,即可入道”,“修道修仙,希圣希贤,总无男女分别,惟在心志专虔”[2]。女性是宗教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们和男性一样参与宗教活动。比如,女子教育在佛道庵观系统中得到充分肯定,女性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以研习经文,(曹大为1995)明清时期女性不仅是信仰者,在宗教活动中还扮演仪式专家和团体领导者的角色。(赵世瑜2003)《比丘尼传》《善女人传》《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等佛道教传记里记录了多位参与社会事务、在政治领域长袖善舞、多才多艺多谋的尼姑女冠。而世俗女性在儒家伦理观念的约束下,男主外、女主内,主要精力和时间都放在料理家务、抚养孩子、侍奉老人这些事情上,女性的活动场所被禁锢在家庭范围内。用于约束世俗女性的“三从四德”并不适用于宗教女性,所以宗教场所性别的区分也就显得没有太大意义。庵住尼姑、庙住和尚,这大概是后来受了“男女须有别”观念的影响才产生的。
综上所述,“庵”原是汉语本身固有的词汇,因其符合佛道两教追求简单、朴素的教义,被宗教文献引入。从最初指称教徒的住所,发展成为指称宗教修行场所,在历史上佛道合用、男女合用。无论是宗教派别,还是性别限定,都没有截然分开。并表现出较强的构词能力,组成“~庵”系列词语,如: 坟庵、山庵、方庵、草庵、苇庵、蓬庵、茅庵、尼庵、僧庵、禅庵等;“庵~”系列词语,如: 庵堂、庵庐、庵屋、庵院、庵舍、庵茨、庵寮、庵寺、庵僧、庵庙、庵观、庵刹、庵宇等。已有辞书的收词立目释义,如上所引的《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已有的研究观点,如“宫观是道士供奉玉皇、老君、列仙的地方,也是修道的地方。庵寺是佛教徒供养释迦牟尼及诸佛菩萨的地方,也是参禅唪经的地方”(施蛰存2013),都需要修正补充。
以“庵”为例,现行辞书在释义和书证上宜修改如下:
庵 ① 圆顶草屋。《释名·释宫室》:“草圆屋曰蒲。蒲,敷也;总其上而敷下也。又谓之庵。庵,奄也;所以自敷奄也。”晋葛洪《神仙传·焦先》:“居河之湄,结草为庵。”② 泛指一般房屋。《广雅·释宫》:“庵,舍也。”《汉书·胡建传》“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唐颜师古注:“区者,小室之名,若今小庵屋之类耳。”旧时文人多以作字号或书斋名。如: 晦庵(宋朱熹号),老学庵(宋陆游书斋名)。③ 佛、道教徒修行的场所。后多指尼姑所居。《祖堂集》卷十五:“明真举似瑫庵主,庵主云: ‘把将性命来。明真不肯。石门代云: ‘专甲在庵中只是劈柴种菜。”明张岱《西湖梦寻》卷五:“元至元间,道士徐洞阳得之,改为紫阳庵。其徒丁野鶴修炼于此……妻亦束发为女冠,不下山者二十年。”
其他相關词条的修正不一而足。
附带说一下,佛道两教共同使用“庵”来指称修行场所,对于这一点,辞书没有正确揭示,而且现代汉语里“庵”“观”分立,因此带来了一些误解,以为古籍中的“庵”都是指佛教。元杂剧《玉清庵错送鸳鸯被》原发生在道院,天津评剧院将之演绎成尼姑庵里的故事,女主人公李玉英的唱词中有:“小尼姑真灵巧故意走去,倒叫我心慌乱脚步儿难移……像这个样的少年正合我意,我感谢天地感谢老尼。”把玉清庵的道姑改成了尼姑的形象。元杂剧《玉清庵错送鸳鸯被》中道姑一上场就念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道家典籍《老子》的名句,“戏曲中习用作道姑的上场诗”(王学奇1991)。剧中还有道姑向刘员外道喜时说:“员外,你喜也!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帽儿窄窄,今日做娇客。可要与贫姑换上换道服。”“道服”亦可为证。
附 注
[1]吉常宏(1997)《中国人的名字别号》中指出“庵”在宋代“多见于别号,作为名或字则少见”,此话不确。
[2]倪受真(清).坤宁妙经.∥陈撄宁.女子道学小丛书.香港: 心一堂有限公司,2001: 5,20.
参考文献
1. 曹大为.中国古代的庵观女子教育.中国史研究,1995(3): 3-12.
2. 葛佳才.“同学”的产生和发展.重庆师院学报,2003(2): 80-83.
3. 郭作飞.中国释道交互发展的文献证明——也说“祠庙·宫观·庵寺”.文教资料,2008(7): 41-42.
4.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上海: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4.
5.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第2版).成都: 四川辞书出版社,武汉: 崇文书局,2010.
6. 吉常宏.中国人的名字别号.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7: 111.
7. 季羡林.佛教与儒家和道教的关系.∥季羡林.佛教十五题.北京: 中华书局,2007: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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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施蛰存.祠庙·宫观·庵寺.∥施蛰存.施蛰存读书.北京: 中国社会出版社,2013: 15.
10. 谭世保.汉唐佛史探真.广州: 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 269.
11. 汪曾祺.受戒.北京文学,1980(10).
12. 王凤阳.古辞辨.长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186.
13. 王学奇.元曲选校注.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 311.
14. 俞理明.从《太平经》看道教称谓对佛教称谓的影响.四川大学学报,1994(2): 55-58.
15. 赵世瑜.明清以来妇女的宗教活动、闲暇生活与女性亚文化.∥郑振满,陈春声.民间信仰与社会空间.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 148-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