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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异乡之门The Gate to the Alien World

2018-01-04青锋QINGFeng

世界建筑 2017年12期
关键词:二元论入口世界

青锋/QING Feng

通往异乡之门
The Gate to the Alien World

青锋/QING Feng

从路易·康的语句“建筑是世界中的世界”出发,这篇文章讨论了前后两种世界之间不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建筑入口的影响。它可能是一元论下净化提炼的过程,也可能是二元论下的对抗与防御,第三种可能则是对异乡的引导。入口将人们引入一个不同的世界,但最终建筑的影响将回馈到整个生活世界。

入口,有序宇宙,二元论,异乡,归来

1 斯诺赫塔的AT&T大楼底层改造(图片来源:https://42mzq z26jebqf6rd034t5pef-wpengine.netdna-ssl.com/wp-content/uploads/2017/10/snohetta2.jpg)

位于建筑公共界面上的入口,往往成为争议的焦点。斯诺赫塔 (Snøhetta)对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与约翰·伯吉(John Burgee)设计的AT&T大厦底层的改造就是最近的一个案例(图1)。批评者们所反对的不仅仅是对一座已经具有历史地位的后现代主义代表作进行改动,更重要的是这种改动几乎与原设计的意图背道而驰。为了完成这个重要的“历史拼贴”, 约翰逊将18世纪的齐彭德尔 (Chippendale)式柜体放置在11世纪的罗马风底座之上。入口立面上厚重的墙体与深陷门洞的强烈对比,展现出缺乏修饰的古朴与直率,甚至让著名的理查德森罗马风都显得过于华丽与轻快。斯诺赫塔的方案最明显的改动,就是将立面上的石质墙体替换成折面的玻璃,这相当于去除了罗马风建筑中最独特的元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斯诺赫塔的设计重现了哥特风格对罗马风的替换,平实而浑浊的墙体被纤细而通透的竖向立柱和玻璃窗所取代,11世纪的神秘与昏暗让位于13世纪的理性与清晰1)。反对者们所抵制的与其说是玻璃,不如说是风格及其所蕴含的精神气质的转变。

斯诺赫塔所遭遇的,实际上是当代建筑史不断重现的问题。位于内外转换关键节点上的入口,既是通道,也是关口,对于定义内外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具有及其重大与微妙的作用,往往引发激烈的辩论。阿尔瓦罗·西扎(Álvaro Siza)与胡安·多明哥·桑托斯(Juan Domingo Santos)的阿尔罕布拉(Alhambra)宫殿遗址入口与游客中心设计就是另一个例证,西扎以其特有的敏感性,以一系列的台地、院落、水池与台阶构建了与阿尔罕布拉宫殿原型一脉相承的入口序列(图2)。如果建成,我们将看到西扎早期作品中所特有的含蓄、内敛以及对场地的诗意挖掘再次回归。但是令建筑师感到错愕的是,这个被称为“我们一生之项目”(the project of our life)的重要作品,在竞赛评委的评语中被视为与历史遗址完美整合的典范,却在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的报告中被称为侵略性与破坏性的。[1]这两种对立意见之间,几乎不存在调和的可能。这让人想起卡洛·斯卡帕(Carlo Scapa)的经历,他为奎里尼·斯坦帕利亚基金会(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所设计的经过一座新建的拱桥从窗户进入的入口方案,也被文保当局视为叛逆与鲁莽,直到多年之后在市长的直接支持下,这个入口才成为整个项目最后完成的部分。[2]162我们只能期待西扎也能获得这样的好运。

以上三个入口的案例,都牵涉到新旧元素的潜在冲突。他们所遭遇的阻力,主要来自于保护者们对历史建筑原有体系完整性与真实性的珍视。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守旧,而是维护入口之后建筑中不同于当下的历史元素与历史价值。时间的跨度区分了新与旧两个世界,而入口则成为两个世界之间的主要联系。实际上,这些案例只是一个更普遍现象的特例,即使没有时间的差异,建筑内外也可以是两个不同的领域。“建筑是世界中的世界”(Architecture really is a world within a world)[3]151,康的这句话简洁而充分地展现出建筑内外的多元关系,同时也暗示了入口这种建筑现象的多元性。

1 理想

虽然康的话可以有多种解释,但对于他自己来说,“世界中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实际上是同一的。建筑作为一个小世界,只是整体的大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在本质上,大小两个世界并无绝对的差异,它们都是同一个秩序在不同范畴内的体现。换句话说,康的这句话是传统缩微宇宙(microcosm)理念的另一种表述,在微小的事物中也蕴含着支配最宏大的宇宙不断运转的规律与法则。正是以此为前提,教师才能“通过理解一片草叶,重建出整个宇宙。”[4]63在现代建筑史上,没有哪位重要的建筑师比康更热衷于使用“秩序”(order)一词。这也直接呈现了他的古典性,一个以现代建筑语汇追随古典有序宇宙(cosmos)理念的建筑师。

在这样的思想之下,建筑与其外部世界同属于一个秩序。差别仍然存在,但只是程度的而非性质的差异。相比于外部世界的复杂性,建筑经过建筑师精心处理,可以更强烈和鲜明地展现“秩序”,也就是康所常常谈到的结构、材料、空间与光线的秩序。因此,建筑的小世界是整体大世界的理想化结晶,而位于内外之间的入口,即是程度差异的区分之处,也是同一秩序的现实呈现与理想呈现之间的过渡。入口的作用,并不在于断绝,而是净化与提炼,让“秩序的意识被人所感知。”[3]246这一点,在康的晚期作品中体现得非常清晰,入口的形态特征并不鲜明,但是一种净化的进程则被强烈地突显出来。在埃克塞特(Exeter)图书馆,立面上并无明确的入口指示,你只能在一侧的环廊内找到一扇普通的木质玻璃门进入建筑内部,真正的入口随后才展现出来,两道弧形的旋转楼梯让人仪式化地进入中庭,人们已经被提醒了一个更完整的圆形元素即将出现,中庭四周的庞大圆窗与弧形楼梯的外径几乎完全相同(图3)。经过梯步的爬升,康让人进入一个完美的古典空间,一个现代语汇的万神庙。

2 阿尔瓦罗·西扎与胡安·多明哥·桑托斯设计的的阿尔罕布拉宫殿遗址入口与游客中心(图片来源:http://images.adsttc.com/media/images/531e/a8a7/c07a/802c/2700/03c7/large_jpg/01_RENDER_1_-_ALHAMBRA.jpg?1394518162)

3 埃克塞特图书馆入口弧形楼梯(图片来源:https://dome.mit.edu/bitstream/handle/1721.3/31564/116733_cp.jpg?sequence=1)

利用入口的爬升来强调建筑有别于周围世界的理想化状态,是一种古老的处理手段。最典型的例子或许是雅典卫城,蜿蜒山道以及不断变化的建筑景观给予年轻的让纳雷极大的启发,它转化为萨伏伊别墅入口处那条诱人深入的坡道。相比于勒·柯布西耶,密斯对于入口抬升的执着更为坚定。从早期的里尔住宅(Riehl House)开始,他的绝大部分建成作品都被安置在一片平台之上。即使是在平整的场地上,也需要爬上几步台阶,经过一块平台才能进入建筑内部。巴塞罗那德国馆、克朗厅、范斯沃斯住宅以及柏林新国家美术馆都遵循这一原则。平台的作用是创造一个更为纯净的界面。人们通过走上台阶的进程过渡到一个更为纯粹的世界,在这里多余的东西都被去除,结构、空间、材料都被简化到最基本的状态。人们往往以“少即是多”来概括密斯后期作品的这种简化特征。但是“少即是多”只是结果,并没有解释原因。在密斯后期建筑思想的内核,仍然是“秩序”的理念。因为秩序的存在,所以结构要被推到简化与清晰的极致;因为秩序的存在,建筑不应过多干扰内部与外部世界,所以要采用最简单的普世空间。通过这些处理,“我们所生存的混乱将让位于秩序,而这个世界将再次变得具有意义和美丽。”[5]325“少”是为了让本质的秩序更纯粹地体现出来,而“多”则是让秩序重新赋予世界意义与美丽。从这个意义上看,密斯与康有着类似的古典性,只是密斯的思想中融入了更多的德国唯心主义成分,也就更为强调纯粹的精神价值,而不像康一样具有泛神论式的对多样化事物的关怀。

范斯沃斯住宅或许是能够说明密斯这种观念的最好案例。人们需要走过两段台阶才能进入密斯简化到极致的结构框架之中(图4)。经过中部平台的过渡与酝酿,人们最终到达一个纯净的几何环境之中,但这种抽象的几何界面与周围的自然并不存在冲突,“如果你透过范斯沃斯住宅的玻璃墙看出去,周围的自然比从外面看去有着更深刻的意义。在这种方式下自然能被更多地理解——它成为一个更大整体的一部分”。[5]339这种对自然的反向揭示,当然是通过对秩序的净化与突显来获得,入口梯步与平台就是为这一刻的到来进行铺垫,在密斯所营造的静谧之中,“建造艺术(building art)……穿越种种价值,一直触及到最高层次的精神存在的领域中。”[5]336

康与密斯对入口处理的独特性,当然来自于他们语汇的独特性,但是在语汇背后,则是他们思想的独特性。在被宣判“上帝死了”的时代,仍然坚信秩序的存在与至高无上,显然是极不寻常的。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仿佛是被错置于当代的古典哲人。这驱使我们在古典时代去寻找康与密斯的先例。柏拉图提供了这样的案例,对于他学园入口的唯一信息,就是上面的箴言:“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在柏拉图主义中,几何是完美和永恒的理念世界在现实世界中的直接代表。这句箴言的意义就在于过滤与提醒,你即将进入一个更为理想的领域,这里关注的是永恒的真理与光辉的理念。柏拉图用词句来标示入口特殊性的做法,也被赖特所沿用,当他在芝加哥独立开业时,就在办公室的门上钉上他的家族箴言:“真理对抗世界(Truth against world)”或许是担心过于对抗性的言辞会吓跑客户,赖特后来将这个标牌从门上取下,转而挂在了门的内侧。这一箴言也被印刻在他的塔里埃森营地中,一个仅属于赖特及其追随者的理想世界。

2 对抗

对于整体秩序的强调,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从属于一个整体,这是典型的一元论思想。但是,康的话还可以进行二元论的解读,也就是说“世界中的世界”所指代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部分,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甚至是存在直接冲突的世界。在这种条件下,入口与边界的隔离与防御功能变得更为突出。一个雄壮和坚固的入口,不仅可以切断两个世界间不必要的联系,也可以震慑可能的侵犯者。

入口的这种功效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熟知的。几乎每一个家庭都需要一扇牢固的大门,在有些时候,甚至需要一些特殊的装饰物来驱离传统习俗中所说的邪恶力量。这种将实际效用与象征性诠释结合在一起的状态,在对抗世界模式下给予建筑入口一种特殊的文化形态。非常典型的是罗马风与哥特教堂中独特的“西部结构”(West work,图5)。早期基督教教堂采用巴西里卡的既有原型,主要是想利用其集会功能。伴随着神学与基督教文化的发展,教堂建筑及其入口也开始了更为深刻的文化变革。作为一神论的基督教,对于古典思想的重要冲击之一,就是对一元论的否定。正如康斯坦丁皇帝的宗教导师,拉克坦休斯 (Lactantius)所阐述的:“这个世界有一个建造者,甚至是神;而被建造的事物当然不同于它的建造者。”[6]66神与他所创造的世界不再处于同一体系之中,神自己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成为完全不同的二元世界。这种二元论思想以最极端的方式体现在诺斯替信仰中,现实世界是由邪恶的造物主所创造,上帝完全与其无关,唯一的联系是人需要上帝才能从造物主的囚禁中获得拯救。[7]尽管在正统基督教内部,诺斯替教派被贬斥为异端,但是越是强调神的超验性(transcendental)就越会拉大神与现实世界的距离。

在这种思想背景之下,就不难理解中世纪的建造者们为何会在原有巴西利卡的立面之上添加雄壮的高塔、大门以构成极其宏伟的西部结构。古特·班德曼(Günter Bandman)在《作为意义载体的早期中世纪建筑》(Early Medieval Architecture as Bearer of Meaning)一书中仔细梳理了西部结构的可能来源及其丰富的意义,其中最显著的仍然是西部结构与传统城门建筑之间的关系。高塔与龛门(Niche Portal)都来自于防御性考虑,在中世纪城墙、宫殿、城堡等设施中大量存在。虽然在早期基督教建筑中这些元素已经偶有出现,但是只是在加洛林王朝以来,它们才被固化为西部结构的模式,进而成为此后哥特式教堂的标志性特征。一个防御性的入口,将教堂与城市的理念密切联系起来。在《新约》的“启示录”中,圣约翰描述了神圣城市——新耶路撒冷的城墙与城门,这座城市将是被拯救者在末世之后所生活的“天堂”。这一城市主题此后在奥古斯丁的论述中转化为上帝之城与人世之城之间的绝对差异。人世之城要对世间的所有罪恶所负责,而上帝之城则是神的创造,是所有被拯救者的最终归宿。教会,当然是帮助人们获得拯救的机构,而教堂,则成为上帝之城在尘世的映像。西部结构不仅昭显了上帝之城的伟大,也以压迫式的方式强调了上帝之城与尘世之城的割裂。奥古斯丁通过将世间的罪恶归因于人的原罪来回避了诺斯替主义的挑战,但是神与造物主的二元论却被转化为神与人的二元论,西部结构成为这种二元划分之间经典的物质体现。

可能没有什么观念比二元论更为深刻地影响了我们今天看待世界的方式。正如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所说,自从笛卡尔提出心灵与身体的二元分裂以来,精神与物质的关系就已经不可逆转地断裂了,“伴随着退缩的灵魂从自身提取出所有的精神意义与形而上学的尊严,并且将它们与自己龟缩于最内在的存在模式之内,它留下一个被剥离了所有这些性质的世界,虽然在一开始显然是魔鬼式的邪恶,但是在最终却变得对于价值的问题完全的冷漠与无动于衷。”[8]14一方面所有的精神价值都被归于心灵自身,另一方面外部的世界则成为完全缺乏任何价值意图的物质实体。两者之间已经无法建立任何实质性联系。这种二元论引向了两种应对方案,一种是将一切归于精神的唯心主义,另一种是将一切归于物质的唯物主义。对于科学与技术的信赖,毫无疑问让后者获得越来越大的优势,但是在硬币的另一面则是精神价值的日益衰落与异化。遵循胡塞尔的先例,佩雷斯-戈麦斯(Pérez-Gómez)将这称之为一种危机:“实践已经被转化为一种生产进程,缺乏存在意义、清晰定义的目标以及对人类价值的参照。”[9]8“被剥夺了合法的诗意内涵,建筑被简化为贫瘠的技术程序或者单纯的装饰。”[9]11现实变得越来越高效和经济,但同时也逐步滑向虚无与盲目的深渊。现代主义那些最恶劣的成果显然是这种危机的真实写照,“它开始于热忱,却终结于某种独裁。”[10]202阿尔托的话简练地总结了这一恶化的进程。

4 范斯沃斯住宅入口平台(图片来源:http://joshuamings.com/newsite/wp-content/uploads/DSC_2752-1920x1285.jpg)

5 17世纪版画上描绘的8世纪圣里奇埃(St. Riquier)教堂及其西部结构(图片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2/2a/Paul_Petau_-_Saint-Riquier_-_WGA17382.jpg)

6摩德纳墓地及其南向大门(图片来源:http://ffmaam.it/GALLERY/2/1/4/7/1206965267.jpg)

可能没有什么项目比阿尔多·罗西(Aldo Rossi)的摩德纳陵墓更深刻地展现了这种二元论的冷酷结局。罗西利用他标志性地原型抽象,营造出一座死者之城,这座城市的城门位于南边,由一系列的竖向墙体组成,仿佛是监狱的铁栏[11]42(图6)。早在诺斯替主义的二元论中,现实世界就被比喻为监狱,将人的灵魂或者是光明的残余囚禁在物质之中。在笛卡尔式二元论中,精神与物质实体之间并无关联,却不得不停留在物质世界中,这实际上也就等同于囚禁。罗西的死者之城,也可以被看作物质现实的象征,它们的共通之处在于都缺乏生命,或者说都失去了曾经具备过的活力。当笛卡尔式二元论替代了康所认同的充满了活力的有序宇宙,事物不再被视为具有活的本质。生命的离去,留下的毫无生机的实体,转而成为强迫灵魂驻留的监狱。罗西的大门,提示了我们对摩德纳陵墓的一种解读,汉斯·约纳斯在《生命现象》(The Phenomenon of Life)中的一句话,虽然与摩德纳陵墓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却是对这个建筑深刻内涵最具有穿透力的解读:“随着实质性的精神实体消散而去,那些被认为是隔离在坟墓与监狱中的‘某种事物’也一同消失,只有墙留了下来,但是越发的坚硬。”[8]14这或许才是人们被这座意大利小城的公共墓地所震慑的原因,它所呈现的是整个世界在二元论之下所面对的困境。

3 异乡

仍然存在第三种解读康的语句的可能性,“世界中的世界”可能既不是同一个世界,也不是对抗性的两个世界,而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但又不一定针锋相对的两个世界。进入建筑,就是进入一个异乡,至于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则无法以任何的先验的原则去限定。

7 布里昂墓地入口处的交错双环(图片来源:http://static1.squarespace.com/static/54985204e4b083c09c49da1f/54facd 56e4b056e8865ce375/54facd57e4b05f6987a6b701/142572 2713156/02_IMG_4412.JPG)

卡洛·斯卡帕或许可以被划入这一范畴。在布里昂墓地中,面对入口的是他“一生的主题”——交错双环(图7)。受到东方哲学的启发,斯卡帕用这一主题来象征生与死、欢愉与痛苦、永恒与变化等矛盾主题的融合。这可以被视为对二元论的某种超越。在布里昂墓地,斯卡帕似乎希望用新的眼光去重新审视生死,去重新理解死,也是重新理解生。这种意图更直接地展现在水上沉思亭的设计中,双环形的孔洞出现在眼睛的高度,透过孔洞直视过去的是布里昂夫妇的墓地,罗伯特·麦卡特(Robert McCarter)指出,这个孔洞的高度很可能是根据一位女士的身高量身订做的,而那很可能就是业主布里昂(Onorina Brion)夫人自己[2]253。

这并不是卡洛·斯卡帕第一次在入口使用双环主题,在1951年设计的威尼斯双年展售票亭中,斯卡帕就将双环交错形成的叶形屋顶覆盖在整个入口之上,这里当然不是指涉生死,却可以与威尼斯文化的多样性相互契合。斯卡帕的建筑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地方,在于他以独特的敏感与细腻将多种不同的传统融汇在一起。他的世界,是一个“经由希腊来到威尼斯的拜占庭人”的世界,一个将东方西方看似离散的不同体系交汇在一起的世界。交错的双环是这种融汇世界的象征,由此带来斯卡帕建筑的独特魅力,既不是一元论的专一,也不是二元论的冷峻,而是一种复杂而奇妙的并置,让我们意识到在单一与对立之间,还有更广阔的空间容纳未曾意识到的丰富性。

8 圣本笃礼拜堂入口的门把手(图片来源:https://static1.squarespace.com/static/55635614e4b044d8a274ed6b/t/55a1f4ece4b04267aaefaf59/1436677356944/image.jpg)

一些建筑师尤其珍视利用每一个项目去创造一个不同世界的机会,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就是其中之一。很难想象瓦尔斯浴场(Thermal Baths in Vals)与斯代尔内塞特纪念馆(Steilneset Memorial)的设计者是同一个人。从事过设计的人都知道,在每一个项目中去探索一套新的语汇要比重复使用同一套语汇处理不同的问题困难得多。帮助卒姆托摆脱单一语汇限制,同时又保持设计品质的一致性的,是他对情绪与氛围的敏锐捕捉:“当我设计一座建筑,我常常发现自己身处某种陈旧的模糊记忆中,然后我试图回忆那记忆中的建筑场景到底是什么样的,它在那时对我意味着什么,然后我思考它如何帮助我复活那种被简单事物的存在所充盈的、充满活力的氛围,在那里所有的事物都有他自己的位置与形式。”[12]9卒姆托的每一个项目都是一种特殊氛围与情绪的营造。这里的情绪当然不能以笛卡尔二元论的立场视为某种任意的主观反应,而应该以现象学的立场视为某种根本性的存在条件,在这种条件下,存在才在一种特定的意义背景下呈现为事物。这也就是说,卒姆托的建筑中不同的氛围,也是让我们看待存在的不同方式。他的作品的特殊感染力,就在于创造这种特殊的情境氛围,让我们摆脱日常的观念与视角,去看到“即使在日常生活的普通事物之下也蕴含着力量。”[12]24卒姆托对诗意的理解也与此有关:“建筑自身从来都不是诗意的。最多,它可能具备某种微妙的品质,在某种时刻,让我们理解一些我们此前从来没有能够以这种方式去理解的事物。”[12]31

与斯卡帕一样,卒姆托的入口设计也与异乡的营造密切相关。谈到童年时的记忆,卒姆托强调了一个普通的入口元素的重要意义:“对于我来说,那个门把手仍然像是一种特殊的入口印记,让人进入一个有着不同情绪与味道的世界。”[12]7这让人联想起他在圣本笃礼拜堂(Sogn Benedetg Chapel)大门上所使用的门把手(图8)。“有时候,我甚至能感受到一个特别的门把手在我手上,一块金属,形状就好像勺子的背面。”[12]7小教堂勺柄形状的金属把手似乎是这句话的直接对应物。虽然留下了风雨锈蚀的印记,但微妙的、符合受力倾向的曲线以及坚挺的形态仍然让人对它有充分的信赖,这是对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古朴而厚重的保障。门把手下黑色的钥匙孔也同样富有内涵,不像西部结构给人施加压倒性的震慑,这个视线无法穿透的黑色孔洞是一种沉默的提醒,人们仍然需要一把钥匙才能够进入这个世界,这可以是某种虔诚,或者简单的准备接受另外一个世界的心境。

在斯代尔内塞特纪念馆,进入纪念馆的入口通道被设计为木质舷梯,仿佛是要登上一艘停靠在岸边的方舟(图9)。走在舷梯之上,很难不去联想400年前架设在即将被烧死的“女巫”们脚下的木柴。而真正进入纪念馆仓体内部,才发现这个从外部看上去脆弱和详细的构筑物所营造的却是异常温暖与亲密的氛围。每一盏悬挂的灯泡都象征着一个“女巫”的灵魂,她们让整个舱体内部充满了烛光般的色彩。卒姆托的方舟将承载着91个灵魂回到母体之中,但无辜与罪恶、脆弱与坚毅、残害与佑护的拷问仍将留给每一个走过舷梯的人。

4 结语

从某种意义上看,前面提到的第一种“理想世界”与第二种“对抗世界”都是第三种“异乡”的特例。只不过前两种往往被夸大成为对所有存在的本质性解释,而忽视了它们也许仅仅是不同异类世界中的一种可能性。对于建筑师来说,当然是第三种模式能够赋予更大的自由度,理应是最佳选择,但为何斯卡帕或卒姆托这样的建筑师会如此至少?其中一种原因可能是前两种解释,尤其是二元论的观点已经变得如此强大,以至于需要非常特殊的努力才能够摆脱它的控制,去接收更为多元的可能性。但这也正是建筑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异乡的存在当然不是为了孤芳自赏,就像卒姆托所说,它可以“让我们理解一些我们此前从来没有能够以这种方式去理解的事物”,有了这种理解,就可以在建筑之外,在日常生活中去继续发现隐藏在“日常生活的普通事物之下”的力量。

我们通过入口进入建筑的世界,它是通向异乡之门,但这种进入并不是单向的,“世界中的世界”或许真正应该强调的是“中”(in)这个字。建筑的异类世界并非塑造一个离奇的乌托邦,而是能够对现实生活产生差异性触动的异托邦,穿过入口进入这样的异类世界是一种探险,但最终我们还要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同时也将带回异乡给我们的启示。

乔治·德·基里科曾经深入分析了古代绘画中将人描绘在入口门廊中的内涵,他认为这象征着门外另外一个世界的吸引力。艺术品将帮助揭示那个不同的世界,但最终我们仍然需要回到出发之地。“我们的思想,已经准备好前往一个危险的世界航行,它们可以以充分的安全感出发前往最远的地方探索,只要桥的坚固性确保了归来的路程。”[13]126

通往异乡之门,也将是回归家乡之门。□

9斯代尔内塞特纪念馆及其入口(图片来源:https://www.arch2o.com/steilneset-memorial-peter-zumthor-louisebourgeois/)

Starting from Louis Kahn's famous claim –"architecture is a world within a world" – this essay discusses the different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two worlds and their impacts on architectural entrance. It could be a process of purification in a monism system, or a gesture of confrontation and fortificatio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dualism thought. The third option for entrance is a sign of a different world. Architectural entrance leads people into another architectural world, but its profound effects are echoed in the whole life world.

architectural entrance, cosmos, dualism, alien world, return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2017-11-20

注释/Note

1) 潘诺夫斯基认为盛期哥特风格与经院哲学的亚里斯多德理性主义之间有明显的对应性(见参考文献[14])。

/References

[1] https://www.dezeen.com/2017/01/09/alvarosiza-juan-domingo-santos-alhambra-entrance-visitorcentre-plans-scrapped/

[2] Mccarter R. Carlo Scarpa [M]. London: Phaidon Press, 2013.

[3] Kahn L I, Latour A. Louis I. Kahn: writings, lectures,interviews [M]. New York: Rizzoli International Publications, 1991.

[4] Kahn L I, Ngo D. Louis I. Kahn: conversations with students [M]. 2nd ed., Houston, Tex, New York,N.Y.: Architecture at Rice Publications;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 1998.

[5] Neumeyer F. The Artless Word: Mies van der Rohe on the building art [M]. Cambridge, Mass.; London:MIT Press, 1991.

[6] Blumenberg H, Savage R. Paradigms for a Metaphorology [M].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Cornell University Library, 2010.

[7] Jonas H. The Gnostic Religion: the message of the alien God and the beginnings of Christianity [M]. 2nd ed., rev. ed.: Routledge, 1992.

[8] Jonas H. The Phenomenon of Life: toward a philosophical biology [M]. Evanston, Ill.; [Great Britai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01.

[9] P Rez-gómez A. Architecture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 Science [M]. Cambridge, Mass.; London: MIT Press, 1983.

[10] Quantrill M. Alvar Aalto: a critical study [M]. New York, N.Y.: New Amsterdam, 1989, 1983.

[11] Johnson E J. What Remains of Man-Aldo Rossi's Modena Cemetery [J]. Journal of the Society of Architectural Historians, 1982, 41(1): 17.

[12] Zumthor P. Thinking Architecture [M]. 2nd ed.,Basel; Boston: Birkhäuser, 2006.

[13] Chirico G D. Form in Art and Nature [J].Metaphysical Art, 2016(14/16): 124-126.

[14] Panofsky E. Gothic Architecture and Scholasticism[M].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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