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吟》中的移情分析
2018-01-02沃利青
沃利青
摘 要: 《葬花吟》是《红楼梦》中最能体现黛玉性情的诗作。诗中大量使用了移情手法,移情是西方文学理论中一个重要概念,它强调以己度物。《葬花吟》中移情现象和根源的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黛玉的悲情。
关键词: 葬花吟 移情 林黛玉
一、《葬花吟》与“移情论”
《葬花吟》是《红楼梦》中林黛玉触景生情所做的一首诗。此诗词句委婉,情意真切,充分体现了黛玉纤细、高洁的心灵。诗中随处可见的移情更使全文情物相融,甚为感人。
什么是移情呢?移情论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源于西方心理学界而被广泛运用于文学批评领域的一个重要的美学理论。德国的心理学家、哲学家立普斯是这一学说的主要代表。通过他在《空间美学》中对移情现象进行的深刻分析可以发现移情有这样一些基本特点。首先,移情论的发生是有客观对象的。其次,在移情发生过程中,欣赏者占主导地位,他把生命力、情感“灌注”到客体对象上。再次,移情所达到的最终状态是主客体的统一。
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中这样定义:它就是人在观察外界事物时,设身处世事物的境地,把原来没有生命的东西看成有生命的东西,仿佛它也有感觉、思想、情感、意志和活动,同时,人也受到对事物的这种错觉的影响,多少和事物发生同情和共鸣①。
《葬花吟》出自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七回。该篇讲到四月二十七日是未时交芒种节,这一天要摆置各色的祭礼为花神饯行,因为芒种过后就是夏天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大观园里的女孩们都是惜花之人,所以相邀一起举行饯花会。姑娘们齐聚一堂时,独独少了对花最有感情的黛玉。于是宝玉去找她,路上却被一个伏地而哭的女孩声音吸引。哭者正是黛玉,哭诉的正是《葬花吟》。宝玉深为悲戚之情而感殷勤询问黛玉。黛玉道出原委。前日夜间黛玉想去宝玉房中游玩谁想晴雯使性不开门,里间却传出宝钗、宝玉嬉戏之声,自觉受了委屈,见到遍地落花,悲从心生,不觉哭泣而做《葬花吟》。
《葬花吟》全文②: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二、《葬花吟》中的“移情”分析
景随情动,就让我们以一个少女的情怀走进这个落英缤纷的世界。
芒神节到了,花神即将离去。在这最后的时刻,遍地都是落花,花瓣在天空飞舞。红花凋零了,花香停歇了。蜘蛛丝儿软软地在春日的台榭飘荡,落花轻盈的飞絮扑进女儿的绣户朱帘。帘内的女儿正在感叹春将逝去,满腹的忧愁无处倾诉。女儿拿着葬花的锄头走出了闺房,不忍心踏着落地之花。柳树、榆荚正当风华却已撇下早逝的桃花、李花。桃花、李花明年能再度盛开,但明年的闺房中还有谁呢?燕子在三月用花叶垒成的香巢已经做成,梁间燕子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花儿。明年开花的时候你又可以衔花筑巢,殊不知那时人已不在,巢也倒塌。一年365天,每天都似风刀霜剑般严酷。美丽、鲜艳又能保留多久,一旦逝去再也无法追回。花开之盛艳人人赞慕,可一旦花兒凋落就再也找不到了。台阶前葬花之女儿为花儿的零落而愁闷无比。独自一个手把着葬花之锄,泪水盈满了眼眶。泪滴过的枝头泛起斑斑血迹。啼血的杜鹃在黄昏已哑然无声。女儿回到闺房,清冷的灯照着墙壁让人不能入睡,冰冷的雨敲打着窗户,被子亦寒冷。女儿为何如此伤心呢?一半是怜爱春天的明媚,一半是恼春之来去匆匆。昨天晚上庭院外有悲哀的歌声不知道是花的魂灵还是鸟的精灵。它们不能逗留,鸟无言,花害羞。女儿希望肋下能长出一对翅膀,跟随花儿一起飞到天的尽头。天的尽头,哪里是花的坟丘?不如用这绣花的锦囊收藏这娇艳之骨,用一捧黄土掩盖你的芳华。洁净地来又洁净地去,总比掉进污垢肮脏之所好。你今天死了,我来为你收葬,女儿也不知道何日会消亡。我今天葬花别人笑我痴狂,来年葬我的又会是谁呢?且看春天将过,花儿凋谢了,这也是美丽的容颜消逝的时候。当女儿红颜已老的时候,落花无处可寻,女儿不知身葬何处。
在这个花艳、人美的世界里,涌动着浓浓的悲伤之情。对女儿来说花儿是世间最美的事物,盛开时娇艳,飘落时绚丽。这是一个纯审美的世界。
花儿本身没有情感,落花只是自然现象,但在女儿看来这些花都具有灵性。这些花在悲伤、愁闷,因为春天即将离去,它们的韶华、明艳将不再有。落花的悲伤更在于对自身宿命的不可知。如果落在肮脏之地,那么意味着自己终身的洁白将被糟蹋。所以它们希望有一个好的归宿能被埋葬在泥土之中。对花儿的命运有人怜惜有人无情。燕子衔走落花只为垒香巢,杜鹃为花儿的凋谢泣之无语。花神、鸟神都一起聚集在这个美丽而消亡的世界,众生都在为花儿的命运而悲哀。
草木无情,人有情。花儿悲悼的背后是女儿的哭泣。女儿是审美之人,不愿看到美好的事物消亡,为此无比愁闷。她认为花儿、鸟儿都是性灵之物,都有自己的悲伤之感。其实这是女儿将自己的情感移置到了审美对象上。审美对象是落花,审美主体是女儿。移情作为一种美感发生时的状态是暂时的情感体验,在这种体验中,有明显的“我”的存在。这是一个敏感的审美主体。她充满着感情因素,为花神的离去而难过,为鲜花的飘零而痛心。这是一个移情的主体,具有积极的审美态度。“具有移情心态的人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世界中,这个世界需要他用自己的主观感情给予其以生命和灵魂。因而他希望自己可以使这个世界更加美好而充满生气”③,那么,到底花儿和女儿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才会让女儿把情感转移到花儿身上呢?endprint
首先,花儿鲜艳、女儿娇媚。春天是万木茂盛、鲜花盛开的季节,鲜花的美丽自然让人怜爱。女儿正值芳龄,有着青春与智慧和高雅的气质,与鲜花媲美。
其次,落花暮春、女儿迟暮。春天已近尾声,鲜花度过了最美丽的盛开之日,走向了衰亡。遍地落花,无处可寻。人们曾经的爱慕已不复存在。女儿也会有落花之时,当她容颜已老、青春不再的时候,她也会像落花一样被世界遗忘。曾经的美丽都如昙花一现,闺中的女儿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光阴中蹉跎了岁月。
最后,落花香丘、女儿净土。落花希望在天尽头找到属于自己的香丘以免落入污垢。女儿希望最终能坚守自己的高尚节操,找到掩埋自己的净土。
落花和女儿有着如此相像的短暂的命运,无怪乎,女儿如此怜爱落花。女儿把自己对命运的忧虑都转移到落花身上,料想落花亦复如是。
当我们走出《葬花吟》的画面理解,目光对准的是女儿的真人——黛玉。正是这位日日流泪的潇湘妃子才能做出这般凄美的诗句。年轻、貌美、有才情的黛玉为何面对人人习以为常的落花如此伤情?《红楼梦》中只有黛玉会想到花儿的凋谢因而拿着锄头、锦囊将花埋至泥土。她生怕花瓣掉入肮脏之地。在她的心中花亦和人一样。黛玉总为花的生存担忧,为花的命运担忧,其实是为自己的生存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因为她有太多的悲伤并把这些细腻的感情“以己度物”便构成了她整个人生的移情。花开时,她想到花落,花落时,她想到人亡。悲伤笼罩着她,她用悲伤的眼睛看事物,一切事物都随之感伤了。
三、黛玉“移情”根源
那么,导致移情的根源是什么呢?
黛玉的身世之悲。黛玉幼年丧母,只有父亲照顾她。尽管父亲已经倾其全力爱护幼女,但母亲的关爱毕竟无人能代替。她幼年的生活应该算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母亲不在,父亲忙于政务,没有兄弟姊妹一起玩。后来贾母把她接进大观园,情况有所好转。贾母疼爱娇弱的外孙女,宝玉也宠爱这个妹妹。大观园里姐妹那么多,可以说她的生活不再孤单了。但我们往深里想,黛玉小小年纪千里迢迢来投奔祖母,其中的辛酸自是可知。父亲不在身边,身边没有至亲之人。贾母虽疼爱但毕竟不能代替父母的细致呵护。贾母的声势显赫地位尊贵让小小的黛玉怎能不心生敬畏呢?而且贾母以前从未曾见过黛玉,感情自然比不得从小在耳鬓的亲热。贾母有那么多的孙女,还有特别爱的宝玉,能分给黛玉的只是很小一部分的爱。在大观园里,小姐们大多有显赫的父母做支撑而黛玉除了一个年迈的父亲没有皇亲国戚,属于寄人篱下。她为自己身份的卑微而凄楚,每每看到别人有亲人总是又羡慕又暗暗难过。
黛玉的性情之悲。黛玉前身乃绛珠仙子。宿命就让她日日以泪洗面偿还泪债。因此这个人物有着悲剧化的人格,天生敏感而高洁。她才情高雅却事事敏感,以自己的清高掩饰卑微。
黛玉的青春之悲。幼年之时,黛玉悲的还是小女孩的忧愁烦恼,当渐渐长大懂得了人情世故就开始为自己的婚姻而悲。她和宝玉性情相投都不为功名利禄而累。宝玉对她更是体贴有加。但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敏感和排外使她总不放心。她不放心宝玉对她的真心,总是多方试探伤了自己也伤了宝玉。而一旦宝玉交心了,她又为婚姻的不能自主而痛苦。凄苦的身世让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期盼这份感情,况且又出现了品貌端庄、家世显赫的宝钗。她新愁旧伤愈益严重,郁结在心中,身体每况愈下。
在这些心情的支配下,她的情感充满悲伤。一旦碰到审美客体出現,满腹真情就灌注在对象上。在鲜花身上黛玉看到了自己。因着鲜花的悲伤,花儿也伤悲了。二者在互相理解中达到主客体情感完全统一。移情主客体最终达到的就是统一,“但是我感到这些,并不是面对着对象或和对象对立,而是自己就在对象里面”④,情感最终达到了融合,“在它里面,我感到愉快的自我和使我感到愉快的对象并不是分割开来成为两回事,这两方面都是同一个自我,即直接的经验的自我”⑤。自我情感客观化了,自我对象化了。在这种状态下,主客体已经不分主体用整个人生的悲哀感染了花儿,人和花浑然一体。
注释:
①④⑤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584,596,597.
②曹雪芹.红楼梦[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200.
③王岳川.二十世纪西方哲性诗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1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