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背后的隐情
——兼论鼎革后李渔的复杂心态
2018-01-02陈洪
陈 洪
“闲情”背后的隐情——兼论鼎革后李渔的复杂心态
陈 洪
《闲情偶寄》不仅是戏剧理论著作,其中还包含有一些特殊的文章,隐晦地抒发了李渔在异族统治下的矛盾心态。他一方面自诩“不改其节”,一方面又标榜低调、不走极端的处世态度。对于世人的误解,他也婉曲地进行了辩解。李渔这种“不合作,不抵抗”的态度,在当时有一定的代表性。当他通过文学形式表达这一立场时,对文学创作的观念与实践都产生了影响。
李渔 《闲情偶寄》 隐情 心态
一
李渔的人生,是古代中国三千年间读书人中独一无二的“另类”;李渔的代表作《闲情偶寄》,是三千年间独一无二的一部奇书。
但是,对李渔评价,无论其生前还是身后,都是扬之九天贬之九地。他的同时代人中,朋友们把他比作白居易,比作袁中郎,称其为“福慧之人”,“清超迈俗,是陶处士后身”,“前有杜陵,后有坡公,得翁鼎足”,夸赞其“海内文人无不奉为宗匠”。瞧不起的人,则称之为“极龌龊”、“性淫亵”,攻击他“不齿于士林”。而自从鲁迅把他当作“帮闲”文人的代表之后,上个世纪的后半叶“帮闲”几乎成为了李渔摘不掉的铁帽子。
进入新世纪,由于大环境的变化,评价标准一度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这个时期先后出版了四五种李渔的传记(名称各异),都对其人生道路,尤其是商业性活动给予了程度不同的肯定。对他的文学作品,也更多地看到“娱乐性”的正面价值。对于李渔的多方面才能,研究者也大多表达出敬意,甚至赞叹。
应该说,这一转变是学术研究趋于客观、平实的表现,新的评价大多是站得住脚,具有说服力的。但是,在有的方面,传统的思维仍保持着较大的惯性,影响研究者的视野。当然,也就给进一步的研究留出了空间。
例如,对于《闲情偶寄》的全面考察。
《闲情偶寄》是李渔的重要著作。李渔颇看重这部书,他在给礼部尚书龚鼎孳的信中说:
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没,俾造化虚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著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
把此书与人生价值紧紧联系到一起。而他的好朋友余怀为《闲情偶寄》作序,盛赞此书为“大勋业、真文章”,高度评价道:
今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前人所欲发而未竞发者,李子尽发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尽言之。其言近,其旨远,其取情多而用物闳。谬谬乎,缅缅乎,汶者读之旷,僿者读之通,悲者读之愉,拙者读之巧,愁者读之忭且舞,病者读之霍然兴。此非李子偶寄之书,而天下雅人韵士家弦户诵之书也。
称作“思出风云之表”、“言近旨远”的大著作,又预想其传播效果,断定其对于各类读者的巨大影响,乃至于可以“愁者忭且舞,病者霍然兴”,不仅中土“家弦户诵”,而且将要远播海外。
那么,什么样的内容、怎样的文章使他们有如此期许呢?
不妨先来看看当代研究者对于这部书的评介。陆元虎《鲁迅谈李渔及其他》:
李渔的戏剧美学著作《闲情偶寄》成就最为突出。
叶辉《李渔:誉满天下,谤满天下的文化巨匠》:
他贡献最大的是戏曲理论专著《闲情偶寄》,这是我国导演学的奠基之作,被称为世界上第一部导演学著作。把《闲情偶寄》看作“戏曲理论专著”、“戏剧美学著作”,这种观点有相当的代表性。很多研究李渔的学者,或是研究文学批评史的学者,或是研究清代文学的学者,对于《闲情偶寄》,阅读的兴趣往往停留在前三卷,即“词曲部”与“声容部”。而对于后面的三卷则以小道、小技视之,很少有仔细、深入阅读的,更不要说研究了。
一般来说,这种态度也还算得正常,因为后面涉及的都是形而下的“俗事”,特别是饮馔、养生、花木之类,与文学,与思想,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关系。“术业有专攻”,囿于自己研究领域而未越雷池,也算是一种常态。
但是,这种判断错了。《闲情偶寄》的后三卷不只是简单的衣食住行的“说明文”汇编,而是包含了相当多的精神层面的内容,也有文笔相当不错的散文小品。李渔的朋友们盛赞这部书,与这方面内容是有关系的。发掘其内涵,对于更准确地认识、定位李渔的一生,特别是认识、评价他复杂的人格与品质,都具有特别的价值。
二
李渔有《赠许茗车》诗,略云:
担簦戴笠游寰中,阿谁不知湖上翁。誉者渐多识者寡,佥云曲与元人同。近之则方汤若士,《四梦》以来重建帜。询其所以同前人,众口莫能举一字。许子才高能识吾,穷幽晰微遗其粗。……只今迢遥赴内擢,犹将笠翁书卷随征途。向也读书人未遇,萍踪瞥向燕都聚。华衮先来觅布衣,词章雅作通名具。两人相对菊花天,秋风飒飒生寒烟。把酒酣歌继以泣,天生我辈今徒然。知己相逢苦不早,怜才未睹容颜好。头颅白尽余枯骸,佳会难频来日少。君负奇才有令名,少年食禄非躬耕。……君非他人吾益友,汝南月旦出君手。君荣我亦叨余荣,管鲍千年同不朽。
许茗车本人就此评论道:“今天下谁不知笠翁,然有未尽知者。笠翁岂易知哉!止以词曲知笠翁,即不知笠翁者也!”
玩味笠翁的赠诗,主要抒发了三个方面的情感:一是对许某情谊的感动,特别是身为“华衮”——朝廷官员,却能放下架子“先来觅布衣”;二是感叹举世对本人片面的认识:“誉者渐多识者寡”。这种片面既是只看到自己作为剧作者的成就,也表现为对自己的创新与个性的漠视。第三是称赞许某为难得的“知己”,对自己的成就、为人有可贵的全面、准确的认识——“汝南月旦”,汉末汝南人许劭定期评价当代人物,极具权威性。而许茗车上述“知笠翁”与否的评论便是对此的回应。值得注意的是,被引为“知己”的许茗车不仅从李渔作品中认识笠翁其人,而且是与其“两人相对菊花天”,“把酒酣歌继以泣”的,也就是说曾经痛饮畅谈,肝胆相照的。所以,笠翁才能许为“管鲍”之交,赞为“千年不朽”。那么,许茗车所讲的“笠翁岂易知哉”,究竟指何而言呢?
显然,他是排除了从李渔发表的戏剧作品中“尽知”的可能的——“止以词曲知笠翁,即不知笠翁者也”。
可能他也觉得自己所讲的“尽知”有些模糊,所以后面又补充了两条批语:“我亦不解何以故,当问圯桥纳履人。”“黄石只履中间有十部火雷金经。”“圯桥纳履”是用的张良遇黄石公的典故,自比张良,而把李渔比作黄石公。这个比喻初看有些不伦,李渔怎么能比作仙人黄石公呢?但细想来,许某也并非率然戏说。表面一层的理由可能是由李渔的名号联想——李渔原名仙侣,字谪凡。深入一层,当与李渔对他倾吐肝胆后的认识有关。也就是说,他认为李渔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家、戏剧家,而是一个见识超凡的人,对他的帮助是在“王者师”层面之上的。
这样的认识与当时多数人对李渔的印象大不相同。这样的认识是否有道理,有依据呢?如果我们更仔细地研读《闲情偶寄》,便会得出肯定的结论了。
李渔把这部书定名为“闲情”,在《凡例》中一再声明编撰的动机是“点缀太平”,是为盛世效“粉藻之力”。开篇第一节就赫然列出“戒讽刺”的标题,很有点“莫谈国事”的味道。不过,这种表态与《红楼梦》卷首的表态十分相似,当与特定的时代背景有关。不仅不能全信,甚至恰恰要从反面来理解。
《闲情偶寄》的“饮馔部”后是“种植部”。“衣食住行”,“食”后的“种植”似乎应该是指导私家庭院中居住环境的布置,也是“闲情”的一部分。但仔细读来,却会发现不少隐在“闲”后的文字,发现“闲情”背后还有“隐情”。
如在“牡丹”一条下面,既没有讲如何种植牡丹的技术,也没有介绍牡丹品种之类的知识,而是大发议论道: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择其绝胜者与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及睹《事物纪原》,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丹独迟,遂贬洛阳。因大悟曰:“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韩诗 “夕贬潮阳路八千。”)……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侧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通义也。然他种或能委曲,独牡丹不肯通融,处以南面即生,俾之他向则死。此其肮脏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谁能屈之?予尝执此语同人,有迂其说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同人诘予曰:“有所本乎?”予曰:“有本。吾家太白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倚栏杆者向北,则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
古代文化中,历来有“比德”的传统,如以松柏比节操,以菊花比隐逸等。对于牡丹,一般视之为富贵之花,清高之士多敬而远之。李渔恰恰相反,大加赞赏其品格:“肮脏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指牡丹在武则天面前强项的传说。他甚至由此联想到韩愈的命运,赞美牡丹顶撞皇帝,不为权势所屈,是为受辱的士人争了一口气。显然,这种讲法十分牵强。李渔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自己设计了质疑与驳诘。这里借题发挥的意味是相当明显的。
而在“李”一条下面,同样大发议论: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当以私爱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树未闻得封。天子未尝私庇,况庶人乎?以公道论之可已。与桃齐名,同作花中领袖,然而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邦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邦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自有此花以来,未闻稍易其色。始终一操,涅而不缁,是诚吾家物也。至有稍变其色,冒为一宗,而此类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别者,则郁李是也。李树较桃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虽枯而子仍不细,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盘根,则又与灵椿比寿。我欲绳武而不能,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如果说赞美“牡丹”还有些泛泛的话,这段对李树的歌颂就带有强烈的自我言志的色彩。李渔开篇劈头就声明“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把下文对李树的评价与自我评价联系起来。他给了李树很高赞誉——首先是“始终一操,涅而不淄”,是就节操上的表现而言。“涅而不淄”,着眼的是身处污浊而内心清白。为了歌颂李树,他不惜把桃树拿来做反衬,然后还强调,如此节操“诚吾家物也”。至于这种高尚节操的具体表现,李渔进一步概括为“甘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其针对性相当明显了。李渔在鼎革之后绝意仕进,其动机始终是一个争议的话题。其实,这段话正是对此的说明、声明。在当时的背景下,是否与新朝合作可能事关生死,李渔只能这样作个表态,只能把自己的表态“藏”到“闲情”的树丛之中。
李渔既然把自己的“隐情”深深地埋藏到“闲情”里面,那就无怪乎大多数人只见其“闲”,未见其“隐”了。同时代人是如此,后代人更是如此。目光如炬的鲁迅尚且只见“帮闲”,遑论他人。李渔对此是深深的不平了。他同样借题发挥,用植物来自我“比德”。这方面,他选择了冬青:
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节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之流亚欤?然谈傲霜砺雪之姿者,从未闻一人齿及。是之推不言禄,而禄亦不及。予窃忿之,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这一番抱不平慷慨陈词,激烈动情,很难想象一个“闲人”、“帮闲”会为了一种植物的“名分”如此大动肝火。“身隐焉文”、“不求人知”,显然不是谈论树木的用语。联想到清初一段时间里,颇有一些士人因高调张扬“气节”而得享大名,在一定的圈子里获得尊重,李渔这一番话的所指就容易理解了(同时的金圣叹也有类似的议论,下文当言及)。而“窃忿之”所流露的复杂心态也就昭然了。
借冬青而发牢骚,这个“情结”看来在李渔的心中十分强固,以致他又以诗的形式再次加以表达:
冬青寒不凋,名难松柏齐。幽兰非瑞草,与芝常并提。草木亦有命,同类分高低。歇后作宰相,郑五当自嗤。功高不封侯,李广嗟数奇。人亦同草木,贵贱任品题。不似幽兰幸,甘为冬青遗。承恩既略貌,慎勿夸蛾眉。
“甘为冬青遗”——甘心像冬青一样没有美名,这里的主语自是诗人自己无疑。李渔托物言志之意在此毫不掩饰了。而所言之志,便是“岁寒不凋”,“傲霜砺雪”之“姿”、之“节”了。
鼎革之后,是否参与新朝举办的科考,是摆在每一个汉族读书人面前的大难题。答案是各式各样的。开始的时候,观望者居多,随着时间的流淌,新朝根基越来越巩固,观望者便越来越少。《清稗类钞》中有这样一段讽刺文字:“明末诸生入本朝,有抗节不就试者,后文宗按临出示,‘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诸生乃相率而至。或为诗以嘲之曰:‘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及进院,以桌凳限于额,仍驱之出。人即以前韵为诗曰:‘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意还山去,薇蕨堪嗟已吃光。’”这一段又见于顾公燮的《丹午笔记》,文字稍有异同。顾为乾隆时人,可见这一讽刺文字传播之广远。“一队夷齐”,极言曾以遗民自居的人为数众多;“几年观望”,描摹出这些人的矛盾姿态;“下首阳”,揭示出多数人的最终选择。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渔的坚持不科考、不仕进,是需要相当的定力的。而且,他的选择还承受着被误解的压力,无怪乎急于向许茗车这样的“知己”倾诉,急于在“闲情”的字缝里反复表白。
这段文字有一句值得特别注意:“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这实际是给汉族知识分子一个“下台阶”的机会,也是异族入主后笼络人心的应有之义。及时转向,当然是利益驱使;坚持“隐逸”,一则是“良心”,二则是“名声”。清初的三四十年间,朝廷和“遗民”们的博弈始终未停,据《清史稿》:
世祖定鼎中原,顺治初元,遣官微访遗贤,车轺络绎。吏部详察履历,确核才品,促令来京。并行抚、按,境内隐逸、贤良,逐一启荐,以凭征擢。……嗣以廷臣所举,类多明季旧吏废员,未有肥遁隐逸逃名之士。诏“自今严责举主,得人者优加进贤之赏,舛谬者严行连坐之罚。荐章止以履历上闻,才品所宜,听朝廷裁夺。傥以赀郎杂流及黜革青衿、投闲武弁,妄充隐逸,咎有所归;若畏避连坐,缄默不举,治以蔽贤罪。”
十三年……复诏各省举奏地方人才,给事中梁铉言:“皇上寤寐求才,诏举山林隐逸,应聘之士,自不乏人。然采访未确,有负盛举。如江南举吕阳,授监司,未几以赃败……吕阳等岂其抱匡济之才,不过为梯荣之藉耳。山林者何?谓远于朝市也。隐逸者何?谓异于趋竞也。必得其人,乃当其位。请饬详加采访。”疏入,报闻。
顺、康间,海内大师宿儒,以名节相高。或廷臣交章论荐,疆吏备礼敦促,坚卧不起。如孙奇逢、李颙、黄宗羲辈,天子知不可致,为叹息不置,仅命督、抚抄录著书送京师。康熙九年,孝康皇后升祔礼成,颁诏天下,命有司举才品优长、山林隐逸之士。自后历朝推恩之典,虽如例行,实应者寡。
朝廷一再征召,坚持不应,是有很大风险的。像孙奇逢、黄宗羲等极少数人,一是名气很大,二是生活无后顾忧,所以能成为朝廷所需要的开明的点缀。而率尔放弃“名节”,既有良心、舆论的压力,还有首鼠两端可能面临的尴尬——“院门推出更凄凉”。于是,李渔选择了一条变通之路:文化产业,自娱自养。这条路是前无古人的,在当时也是独一无二的。对自己的变通性选择,他同样在《闲情偶寄》中“藏”进了几笔,如:
葱、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菜能秽人齿颊及肠胃者,葱、蒜、韭是也。椿头明知其香而食者颇少,葱蒜韭尽识其臭而嗜之者众,其故何欤?以椿头之味虽香而淡,不若葱蒜韭之气甚而浓。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吾于软食一道,悟善身处世之难,一生绝三物不食,亦未尝多食香椿,殆所谓“夷、惠之间”。
吃不吃葱、姜、蒜,完全是个饮食习惯,这里竟然变成了颇具“原则性”的人生选择。香椿,本在人们的饮食中只是偏门小道——一年之中唯初春半月间尝个新鲜而已。这里却也成了一种价值选择——精英、小众的象征。而李渔的结论是“夷、惠之间”,既不“随大流”,也不“高大上”,而是在二者之间的设计一条自己的人生道路。
这条道路就是:不合作,不抗拒;不求高尚之名。
《闲情偶寄》中,借题发挥,委屈表达这一人生选择的,还有“桃”“菊”“山茶”“芍药”等篇,其中隐显程度不一。而唯其为“隐情”,故不尽显、不遍及,正是苦心所在也。
三
李渔的不合作绝非简单地为明王朝“守节”。
清兵下江南,是伴随着血与火的。这一点,李渔感同身受。
清兵初下江南,由于朱明王朝衰朽已久,而南明小朝廷又腐败混乱,所以在江南几乎没有遭遇像样的抵抗,应天、苏州都是传檄而定。但随着剃发令的颁布,异族入主之痛开始显现,各种反抗此起彼伏,嘉定、金华是其中最为激烈的地方,也是清兵屠戮最为残酷的地方。而金华便是李渔的家乡,李渔也目睹了这一血腥的惨剧。
顺治三年,金华人朱大典据城抗清,坚守多日后城破。朱大典与部属、家人皆慷慨赴死。清军为泄愤而残暴屠城,三天内残杀平民五六万人。李渔目睹了这场惨剧的全过程,并将悲愤之情化作多首诗作,如《婺城行 吊胡仲衍中翰》:
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轻则鸿毛重泰山,志士谁能不沟壑。胡君妻子泣如洗,我独破涕为之喜。既喜君能殉国危,复喜君能死知己。生刍一束人如玉,人百其身不可赎。与子交浅情独深,愿言为子杀青竹。
《婺城乱后感怀》:
重入休文治,纷纷见未经。骨中寻故友,灰里认居停。地欲成沧海,天疑陨婺星。可怜松化石,竟作砺刀硎。
《婺城乱后感怀》:
荒城极目费长吁,不道重来尚有予。大索旅餐惟麦食,遍租僧舍少蓬居。故交止剩双溪月,幻泡犹存一片墟。有土无民谁播种,孑遗翻为国踌躇。
“三日人头落如雨”、“骨中寻故友,灰里认居停”、“故交止剩双溪月,幻泡犹存一片墟”,其中多少血泪!当事人对此评论道:“悲愤苍凉,似少陵天宝归来诸作。”(王安节评)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情感,不是轻易能够忘记的。何况伴随而来的还有精神上的打击。反抗不成,剃发令无可阻挡。当时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说,今天人看来会觉得奇怪——不就是几根头发吗,何至于赔上性命?但是,在汉民族的文化传统里,有一条根深蒂固又至高无上的训诫,就是《孝经·开宗明义章》从孔子口中讲出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这一训诫经历代统治者高倡“孝道”的放大,便有了天经地义的意义。伴随着剑与火而来的剃发令无疑是对“征服”的标识化,另一面也变成了汉族,尤其是汉族读书人“屈辱”的标识化。对此,李渔《丙戌除夜》诗中慨叹:
秃尽狂奴发,来耕慕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战场边。几处烽烟熄,谁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过太平年。
这是屠城后,逃归乡下所作。劈头一句“秃尽狂奴发,来耕慕上田”,把心中的屈辱、怨愤淋漓尽致表现出来。而“秃尽”“狂奴”又有多种解读、联想的可能,于是成为日后被禁毁的导火索。结尾两句,“太平年”云云,自是无奈之语,亦是反讽之语。在某种程度上,也隐隐预示了李渔在后半生的道路选择,以及采取的生存策略。
剃发之事在李渔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他在日后多次以诗文表达这种痛苦,如另一首《剃发》诗:
晓起初闻茉莉香,指拈几朵缀芬芳。遍寻无复簪花处,一笑揉残委道旁。
又如《丁亥守岁》:
著述年来少,应惭没世称。岂无身后句,难向目前誊。骨立先成鹤,头髡已类僧。每逢除夕酒,感慨易为增。
“骨立先成鹤,头髡已类僧”、“遍寻无复簪花处,一笑揉残委道旁”,这是典型的李渔风格,可以称作“含泪的幽默”。“一笑揉残”,十分形象生动地传达出复杂、矛盾的心态。“揉残”的动作中有痛苦,有决绝;“一笑”的神态中,有无奈,有自嘲。
在李渔的诗集中,吟咏惨剧的作品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如《吊书四首》《挽季海涛先生》《清明前一日》《乙酉除夕》《过某氏荒居题壁》《花非花四首》等。这些,显然是分析李渔后半生人生态度所不能忽略的,也是可以和上述《闲情偶寄》中寄托的“隐情”相互发明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政权逐渐稳固,心中的血痕也逐渐淡化,汉人对于清廷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这首先是因为大局已定,无可奈何。诚如“花非花,是人血。泪中倾,恨时泄。鹧鸪声里一春寒,杜鹃枝上三更热”所表达的,悲痛终化为了感伤。其次,当铁蹄声渐远,鼎革后的统治成为常态,对大多数人来讲,吏治的状态是最现实的,是关乎切身利益的。康熙的前中期,政治较为清明,能吏廉吏颇不乏人,这也导致了民众态度的转变。李渔同样经历了这一过程。
他在康熙十三年前后写得《赠孙雪崖使君》云:
纷纷戎马践嘉禾,只羡桐乡乐事多。民昔无襦今有袴,官惟浩叹此长歌。虚堂讼少门栖鹤,廉吏诗馋字换鹅。与客对酣千日酒,不知何地有干戈。
他歌颂对方虽然不能排除取悦当道的因素,但是所着眼的“民昔无襦今有袴”“虚堂讼少”,毕竟是从民生的角度,也应该有一定的写实性(有趣的是,稍早些的金圣叹,对清廷的态度与李渔相近,也曾以廉范的“襦袴”典故称颂仕清的地方官)。
约略同时的《赠臬宪郭生洲先生》有一篇长序,言赠诗缘起云:
予别武林十载,甲寅复至。当路诸公皆属旧好,惟臬宪未经谋面,虽深仰止之诚,其如綮戟森然,望而生畏。又值羽檄纷驰之际,岂我辈执经问字之时,有听其辽阔而已。诣料先生刻意怜才,不分治乱,闻予至止,渴欲下交,遂属鹾宪李含馨先生招至焉。才炙耿光,欢如夙契。以韦布见礼于公卿,又非偃武修文之日,生平特达之知,自王汤谷按君而后又一人也。诗以志幸。
他所感动的是对方礼贤下士的态度——“刻意怜才”,“以韦布见礼于公卿”,于是赋诗:
四方不尽羽书来,束阁猛然为我开。食不遑兮犹揖客,此何时也尚怜才。公门岂患无桃李,私好翻宜及草莱。只愧竖儒双鬓色,秋深难以副培栽。
这些都是李渔对清王朝情感、态度转变的契机。
显然,此时的李渔对新的王朝的态度与金华屠城之时已经大为不同。但是,他却不是轻易自我否定之人,何况这些清官廉吏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异族入主的屈辱感不是能够完全烟消云散的。于是,李渔的思想感情便呈现出矛盾的状态。被动接受与消极疏离并存的情况需要一个自我正当化的说明,因而就有了前面所引的《闲情偶寄》中“夷、惠之间”的自我定位、自我说明。
李渔对于自己的这一定位、说明很得意,以至又特意写到诗作中,如《西溪探梅同诸游侣》:
去花犹十里,香气已迎人。身到亦如是,不缘近益芬。芝兰有其质,体用岐然分。此居夷惠间,入室香犹闻。学兰得其似,难为世所珍。何如师梅花,智愚同相亲。
其诗文中类似的表态不少,如《伊园十便之灌园便》: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
“抱瓮太痴机太巧”,活用《庄子》典故。介于“痴”与“巧”之间,旨趣与“夷、惠之间”类同。又如《杏园芳·书所见》:
见人太觉逢迎,避人太觉无情。酌留半面示惺惺,极公平。佳人心性皆如此,不教至美空生。往来无日不留青,即公评。
“逢迎”“避人”是矛盾的态度,如何自处呢?“半面”。虽说是“书所见”,其实流露的是自己的处世的态度。显然,这与《闲情偶寄》中表达的“不合作,不抗拒”态度若合符契。
四
这样的态度是当时历史条件下很自然的一种选择,我们不妨把视野稍微扩大一些,看一看文坛上类似的人物秉持的态度,以及其表现的形式。
这方面,最有可比性的是金圣叹。金圣叹与李笠翁,可谓清初文坛双子星座,彼此间又有较为密切的精神上的联系。这种可比性具体在五个方面:(一)时代与地域相近。两个人都生活在明末清初,金圣叹长李渔三岁。金圣叹生活在苏州,李渔则生活在金华、杭州、南京,属于同一个大文化圈。(二)二人都绝意仕进,一生不曾在科举上着力。这种情况在读书人中并不多见。(三)二人都是在通俗文学方面做出了卓越的成绩:金圣叹批点、改写的“第五才子书”“第六才子书”成为三百年间最为流行的通俗读物;李渔创作的大量剧本、小说也为他赢得了巨大的社会名声;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中国古代小说理论与戏剧理论的最高水平。(四)两个人都被社会主流,被道学家们所不齿,所攻击,作品都遭到了被禁毁的命运。(五)金圣叹成名较早,李渔受到他的多方面影响,又在金氏成就之上有所突破,有所超越。
关于李渔受到金圣叹的影响,最明显的是《闲情偶寄》中讨论了金氏戏剧批评的优劣得失,其略云:
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忧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问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
这里对金氏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对于金氏文学批评的分析、评价也是相当公允,相当高明的。特别有趣的是,他评价金圣叹所用的语言,如“令作者心死”“心之所至”云云,都带有鲜明的金圣叹风格的印记。而李渔写作这些话之时,距离金圣叹被官府处决还不过十余年,所以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李渔受金圣叹的影响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子,如金圣叹青年时代一度热衷于扶乩,曾为文学世家叶绍袁家多次招魂,其经过载于文坛领袖钱谦益的著作《初学集》,所编《列朝诗集小传》,叶绍袁所编《午梦堂集》之中,这都是当时影响很大的书籍。李渔也对扶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有《召仙》绝句:“今古才人总在天,诗魂不死便成仙。他年若许归灵社,愿执诸君款段鞭。”诗前有说明性文字:
辛亥之夏,吕祖降乩于寿民佟方伯之寄园,正在判事,予忽过之,方伯曰:“文人至矣,大仙何以教之?”吕祖判云:“笠翁岂止文人,真慧人也。正欲与之畅意盘桓,或旗鼓相当,未可知耳。可先倡一韵,吾当和之。”予即倡是绝。吕祖和云:“闻说阴阳有二天,诗魔除去是神仙。相期若肯归灵窟,命汝金门执玉鞭。”和毕,复赠予一绝云:“潇洒文心慧自通,无端笔下起长虹。波平云散停毫处,万里秋江一笠翁。”疾扫如风,扶乩者手腕几脱。真异事也!
借扶乩的形式宣扬自己不同凡俗的才华,正是金圣叹当年的路数——称泐大师附体,佛道两家的神祇集于一身。李渔的表演同样是借助所谓“吕祖”来称赞自己,并写到诗中,编入集中,广为传播。他的朋友们纷纷凑趣,王茂衍评为:“冰雪无尘,宛然仙气。”顾赤方评为:“真文人,即真仙人。太白、长吉、笠翁,各有仙级。”尤展成云:“真仙句也。”看来笠翁的目的达到了。
这种对金圣叹的追慕、仿效还表现到写作的一些细节,如李渔有游戏之作《西子半身像》:“半纸天香满幅温,捧心余态尚堪扪。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这其实是趣味不高的恶谑,但李渔很得意,又把它移用到剧本中。如果我们拿来金氏的《半截美人》,就会看到思路、语言明显的相似。
指出这些,为的是进一步指出这两位文坛巨擘的可比性。
金圣叹所在的苏州,也经过清兵的屠城,只是程度不及金华惨烈。这种带血的伤痕同样写到了金圣叹的诗中,如《兵战》:
兵战兹初试,凶危敢道过。旧人书里失,新哭巷中多。天子宜长寿,将军厌宝戈。定当逢此日,黔首竟如何?
剃发令下达后,苏州秀才陆世钥倡义反抗,焚烧了抚、按、府、县等五座衙门,结果导致了清兵屠城,由盘门直杀到饮马桥。金圣叹诗中的“新哭巷中多”当与此次屠城有关。金圣叹此后迁居到郊区(这也与李渔相同),他描写当时的处境道:“夫寇从南来,斯北避可也。寇自北至,斯南避可也。乃今南北西东,寇来无向,然则不免移家入舟,团团摇转,终食之顷濒死数十。此其仓皇窘迫,固非未经乱人之所梦见也。”因此,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清兵的暴行及清政权确有怨愤、不满,这种不满的基点是他自身以及民众受到的压迫、损害。但其不满的表现是较为曲折隐蔽的,而非直接对抗。另外,这种不满与消极对抗并非为朱明王朝“守节”,这是他与那些从事反清复明的遗老遗少明显不同的地方。
金圣叹社会政治思想的核心是“民为贵”,对已亡之明及新兴之清,他都用这同一把尺子来衡量,以定臧否。这在长诗《下车行》中表现得很明显,诗云:
此诗乃顺治九年为秦世祯按吴事作。秦世祯,《清史稿》卷二百四十有传:“秦世祯,汉军正蓝旗人……八年,甄别台员,列一等,寻命巡按江南。世祯察淮扬各郡蠹役害民,严治其罪。”他按吴三年,主要政绩之一是惩办贪官污吏。关于当时吴地吏治情况,《苏州府志》记载甚详:“巡抚土国宝以下江南功再莅吴,贪纵骫法。其吏沈碧江……索富民财,不遂者辄指为盗,周内之,远近震恐。”常熟知县瞿四达、嘉定知县隋登云,“凡获盗,令指富人为窝党,逮系狱,入财即释”,“漕卒骄横,每米一石索加银二三钱”。圣叹诗中“虎冠飞择遍诸县,县县大杖殷血流”,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秦世祯按吴后,弹劾土国宝,杖毙沈碧江,法办瞿、隋,“诸冤滥久系者系清出之,自是民得安枕”。“方农时,半月无雨,人以为忧。世祯一日雪数囚,雨大降,民呼为‘御史雨’”。圣叹诗中所云“十年疮痍果苏息”、“灵雨一至驱畊牛”,皆非泛泛之词。他这首诗对秦某实是颂扬备至,竟以白太傅(香山)、韦苏州(应物)相期许。而这个秦某人为旗人且不论,本身乃清廷能吏,在对付郑成功等抗清力量时颇有手段。可见,金圣叹此时对官吏的评判,已不存在“故国”、“新朝”之畛域,而是采取了封建时代通行的标准——廉或贪。至于诗中“虎冠”、“疮痍”云云,与颂秦之词为同一问题之两面。正由于“虎冠”、“疮痍”竟至十年,所以顺治前期,金圣叹对清政权的基本态度是不满、抵触的。但这种抵触也只是表现为“不合作”——“绝意仕进”,“不抵抗”——仅仅诗文中发发牢骚而已。
金圣叹为自己的一首诗所写的按语云:
昔陶潜自言时制文章自娱,颇示其志。身此词岂非先神庙末年耶?处士不幸,丁晋宋之间;身亦遭变革。欲哭不敢,诗即何罪?不能寄他人,将独与同志者一见也。
“欲哭不敢,诗即何罪”,道尽这种“不合作不抵抗”的内心纠结。诗为《上元词》,是怀旧之作,本身并无违碍内容。而从按语看,当作于清初数年间。按语中很可注意的一点,是他把自己与陶渊明所作的比较。他认为自己与陶令有数端相似:同处在王朝兴衰更替的乱世,同有悲愤而难诉,同于无可奈何之下以文自娱。在人们心目中,金圣叹狂放玩世,似乎和淡泊沉潜的陶渊明了不相涉。殊不知,金圣叹所仰慕的古人,“六才子”以外,首推陶令。一部薄薄的《沉吟楼诗选》中,以陶令自比之作就有十五首。不仅以陶自喻,且相期许于友人,如赠王斫山:“孤松底下青篱竹,五柳边头白板门。一个先生方醉卧,四围黄菊并无言。”此前后诗中凡“孤松”、“五柳”、“桃源”字样甚多,皆为慕陶心理的流露。金氏鼓吹“六才子”,主要着眼于其“才”;而他仰慕陶渊明,原因却有多端:既有对身世、时运感慨之情的寄托,又是为自身寻一精神依托,还包含着对隐逸生活模式的向往。而这些原因归结到一起,是基于对清朝新政权的抵触情绪——这些诗集中作于顺治前期五六年间。
与此适成对照的,是金圣叹对急于谄事新朝者的讥刺。如《村妇艳》:“西施尽住黄金屋,泥壁蓬窗独剩依。”又如拟杜之《湘夫人祠》。杜之原作为:“肃肃湘妃庙,空墙碧水春。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晚泊登汀树,微馨借渚蓣。苍梧恨不尽,染泪在丛筠。”据《杜臆》,此以湘妃思舜寄托思君之意。无论是否如此,老杜之诗为正面作品,为同情赞美湘妃挚情贞节则无疑。金圣叹全反其意,其作为:
缘江水神庙,云是舜夫人。姊妹复何在?虫蛇全与亲。搴帏俨然坐,偷眼碧江春。未必思公子,虚传泪满筠。诗有题注:“刺亡国诸臣。”老杜原作着意于“思”与“节”,圣叹也便在这两方面作文章,但全由反面落笔,化庄严为可笑。写“节”,看是“俨然坐”,实则“虫蛇全与亲”;而已堕落犹嫌不足,还更“偷眼碧江春”。写“思”,则尽属“虚传”而已。这首讽刺之作,虽为刺某几个人物而作,却十分生动地写出了在易代之际,多数读书人的尴尬处境与矛盾心态。一边是良知与操守,一边是生计与富贵,“偷眼碧江春”,极生动地写出前者的虚伪和后者的诱惑。
死节不值得,仕清损人格,抵抗无出路——剩下的路似乎只有做“逸民”之一途了。
金圣叹有两首题画诗,所题同为“陶渊明抚孤松图”,画面取《归去来辞》中“抚孤松而盘桓”之意。二诗分别为:
后土栽培存此树,上天谪堕有斯人。不曾误受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三径岁寒唯有雪,六年眼泪未逢春。爱君我欲同君住,一样疏狂两个身。
先生已去莲花国,遗墨今留大德房。高节清风如在眼,何须虎贲似中郎。
诗中意旨表述颇巧妙:慕松者渊明,慕渊明者圣叹,一则以显,一则以隐。陶渊明在《归去来辞》中多次写松,皆隐喻己之节操。圣叹二诗亦着眼于此。“不曾误受秦封号”,反用“五大夫松”之典,实指陶未仕刘宋。“何须虎贲似中郎”,用蔡邕欲为董卓死节之典,作陶“高节清风”的反衬。二诗写不受秦封、不为董死,看似咏陶,实为表达自己的现实抉择,也就是第一首诗中明白标出的“逸民”。
金圣叹有《赠许升年》,描写“逸民”生活:“便有桃源最深处,那知秦汉事何如。”桃花源是陶渊明的理想国,也是隐逸情调的集中表现。金圣叹甚喜此篇,诗中屡用“桃源”之典,如“曾点行春春服好,陶潜饮酒酒人亲。沉冥便是桃源里,何用狺狺更问津”,“桃花水深深千尺,由是不洗尘心客”等等。用在此处,既申明自己洁身自好,又表达了不问时事的决心。
这样的心境也为其他“逸民”所共有。与金圣叹年龄相近的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自述:“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同样选择了“逸民”之路,同样反思既往,又同样归于失望与空虚。其实,随着清政权逐渐站稳脚跟,街市恢复了往昔的太平,支撑“逸民”精神的道义之柱随之消弱、动摇,妥协与转向是迟早的事。即使如黄宗羲、顾炎武那样积极抗清的斗士,也不再反对子侄辈入仕新朝。故“逸民”们在苦闷之后,“一队夷齐下首阳”也就难以避免了。
但金圣叹、李渔没有很快转向,是因为他们选择了另类安顿心灵的道路。对于金圣叹,这就是文学评点。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终身以文学批评为事业的,只有金圣叹一人。他把自己如此选择的心理动因写到《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两篇序言中,一名为《恸哭古人》,一名为《留赠后人》。两个题目都很别致,给风流香艳的《西厢记》冠以感慨悲凉的序,这仍是金圣叹好作惊人语的老习惯。但序言却非肤浅的惊人哗众之词,而是饱经沧桑的智者对人生最根本的问题的认真反思。这两篇序言在李渔的文章中也留下了痕迹。
李渔的选择是同类的,但具体做法大不相同,这就是文化产业的经营。自组剧团演出,编写、出版畅销书等,既实现了自己暗自选定的“不合作不抵抗”的处世原则,也解决了一家人的生计问题。当然,他俩的选择在当时都是相当“另类”的,因此不为“正人君子”(或自命“正人君子”)所理解,所认可。金圣叹被攻击为“邪鬼”,李渔被谩骂为“龌龊”。这都在他们各自心灵中留下了阴影,也都促使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来申明,来辩解。
在李渔,便是《闲情偶寄》上述的种种借题发挥之词,特别是“李色不可变”、“不求人知”、“甘为冬青”、“夷、惠之间”等语,都表现出他在负面社会舆论面前内心深沉的不平。而他虽然明白“身隐焉文”的道理,但对于自己的名声、社会的评价其实还是不能忘情的,各种方式的自我表白、辩解恰恰显示出内心的纠结。
五
李渔为自己设计的“不合作、不抵抗”的道路,既为世人误解,而他又不能明言,于是只好借助于文学作品,把真实的自我(或者说是“自认为的真实自我”)通过借题发挥包装后表达出来;同时也把不被理解之苦闷,用文学的手法加以抒发。
如前所述,《闲情偶寄》中隐到闲情后面的“肮脏不回”、“甘淡守素”、“傲霜砺雪”的自我表白都是这种心态的流露。而除此之外,他的其他文学作品往往也有此表露。如诗歌《谒岳武穆王墓》:
忠心尽瘁矢无他,万死甘心奈屈何?三字狱成千古恨,从来谤语不须多。
歌颂岳飞,这本身就有民族情绪的因素。而诗中“谤语不须多”却有几分别扭。因为“莫须有”三个字是牵强的罪名,和通常的“谤语”所指明显不同。李渔被社会负面舆论困扰,那些负面舆论正是名副其实的“谤语”。最后一句显然是为自己感叹。
类似的情况也表现到他对文天祥事迹的书写中。李渔编撰《古今史略》,从盘古传说编到明末。几千年的史实压缩到很小的篇幅,文字的精简可想而知。如元成宗,在位十三年,记事仅十一个字;元泰定帝在位五年,记事十五个字。而记文天祥个人则用了近七百字,其中全文抄录了《正气歌》,以及《过金陵》诗,仰慕之情灼然可见。他对文天祥坚持操守,在牢狱中三年不变其节特别加以赞誉:“千锤之铁,百炼之钢,较尸浮海上之十万余人,犹觉忠纯而义至。”认为坚守立场不变,比起慷慨赴死更为难能,更为可贵。这种比较以及做出的抑扬评价,似乎都大可不必,但如果联系到他在《闲情偶寄》中反复申明的“李树不改其色”、“冬青高洁不冀人知”一类态度,这里借题发挥的痕迹还是不难看出的。
这种借题发挥、申明己志的创作态度表现到他的叙事文学作品里,便是塑造出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其中或多或少呈现出作者本人的影子,使得小说具有明显的自我指涉的色彩。
例如《三与楼》中,写了一个名叫虞素臣的高士,绝意功名,寄情诗酒,平生“只喜欢构造园亭”,对于建筑、设计“定要穷精极雅”。生活在其中,焚名香,读《黄庭》,正是李渔理想的人生。所以,孙楷第指出:“文中虞素臣,即是笠翁自寓。
《闻过楼》中则写了一个顾呆叟,恬淡寡欲,远离功名,到城外“结了几间茅屋,买了几亩薄田”。小说中描写他居处的环境:“数椽茅屋,外观最朴而内实精工,不竟是农家结构;一带梅窗,远视极粗而近多美丽,有似乎墨客经营。若非陶处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别业。”这样的人生情趣、审美追求,完全是李渔本人的投影。陶渊明、林和靖,都是李渔企慕的前贤。顾呆叟居处的花竹、池沼、疏窗,几乎就是李渔伊山别业的摹本。
而在《奉先楼》中,则寄寓了他上述应对时局的基本态度。李渔借小说中人物之口,反复讨论“当下殉节”与“忍辱存孤”的选择问题。先是舒秀才与舒娘子讨论,然后又把问题提到宗祠中“集体评议”。讨论的“模板”则是“赵氏孤儿”中程婴与公孙杵臼不同选择的评价。当然,最后的结论都倾向了“忍辱存孤”。小说又为“忍辱存孤”的舒娘子设计了功德圆满、皆大欢喜的结局,显示出作者的鲜明立场。
《生我楼》说得更加直截:
词云:千年劫,偏自我生逢。国破家亡身又辱,不教一事不成空。极狠是天公!
论人于丧乱之世,要与寻常的论法不同,略其迹而原其心。苟有寸长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语云:“立法不可不严,行法不可不恕。”古人既有诛心之法,今人就该有原心之条。迹似忠良而心同奸佞,既蒙贬斥于《春秋》;身居异地而心系所天,宜见褒扬于末世。诚以古人所重,在此不在彼也。
此段议论,与后面所说之事不甚相关,为甚么叙作引子?只因前后二楼都是说被掳之事,要使观者稍抑其心,勿施责备之论耳。从来鼎革之世,有一番乱离,就有一番会合。乱离是桩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于作缘,往往如此。
“国破家亡身又辱”,这里说的是某个不知姓名的女性被掳失身,但无名无姓,又与下面的故事无关,显然是借题发挥。而下文又把这个“辱”扩展到“从来鼎革之世”,这就和自身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前文已经提到,儒家传统中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信条,剃发正是莫大的“辱身”。这段议论正是对奇耻大辱面前的怯懦作出的自我正当化的开释。
同时代的另一部小说《金云翘》中,也是写了一个失身的女性,然“身辱心不辱”。其中议论道:
身免矣,而心辱焉,贞而淫矣;身辱矣,而心免焉,淫而贞矣。此中名教,惟可告天,只堪尽性,实有难为涂名饰行者道也。故磨不磷,涅不缁,而污泥生不染之莲。
大凡女子之贞节,有以不失身为贞节者,亦有以辱身为贞节者,盖有常有变也。夫人之辱身,是遭变而行孝也。虽屈于污泥而不染。较之古今贞女,不敢多让。
与笠翁作品相互印证,其中的情感意蕴与写作心态就更加清晰了。
这种以小说的形式表现自我,是清代小说与明代小说的一个重要不同;特别是自我指涉的成分,清代小说远远多于明人作品,如《聊斋志异》,如《红楼梦》《儒林外史》等。而李渔则是肇其端者。
Something Hidden Behind“Leisurely Mood”— Also on Li Yu’s Complicated Mindset in the New Dynasty
Chen Hong
Xianqingouji(Articles Written On Leisurely Mood)not only is a book on theory of drama,but also contains some special essays,secretly expressing Li Yu’s contradictory mindset under Manchu’s rule.On one hand,he boasted about his loyalty;on the other hand,he deliberately labeled himself as a low-profile person with moderate attitude towards life.He faintly defended himself against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his contemporaries.It was a typical attitude of non-cooperation and non-resistance,popular among the scholars of the time.Literary concepts and writings were influenced by Li Yu’s attitude and his literary forms.
Li Yu;Xianqingouji(Articles Written On Leisurely Mood);Hidden Fact;Mindset
(陈洪,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