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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释比”的含义及释比文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属性指归

2018-01-01彭潘丹犁刘晓平

阿坝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羌族文化

赵 曦,彭潘丹犁,刘晓平

羌族文化的研究与描述是华夏民族文化的多元研究描述的组成部分。羌族释比是羌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传承人。释比文化的可持续发展依赖于对释比、释比文化的科学、严谨的理解、发掘。

一、释比文化应当彻底跳出“端公”“端公三坛”“端公三坛经”域维

对于小语种无文字的羌族释比文化的研究而论,自近代以来,学术界一直沿袭明清汉语语境所谓的“端公”之说。无论是西方的托马斯·陶然士、葛维汉,还是中国的胡鉴民、马长寿均如是。到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四川大学宗教研究所钱安靖老师进行的调查,仍然是将羌族“释比”理解为“端公”,其研究的题目仍为“羌族端公经调查”。早期对于羌族释比、释比文化研究误读、误解的影响极为深远,造成了对于民族优秀文化关键信息理解、把握的障碍,并带来了一些负面、消极的问题。

目前学界对于羌族“释比”的含义的描述,就其字面含义而言似已是深入羌族文化之语境的表述。然而由于长期以来对于其文化能指的“端公”之误读的深广影响,实则仍然存在一定的、长期的消极影响,这种消极影响进一步阻碍了民族优秀文化资源的深入挖掘、研究、保护、传承。

钱安靖先生在他立项的“羌族宗教文化的端公经调查”中,调查到了羌族的宗教经典有类别之划分。先生以端公就是要做宗教法事为逻辑立足点,提出羌族端公法事为“坛”。从做“坛”的视角来认知释比及其文化,将释比文化理解为一种类似于汉族民间信仰的端公的文化。持端公看法的学者,进一步依照释比(端公)文化的宗教特征,提出对羌族释比(端公)法事的上、中、下三坛的划分。将神、人、鬼的法事,对应为上坛神坛,中坛人坛,下坛鬼坛的三坛法事说法,并依照这个预设的逻辑进一步将其经典分为上、中、下三坛经[1]。

而深入调查研究释比文化的赵曦、周毓华、陈兴龙、阮宝娣等学者明确提出羌族没有三坛的说法,三坛不是羌族释比文化的内在文化表述概念。

在研究羌族宗教、释比文化的过程中,川大宗教研究所邓洪烈先生近期出版的《羌族宗教研究》对此做了论述:“赵曦的论述认为,在长期的历史演化中,释比内部出现不同性质的分化,羌族没有上、中、下三坛的词。从羌语固有词看,释比分为(上释比)德格比,白释比(比撇)和黑释比(比涅)和下释比(厄格比)”[2]305。邓洪烈继续论述说,“陈兴龙在领衔调查整理释比经典时,明确写道:‘羌族没有上中下三坛,实际上释比经典也不着意区分神、鬼、人’”[2]305。他进一步分析阮宝娣女士对于汶川羌峰村王治升老释比的调查认为:“阮宝娣调查证实羌族没有上、中、下三坛的固有羌语”[2]306。

情况还远非如此,虽然阮宝娣女士认为在释比文化之中不存在汉语语境的上、中、下三坛文化的划分,但是她论述到释比经典时又含含糊糊地说释比经典存在分类,并无奈地回到上、中、下三坛的释比经典归类划分之中。这实在是一种令人感到尴尬的做法。既然实地调查都确定羌族释比文化自身没有三坛法的划分,却又人为的强加,这就造成了对于羌族释比文化的历史性误读的延续。

邓洪烈最近虽然也明确表明他在羌区关于释比文化的调查当中进一步确认了羌族没有上、中、下三坛的说法。但是,他仍然认为羌族的释比文化当中存在三界的观念:“释比正是往返于天堂、人间、地狱来协调神、人、鬼之间的关系……将释比唱经分为上坛经、中坛经,下坛经应当是恰当的。”实际上,这样的观点仍然是延续了钱安靖先生的老路。

而严谨的科学的做法应当是从特定的民族文化的本来语境出发,尽量对民族文化本身做出基于该文化视阈内的研究、调查。虽然在对民族文化的研究、调查当中,概念、观念、思想的生造与强行渗透也不失为是一种视阈融合的历史性理解的调查、研究,但这样的做法面临着有可能从根本上淡化、虚无化民族文化的危险。这种做法既不符合对于民族优秀文化资源的科学、严谨的发掘,又掩盖了民族文化在自身历史发展中的多样表述。因为羌族释比文化有着自身所属的独特观念、价值、心理和行为方式以及道德、理智的文化规范。只有采取更为严谨、科学的基于民族文化本身语境的调查、研究才能更好地理解、发掘民族文化的优秀资源。本着对民族文化的严谨、科学的保护与传承,对于民族优秀文化的关键概念,应该采取基于民族文化本身语境的调查、研究才是更为合理的原则与方法。实际上在羌族文化当中,对于释比、释比文化存在着明确的划分、解释。

二、释比有本民族的文化名称、文化性质、文化价值指归的分类概念

羌族释比应该被理解为“端公”吗?其经典应当用“上、中、下三坛端公经”来进行划分吗?羌族释比主持进行的信仰表达活动究竟是什么?它们是规范的?成制度的?还是随意的,没有成制度?分为哪些类别?这些活动、制度、类别涉及那些方面?具有哪些结构特征?它们对于藏、彝文化乃至对于西部地区的数十个少数民族文化有无相互影响,怎样影响?这是近百年来中外学者都非常想弄明白的重大问题”[3]209。

格尔兹在《深描:迈向文化的阐释理论》中说:“如果你想了解什么是一种科学,你首先要看的,不是他的理论或者发现,当然也不是他的辩护士对它的说法;你应当看它的实践者做的是什么”[4]5。

首先,我们先看看羌族释比自己论说释比:(赵曦田野调查纪录摘要)

第一则材料:时间:1983.07.18。地点:汶川雁门索桥小寨子(羌语:物兹格寨)。

调查人:赵曦,被调查人:老释比袁正祺(男,羌族,索桥小寨子人, 1902—1992)。

问:袁爷爷,县文化馆的汪有伦介绍说你是端公,你们的羌语端公咋个说?

答:端公是你们喊的,打起我们这族人话,就是释比,哦!

问:释比是羌话吗?

答:我们的话就是“释比”。

问:袁爷爷,释比是什么意思?

答:我们这族人说父亲就说“比”,母亲是“娩。我们羌族的天神就叫“木比塔”,木,就是“天”的意思,哦。比,就是父亲,木比就天神爷爷,释比就是老人,会唱念我们这族的古歌。敲羊皮鼓鼓,唱《木姐卓》、《比格溜》(吆猪唱词,后来被译为《羌格大战》)《泽基格布》,就是打羊皮鼓传颂这些经诗。

问:听说端公分上、中、下三坛端公,三坛端公打起羌话咋个说?

答:我们这族人的打起羌话就没有三坛端公的说法,哦呀!就是释比[5]。

第二则材料:“时间:1986.7.20__26。地点:汶川羌峰课若寨。

调查人:赵曦 被调查人:老释比王治国(男,羌族,羌峰村沟头寨人,1928—1995)。

问:王爷爷,作为敲鼓鼓的端公,你们的羌语咋个说?

答:打起羌话就是摩布释作,端公就是摩布释作。

问:打起羌话是啥子话,就是羌话吗?

答:我们的话是“日玛迪”我们这族人叫“日玛”、“玛”。我们说话就叫“迪”,“日玛迪”就是打起羌话。打起羌话说端公,就是摩布释作。

问:王爷爷,听说日玛迪中,端公分为上、中、下三坛端公,三坛端公打起羌话咋个说?

答:我们这族人的打起羌话就没有三坛端公的说法,哦呀!我们这族人的打起羌话说端公就是摩布释卓。我们摩布释卓就是为老百姓做事的。那么打起羌话就是德格比,就是上堂端公,厄格比就是下堂端公。

问:德格比,德格比意思是啥?

答:那麽德格就是向上的意思。人啊、畜啊、财啊,大凡小事都要管。保佑全家一切安全、财运……厄格,就是往下,向下。我们这族人对鬼不是要敬,不敬鬼,我们摩布释卓从来都对鬼都是恶,凶、狠,骂,吼,不把它当个人看待。就是要往下,向下……”①

两位民国时期出生的老释比,均说羌族无端公、三坛这些说法。在我国学术界中,中国语言学家、羌语专家孙宏开先生在他发表在《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上的《羌族“释比”语源考》中写道:“释比是羌语译音,释比是羌族祭师的称谓。我最早接触这个词是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阿坝师专的赵曦老师与我谈起他的研究时,经常提到‘释比’一词。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北部方言麻窝一带和理县桃坪一带是这种说法,后来查阅羌语方言资料,才知道释比是汶川县城周围特别是萝卜寨、索桥一带祭祀者[spi]称呼的译音。特别值得分析的是这个复辅音中的[s](释)是祭祀活动的词根,与方言土语中表示祭祀活动的一个独立音节对应。[pi](比)是当地对老人的尊称”[6]。在羌族地区多次进行释比文化调查的四川大学李祥林教授也在其调查中发表了类似的观点,认为:“释比对于无文字的羌族来说,在依靠口述记忆传承民族文化的羌民社会中,此乃汉族端公绝对望尘莫及的。释比熟知本民族社会历史与神话传说、主持春祈秋报的重大祭祀仪式,进行驱鬼治病除邪镇祟的活动,他们实际上是羌文化极重要的掌握者以及传承者,在羌民社会中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并享有崇高威望”。“即使在具体的仪式活动中,二者亦差异俨然。”[7]他引用台湾学者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说,“释比最重要的身份是本土文化的记忆者与传述者”[7]。

释比文化中释比经典本身明确提出的是“德撇,德涅,德哈”即“白、黑、黄”三维。不是上、中、下三坛。

何以知晓羌族释比文化自身提出的是白、黑、黄三维?这要从羌族口传的数百部释比经典的调查中溯源。在1984年,当时笔者调查雁门索桥小寨子袁正祺,已经调查到羌族释比经典中有一部释比经典鼓经总则《德维》,其中明确表述,以国际音标就其中间部分呈现如下:

《Tue 德维》: (阿巴木比塔制、传)鼓经法则

a ba mu pi sei wei

阿巴木比塔 神 敬请

tsier na ma tei pi®ei

远古 千秋 制 就神鼓 释比 掌

te phie te/i tue 」ye®ai

白鼓事、黑鼓事、 新鼓三种请

击鼓 白 一 个(类)刮硪 祭祀 作

Te /i a ⎤i su®o tei /a sha®o tei

击黑鼓用来作叔硪、萨硪

击鼓 黄 一个(类) 依比 扫秽逐凶 驱鬼凶法事

kuazo tei /a shi tsuo ∑uo tei sei pi t」ike yo

白鼓敲敲响 要行刮硪向上快快去

su®o tei /a sha®o tei ⎤i pi t」itei yo tei

黑 鼓敲响 要行叔硪快快去

黄神鼓敲响,要行依比快快去哟”

这部重要经典,在钱安靖的《羌族端公经》与茂县政协的《西羌古唱经》中均有记录。钱安靖记录整理的此经典为《迪》(即《德维》,他依据袁正祺释比的解释,说明是“开坛经之一,……为端公经典序经”。他翻译为:“木比制就三种鼓,颜色各异不同用。白鼓拿来上坛用,黑鼓拿来家庭用,黄色鼓儿是凶鼓,鬼事凶事用黄鼓,法事不同鼓不同”。

由此,我们看到,白、黑、黄三个概念是释比文化自身固有的概念,并以此概念区分了释比职能、经典的不同分类。实际上,白、黑、黄概念是羌族文化的特有概念。黑、白、黄概念也是羌族文化体认、把握世界的概念。比如在羌族的《妮莎诗经》中有这样的唱诵:

我们俩卦与卦象唱吧,姐姐引领弟跟随。卦子没出出了什么?没出卦子出黑卦象。黑卦象在啥前出来了?黑卦象在红卦相前出了。白卦象没出来啥出了?白卦象没出出白石头。白石头之前出什么了?白石在天亮之前出来了。红天卦没出来出了什么?红天卦没出出了红石。红石之前出来了什么?红天卦之前黄羊卦出来。黄羊卦之前什么卦出来了?黄羊卦之前青石卦出来了。卦的意思有几层?母羊卦算是之前的卦了。黄羊卦有几种变化了?黄羊卦之前青石卦出来了。石头卦有几种变化了?母羊卦算是最前了[8]131。

这部分妮莎古歌词对神秘卦占、卦象解说的简略唱述,其中特别凸显了羌族用黑、红、白、黄、青色为占卦种类的划分。而在陈兴龙、陈安强、刘汉文等学者记录的《羌族释比经典》中,大量的唱诵经典都提到白、黑、黄的划分,其三维域界被明确肯定,如《羌族释比经典》的《解秽》篇:

山梁之处水在流,黑水白水有三股,白水撒在神坛上,黄水来熏病人身。黑水撒在路边上。高山石头有三块,白石一块敬神坛,黑石一块把邪赶,黄石一块来解秽[9]。

在这篇经典中,石头的黑、白、黄的颜色区分具有不同功能含义的表述。这些不同的功能表述也与《德维》经典相互印证。此外,在羌族释比文化中,黑、白的划分也是起源神话的重要概念。《羌族释比经典》的《造天地》篇中有:

苍宇混沌无形体,苍天大地无间隔,既无声来又无形,只有气流在流动,气流之上多尘埃,当中两个椭圆物,却是鸡蛋和鹅蛋,鸡蛋看去黑糊糊,鹅蛋看去白生生……鸡蛋鹅蛋好材料,你先来将大地造,紧接我将天来搭[9]。

黑色的鸡蛋成为大地,白色的鹅蛋成为天空。白、黑二色成为宇宙起源的基本色相。在释比经典中,黑、白的颜色划分还进一步衍生出了道德价值的区别,如《羌族释比经典》,《神分黑白》篇:

窝里生二神,颜色分黑白,白神是好神,黑神是坏神[9]228。

值得注意的是在同属羌语支的党项羌的起源赞歌《夏圣根赞歌》中,在描述党项族源时,黑、白颜色的划分也是党项羌起源叙述的重要概念。其歌云:

黑头石城荒水边,赤面祖坟白高母,高弥药国在彼方[10]。

这些众多的材料表明,以黑、白为集中代表的色彩区分以及文化表述是羌族释比文化乃至羌文化的重要概念。黑、白、黄等色彩的文化属性又进一步区分出了羌族释比文化的功能意义。

由此可以明确地认为,羌族文化,释比文化中最深层次的核心表述的白、黑、黄三维不是简单的上、中、下三坛,或者上坛神,中坛人,下坛鬼的概念性的划分。黑、白的色彩划分首先与羌族的起源神话相对应,黑、白色构成了宇宙世界的原初质料。其次、黑、白、黄的色彩划分与羌族释比文化的功能相互对应,并具有一定的文化属性。

三、释比分为广义的释比与狭义的释比

释比,或者比,是羌族社会文化中的平常家庭中的老人。释比是羌族社会中能够唱说古经典的男性,他们或者是老父亲,或者是老爷爷。由于他们是羌族老人,在释比文化中,他们分为广义释比或者狭义的释比。

广义的释比,即会唱说古歌的父亲,或者爷爷。他们不仅从事各类释比的仪式,也不离生产,修房、帮工、饲放牛、羊,辛勤耕作。在年年岁岁的生存、生活中,他们不仅在创造也在传承着羌族古老的神话、史诗以及民间的口头文学。他们在年年岁岁的生产、生活中祈请着祖神、山神、寨盘业主神,颂唱着山川大地,日月星辰……他们传承、创造着羌族的知识,以及族群生存的信念、道德、艺术以及其他风俗。

狭义的释比是能够主持羌族白、黑、黄仪式的老人。他们中大多数经过拜老释比为师,经过数年或者十余年的教授,成为老释比的助手,再经过出师仪式“比格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释比。

根据笔者的对王治国、袁正祺、王真元等一些民国早年出生的老释比的调查,狭义的释比,又分为白,德格比,即主要主持村寨“国若”、“刮巴尔”仪式的释比。黑,德涅比,即做黑仪式的释比。黄,德哈比,即做黄仪式的释比。

羌族释比的职能也可以存在交叉。羌峰寨老释比王治国给笔者讲过:他所学的就是“比撇”即白释比。黑释比、黄释比那一套他没有学,特别是打油火、烧红锅、添烧红的铁铧头、关魂、送魂等等,他一点都不会。雁门的袁正祺老释比,自述可以兼做白、黑两类。

羌族释比文化是羌族最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羌族的核心文化。从文化薪火,民族文化文脉的根本性传承方面来看,释比是羌族文化的杰出代表。其中羌族释比文化的传承人,特别是从羌族话语的内在视角称为“德格比”“比撇”,即做白仪式向上感恩天地自然,感恩神灵祖先,做吉祥的白仪式的释比,是释比文化中羌族口传史诗、神话、传说、长篇叙事诗等白仪式的传承人。释比文化、释比,现在都没有以这两个概念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学术界、文化界、地方政府文化局与省、国家非遗主管部门,不应当抱着端公或者宗教行业人的旧眼光看待他们,而应当以他们是羌族史诗以及神话仪式的特殊非物质文化遗产杰出传承人的属性、身份给予他们申报羌族释比文化代表性传承人的资格,同时将释比文化作为非遗名录予以申报。

注释:

① 赵曦调查材料:时间:1986.7.20__26。地点:汶川羌峰课若寨,被调查人,王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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