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仪中的面具表征与身份想象
——兼谈舞剧《天蝉地傩》的面具之道
2018-01-01
(贵州财经大学文法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傩文化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它在上古时代主要表现为一种具有巫术色彩的仪式。这就是所谓的傩仪。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傩仪是巫文化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按照学界通常的观点,傩仪首先是作为一种巫舞出现在原始狩猎活动中。如果根据文献的记载,傩舞在商周时期已经发展成为一种仪式,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郭净说:“傩仪滥觞于史前,却盛行于商周。”[1]这应该是一种比较符合史实的观点。傩仪作为巫文化的一种特殊形态,其特点主要表现在面具的使用上,而傩仪中的面具使用则包涵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国内关于傩仪的研究著述,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成蔚然大观,但是从文化研究的视角来进行考察的却还屈指可数。论文即从这一角度对傩仪面具的文化意蕴进行探讨。
一、面具作为一种表征
在文化研究中,“表征”(representation)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对于表征的研究,著名的牙买加裔英国文化学者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算是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霍尔在他主编的《表征》一书的导言中分析了他所提出的“文化的循环”这一观念。所谓“文化的循环”,简单说就是组成文化活动的几个要素中每两个要素之间都有一种相互影响的关系。这几个要素是:生产、消费、规则、表征、认同,而表征则是这一循环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何为表征?霍尔在其所撰《表征的运作》一文中说:“简单地说,表征就是通过语言生产意义。”[2]16按照霍尔的观点,作为表征的事物,它的自身并不具有任何清晰的意义,它们只是承载意义的媒介。也就是说,起表征作用的事物只是相当于一个能指。那么表征的意义从何而来?他认为:“意义是由表征系统所建构的。”[2]21他还说:“意义并不内在于事物中,不内在于世界中。它是被建构的,被生产的。它是一种意指实践的结果,这种实践生产意义,使事物具有意义。”[2]24这种意指实践是与特定的文化空间紧密相关的,是由文化成员在文化实践中共同建构起来的。
霍尔认为,文化涉及的问题主要是意义的共享,这种共享就是意义的生产与接受。这种意义的生产与接受就是通过表征的方式来完成和实现的,而这种表征就是语言的表征。这样,我们只有进入共同的语言才能实现意义的共享。尽管霍尔主要是分析语言的表征,但是其实表征又不仅表现为通常意义的语言。我们当然也可以在非常广泛的意义上理解这个语言。他也说:“在语言中我们使用各种记号与符号(不论它们是声音、书写文字、电子技术生产的形象、音符,甚至各种物品)来代表或向别人表征我们的概念、观念和感情。”[3]2这就是说,凡能够起到表征作用的文化事物都可以视为语言。
傩仪面具,就是一种独特的文化语言。面具如同一般语言那样,也是作为一种表征来运作的,而这种表征的运作就是一种特殊的实践。霍尔说:“文化与其说是一组事物,不如说是一个过程,一组实践。”[3]3这种实践就是他所谓的那种“意指实践”,这也就是意义的生产、接受与共享。作为表征的事物,其功能就是完成这样的一种意指实践。换句话说,这种意指实践就是表征的核心方式。
表征,就是面具实现其功能的方式。面具作为一种表征,自然有其不同于其它表征方式的特殊性。霍尔非常强调文化的实践意义,面具文化当然也具有一种实践性质。但是,只有当人戴上面具进行舞蹈或表演时,面具的意义才真正表现出来。这也就是说,面具只有在它的特殊语境中,才得以实现意义的建构与共享。当面具被悬挂起来或收藏起来的时候,它的意义便是一种隐匿的存在;即使它被“开光”过,即使它在人们的心目中,具有了一种神性,但它的意义仍然是潜在的。只有当它戴在人的面前,在戴面具者操演起来的时候,这种意义才显现出来,才算进入了它的建构过程。
当傩表演者戴上面具时,面具的语境也就发生了变化。不过这种语境是由一种现实的语境转变为一种想象的语境。所以,面具的表征是具有想象性的,它并不保证新的语境的真实性。也就是说,傩仪中的这种意指实践,未必就指向意义的真正实现。但是,在前现代的思维中,这种想象的语境却被认为是真实的。在这种语境中,表征与实在是同一的。
通常认为,真名代表它所指的对象,假名是不代表这个对象的。但其实,名字作为一种符号表征,真名与假名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它们都不等同于实在本身。不过,在前现代的思维中,作为表征的符号与实在之间具有一种同一的关系。对于孙悟空,不管是他的真名还是假名,只要他答应,就都与他这个人本身保持同一。在这种思维下,表征符号与表征本体之间建立了一种同一性。在面具文化中,这种同一性是按照一种相似律来得到建构的。这种相似律,在弗雷泽(J.G.Frazer)那里被表述为顺势巫术。他说:“‘顺势巫术’所犯的错误是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4]因为面具与其所代表的神具有相似性,所以戴面具的人也就被等同于神。
面具的表征意义是想象性的,但是这种想象性的意义又被面具所在的文化成员认为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就导致了面具意义的神秘性。在傩仪中,与面具相关联的是神性的东西,而神是不可见的。这同样使得面具的表征意义具有了一种神秘性。这种神秘的表征,其功能表现为对人的行为的一种规范,而这种规范尤其在作为仪式的文化形式上得到体现。这样,傩仪就能帮助一个群体建立一种道德规范。我们也可以说,傩仪面具表征着一种想象的事物与秩序。由此而来,傩戏中的想象语境也多是引导一种现实秩序的建构。郭净认为,傩仪与封禅、郊祀等祭典共同构成维护中央集权体制的巫术礼仪制度。
关于表征,我们还可以将拉康的理论与霍尔的理论结合起来进行理解。拉康提出了一个“想象-象征-实在”的理论,与霍尔的表征理论具有可以沟通的内涵。何谓“想象-象征-实在”?拉康说:“即由能指代表的象征,由意义代表的想象,和在历时层面上实际发生的话语的实在。”[5]语言的三个维度,在面具这种表征媒介上同样得到体现。面具表征即是象征,它具有一种想象的维度,而文化的意指实践就是一种实在的维度。拉康的实在界可以用霍尔这种“意指实践”来理解。当然,我们的语言是历时性的,但是面具作为一种表征却主要体现为共时性的。它的意指实践也即一种话语的实在。
面具作为傩文化的一种表征方式,凝聚了傩文化群体的宗教意识、审美意识与道德意识等。首先,傩面具集中体现了傩文化群体的宗教意识:傩仪驱鬼时,人戴上面具本身就体现了文化群体的神鬼信仰;而在很多傩戏文化圈中,面具也逐渐形成了一个个相对稳定的神灵谱系。此外,在傩仪与傩戏中,还有许多关于面具的禁忌,也同样反映了傩文化群体的宗教意识。其次,面具的造型、着色以及风格不仅与其表征意义具有紧密的关系,同时也体现了傩文化群体的审美风尚。再次,面具所表征的这些宗教意识与审美意识也同样表现着傩文化群体的爱憎与善恶观念。
二、傩仪中的身份想象
傩仪中的面具表征还涉及到另一种意义,即身份的表达。当然,这种表征也是在一种想象的语境中实现的,所以这种身份也是一种想象的完成,尽管对于前现代的思维来说这种转换可能是真实的。傩仪中的身份转换是从人转变为神。傩戏中有这样的俗语“戴上脸壳就是神,放下脸壳就是人。”[6]82脸壳,在傩文化中就是面具。所以,傩仪中的面具并不单是起一种中介的作用,它更是让傩师成为神的一种方式。
我们知道,傩文化是巫文化中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7]357许慎所说的“无形”也就是神。神降下之后附于巫的身体,这时巫就成了神的代言人。在柏拉图那里,抒情诗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他说:“科里班特巫师们在舞蹈时,心理都受一种迷狂支配;抒情诗人们在作诗时也是如此。”[8]按照柏拉图的观点,这种迷狂就是神灵附体。如果说傩是一种特殊的巫,那么这种特殊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功能的特殊:巫是降神,傩是驱疫。其二,傩与巫获得神的身份的方式也是不同的。巫是以舞降神而通神,傩是戴着神的面具起舞。在这种舞蹈中,傩者就是神的化身。在傩仪中,面具使得傩师也达到一种神灵附体的迷狂状态。
在古傩仪式中,方相是主神,进入这种神灵附体的是方相氏。《周礼·夏官司马》中说方相氏之职:“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9]826-827“难”即“傩”。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傩,行有节度。’按,此字之本义也。其驱疫字,本作难。自假傩为驱疫字,而傩之本义废矣。”[7]646“方良”即“罔两”,也即“魍魉”。郑玄在《周礼》注中说:“冒熊皮者,以惊驱疫疠之鬼,如今魌头也。”[9]826所谓“魌头”,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面具。
在傩仪中,面具不仅表征着一种性格,更是表征一种身份的变化。面具构成了身份的转变。郭净说:“人们塑造面具,就是在塑造另一个自我,一个超脱于你我他之上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自我。”[10]1“面具的功能在于掩盖表演者的个性而显示角色的神性。”[10]5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面具都能具有这样的功能。娱乐面具在这方面的功能就被大大弱化,但是在仪式中的面具却主要为了实现这样的一种功能。按照这种逻辑,在傩仪式中,神成为一种自我的镜像。所以,这种身份的转变是由一种自我达到一种超我。
傩仪式中的这种身份转变,包涵了双重的意蕴:首先,通过面具,这种身份获得了他人的认同。戴上面具,则意味着进入了一种艺术程序或表演程序。对于表演的认同,就是对表演者身份转变的一种认同。当然,这种认同其实是一种临时的与想象的实现。傩戏中有所谓“开光”、“点像”、“藏魂”等仪式环节,这是赋予面具以神性,面具就成为神祇的化身,这样,戴上面具的人就完成了一种身份的转换。
面具与戏剧脸谱是有区别的。脸谱只是通过化妆来表现人物的一种性格,有些面具也是这样的一种功能,但傩文化中的面具却不是这样的。庹修明说:“面具并不是一种化妆术,而是将人的灵魂输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的运载工具。”[6]34他还说:“在老艺人看来,神灵本身存在于树木之中,雕刻者只不过是把神灵复制出来,请进傩坛。”[6]42所以,在傩文化语境中,面具就是神的化身。
其次,傩仪表演还是群体成员身份认同的一个过程。文化中的意指实践本身就是一个身份认同的过程。表征就是一种语言游戏,它的意义与其所在的生活世界是有紧密关系的。归属于一种文化,就是归属于一种表征系统。通过表征系统的意指实践,隶属于一种文化中的个体之间可以达到一种身份认同。傩坛,是傩仪举行的空间,傩坛就成为一个具有象征功能的神性空间。进入了这样的一个空间,就意味着进入了一种文化身份的认同期待。
在身份转变的同时,面具还实现了一种特殊的观看机制。《周礼》中说方相氏“黄金四目”,实际就是涉及了这样的观看机制。“四目”隐含着方相氏的观看已然不同于常人的观看,它成为神对人的观看。如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中有一具是眼睛凸出很长的样子,这表明戴面具者的观看是要达到一种常规观看所不具有的特殊维度。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说,戴上面具的观看实际上满足了人的一种窥视欲。在傩戏的面具中,眼睛的地方一般都有眼珠,而只是在眼珠周围挖出一个小洞。这种雕刻方式更增加了观看者眼睛的神秘性,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表演者的窥视感。
三、舞剧《天蝉地傩》的面具之道
在这种身份表征与观看机制的理论背景下,我们尝试分析一下由丁伟执导的大型民族舞剧《天蝉地傩》中面具的使用所产生的艺术意蕴。这台舞剧将现代音乐与贵州的古傩文化和侗族音乐融为一体,是展现贵州少数民族艺术的一台精致的作品。该剧自2009年在北京首演以来,获得了无数的好评,并获得多项国家级大奖。
这出舞剧表现的是发生在年轻的土家族傩戏艺人“仓”与美丽善良而深爱傩戏艺术的侗族姑娘“蝉”之间的一场爱情悲剧。年轻的傩戏艺人“仓”,在傩戏上有着精湛的技艺;但是由于脸上的一块伤疤,而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在表演傩戏之余只与自己雕刻的面具在一起孤独地生活。在他表演傩戏过程中,经常观看他的傩戏表演的侗族女孩“蝉”因为他的技艺而逐渐深爱上了他。但同时,另一个青年“卯”也爱上了“蝉”。于是,在三人之间发生了一场曲折而凄怆的爱情悲剧。这台舞剧的故事线条虽说曲折但也并不复杂,也并不是特别具有新意。但是它在融合少数民族文化方面,无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作品《天蝉地傩》巧妙地将傩戏穿插成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不仅舞剧的叙事由傩戏来推动,而且傩戏面具在展现人物性格与情节冲突上有着重要的作用。
男主人公仓的脸上有一个伤疤,这使得他变得内向而怯懦;而面具就成了他的身体残缺的掩饰,也成了他的内心自卑的掩饰。这样,戴上面具的仓与不戴面目的仓判若两人:在人前表演时展现出来的是其自信与勇敢,在人后孤独时展现出来的则是他的自卑与伤感。这种变化就是由于他的技艺与其身体缺陷的反差所造成的,而面具正好成了这两种性格的中介,也正是面具使得故事变得更为曲折。当然,在《天蝉地傩》这台舞剧中,面具与身份的关系有了一个更加独特的表现。仓戴上面具不仅是身份的转变,同时也是对现实身份的一种逃避,而这种逃避正好为演出的叙事造成了波澜。这样,在故事中,仓的身份存在着一种分裂,而面具是这种身份分裂的界线。换句话说,面具之下隐藏着仓在虚假身份与真实身份之间的挣扎。所以,在该剧中,傩戏面具不是拼合到作品中,而是与故事的叙事达到了一种深度的融合。
从傩仪到傩戏是傩文化从神圣化到世俗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尽管如此,傩仪的信仰成分在傩戏中也仍然得到了部分的保留。正如李子和所说:“傩面具延展传承于傩戏中,则存在着超越一般戏剧的所谓道具的性质,傩面具本身就是民间信仰的凝聚和外形化。”[11]不仅如此,傩仪中的面具表征与身份想象仍然在傩戏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面具掩盖了仓因伤疤而产生的自卑。正由于傩面具的表征意义,戴上面具的仓获得了一个超我。不仅如此,他在戴上面具的时候,还能获得他人的尊重。尽管在这种祛魅化的节日表演中,人们已经知道这是一种娱乐,但是神的面具还是在潜意识中让观众改变了观看的态度。所以,戴上面具之后的观看是不平等的。
卡瓦拉罗(Dani Cavallaro)认为,凝视(gaze)体现了一种与视觉有关的权力关系;我们凝视某人或某事时,目的是要控制它们。[12]仪式是为了获得凝视,表演也是为了获得一种凝视。但是在傩戏表演中,由于傩表演者的身份转变,观众对于傩戏的观看与凝视体现出来的却是卡瓦拉罗所说的那种权力关系的颠倒。观看傩戏的观众不是为了控制傩表演者,而是对傩表演者表现出一种敬畏的态度,因为傩表演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神。这种权力关系在当今的粉丝文化中达到一种极致的体现。所以,该舞剧虽说是以“天蝉地傩”为名,但是从观看这个层面来说,这种身份实际上却被颠倒了。因为仓是神的化身,所以戴上面具的仓是以神的目光对着观众,而蝉的观看则是人的观看。这样,我们就可以说,仓代表的是天,而蝉代表的却是地。这就是面具的身份表征所产生的一种微妙的作用。
蝉正是因为对傩戏艺术的热爱与对仓的真实身份的追寻而逐渐深深地爱上了他。但是,仓为了不让人看到他的本来面目,而在观众面前从不摘下他的面具。由于面具对人的身份增添了一种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倒更激起了蝉要了解他的身份的渴望,并且这种渴望因他的表演而成为一种爱恋。但是实际上,面具的掩盖使得蝉的爱情是很危险的,因为表征并不保证其与真实存在的必然联系。幸而,仓不仅有着精湛的技艺,也有着善良的品性;蝉也并没有因其面貌的缺陷而放弃他,而是以其真诚的爱使得仓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但是二人的爱情因卯的介入而最终成为一幕悲剧。在这爱情的纠葛中,面具始终起到了推动叙事的作用,这无疑是这台舞剧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