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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深重:谢灵运诗歌风格与方东树诗学的视界融合

2018-01-01王玉林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成谢灵运章法

王玉林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谢灵运是中国古代山水诗的不祧之祖。从南朝至明清,在谢诗不断经典化的过程中,“清新自然”或“雕琢精工”,是历代诗评家对谢诗风格的共识。清代诗评家方东树一改定评,提出“凡谢诗前面正面后面,按部就班,无一乱者,所以为老成深重”[1]133,引起士人关注。而“老成”作为一种传统的审美理想,自杜甫提出“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2]之后,“老成”这一独特的艺术风格便受到士人的热烈讨论①相关论述有:吴相洲认为“老成是指意笔纵横驰骋、气势不同凡近的那种写作境界”(《庾信杜甫老成境界之比较》,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第58-64页);王麒认为杜甫诗歌的收蓄与崇高形成杜诗的“老成”之风(《杜甫诗歌“波澜独老成”风格研究》,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第189-192页);刘丹认为“杜甫把自己悲天悯人伤时感世忧国忧民的情怀倾注诗中,于是形成了‘老成’”(《“清新”与“老成”——浅论杜甫草堂诗歌的艺术特色》,大众文艺(理论),2009年第20期,第148-149页)。。方东树在借鉴前人之语的基础上,加之“深重”二字用以评谢诗的艺术风貌,有着独特的审美思想及诗学内蕴,学界对此关注较少。那么,谢诗的“老成深重”具体表现在哪里?体现的诗学思想是什么?深入探讨这些问题对进一步把握谢诗的创作特性、方东树的诗学思想及桐城派的诗学观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苦营章法

方东树所作《昭昧詹言》一书,是桐城派重要的诗学论著,书中“论大谢”一章,专门讨论谢灵运诗歌,在对谢诗进行“老成深重”总体定位的基础上,采用个案分析的方法,从宏观、微观两个层面对谢诗进行评价和赏析。“老成深重”一般指文章的文辞、写作技巧等功力深厚,而方东树对谢诗“老成深重”之评,直接来源于对谢诗的章法布局的整体认知。

从章法方面看,方东树认为谢诗在句首、句中、句尾始终贯穿着“起承转合”的结构布局。王夫之云:“起承转收,一法也。……谢客五言长篇用为章法”[3]12,其已经看到谢灵运五言诗歌章法的精心构造,但未深入探讨。方东树不仅看到了谢诗章法结构的此一特点,而且进一步指出:“谢公每一篇,经营章法,措注虚实,高下浅深,其文法至深,颇不易识”[1]131。他从整体上对谢诗的章法进行了概括,认为谢诗每一篇都进行章法结构的谋篇布局,处置诗歌的虚实、高下、深浅,并对文辞、句子的编排等方面手法颇深,不易识别。又云:“其每一篇经营章法,皆从古人来,高妙深曲,变化不可执着”[1]132,认为谢诗在经营章法方面师从古人,手法老练稳重,诗法高明巧妙而又富有变化。

首先,句首点题即用扼要的话把诗文的中心思想提炼出来,此法在谢诗中较为常见。清人陈祚明评谢灵运《郡东山望泻海诗》云:“发端必写题。”[4]张玉榖评谢诗《夜宿石门》云:“前四,以朝游陪出夜宿,点题而起。”[5]方东树也认为首句点题,是谢诗的一大特色。方氏评《晚出西射堂》一诗云:“首句点题。次句以一‘望’字贯下四句景。‘节往’二句一顿,故为离合章法,以避一气直下之平顺。其法与《石门新营所住》同。‘羁雌’四句,本与嶂翠枫岚为望中一类物,忽另拈出,讬以自兴,则实者皆空,蠢者亦灵。以章法言,又极变化,是为奇妙不测。‘抚镜’二句遥接‘感念’,逆接‘离赏’。‘安俳’二句,故为一折。盖从来不肯使以直笔,行一步滑,若刘公干体。”[1]142认为谢灵运此诗在首句点题的基础上,以下几句采用离合、逆接之法使诗句有起伏之感,避免诗句平顺直下过于单调。评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诗云:“‘水宿’二句点题,实迤逦叙入而必兼带兴象,不肯作一率漫泛句。杜公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1]145方东树没有孤立看待谢诗首句点题,而是将其与篇章、情感结合起来。在方东树看来,谢诗首句点题、善于发端,能避其古板之病,使诗歌回环曲折,增加诗歌的空灵飘逸之美,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次,谢诗具有层次感,句中中锋起伏也是其突出特点。方东树评《登池上楼》云:

此二句,横空突写,兼兴比。三四即借引入己。五六又申所以愧作。凡六句,三层承递,为第一段。何等细!“飞鸿”二句,以“潜”“远”即寄。“薄霄”二句,承上议。“进德”二句,引入有序。“循录”六句,倒叙入题。凡三层交代,正位实面。“倾耳”二句,正面承上。“褰开窥临”,顿足,又起下也。为第二段。拙句实句,康乐有此病。“初景”四句,正写登楼窥朓之景。“池塘”二句,顺句耳,而多妙。为第三段。“祁祁”四句引入己,言思归乃登楼之情,凡两层申叙。为第四段。“持操”二句,宗收通篇愧作思归之意。[1]143-144

方东树用评律诗的方法评谢灵运五言古诗,从纵、横两个维度进行分析,纵向划分谢诗段落,横向分析此诗承递。同时又进一步指出:“康乐诗,章法脉缕衔递整比完密如此,此正格中锋也”[1]144,照应“每层中有中锋煞料语。故即《登池上楼》一首求之,亦可见。又如《九日送孔令过庐陵王墓》,叙述有序,步骤安闲,中锋煞料,一往情深,如吮而出”[1]133,认为谢诗在叙述中章法严密、条分缕析,其中每层之中又有语言尖锐之处,使诗歌富含起伏韵味。

最后,方东树认为谢诗“收尾”部分一改常法,独具匠心。方氏评《夜宿石门》诗云:“收句取屈子语倒装用之,倍觉沉郁顿挫”[1]150,指出谢诗“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6]184一句反用屈原的《九歌·少司命》:“与女沐兮咸池,晞女罚邰伲葩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7]的语序,使谢诗孤独、寂寞之情更加强烈。评《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朓》云:“将题实写得十分充满,故后止用反折虚情作收,意弥足也。”[1]151认为此诗末尾“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6]118六句,以老庄精义和玄学妙理作结,与前句“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6]118对绿竹、蒲苇、海鸥等实际景物的描写相比,诗歌末尾孤高而又寂寞的情感则较为幽微邈远,偏于虚幻。清人沈德潜云:“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8]按照沈德潜的诗学观念,方东树所评谢诗首尾部分应属于跌宕出深远的神韵。谢榛所评“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徐”[9]亦是此义。

除以上所论外,方东树在评谢诗时也是边立边破,全面客观评价谢诗优劣。认为“谢诗起结顺逆,离合插补,惨淡经营,用法用意极深。然究不及汉、魏、阮公、杜、韩者,以边幅拘隘,无长江大河,浑灏流转,华岳、沧海之观,能变易人之神志。此存乎义理本源,及文法高妙,非关篇什长短也。试观阮公可见。然今切不可以此便生轻忽谢、鲍之见,盖其至处,非余人可及也。”[1]135既肯定谢诗在“起结顺逆,离合插补”等句法方面的苦心经营,用法、用意颇深,但由于谢诗篇幅的限制,缺乏汉魏、盛唐宏阔的气象,能对人的精神志气产生影响,同时也认为诗歌的义理、文法与文章篇幅无关,又对谢诗持肯定态度。

二、情真且富于变化

在方氏看来,章法首先便奠定了谢诗“老成深重”之风的基础,在经营章法的过程中情感的精心构造也是谢诗具有老成深重之风的必要条件。方东树曾说:“读谢诗,令人无兴、观、群、怨之益。”[1]130这是从诗教的角度来评谢诗,但从情感方面来说,谢诗则是满含深情的。《昭昧詹言》云:

《庐陵王墓下作》起八句,次第叙题,直至作诗,为第一段。云阳指曲阿。朱方指丹阳。公至曲阿还丹阳。“怀君子”点题。“道消”句横语分寸,沉重愤懑,指少帝。“运开”指文帝。“神期”四句,正申悲凉,顿住。“延州”四句,借宾陪讬,以避平衍实说。楚老吊龚者。“平生”四句,转入哀伤,忽掉转,驰骤剽曶,如神龙夭矫,忽起忽落,用笔行文至妙处,神情俱动。“疑若人”谓越州、龚老。“脆促”四句遥接“松柏”句下。“脆促”生也,“良”甚也。“夭枉”句文法。“举声”二句遥接“凄”“泪”,沉痛悲凉意。……一往绵邈,情致如舔吮而出,无一率易之句,无一陈旧之字,叙述流连,非平日滞涩面目。[1]141-142

此诗作于谢灵运由始宁再次进京的途中,诗人特地去凭吊庐陵王的陵墓,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诗篇。谢灵运与庐陵王刘义真情谊深厚,此诗为悼念刘义真之作,所以情感是其主调。方东树看到了谢灵运此诗的特性,并抓住这一特点进行深入分析。他认为《庐陵王墓下作》一诗,谢灵运在注重开篇点题、行文变化的同时,诗人的情感也发生了不同层次的转换。从开篇“怀君子”抒发对刘义真的思念之情,到“道消结愤懑”再到“运开申悲凉”,最后“举声泣已洒,长叹不成章”声泪俱下与句首“沉痛结中肠”相照应,谢灵运的情感逐渐加深。

评《酬从弟惠连》一诗云:“一往清绮,真味至情,紧健亲切,密涩迟留,一字不率,一步不滑,顿挫芊绵,衔承一片,醒耳餍心,惠连所长也。”[1]153虽然方东树认为谢灵运此诗是效惠连体,但也认为谢氏此诗不仅富有真情,而且诗句停顿转折绵延不绝,在这回旋转折间谢诗的情感也发生了变化。《酬从弟惠连》云:“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峯。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永绝赏心望,长怀莫与同。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别时悲已甚,别后情更延。……鸣嘤已悦豫,幽居犹郁陶。”[6]170从兄弟见面时的“开颜”欢乐,到离别时的悲伤再到一人幽居的孤独寂寞,谢灵运此诗的情感经历由喜到悲的变换,层次感突出。

同时,方东树认为“凡游诗,前用叙写,后以情寄作结,一定篇法,然各有细意新意不同”[1]148,即不同诗歌不但有不同篇法,且细节、新意也有不同,可谓老成。仔细研读谢诗亦可知,谢灵运诗中也富有情感变化,且富有层次。无论是悲伤情感的逐渐递进,还是由喜转悲的大开大合,谢灵运对诗中情感的处理,也是功力深厚。姚鼐在《吴荀叔杉亭集序》中曾说:“余尝譬今之工诗者,如贵介达官相对,盛衣服冠,谨趋步,信美矣,而寡情实”[10],批评当时诗坛缺乏真情的现状。方东树受此影响,也认为“诗之为学,性情而已”[1]1,又曰:“诗以言志。如无志可言,强学他人说话,开口即脱节。此谓言之无物,不立诚”,“修辞立诚,未有无本而能立言者。……凡居身居学,才有一毫伪意,即不实”[1]2-3,认为诗歌要言之有物,即诗歌要抒发自己的志气,精诚动人。

由上可知,从诗歌章法结构的外在布局到内在情感的变化安排,方东树认为谢诗处处有法。谢灵运对诗歌之法的纯熟掌握与娴熟运用,是谢诗“老成深重”之风的第一层义。从南朝至清代,学界对谢诗从“酷不入情”[11]到“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3]205的评价,历经天翻地覆的变化。方东树继承前人诗学思想,并进一步深入发现谢诗内部的章法及情感变化,使学界对谢诗的理解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三、用语精深

一般而言,“老成深重”有稳重、慎重之义,方东树对谢诗“老成深重”的评价亦有此义。方东树云:“谢、鲍、杜、韩造语,皆极奇险深曲,却皆出以稳老,不伤巧。”[1]137认为谢灵运、鲍照、杜甫、韩愈之诗的语言奇特险怪、深微曲折,但均稳重老成,不因精巧而产生弊病。细读方东树的诗学论著可知,谢诗除了在形式结构与内在情感方面的老成深重外,其在炼字、用典等方面也颇为老道。

第一,从炼字方面看,谢灵运用字极为慎重。方东树云:“谢公思深气沉,无一字率意漫下。学者当先求观于此。较之退之、山谷尤严。此实一大宗门也。”[1]127说明在方东树看来,谢灵运作诗考虑周全,在思考较为成熟的情况下才落笔,每字百炼而出,比韩愈、黄庭坚作诗更加谨慎,具有鲜明的个人特性,并因此成为诗坛一大流派。正是由于谢灵运作诗过于注重“炼”反复纠正修改,所以出现“灵运居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1]131的现象。方东树在具体赏析谢诗时,对诗中炼字情况也有明确介绍。如《过白岸亭》一诗:

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援萝聆青崖,春心自相属。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伤彼人百哀,嘉尔承筐乐!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戚,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6]74-75

在炼字方面,诗评家一般认为此诗中“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一句,“涓”“映”不仅使句子对偶更加工整,而且将溪水在密密山石间缓缓流动之态,远山与树林相互映照的静态表现出来。此外,诗人用“空翠”二字来描绘山林青翠色调,匠心独运,沈德潜亦称:“凡物可以名,则浅矣。难强名,神于写空翠者”[12]。而方东树的关注点却在后面,云:“‘去来’者天运定命,‘休戚’者人情所感,两句递说,承上‘黄鸟’‘鹿鸣’。其用‘抱朴’字,是撮取少私寡欲义,……‘黄’‘鹿’借对尤妙,既富学术,又美才思”[1]146-147。注意到谢诗后部分“来去”“休戚”“抱朴”感情色彩较为强烈的字词,说明方东树认为谢诗在炼字的同时也在炼情。

第二,方东树认为谢诗炼字极妙与其深厚的学问修养密切相关。针对当时性灵派、浙派诗学“随口率意,荡灭典则,风行流传,使风雅之到几于断绝”[13]的诗坛弊病,桐城派十分注重诗歌的学问修养。此种思想运用到对谢诗的评价上,便体现为方东树对谢诗学力与典故的重视。方氏云:“太炼则易伤气。谢、鲍两家若不善学,则恐不免峭促不舒之病,不如《三百篇》、汉、魏、阮公以及杜、韩混茫浩然一气也。谢、鲍元气浑沦,流注于篇内,但不怒张驰骤,呈露于外耳。非无气也,乃故凝之、固之、抑遏之,如匣剑光,匣虎兕。”[1]135-136认为一般诗学过于琢炼会造成诗歌文辞奇险短促不舒展的弊端,缺乏浑然之气。但谢灵运、鲍照因其丰富的学问不仅规避了这些隐患,而且诗歌混融之气流注诗内不外露,就有含蓄蕴藉之美。既然方东树认为谢诗炼字与其学问相关,具体表现在哪呢?《昭昧詹言》载:

康乐固富学术,而于《庄子》郭注及屈子尤熟,其取用多出此。至其调度运用,安章琢句,必殚精苦思,自具炉锤。非若他人掇拾饾饤,苟以充给,客气假象为陈言也。用字如此之确,急宜法。大学谢诗顾题交代,则如发之就栉,毫末不差;其成句老重,屹如山岳之奠,不可动摇,取象则如化工。[1]146

以上所论,主要可分为三点:一是认为谢诗虽有丰富的学问,但其作诗主要取材于《庄子》及屈原诗歌;二是谢诗虽取材古人,但其在运用时能推陈出新,苦心琢炼,且用字准确;三是学谢诗要注重点题,准确抓住关键问题,作句要老成稳重,运用意象要工巧自然。概言之,谢诗丰富的学问主要表现在其诗歌的用典方面,且典故多出于《庄子》《楚辞》,谢灵运在运用时注意锤炼,能去陈言而出新语。所以,方氏认为:“古人不经意字句,似出己意,便文白道,而实有典,此一大法门,惟谢、鲍两家尤深严于此。后人浅陋,无复如此,但率语耳”[1]126。又云:“谢诗用事,如‘樵隐俱在山’,‘妙善冀能同’‘乱流趋正绝’,‘来人忘新术’‘执戟一以疲’,‘和乐隆所缺’,似此凡数十百处,暂见似白道,而实皆用典”[1]132,具体指出了谢诗用典之处。正因为谢诗注意“炼典”,无一字率意落下,故方东树也评其为“学者之诗”①如方东树云:“康乐乃是学者之诗,无一字来处率自撰也,所谓精深。”(《昭昧詹言》卷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8页。)。

第三,方东树将谢诗的用典与学问紧密相连,除了体现谢诗的老成深重之外,也体现了其重要的诗学思想,即创新与学力。韩愈《答李翊书》论古文曾说“惟陈言之务去”[14],方东树用之于诗歌创作,认为“去陈言”即创新,也是诗歌的创作原则。他指出:

以谢、鲍、韩、黄深苦为则,则凡汉、魏、六代、三唐之熟境、熟词、熟字、熟调、熟貌,皆陈言不可用。非但此也,须知六经亦陈言不可袭用。[1]18

去陈言,非止字句,先在去熟意,凡前人所已道过之意与词,力禁不得袭用。于用意戒之,于取境戒之,于使势戒之,于发调戒之,于选字戒之,于隶事戒之,凡经前人习熟,一概力禁之,所以苦也。[1]218

“熟”即陈言,他认为从诗歌的意境到字词、音律、艺术风貌等方面均不可袭用六经、汉魏六朝及唐代的陈言。同时指出去陈言的顺序是先去陈意然后去陈境、陈势、陈调、陈字、陈典,凡是前人所用过的均要禁用。加上前文方东树对谢诗所评可知,方东树认为创作也不是完全摒弃古人,而是要推陈出新,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关于学力,众所周知,桐城派诗人一贯要求学力深厚,以为“学不力则诗不进”,如姚鼐论文,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合一。所以,方东树诗学思想中对谢诗的格外推崇也是渊源有自。此外,除了对谢诗炼字、用典的具体论述之外,方东树还进一步深入到谢诗此一表象的背后,认为“谢公全用《小雅》《离骚》意境字句,而气格紧健沉郁”[1]129,又“力厚思深,语足气完,字典句浑,法密机圆,气韵沉酣”[1]132,即谢诗在运用典故之外,还十分注重对《诗经》 《离骚》意境的化用,在用字、用典方面巧夺天工,诗法严密而又混融,使诗歌具有紧凑有力、深沉蕴藉的气韵。桐城派古文学家刘大櫆曾言:“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15]所以,方东树关于谢诗此一气韵之评,也是深受桐城派古文理论的影响。总之,方东树认为谢诗章法结构富有变化,用字、用词巧于琢炼且皆出典故,就连诗歌情感也是精心安排。反观谢诗本身可知,谢灵运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对诗法运用老练,且深入揣摩诗歌情感。

四、余论

接受美学家伽达默尔认为:“在重新唤起本文意义的过程中,解释者自己的思想总是已经参与了进去。就此而言,解释者自己的视域具有决定性作用。”[16]方东树对谢诗的接受与阐释,也与方氏的诗学追求密切相关。同时,方东树的诗学理想也符合桐城派的审美理想。清代中期桐城派为了矫正当时性灵派与浙派的诗学弊端,十分重视诗文的真情、学力与气势。方东树师承姚鼐,是桐城派重要的古文家、诗论家,也是清代中后期的一位理学家。受桐城派注重义理、考据、辞章思想的影响,方东树用文章之法来评诗,对谢诗的章法、情感、用词、学问的评价便是其审美思想的集中体现。方东树受桐城派“言必有序”思想的影响,在对谢诗进行评价时十分注重诗歌的章法结构,用评律诗的眼光进一步看到谢诗内在的层次结构与起承转合。此外,方东树认为诗歌创作要以切身体验和真情实感为基础,要“求真与立诚”,在此诗学观点的影响下,他不仅重视谢诗的情感内涵,同时又进一步发现了其内在的情感变化。受朱子学派的影响,方东树追求诗歌的义理与辞章,在评价谢诗时尤其注重学力与创新。正是因为方东树的诗学追求与谢灵运的诗歌特点相似,二者走向了对话与交融,所以得出谢诗“老成深重”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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