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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后期美学思想的演进与贡献

2018-01-01陈育德

关键词:朱光潜美学马克思主义

陈育德

(安徽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安徽 芜湖241000)

朱光潜是学贯中西、博通古今的著名美学家、教育家,中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引领者,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景仰,同宗白华一起,被誉为“美学的双峰”,是当之无愧的。

朱光潜毕生从事美学研究,其学术造诣和成就早已享誉海内外,为世人所公认,但他从不自以为是、一贯正确,而是以开阔的胸襟、无私的品格,在“美是难的”道路上永不止步地探索着、追求着,对于自己美学思想中的缺点错误,毫不护短的放弃和否定;对于实事求是的批评,就虚心接受,修正错误;对于批判自己的不正确观点,则“有来必往,有批必辩”,绝不随大流,跟风使舵。这就使他的美学思想呈现出一个鲜明的特色,即学无止境,不断自我超越,破旧立新,从而得以拓展、丰富、深化和发展。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以新中国成立为界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新中国的建立既是我国现代美学发展的转折点,也是朱光潜美学思想的转折点,他从以克罗齐“直觉”说为基点的主观唯心主义,转变为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为核心的“主客观统一”说。目前,学术界对朱光潜前后期美学思想的评价褒贬不一,存在着明显的分歧。这里,我想就朱光潜后期美学思想的演进与贡献以及如何“接着讲”的问题发表点粗浅的看法,不妥、错误之处,尚祈美学界同仁予以批评指正。

新中国成立后,朱光潜美学思想的发展进化,实现根本性的转变,不是凭空产生的,既是适应社会巨大变革、思想文化更新的客观要求,也是其美学思想经过长期探索、由“迷径”到通途的必然结果。

新中国成立初期,朱光潜走出书斋、校门,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到农村考察访问,直接感受新社会的新气象和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并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著作,这就使他在思想改造运动中,能够严肃认真的解剖自己,检讨自己过去政治态度上的自由主义、美学思想上的唯心主义错误。今天看来,如果不计较当时的政治语境,有上纲上线之嫌,其基本内容还是符合实际的。他认为旧的教育把自己养成了自由主义者、“一个温和的改良主义者”[1]。1956年,朱光潜发表《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一文,清理和批判自己前期的美学和文艺思想。他的美学思想最初是根据克罗齐“艺术即直觉”说建立起来的,首先是“恭顺地跟着克罗齐走”,继而对这个定义有所怀疑,但并没有放弃它,而是想方设法“弥补他的漏洞”,后来通过对克罗齐哲学的全面分析,开始怀疑到唯心主义哲学本身,但以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方法来批评唯心主义,就只能在唯心主义“迷径里使力绕圈子”。他在1947年写的《克罗齐哲学述评》序中对此已经有所反思。新中国成立后,他认真吸取自己在唯心主义“迷径”里“绕圈子”“惨败”的教训,清楚地认识到“要真的绕出这个圈子,就非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光辉照耀不可”[2]21。于是,他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清理自己美学思想中的唯心主义和消极影响的同时,积极投身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本着“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原则,对于建立新的美学观点作了初步尝试,迈步进入美学研究新的行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是从批判朱光潜的唯心主义思想开始,进而围绕着“美是什么”这个中心问题展开的,并产生了看法上的严重分歧,大致可归纳为主观说、客观说、主客观统一说三派,朱光潜是“主客观统一”说的代表人物。他在检讨前期主观唯心主义美学思想时,并没有全盘否定自己,审慎而又明确地说:“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要解决美的问题,必须达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2]27。“主观与客观统一”说,是朱光潜美学前后包含、一脉相通的美学理念,问题在于我们要看他后期做出的新的阐释,与前期思想既有内在联系,又存在着本质区别。他批评了“主观”论把美看作主观感觉的唯心主义错误、“客观”论把美看作事物“自然属性”的机械唯物主义的片面性,指出只有唯物而又辩证地解决心与物关系,达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才能真正科学地解决美的本质问题。应该说这个思想路向是正确的,但要真正达到这个目标,却是艰难曲折的。

首先,朱光潜从马克思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理论出发,提出了“物甲”“物乙”的理论。他认为,“物甲”即物自身,是“美的条件”,只有经过人的心灵创造出“物的形象”,成为“物乙”,才是“美”的。这就是说,现实事物先要具有某些产生美的客观条件,而这些客观条件必须与人的主观意识相结合,才能产生美。他由此给美下了个定义:“美是客观方面某些事物、性质和形状适合主观方面意识形态,可以交融在一起而成为一个完整形象的那种特质。”[2]79在他看来,“物的形象”才是美的本质属性,美是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映,艺术是意识形态的东西,甚至自然物也必须用艺术眼光来看才能发现它的美,自然美也是“意识形态性”的表现,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作为艺术的一种特性,美是属于意识形态的”,是自然性(感觉素材、美的条件)与社会性(意识形态、美的条件)的统一,客观与主观的统一。[2]80从这里我们可以感觉到,朱光潜的“美是主客观统一”说,虽然承认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但由于是物我交融的关系,主观意识起着决定作用,美是依赖美感而存在的,艺术是美的集中表现,现实的美是不存在的。它与《文艺心理学》《谈美》中美“是心借物的形象来表现情趣”[3]347,“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媾后所产生的婴儿”[4]44的论断,还是有着一定的承续关系的,但与克罗齐美和艺术是“直觉表现”说已有所区别。克罗齐的“直觉”说在心物关系上是主张心外无物、物由心生、美是主观心灵的综合、创造,而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说,则是依据马克思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理论,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影响存在,主观意识与客观现实相互因依、相互作用,由此出发来讲美的本质问题的。对于朱光潜的“美是主客观统一”说,当时论战对手批评他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是顽固的,基本观点并没有改变,只是“旧观点的新说明”,是有道理的。不过,他的基本观点虽然没有完全改变,但出发点已有所不同,毕竟从“迷径”里走出了一步。

随着美学大讨论的进展,朱光潜带着问题学习马克思主义,并能虚心地吸取批评者的合理观点,将认识论与实践论结合起来,对“美是主客观统一”说的阐释也有所进展。他说:“单从反映论去看文艺,文艺只是一种认识过程;而从生产劳动观点去看文艺,文艺同时又是一种实践的过程。辩证唯物主义是要把这两个过程统一起来的。”“它不仅是一种认识形式,而且还是劳动创造的产品。”[2]69-70据此,他检讨自己把美看作“物乙”“物的形象”(艺术形象),只是“一种认识形式”,有很大的片面性,问题在于认识与实践如何辩证而又唯物的统一起来?朱光潜并没有完全解决,在揭示美与艺术的本质时,还是把艺术创造过程看做是一种精神活动、形象思维的过程,认为艺术家对客观事物提供的“感觉素材”进行“意匠经营”之中,“他的意识形态的总和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未能将艺术创造看作是人的主观见之于客观的实践活动,忽视艺术生产和其产品的客观性质,因而把美仍然看成是艺术的特性,是社会意识形态性的、第二性的,导致理论逻辑上的不和谐,存在着一定的矛盾。为了解决矛盾和问题,朱光潜根据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纲》《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从猿到人》等经典著作,将美学研究的视野集中到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上来,力图唯物而又辩证地解决美和艺术的本质问题,并有所突破和发展。1960年他发表著名论文《生产劳动与人对世界的掌握——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实践观点》,强调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对于美学起了根本变革的作用”。马克思主义理解现实,是需要从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去看,“客观世界和主观能动性统一于实践”。美作为一种社会生活价值,就不仅是单纯的认识的对象,更是一种社会实践的结果,美与美感即产生于人类生产实践的历史过程中。美不是孤立物的静止面的一种属性,而是人的生产实践的产物,是人在改变世界又从而改变自己的一种结果。发现事物美是人对世界的一种关系,即审美的关系。[5]188-190这样,他就把“主客观统一”说安放在实践本体论的基础上,将主体与客体、美与美感唯物而又辩证地统一起来,为解决美、美感和艺术产生的根源和本质问题,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正确看法。

第一,从主体与客体、认识与实践统一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把握美的本质。劳动创造了美,美产生于人类生产实践活动中,孤立的、静止的、脱离社会实践的美是根本不存在的。以实践论为基础的“主客观统一”说与从直观观点的“主观”论、“客观”论的根本分歧即在于此。“主观”论以主观吞并客观,是万物皆备于我;“客观”论只看到美是事物的“自然属性”,“见物不见人”,都是片面的。实践观点却不然,它是从全面、发展的唯物辩证观点出发看问题的,只有实践观点才能科学地揭示美的产生根源和本质。

第二,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阐释美与美感辩证统一关系,正确揭示了美感产生的根源。生产劳动创造的产品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自然的人化”,是对人的社会本质力量的肯定,这就是美。美产生美感,用马克思的话说,“美感起于生产劳动中的喜悦,起于人从自己的产品中看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喜悦”,从而在生产劳动中人对世界建立了实践的关系,同时也建立起了审美关系。

第三,根据马克思“以艺术方式掌握世界”“人还能按照美的规律制造事物”以及“只有通过人类存在中对象方面展开来的丰富性,才能培养出或创造出主观方面人的感觉的丰富性”的思想,批判了康德、叔本华、尼采、克罗齐等把“静观”“直觉”作为审美的最高理想,把艺术和审美活动看作“独立自足、别无依赖”、超现实的领域的错误,其结果必然导致“为艺术而艺术”的形式主义,忽视和否定艺术和审美的社会功能。朱光潜指出,实践观点就是唯物辩证观点,它要求把艺术摆在人类文化发展史的大轮廓里去看,要求把艺术看作是人改造自然、也改造自己的生产实践活动中的一个必然的组成部分。[5]213因此,克罗齐把人截然分成为“科学的人”“伦理的人”“审美的人”是完全错误的。艺术创造和审美活动,必须面向“完整的人”,把真善美有机统一起来,在人“全面地占有他的全面本质”,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中,发挥其独特的社会教育功能。

按照上述正确观点推演下去、衍展开来,是能够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解决美的本质问题的,但朱光潜在此后发表的文章中,既正确地做出了生产劳动创造美、美的本质在于“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自然的人化”的论断,他虽然没有否认自然美或现实美的存在,但又认为自然美是“雏形的艺术美”,是“反映社会基础的意识形态,要使自然产生美,人的意识一定要起作用”,是进行艺术加工的结果。这就使人感到他过去美在“物的形象”说尚未完全清除掉,在理论逻辑上出现点“罅漏”,显得不那么协调。问题恐怕在于朱光潜未能充分理解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没有把人的活动理解为客体的活动”的思想有联系,没有将“美的本体”与审美对象划分清楚,从他对马克思音乐美的阐释中就可看出这一点。我们认为,两者是有区别的。前者是人类生产实践创造的历史成果,是客观存在的;后者则是由个人的审美能力、爱好、情趣决定的。我们不能说个人没有欣赏音乐的耳朵,美的音乐就不存在。这种矛盾现象的出现在学术探求过程中往往是不可避免的。朱光潜说自己虽然在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来铲除自己思想里的唯心主义,但这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一蹴而就的事情。他对自己的美学思想仍不免带有唯心主义色彩是有清醒估计的。[5]310他表示要努力探索,不断修正错误,接近真理,掌握真理,表现出这位美学大师坦诚无私、求真务实的科学态度。

七十年代后期,朱光潜已是八十岁出头的老人,面对着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结束、改革开放新时代的到来,满怀“第二次解放”的喜悦心情,老而弥坚,更加刻苦地学习和钻研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撰写《谈美书简》《美学拾穗集》和大量论文,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态度,努力清除“左”的思想影响,大胆冲破美学和艺术研究中的人性论、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的“禁区”,对于自己过分强调主观能动作用和艺术美、忽视现实美的缺陷有所纠正,对于前期审美心理学研究中的合理的内容加以肯定,对“主客观统一”说作了更为科学的阐释。他认为,人类通过生产劳动的实践活动,在认识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通过“人的本质对象化”和“自然的人化”,两者是相互依存、相互为用的,中国有句老话:“人尽其能,地尽其利。”“人尽其能”就是人道主义,“地尽其利”就是自然主义,两者通过生产劳动是可以唯物而又辩证地统一起来的。当然在不同历史时代有其不同的社会内容和表现形式,不过总的看来,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消除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直到共产主义社会,人与自然都得到充分的发展,就可如马克思所预言的,实现“人的彻底的人道主义和彻底的自然主义”的有机统一。朱光潜由此得出结论: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彻底解决了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心与物是对立面的统一。“艺术是一种生产劳动,是精神方面的生产劳动,其实精神生产方面与物质生产是一致的,而且是互相依存的。”[2]258这实际上就为美学研究和艺术创作提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朱光潜正是在此稳固基础上,进一步从生产劳动与“美的规律”关系中,为我们勾画出一个新的美学体系的框架和轮廓。他认为,人通过生产劳动创造一个对象世界,即对无机自然界进行加工改造,既适用物质生产,也适用于包括科学和艺术在内的精神生产,两者是一致的,都要“按照美的规律制造”,现实美和艺术美都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品。什么是“美的规律”呢?朱光潜认为根据马克思的论述就是两条,一条是“人知道怎样按照每个物种的标准来生产”,即人要掌握客观事物的“自然规律”;另一条是“人知道怎样按照把本身固有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即人通过自由自觉的生产劳动创造出产品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满足自己的需要,其中自然中有人,人中有自然,美因人而存在。所以审美活动蕴含着马克思的“人的整体”观点:“人是用全面的方式,因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来掌管他的全面本质。”所谓“整体人的全面本质”,就是马克思说列举的“视、听、嗅、味、触、思维、观照、情感、意志、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所有的全部器官”,即人的全部的生理性和社会性的器官,它与人的本质力量和审美活动、艺术创作、欣赏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总之,朱光潜通过生产劳动与“美的规律”关系的分析,深化了“美是主客观统一”说,强调了物质产品与精神产品审美价值的一致性,美不再限于艺术的特性,更加重视审美活动中人的本质力量的作用和美的客观规律性,把审美活动真正统一到社会实践上来。这就把对美的本质的探讨与审美心理研究有机结合起来,揭示出审美活动的整体性、丰富性,立足于以人为本和人道主义,对促进人的全面发展,提升人的本质力量,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理想境界,发挥其独特而不替代的作用。

通过回顾朱光潜后期美学思想演进的历程,我们深深感到,他从批判自己前期的审美直觉论到审美意识形态论再到审美实践论,漫长而艰难的探索道路上,是不断有所发现、有所发展、有所创新的,其根本原因在于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作用。他的“主客观统一”说虽不是完美无缺的,存在着一定的内在矛盾和有待解决的问题,但较之“主观”论的唯心主义和客观论的机械唯物主义,富有更多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内容,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对我国现代美学研究起到了开导和引领作用,做出了“自成一家”的、独特而又重要的贡献。

朱光潜后期美学思想发展演进的过程中,我们清楚地看到,他努力学习、刻苦钻研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追求真理,信念坚定,“一经倾心,至死不变”,脚踏实地,以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为指导进行美学研究,为我国现代美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第一,“坚持马列第一义”,以实践观点“替美学和艺术奠定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2]260在美学大讨论中,朱光潜经过艰苦的探索,在批评“抽象唯心”“片面唯物”的同时,自己的美学思想也发生了根本转变,最后落实到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上来。他指出,已往的美学大都从认识论出发,只满足于解释一些美学现象,而马克思主义对美学带来了一个最根本的转变,就是从单纯的认识观点转变到实践观点。从实践观点出发,证明了文艺活动是一种生产劳动,和物质生产劳动显出基本一致性。[2]353因此,我们美学研究必须首先要研究马克思主义,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指导原则,建立起不同于以往的旧的美学体系。这个美学体系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最大体系中的小体系,是其有机组成部分,美学研究不可脱离马克思主义的“大体系”,而必须充分发挥其思想上的指导作用,否则就会走上邪路。因此,朱光潜针对改革开放后美学研究中出现的错误倾向,明确指出:“我们提倡‘解放思想’,但不能从马克思主义思想中‘解放’出来。”[2]251他坚信不疑的是,研究美学如果不弄通马克思主义,那就会走入死胡同。他态度鲜明、乐观自信地说道:“我对马克思主义美学在我国的宏大远景抱有坚定不移的信心,下定决心要趁余年尽一点绵薄的力量。我不一定亲身就能看得到这种宏大远景的到来,但是深信广大的新生力量一定会同心协力地沿着马克思主义的光明大道,把美学这把火炬传递下去,胜利终究是属于我们的。”[2]253二十多年过去了,朱光潜的这番铿锵有力、振聋发聩的话语,今天听起来还是那么富有现实性和感召力,对于我们坚定信念、奋力向前,以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为指导,把21世纪中国美学建设得更美,仍会产生巨大的鼓舞和激励作用。

第二,坚持理论联系实际的原则,将“向上看”与“向下看”有机结合起来,努力建构辩证唯物主义的美学体系。新中国成立后朱光潜在美学史、论研究中,根据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既反对理论脱离实际、在空洞概念中兜圈子的教条主义,也反对忽视科学理论的指导、只着眼于日常生活现象的经验主义。他认为,我们必须根据美学研究的对象和范围,将理论与实践、一般与特殊、向上看与向下看有机统一起来,才能真正建立起马克思主义的美学体系。他认为,美学是处于哲学与艺术理论之间的一门社会科学。美学“朝上看”,哲学是一般,美学是特殊,美学研究必须以哲学为基础,从一般出发,即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为指导,唯物而又辩证地解决美和艺术的本质等基本问题。但美学研究又不能停留在哲学的一般原则上,还要对“它的特殊对象找出种差”,找出审美和艺术掌握现实的方式之所以不同于其他掌握现实的方式,不能以哲学代替美学。美学“朝下看”,就是要找出各种形式的艺术掌握的一般规律,替各别艺术理论做基础,但又不必越俎代庖,不能代替各别艺术理论,当然各别艺术理论也不能代替美学。[5]183这里清楚地表明,我们只有把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美学研究有机结合起来,才能真正解决理论联系实际的问题。朱光潜指出:我们应当在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指导下,对现实生活和艺术创作、欣赏中的审美活动进行分析、综合,正确理解审美和艺术掌握世界的特点和规律,既不陷于事实经验里兜圈子,又不脱离现实生活,既有艺术史论方面的知识储备,又要有较强的艺术创作和欣赏能力,不能在抽象的哲学概念中打转转,以一般的哲学原理代替美学的具体分析和综合。“离开现实而空谈理论,那会流于教条主义;离开理论而专谈现实,那也会流于经验主义”。在美学大讨论中,姚文元发表《照相馆里出美学》《论生活中的美与丑》等文章,打着“从实际出发”的旗号,兜售经验主义、实用主义的货色,把作为审美活动的艺术创造与日常生活中“穿着打扮”“节日游行”“挑选爱人”等现象等同起来,把许多具体的自然现象所引起的生理的、动物性的快感与人的美感混为一谈。针对姚氏的谬论,朱光潜发表《从姚文元的美学观点谈到美学中理论与现实相结合》一文,明确指出:我们美学研究必须坚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不能把理论与现实绝对对立起来。人对美的事物所生的美感不同于动物性反映所生的感觉,美与丑是有具体社会内容的,“作为社会的人对事物的反映的结果,美与真和善是既有分别而又紧密联系的。”[5]283朱光潜在批评美学研究中的经验主义同时,联系美学大讨论的实际情况,进一步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对探讨美和艺术本质等基本问题的指导作用,认为如果不解决美是主观的、客观的,还是主客观的统一的这个基本问题,不弄清楚“美”的概念,则其他一系列问题都无从解决。因此,这场论争的结果对新美学的建设不能说“没有用处”,其实质在于划清唯心主义、机械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界限,所以“对其意义应有足够的估计”。[2]225朱光潜通过讨论,有破有立,相因为用,不断提高、深化了自己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有的论者在回顾朱光潜美学思想发展历程时,认为美的本质问题是个“虚假的问题”,应该把它“悬置”起来,去探讨一些更有现实意义的问题。这个看法不符合朱光潜美学观点,也有悖于历史真实,尚可斟酌。“美是什么”是个恒久常新的问题,不同的历史时期都要做出不同的回答,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尽管“美是难的”,我们也不能把它“悬置”起来。

第三,走马、中、西相结合的道路,建立我们自己的美学。朱光潜美学研究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关于美学如何民族化的讨论中,响亮地提出“我们要建立我们自己的美学”,并对“我们自己的美学”的性质、建设蓝图和发展道路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发表了在今天看来仍有重要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的见解。这就是:

我们在建立我们自己的美学的过程中,民族化和社会主义化是应当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不可分割的。这就规定了我们的任务在于根据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原则,总结我们自己过去与现在的文艺创造和欣赏的实践经验,并且适当地借鉴外国的优秀美学遗产,得出一套适合我们社会主义文化建设需要的美学理论。[5]316-317

简言之,我们要建设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社会主义美学,必须走马、中、西相结合的道路,即以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为指导,根据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需要,尊重自己文化发展的历史持续性和客观规律,既要适当地批判吸收西方美学中可资借鉴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丰富悠久美学传统,来建设“我们自己的美学”。我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朱光潜进一步提出美学研究不能再闭关自守,坐井观天,而要解放思想、放眼世界,对从柏拉图到克罗齐的西方美学思想采取一分为二、去伪存真、披沙拣金的态度,吸取其中对我们有用的东西;他更加重视对我国传统美学的研究,指出我国经典文献中美学和艺术理论的资料是极丰富繁复的,我们要以严谨的科学态度进行认真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特别要“厘定”不同于西方美学基本概念如“意境”“神韵”“气象”“风骨”等涵义,使之科学条理化。他还从礼乐文化中总结出古代中国诗论的三大特点:第一,从整体人出发,强调知、情、意三个因素不偏废而侧重“情”,而不像近代西方美学家那样,往往把三个因素割裂开来片面强调“知”(即认识的感性阶段),这对近代文艺中的公式概念化是一剂良药;第二,艺术是经过艺术加工(成文)的自然,根据自然却不止于生糙的自然;第三,重视文艺的“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实践效果,从来没有“为文艺而文艺”或“为文而造情”的观念。[5]559-560这个概括是非常深刻、正确的,对于中西美学比较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

改革开放以来,学术界把中西美学比较研究提到重要位置上来,是顺应新时代的要求的、完全必要的。在研究过程中,对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大师的评价出现了分歧。笔者的看法是,他们的中西美学比较研究各擅其长,难分轩轾,既有区别,又是相通的。朱光潜少年时代就广泛接触到中国古代诗画作品和诗画理论,深受中国传统美学的影响,有着丰厚的修养。在西方留学期间,他以西方、特别是德国的近代美学为出发点从事美学研究,撰写了《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谈美》等著作,他说自己在英法留学几年,初步接触到西方文学,随时拿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进行比较,这样就走上美学道路。他非常重视此后出版的《诗论》,它用西方诗论来解释中国古典诗歌,用中国诗论来印证西方著名诗论。《诗论》中“独立的东西”就在于采取“移花接木”的方法,以西释中,以中证西,着眼点主要放在中西美学思想相互融合、沟通上,但同时也展示出了中国诗歌艺术区别于西方诗歌的特色。限于篇幅,不能详论,我们只要看《诗论》第三、第七两章中认定“诗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契合”和对莱辛“诗画异质说”的批评即可证明。他还明确告诉我们:“我在研究美学时,往往会把中国和西方的思想作比较,……可以说,我的美学观点,是在中国儒家传统思想的基础上,再吸收西方的美学观念而形成的。”[5]652-653那么宗白华呢?他于1921年赴德国留学,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后出现一种西方文化的消极观,人们畅论西方文化破产,盛赞东方文化的优美。他在学习西方生命哲学和德国近代美学的过程中,受到中西文化思潮“对流”中“反流”的影响,既尊崇西洋的学术艺术,又不复敢藐视中国的文化,从而树立起对中国伟大优美的传统文化自信心,用他的话说,“到欧美后,而顽固了”,认识到“中国以后的文化发展,还是极力发挥中国民族文化的‘个性’,不专门模仿,模仿的东西是没有创造的结果的。”[6]336于是,他决心做一个小小的“文化批评家”,借“外人的镜子照自己面孔”,以西方文化作为参照系,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总对象进行认真的研究和切实批评,“以寻出新文化建设的新道路来”。宗白华立足于中华民族本土文化,在中西美学思想比较研究中,以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方法,从宇宙观、人生观、表现方法乃至语言媒介进行全面的分析、比较,几乎涉及到所有的艺术门类,要在比较中“找出中国美学的特点,找出中国美学发展史的规律来”[7]595,从而看到我们自己的力量:“我有我的创造,我有我的地位”,充满自信地来建设和发展自己的美学。这里应当指出的是,宗白华的中西美学比较研究,虽然着眼点放在揭示中国传统美学的特点和规律上,并未否定其中与西方美学思想的共通之处,如把歌德的美学思想、柏格森的“创化论”与中国古代的生命哲学思想融合了起来。他在所论述的中国美学的特点中,与朱光潜的看法有很多一致的地方,如艺术境界说、各种门类艺术相互融通的综合性,特别是美的理念说,宗白华指出:“中国的美学思想与西方的美学思想有很多不同的特点。比如西方古代多侧重于从本体论方面,即从客观方面去讨论美……而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则和伦理道德结合的较紧密。”[7]608这与朱光潜根据儒家礼乐文化总结出的中国诗学三个特点不是非常接近吗?由此可见,朱、宗两位先生在中西美学思想比较研究中,虽然着眼点各有侧重,一个重在互释互证方面,一个重在找出中国美学的特点和发展规律,但仍有相通之处,但并非各执一端、互不相容的。因此,我们对他们的思想观点不应分出上下高低,而应采取相互融通、优势互补、综合创新的态度,这对我们进一步深化中西美学思想比较研究是有重要意义的。

笔者在思考朱光潜后期美学思想的演进与贡献时,就想到与此密切相关的、叶朗先生首先提出“从朱光潜‘接着讲’”的重要问题,这里讲几点不成熟的意见。

第一,从朱光潜坚持马克思主义对美学研究的指导作用出发“接着讲”。在漫长曲折的探索过程中,朱光潜深切地认识到马克思主义不仅给自己的美学思想带来了“新生”,而且“必然要导致美学领域里的彻底革命。”他是这样认识的,更是付诸实践的。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我们解放思想,勇于探索、创新,打破“左”的条条框框的束缚,美学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在美学领域出现了疏远和背离马克思主义的倾向。朱光潜对此旗帜鲜明地指出:我们的思想再解放,也不能从马克思主义中解放出来。马克思主义还是要坚持的,是“解放不了的”。“你从马克思主义解放到哪里去?没有出路。”[5]506因此,在我们的美学研究中,既要解放思想,又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做到如朱光潜所说的:“坚持马列第一义,古今中外要融通。”这应当是我们美学研究“从朱光潜接着讲”的基本出发点和立足点。在当今世界经济一体化、文化多元化的形势下,我们既要保证学术研究的民主和自由,融通古今中外的美学和艺术成果,又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主导地位,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如朱光潜在阐释马克思“对世界的艺术掌握”和“美的规律”理论时,提出审美和艺术活动“要面向整体的人”的见解,我们就应该“接着讲”下去,它不仅对于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者和接班人有着重要意义,而且可以作为一面镜子,以审美的方式揭示那些“异化”了的“两面派”“单面人”的真面目,进行救治。就这方面看,西方马克思主义强调美学的批判性、否定性的社会价值,我们在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从中也是可以批判吸收些合理东西的,引导人们以真善美来批判、否定和战胜假丑恶。

第二,从朱光潜新中国成立前后两个阶段的美学思想“接着讲”。朱光潜前后期的美学思想既存在着实质性的区别,又有着密切的联系,“没有前一个阶段,也就不能有后一个阶段”。因此,我们“从朱光潜接着讲”,不能割断历史,把两个阶段割裂开来、对立起来,必须以历史的、发展的、全面的观点,将两个阶段中丰富多彩、闪闪发光的思想开掘出来,“接着讲”下去,“把我们的美学建设得更美”。我们知道,在美学大讨论中,由于受到“左”的错误思想影响,学术界往往以“唯物”与“唯心”来为“革命”与“反动”划界,在批判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时,对其中大量正确的、合理的观点,特别是审美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往往视而不见,丢在一边。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纠正了这种错误倾向,对其予以充分肯定,并“接着讲”下去,这是完全应该的、必要的。但近年来,有的论者在高度评价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同时,有意无意地轻视其后期美学思想研究的理论成果和重要贡献,这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朱光潜生前曾希望人们看到自己后期的思想转变和发展,并对这一阶段的研究工作和理论成果作了充分的自我肯定。他非常看重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方法撰写的《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等论著,“自以为我解放后实际上不到二十年的工作比起解放前大半生的工作远较重要”。[5]566-567这样看来,我们既要从他前期以审美心理学为中心的美学思想接着讲,更要从其后期“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来探讨一些关键性的美学问题”接着讲,这对我们建设马克思主义的现代美学体系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第三,从朱光潜美学思想的“未密”处“接着讲”。从历史发展的观点来看,任何学术大家的思想理论都不可能完美无缺的,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对于他那些富于独创性的、正确的理论观点,要与时俱进地“接着讲”下去,加以发扬光大;同时,对他美学思想中提出的重要问题未能解决的和存在的“罅漏”、不足之处,也应当“接着讲”下去,这是朱光潜寄希望于我们的。他说自己从事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和理想还有很大的距离”,并引用古人说的话“前修未密,后来转精”,“只有待诸后起者了”。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要就其“未密”作进一步研究,使之更加周密、精准。例如他所提出的美学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学科,研究美学不仅要掌握哲学、历史、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还要学习自然科学;审美和艺术要面向“整体的人”,这都是很有重要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的问题,需要我们进一步探索。在他的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为基础的“主客观统一”说中,如何唯物而又辩证地解决审美本体与审美对象,美的主观性与社会性、群体审美意识与个体审美心理的关系等问题,还是有待于进一步商讨、研究的。朱光潜说:“美学像其他科学一样,是为了解决问题。有问题待解决,一门科学才有存在和发展的基础。”[5]339因此,我们在学习、研究朱光潜美学思想过程中,首先要努力接收、消化其理论成果,提高自己的学术水平;同时也要勤于独立思考,善于发现问题,并力求解决问题,做到如朱光潜所希望的那样:“前修未密,后起转精。”这对于推进我们的美学研究同样是很重要的。

本文为应邀出席纪念朱光潜、宗白华诞辰1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而作。两位美学大师对中国现代美学建设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重大贡献。新时代需要新美学。让我们牢记朱光潜《自题〈谈美书简〉》中的话:“长江后浪推前浪,翻新自有后来人”,在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下,从朱光潜、宗白华等前辈美学思想“接着讲”,立足本土,面向世界,融通中西,综合创新,为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美学尽心尽力,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出自己的贡献!

2017年9月初稿 2017年12月修订

参考文献:

[1] 朱光潜.自我检讨[N].人民日报,1949-11-27.

[2]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5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3] 朱光潜.作者自传[M]∥朱光潜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4]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5]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10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6]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7]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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